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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面對一切反對讀經的聲音--兼論孟母堂現象(此文原出于全球读经教育交流网王财贵教授手笔)
有關孟母堂的遭遇與討論,善乎宓山行者所言:
「這一閙劇從長遠看顯然是好事。相信這一事件將成為一個階段性的歷史標誌。」
多年來,媒體採訪記者,最常問我的一個問題是:「你做這樣不合時宜的事,一路走來,一定很艱辛,有沒有遭受什麼挫折?」我總是回答:「一帆風順,勢如破竹,只有成功,沒有失敗,滿心喜悅,毫無挫折。」若再問理由,理由有二:「第一,本來無有的事,能有一個人讀經,就是一個成功,能有兩個人讀經,就是兩個成功。所以這是『立於不敗』之地的事,只有成功,沒有失敗,因為不可能失敗,再失敗也是回歸到零而已。第二,因為讀經這件事,是基於人性的事,是天經地義的事,是天下人的事,不是一時造作的事,也不是我一人的事。所以,讀經之一時能推展開來,不因我的功勞;而若一時推展不開,也不是我的無能,更不代表將來不能忽有進展。所以,所有挫折,都是一時的,都是虛妄的。只有人性是永久的,是真實的。因此,如果現實上真有什麼『挫折』,我一向都沒有『挫折感』」。
從剛一開始推廣讀經,我就明透了這種道理,抱定了這種態度。也因為有許多識與不識的朋友,都有這樣的心情,讀經教育才能普及開來。菜根譚有句云:「士人有百折不回之真心,方有萬變不窮之妙用。」正可形容在這民族起死回生之際,這批芸芸眾生中默默的有志之士的奮鬥精神。
從家庭讀經,到社區讀經班,到學校補充讀經,一關一關,每一關,都是如此:先有許多人全面反對,後來覺得並不需要如此反對,變成了部份質疑,後來,又覺得質疑得也沒什麼大道理,於是變成觀望,然後久而久之,或許了解了,轉為贊成,或許還不了解,但見成效斐然,有益於兒童,有益於家長,有益於社會國家民族,雖然想要反對,想要質疑,也就消其聲,匿其跡了。
最近幾年的「私塾讀經」,算是最為「不合時宜」的階段了,也是在讀經教育正式進入「體制」之前,最後的階段了。(當然,將來如果真的體制內都讀經了,這種私塾教育還是有其特殊功能,有其存在的意義,「讀經私塾」將是千秋萬世,必定存在,而且永遠是一種對國家民族產生重大影響的教學方式。)因為世人總是媚俗鄉愿,「以多自證」,而「讀經私塾」又是明顯的「違逆體制」,所以反對質疑的人最多,聲浪也最大,恐怕其反覆持續力也將最久。會遇到這樣的事況,乃是自早意料中之事,但相信它也會日漸消聲匿跡。若干年後,再回頭反顧今日之齗齗不休,當會令人啞然失笑。
我曾把反對質疑者用幾個層次加以分類,並建議吾人處之之道,希望這些反對質疑,如晴天的浮雲一般,早日飄忽過去。
首先,按反對者的身份地位來分,則可分為有地位無地位兩類。所謂無地位,就是一般普羅百姓,一般百姓中,當然有支持讀經者,亦有反對讀經者。但這些反對者之反對,往往是不明不白的,沒有理論基礎的,他們只是出於社會生活習慣,或是只知跟著體制,以為人多的地方就安全,認為唯有遵循體制,才能維持孩子的現實功利。對這種芸芸大眾,我們也只要多宣導,或者靜靜的等他幾年,等他知道了,讀經不僅不違背社會與時代,乃是社會與時代的先進思想;又讀經不僅不妨礙他孩子的應試,乃是有效的應試手段,要功利,這是最大的功利,他就會轉反對為質疑,轉質疑為觀望,等到觀望出效果,便會積極的支持了。
至於所謂有身份地位的反對者,又分為官員與學者兩類。學者,是有學問,有主張,能發言,能散播思想以影響群眾的人。官員,則是有政治或社會勢力,能有力干涉群眾生活的人,如政府教育部門,以及學校校長,主任,教師等。
