當然,反對者的意見也應知道,所以以下帖出兩大反對人物,魯訊和胡適的文章.凡我讀經朋友,對此兩篇反對文章,也要深入研究,則可見他們的思想之膚淺低俗,並可見八十年來,中國人思想並沒有什麼進步也.
魯 迅 十四年的“讀經” 1935年4月7日
選自<<傅斯年全集>>第六冊
自從章士钊(釗)主張讀經以來,論壇上又很出現了一些論議,如謂經不必尊,讀經乃是開倒車之類。我以為這都是多事的,因為民國十四年的“讀經”,也如民國前四年,四年,或將來的二十四年一樣,主張者的意思,大抵並不如反對者所想像的那麼一回事。
尊孔,崇儒,專經,復古,由來已經很久了。皇帝和大臣們,向來總要取其一端,或者“以孝治天下”,或者“以忠詔天下”,而且又“以貞節勵天下”。但是,二十四史不現在麼?其中有多少孝子,忠臣,節婦和烈女?自然,或者是多到歷史上裝不下去了;那麼,去翻專誇本地人物的府縣誌書去。我可以說,可惜男的孝子和忠臣也不多的,只有節烈的婦女的名冊卻大抵有一大卷以至幾卷。孔子之徒的經,真不知讀到那裏去了;倒是不讓字的婦女們能實踐。還有,歐戰時候的參戰,我們不是常常自負的嘛?但可曾用《論語》感化過德國兵,用《易經》咒翻了潛水艇呢?儒者們引為勞績的,倒是那大抵目不識丁的華工!
所以要中國好,或者倒不如不識字罷,一識字,就有近乎讀經的病根了。“瞰亡往拜”“出疆載質”的最巧玩意兒,經上都有,我讀熟過的。只有幾個糊塗透頂的笨牛,真會誠心誠意地來主張讀經。而且這樣的腳色,也不消和他們討論。他們雖說什麼經,什麼古,實在不過是空嚷嚷。問他們經可是要讀像顏回,子思,孟軻,朱熹,秦檜(他是狀元) ,王守仁,徐世昌,曹錕;古可是要複到像清(即所謂“本朝”)、元、金、唐、漢、禹湯文武周公,無懷氏,葛天氏?他們其實都沒有定見。他們也知不清顏回以致曹錕為人怎樣,“本朝”以至葛天氏情形如何;不過像蒼蠅們失掉了垃圾堆,自不免嗡嗡地叫。況且既然是誠心誠意主張讀經的笨牛,則決無鑽營,取巧,獻媚的手段可知,一定不會闊氣;他的主張,自然也不決不會發生什麼效力的。
至於現在的能以他的主張,引起若干議論的,則大概是闊人。闊人決不是笨牛,否則,他早已伏處牖下,老死田間了。現在豈不是正值“人心不古”的時候嘛?則其所以得闊之道,居然可知。他的主張,其實並非那些笨牛一般的真主張,是所謂別有用意;反對者們以為他真相信讀經可以救國,真是“謬以千里”了!
我總相信現在的闊人都是聰明人;反過來說,就是倘使老實,必不能闊是也。至於所掛的招牌是佛學,是孔道,那倒沒有什麼關係。總而言之,是讀經已經讀過了,很悟到一點玩意兒,這種玩意兒,是孔二先生的先生老聃的大著作裏就有的,此後的書本子裏還隨時可得。所以他們都不比不識字的節婦,烈女,華工聰明;甚而至於比真要讀經的笨牛還聰明。何也?曰:“學而優則仕”故也。倘若“學”而不“優”,則以笨牛沒世,其讀經的主張,也不為世間所知。
孔子豈不是“聖之時者也”麼,而況“之徒”呢?現在是主張“讀經”的時候了。武則天做皇帝,誰敢說“男尊女卑”?多數主義雖然現稱過激派,如果在列寧治下,則共產之合與葛天氏,一定可以考據出來的。但幸而現在英國和日本的力量還不弱,所以,主張親俄者,是被盧布換去了良心。
我看不見讀經之徒的良心怎樣,但我覺得他們大抵是聰明人,而這聰明,就是從讀經和古文得來的。我們這曾經文明過而後來奉迎過蒙古人滿洲人大駕了的國度裏,古書實在太多,倘不是笨牛,讀一點就可以知道,怎樣敷衍,偷生,獻媚,弄權,自私,然而能夠假借大義,竊取美名。再進一步,並可以悟出中國人是健忘的,無論怎樣言行不符,名實不副,前後矛盾,撒誑造謠,蠅営狗苟,都不要緊,經過若干時候,自然被忘得乾乾淨淨;只要留下一點 道模樣的文字,將來仍不失為“正人君子”。況且即使將來沒有“正人君子”之稱,於目下的實利又何損哉?