反對讀經的學者,又可按其心態來分,有真誠不真誠兩類。真誠的反對者,是他真的關心教育關心文化,他是怕讀經破壞教育,妨礙文化,故而反對。這種反對者,是有良心,有理性的人,不管他反對的理由深不深,都是我們應當尊敬的。這種人,只要讓他好好了解讀經的理念與效能,當他意識到原來讀經教育正是他日夜所祈望的真正的教育,就會從反對轉為支持者。但不真誠的反對者,是為反對而反對,是閙情緒的,尤其是許多唯西洋是崇的所謂海歸派學者,往往以他所學所知的一偏之見,對凡是與他想法不同者,就直覺的要反對。所以其反對,是很不學術的,他往往在未能了解對方之前,即以自己所以為的「對方」,拿來沒頭沒腦的攻擊。這在學術界稱為「打稻草人現象」,即自己結了一個稻草人,心裏設想,這就是敵人,於是認真打將起來,結果發現很容易就把稻草人打倒了,便沾沾自喜以為勝利了。有這種習性的學者,是不會虛心聽別人的解釋的,他本來就是沒什麼學術良心的,本來就是理性不健全的人。但往往這種人脾氣特別大,講話帶有殺傷力,而且很帶勁,會跟你糾纒不清。這種人是不值得尊敬的,但這種人是可怕的。
這樣的人,我們有兩種面對的方式:第一種是,暫避其鋒頭,以待其無趣而消退。因為他們的意見,本是無根的,像海浪,來勢汹汹,你越理它,它越帶勁,但不理它,則將很快自己退潮。因為他們的用心,本來就不是真誠的要為學問真理要國為民,所以並沒有挺身奮鬥的持續力,只是一時的情緒發作發作,發作過,也就索然平息了。此即老子所謂「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孟子所謂「苟為無本,七八月之間雨集,溝澮皆盈,其涸可立而待也」之故。吾人只以一坦然之心受之,默默之眼觀之,便見其勢之自漲自消也。故老子又云:「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曾見有一首瘋顛詩云:「有人來罵我,老衲只說好;有人當面唾,隨他自乾了;有人要打我,老衲自睡倒;我也省力氣,他也沒煩惱。」我也常說:「他的孩子不要讀經,聽他話的家長的孩子也不要讀經,但我們的孩子卻要讀經。他不讀是他的不讀,我要讀是我的讀。誰是誰非,反正現在辯也辯不出結果,十年二十年之後,咱們再瞧瞧吧!」所以,在自由的時代裏,「不理它」,是最省事最方便的策略。
但群眾往往是無知的,盲目的,而這種人往往有些名氣,有相當可信度,會在社會上產生相當大的影響力。因此,縱使知道這種人本人心靈已經關閉,沒有討論的必要,但吾人也應趁機向大眾講解讀經之道,以盡我心之誠。所以第二種方式是,逐一的反駁。這是相當累人的,因為他們所提的問題,其實都是稻草人問題,或者已經很老舊過時的,或者是自己幻想出來的,或者是把天地間本來就必然存在的、他自己也不能免的教育問題,全部拿來當作攻擊讀經的武器。(注一)都過了八十幾年了,他們還跳不出五四的窠臼,躲在框框裏,還自以為是「先進」。所以他們所提的那些問題,往往都是很粗淺的,老早就說明過了,解決過了(注二)。不僅是這幾年來,回答了,解決了。甚至在幾十年前,就已經問過了,回答過了。(參考徐復觀先生在1952年對魯迅胡適等人的討論,此文附於本文之後)。一直說過的話,現在還要再說一次,豈不累人?但為了文化的關懷,為了學術的真誠,我們寧願「口角流沬右手胝」,一說再說,一寫再寫。但我們的態度應是不急不徐,不卑不亢,而非要與他爭閒氣,較長短。我常說:「中華民族苦了一百年了,不要再爭下去了。」
此外,還有極少數的學者,不是在學術界中討論問題,他把教育問題政治化,他想以不合政治方向來打擊讀經。這如在數十年前這樣講,或許還有破壞的力量,但今夕何夕?鄧小平先生的三個面向,江澤民先生的以德治國,三個代表,以及胡溫時代的和諧社會八榮八恥。步步都是關係民族命脈的大眼目大手筆,這些學者,怎可不好好體會體會呢?或許這些學者的本意是要表示他的愛國愛民之情的,但如今的中華民族是要以何樣的身份再現於世,如今的當政者要如何為炎黃祖宗盡責任,這個方向,是很明顯的。家家讀經,人人讀經,正是達成恢復民族志氣,提升國際眼光,培養優質國民,和諧社會民風的最好方法,正是合乎政府大政的民間實踐。有朝一日,吾人正想把這成果奉獻給政府,因為教育畢竟是國家的百年大計,吾人如今盡心力為之,無任合所求,只為補政府之不足,相信這是政府應該大力扶持的民間活動。我很納悶,他們作為一個學者,怎可如此不識時務,不為政府分憂,還反頭過來打擊最盡忠於民族的讀經?他們這樣做,到底對國家對自己,有何好處?
至於反對讀經的官員,也類似學者的分法,可以分真誠與不真誠的兩種。真誠的教育官員,日夜為人類文明民族存亡而憂心;真誠的校長主任老師,時時以為天下培養人才為職志。他們只因為害怕讀經教育不合人性,害怕讀經將會折損人才,所以才會反對讀經。如果這種人來反對讀經,縱使他的觀念和我不同,我一定也很尊敬他,而他一定有助於我。但,很可惜的是:這種人是不多的,而且幾乎不可能有這種人,因為讀經既是出於人性,又是促進民族發展,培養人才的良方。如果有這種的反對者,一定因為不了解,當他了解了,則讀經與他的理想如合符節,他那一直沒能實現的理想,正必須透過讀經方能完成,他推行都來不及,怎會再反對呢?如果礙於法規和自己的職務角色,不便直接給予協助,至少是以同情的心關切之,輔導之,想辦法來解決之,而不是簡單的把熱情的人民劃在敵對的一面,施展其權威來嚇阻之。幾年來,我所遇到過的反對讀經的或官員或校長或主任或老師,其反對,大概都不是站在「教育」的立場,而是站在「官僚」的立場。他們首先的反應,不是問讀經有沒有教育功能,而是問:「讀經合不合教育體制?」尤其是「在家自學」,對體制的衝突更大,引起更強烈的反應。但他們主要不是疑惑:「為何家長好端端的學校不上,而要辛苦的在家自學,是家長發了神經了?還是其中有更深的緣故?」而是直接反應:「你違法!」「你看不起學校教育嗎?」,「你給我行政添麻煩!」「你這不是故意和我作對嗎?」也有可笑的理由是:「你們都在家自學了,學校不是要關門了嗎?」(注二)還有更令人失望的是,我在台灣親自聽到居然有校長和主任對家長這樣說:「我當然知道讀經很好,我也看過你們的孩子,因為大量讀經,氣質有很大的改善。但,我做校長的,主任的,要執行我的職務,我不准你們請假,否則,要把你孩子當作輟學生處理。」其實,「教育」,本來就不同於「法務」,教育之「不循體制」,本來就不同於法律上的「作奸犯科」。所以查閱從憲法以下,至於各種法規,凡是涉及教育者,言辭總是比較溫婉的,寬鬆的,鼓舞的。而所有的人,不論百姓還是官員,心底裏對教育的印象,總也是比較體諒的。因此,處置教育的問題,總不至於太惡劣太暴力。像在台灣,本來就有「申請在家自學」的辦法,但因風氣未開,有許多教育官員及審查學者,其實還不很懂狀況,對申請自學的家長百般為難,因此通過率很低。有的縣市審查委員,甚至在還沒開審前,就放出風聲:「凡是讀經的,都不給通過!」家長只好以長期請假的方式在家讀經。請假的人一多,難免造成老師和學校的困擾,因為從來未有此經驗,不知如何處理。幾年前曾發生教育局及學校對請假自學的學生,採取強烈手段,並語帶恐嚇,要求學生回校就學的爭端。某教育局更正式行文給家長,要兒童立即恢復上學,否則家長以「違反義務教育法」要受法院罰鍰;而兒童將以「中輟生」處理。所謂中輟生乃長期曠學甚至蹺家失蹤的學生,可由警察單位抓人,強制移送特別機構,給予強力管教者。有些家長接文,甚為惶恐,立即將孩子送回學校;有些家長則自以為把孩子教得好好的,心安理得。台灣數十年來從未有因義務教育而被法院罰錢者,並相信政府不至於如此暴力來家抓正在讀書的兒童。於是不做回應,照常在家。經過數月,風頭漸弱,也沒有任何家長受罰,也沒有任何兒童被移送,於是該縣市的「申請」通過率就放寬了,而不及申請者,還是長期請假,請假之風又盛行起來,這是擋不住的基本人性之要求呀!隔年,有另某一個縣市的教育局長交待正要辦理「自學申請」審查的科長說:「憲法保障家長的教育權,如果家長執意要把孩子留在家中自己教育,基本上,是無法可管的,你們的審查,能給通過就讓通過吧!」所以,我認為教育部門對「在家自學」的較好的處理方式應是「輔導式」的便民安民,而不是「捉賊式」的防民擾民。