這一類的主張讀經者,是明知道讀經不足以救國的,也不希望人們都讀成他自己那樣的;但是,耍些把戲,將人們作笨牛看則有之,“讀經”不過是這一回耍把戲偶爾用到的工具。抗議的諸公倘若不明乎此,還要正經老實地來評道理,談利害,那我可不再客氣,也要將你們歸入誠心誠意主張讀經的笨牛類裏去了。
以這樣文不對題的話來解釋“儼乎其然”的主張,我自己也知道有不恭之嫌,然而我又自信我的話,因為我也是從“讀經”得來的。我幾乎讀過十三經。
衰老的國度大概就免不了這類現象。這正如人體一樣,年事老了,廢料愈積愈多,組織間又沉積下礦質,使組識變硬,易就於滅亡。一面,則原是養 人體的遊走細胞(Wanderzelle)漸次變性,只顧自己,只要組織間有小洞,它便鑽,吞食各組識,使組織耗損,易就於滅亡。俄國有名的醫學者梅契尼珂夫(Elias Metschnikov)特地給它別立了一個名目:大嚼細胞(Fresserzelle)。據說,必須撲滅了這些 ,人體才免於老衰;要撲滅這些,則須每日服用一種酸性劑。他自己就實行著。
古國的滅亡,就因為大部分的組織被太多的古習慣教養得硬化了,不再能夠轉移來適應新環境,若干分子又被太多的壞經驗教養得聰明了,於是變性,知道在硬化的社會裏,不妨妄行。單是妄行的是可與論議的,故意妄行的卻無須再與談理。惟一的療救,是在另開藥方:酸性劑,或者簡直是強酸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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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批評讀經政策之前,有幾件歷史事實應該知道。
一、中國歷史上的偉大朝代都不是靠經術得天下造國家的,而一經提倡經術之後,國力每每衰落的。我們且一代一代地看去,周朝還沒有受這些經典於前代,那時候的學問只是些禮樂射御書數的實際事件。秦朝焚書坑儒,更不必說。漢朝的締照,一半賴高帝之武,一半賴文帝之文,高帝侮儒,文帝宗老,直到武帝才表章六經,然而茂陵一年所行,無事不與儒術相反。宣帝以後,儒術才真正流行,東海邊上的讀經人作師作相,漢朝也就在這時節起頭不振作,直到王莽,遍天遍地都是經學。李唐創業,最表彰的是老子,到了玄宗,儒學才在中天,玄宗親自注孝經,玄宗也親自聽破潼關的漁陽鼙鼓。趙宋的太祖太宗都是武人,真宗像個道士,仁宗時儒術乃大行,也就從仁宗時起仰契丹如上國,有蕃夏而不能制。趙普號稱以半部論語治天下,我卻不知道他之受南唐瓜子金,教太宗以奪嫡,在半部之外或在內?明朝是開頭便提倡宋元新儒學的,其結果造成些意氣用事的儒生,釀成燕變而不能制。若不是當外國人不鬧,若不是永樂 真有本領,中國又要沉淪了。再看偏安的南朝。南朝的第一流皇帝,一個是純粹流氓寄奴,一個是高超儒生蕭老公。劉寄奴到底還滅燕滅秦,光復舊物,蕭老公卻直弄到斷送南渡以來的漢人基業。我說這些話並不是蔑視六經、《論語》、《孟子》等之歷史的價值,它們在當年自然有過極大的作用,我們的先民有這些貢獻猶是我們今日可以自豪自負的。我只是說,雖在當年簡單的社會裏,國家創業也不是靠經學的,而一旦國家充分提倡經學,一面誠然陶治出些好人物,一面又造成浮文詭化的儒生。不看宋明的亡國嗎?儒生紛紛降索虜,留夢炎本是狀元,洪承疇更是理學人望,吳澄、錢謙益則勝國之蓋世文宗也。事實如此,可知在古時經學製造的人物已經是好的敵不過不好的了。或是當時若沒有經術,事情更糟,也未可定,不過當時的經術開無六七十分以上的成績,是件確定的史實。
二、當年的經學,大部是用作門面裝點的,詞章家猜其典話,策論家壯其排場,作舉業的人用作進身的敲門磚。念經念到迂腐不堪的缺點雖極多,而真正用經文以“正心誠意”的,可就少了。這本也難怪,經文難懂,又不切後代生活。所以六經以外,有比六經更有勢力的書,更有作用的書。即如《貞觀政要》,是一部帝王的教科書,遠比《書經》有用, 《太上感應篇》,是一部鄉紳的教科書,遠比《禮記》有用,《近思錄》是一部道學的教科書,遠比《論語》好懂。以《春秋》教忠,遠不如《正氣歌》可以振人之氣,以《大學》齊家,遠不如治家格言實實在在。這都是在歷史上有超過五經的作用的書。從《孝經》,直到那些勸善報應書,雖雅俗不同,卻多多少少有些實際效用。六經之內,卻是十分之九以上但為裝點之用,文章之資的。我這些話不是我的議論,更不是我的主張,只是我敍述歷史的事實。若明白這件事實,便當了然讀經的效用,從來沒有獨自完成過。即就維持儒家的道德教化論,在這年五經大半也還是門面的,也還是靠別的書支持儒教。那麼,在當年的社會中失敗了的讀經,在今日反能成功嗎?