所謂輔導式,百姓所求的只是為了孩子的好,其他,是極願意配合政府的,倒是主管教育的人,要放棄「教育是一種掌控」的心態,其最簡便的方法是放寬「申請」的辦法與審核管制,不要還以「家長必須某種教育程度以上」,「銀行必須有相當存款」,「教學規劃要配合體制」等等作標準(其實,如果要合體制,又何必自學呢?),審視家長,只要有教育的理念與責任感,政府實在大可放手。我曾經聽過台灣台南市有一個志開小學,校長特別撥出一間教室,給校內以及校外,甚至學齡前,凡是想要全日讀經的孩子,聚在一起,由這些學生的家長自行聘請讀經的老師,在「學校內」實施「在家自學」,全天讀經。更可貴的是,校長告訴家長們說:「你們好好讀經,學校資源完全供應,如有教育上的問題,可以和學校老師商量,什麼時候想要回到正常體制,歡迎隨時回來。」我本來以為大陸近年來的開放,各部門各行業蒸蒸日上,大有擠身世界先進國家之勢,其對讀經在家自學的處理,應當會比台灣合情合理。但最近,我看上海某區的教育局,居然會對孟母堂扣上「三條罪狀」,宣稱要「嚴格取締」。好像錯把「教育」問題當成了「公安」問題了,把原來可以讓百姓感覺溫馨的「輔導」演成讓人民戰慄恐懼的「捉賊」了,實在令人失望啊!如果我們能有所建議的話,我願意順著復旦大学历史系顾晓鸣教授的意見,告訴教育局:「教育實驗是世界的趨勢,简单禁止既不符合国际惯例也不利于弘扬民族文化。方今中央政府正積極教育革新,鼓勵教育實驗。貴區有孟母堂,如果能善加引导,好好利用,做出成績來,以作為教改的一種參考,應是貴區的榮幸。而且是各級領導盡忠國家,向上升官的大好機會。」遼寧錦州已於今年四月間成立「讀經教育研究會」,由市教育局核批,並得到市書記的支持,給予最大的實驗空間,繼續施行原有的全天候讀經教學。上海乃國際化城市,在國內有龍頭的作用,其領導人的心態如果不開放一些,不多元一些,如何「保先」?如何「報國」,如何跟得上民族大復興的時代腳步呢?
就目前的實際情況而論,讀經的成效已經有目共睹,唯一讓教育當局有話說的只是「義務教育法」。不過,禮貴合宜,憲法都可以改了,何況「義務教育法」?此「法」本來就是不具硬性約束力本的「法規」,而非「法律」。而且,它的存在功能已經減弱,因為當初世界先進國家所以訂立「義務教育法」,是針對不知教育的窮苦國民,怕他們把孩子叫去當童工,影響到整個國民的知識水準,才設計的規則。如今,社會情況已經有了極大的變化,現在,不是家長不懂教育,乃是相反的,家長認為學校教育有缺陷,不能滿足其教育的期待,他們要自己追求更高明的教育,所以把孩子從學校領回家,自己花精神,花金錢自己教,美國已有百分之三以上的學生「在家教育」了。(約合兩百萬人,媒體引顧教授的數字為六千萬,失誤)。「義務教育法」根本不是為這些人設立的,「義務教育法」是不能範限他們的,因為他們所做的事,正合乎當年「義務教育法」所要追求的最高目的──讓孩子接受良好的教育,為天下造就人才,為國家培育棟梁。如果還要深入一點看的話,則有些國家有所謂的「政治意識型態」,要透過「義務教育」灌輸給所有國民,以洗全體國民的腦。但這種政治意圖,本來就是違反人性的,這不應是當前中國大陸這樣一個偉大的政府的用意。況且,如果在家自學的孩子都能高標通過學校所有的課程測試,則政府所給的任何思想內容,亦皆達到了目的,何愁之有?
如果一時之間,教育官員,面對像孟母堂一類的教育嘗試,不能放下既已公定而未及修正的「義務教育法」,其實也可以有另外的很多輔助的管道,不一定非要「取締」不可。總之,父母永遠是「教育權」的最大擁有人,父母對子女的教育,如果是關心的,大體是合理的,政府的教育部門都應該擔任輔導的角色,才是合乎情理,而為民便民的。
而家長也要自覺:「您是您孩子最後負責的人!」我曾經說:「教育局的領導,跟你孩子一生的前途是不很相干的。校長,只在這個學校做幾年,就要換人。老師最多只教你孩子兩年,他就不管了。而你,要管你的孩子一輩子!」
另一個很奇特的現象是:每年高考一放榜,總是有幾個十二三歲的孩子考上了大學,不管外國還是中國,舉國歡慶。在外國,大家都知道,那是「在家自學」的結果。在中國,則只知歡慶,該地的教育局尚且覺得與有榮焉,但大家從沒想到那是「在家自學」的結果。所以,遇到像孟母堂一類的教學地方,不是給予鼓勵期待,反而變成干擾取締。這裏有很大的予盾,難道,只能接受現成的結果,而不能接受其所以會結果的過程?