三、漢朝的經學是漢朝的哲學,“以《春秋》折獄”,以三百篇當諫書“,那裏是《春秋》三百篇本文之所有的事?漢朝的儒生自有其哲學,只拿五經比附出場面來而已。宋朝的經學是宋朝的哲學,自孫複石介以下每人都是先有其哲學,再以經文傳會之,豈特王安石一人而已。漢朝、宋朝的經學在當時所以有力量者,正因本是思想創造的事業,本來不是純粹的經學,所以才有動盪力。清儒之所謂漢學是純粹的經學了,乾嘉的經學也就全無政治的道德的作用了。清末,一面在那裏為新學,一面在那裏讀經,更因今文為“康梁逆黨”之學,不得用,讀經乃全與現物隔開。上者剽竊乾嘉,下者死守高頭講章,一如用八股時,那時學堂讀經的笑話真正成千成萬。少年學生上此課者,如做夢一般。我不知今之主張讀經者,為的是充實國文或是充實道德力量?如欲以讀經充實國文,是最費氣力不討好的;如欲以之充實道德力量,還要先有個時代哲學在。不過據六經造這時代哲學,在現在又是辦不到的事了。
據以上三類歷史事實看去,讀經從來不曾真正獨自成功過,朝代的締造也不會真正靠它過,只不過有些愚民的帝王用它籠絡學究,使得韓文公發明“臣罪當誅天王聖明”的公式,又有些外來的君主用他破除種族見解,弄到朱文公也在那裏暗用“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稱讚金章宗!
難道相去不遠的舊社會中試驗二千年不曾完滿成功的事,在相去如南北極的新社會中值得再去嘗試嗎?
以上是歷史的考察,再就現在的情形論,尤覺這一面事斷不可為。我的見解如下:
第一,現在中小學的兒童,非求身體健全發育不可,所以星期及假日是不能滅的,每日功課是不能過多的。同時,兒童青年之就學,本為養成其國民的需要,謀生的資格,自然也該把知識教育的力量發揮到最大無害的限度,以便成就其為有用之人。況且現在的世界是列國竟進的,若是我們的中小學程度比起歐美日本同等學校來不如,豈非國家永遠落後,即是永遠吃虧?在這又要兒童青年健康,又要他們程度不比人差的難題之下,原有的功課已嫌難於安排,若再加上一個千難萬難的讀經,又怎樣辦?挖補自兒童的身體呢?挖補自兒童的近代知識呢?
第二,經過明末以來 學的進步,我們今日應該充分感覺六經之難讀。漢儒之師說既不可恃,宋儒的臆想又不可憑,在今日只有妄人才敢說詩書全能瞭解,有聲音、文字、訓詁訓練的人是深知“多見闕疑”“不知為不知”之重要性的。那麼,今日學校讀經,無異拿些教師自己半懂不懂的東西給學生。若是教師自己說實話,“不懂”,或說“尚無人真正懂得”,誠不足以服受教者之心,若自欺欺人,強作解事,無論根據漢儒宋儒或杜撰,豈不是以學校為行詐之練習所,以讀經為售欺之妙法門?凡常與歐美人接觸的,或者如我一樣,不免覺得,我們這大國民有個精神上的不了之局,就是不求深解,渾沌混過,又有個可恥之事,就是信口亂說,空話連篇。西洋人並不比中國人聰明,只比我們認真。六經雖在專門家手中也是半懂半不懂的東西,一旦拿來給兒童,教者不是渾沌混過,便要自欺欺人,這樣的效用究竟是有益於兒童的理智呢?或是他們的人格?
以上第一件說明中小學課程中“排不下”這門功課,第二件說明“教不成”它。我想,這也很夠反對這件事的“充足原理”了。至於六經中的社會不同於近代,因而六經中若干立義不適用於民國,整個用它訓練青年不定出什麼怪樣子,更是不消說的了。以世界之大,近代文明之富,偏覺得人文之精華萃於中國先秦,真正陋極了!
至於感覺目下中小學國文及歷史教材之淺陋荒謬,我卻與若干時賢同意見,這是必須趕快想法的。政府或書店還應編些嘉言集,故事集,模範人格的傳記以作教訓,以為啟發。國文,公民,及歷史的教材中,也當充實以此等有用的材料。這些材料不必以中國的為限,為中國的自不妨一部份取資於六經中之可懂的,有啟發性的,不違時代的材料。這就很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