至於有人說孟母堂的收費太高,非一般百姓所可負擔,以「貴族學校」作諷刺而反對之。這種反對叫做「不倫不類」,因為這是另外一回事,不是教育的主題。若欲與「貴族學校」相比較,則以「讀經私塾」照顧之週到,教學成效良好計算之,這種收費真是太「賤價」了。而且在其他省市,「私塾」的收費,也有高於孟母堂的,也有較低的,甚至很低的,還有特殊情況免費的。本來,收費不收費,費用高不高,是有其內在外在的因素的,而且這是「自由的」,不是強迫的,並且事先表明,願者來,不願者去,還有隨時可以進入,隨時可以退出,接近共同管理性質。就沒有所謂收費太高不太高,公義不公義的問題,(注三)這不是局外人可以管得著的。若知辦理「私塾」規劃之用心,教學之辛苦,又知兒童在「私塾」所得價值之大,遠超家長之所付出者,也必然不會如此計較了。
注一:去年夏天,我在北京曾和五六個學者座談,他們都是所謂的「海歸學人」,首先由我介紹讀經的觀念,接著,他們提問。他們有許多疑問,有的一個人就發了五六個問題,我都耐心一一回答,而就著回答又引生問題,攪繞了兩個多小時,還沒完了。最後,我不客氣的說:「各位所提的問題,在教育學理上,其實都是幼稚園的問題,如果連這些問題我都沒想過,還要大家來擔心,那我怎敢行走江湖?又怎能在世界推動十幾年?又怎麼有那麼多人讀經,豈不他們都愚癡不成?」這才結束了這場對話。不過,不知他們後來有沒有進一步研究讀經理論,是贊同了?還是繼續反對?也不知他們的子女是否認真讀經了?這些都不是我一人能照管得到的。鄧小平先生有一記高招:「先使一部分的人富起來。」我想在以一窮二白為尊的文革十年浩刼之後,百廢待舉,我想鄧小平並非不希望全民都富有,但勢既不可能,先讓一部份人富起來再說。同理,我並非不想讓所有的人都認識讀經,所有的孩子都讀很多經,都得到讀經的「福氣」。但在五四百年浩刼之後,勢不可能,所以我也說:「先讓一部份的人『福』起來再說」。
注二:這就如同當年柏林分為東西兩半,東柏林政府在邊界築了圍牆,圈了鐵絲網,架了機關鎗,防止東柏林的人民逃到西柏林去。人民問:「為何不讓我們過去?」西柏林政府並不想拿出辦法讓人民安居樂業,卻大言不慚的說:「你們都逃走了,那東柏林豈不要垮台嗎?」這也像近年來,台灣的政府看到台商一直往大陸投資,政府從不想改善台灣的政治風氣和投資環境,讓商人自然留下來,或者到大陸賺錢拿回來滋養這塊土地,政府反而做出種種的限制,還大言不慚的說:「台灣的資金都到大陸去了,台灣經濟還能活嗎?」這些,都是人間的笑話,而造成這種笑話,是出自於很膚淺的思想和卑鄙的心態。但它講來卻好像義正辭嚴,也能迷惑人,而且災及百姓,數十年而未已。不過,天理昭彰,終究柏林圍牆還是被推倒了,而台商也沒有停住大陸投資的熱潮。台灣政府禁得了麼?反而只有讓台商賺了錢,更不想拿回到這不通情理的地方而已。人間愚昧至此地步,你說可笑不可笑?「讀經私塾」如果沒有教育成效,誰還會煞費周章的把孩子送來呢?請相信家長的眼睛是雪亮的,他自己會為他的孩子操心,旁人大可不必越俎代庖,替他們太操心。何況,能做這種決定的家長,在全天下中,也一定只是極少數的少數,千萬不必煩惱在家自學的人多了,學校就要關門。(聽到有人「在家自學」,馬上想到「學校要關門了」,這種直接反應直接推理,其實是一種思想的怠惰的表現,這種人的判斷必定是不合理的,他的煩惱也是自找麻煩而已。天下的事情,並不會像他想的這麼簡單。)
注三:一直以來,讀經界都有類似的問題。最明顯的是去年,有人質疑陳功雄先生的美樂教材太貴,而且舉市面上的CD相比,以為陳功雄「假文化之名,行欺詐之實。」這種說法,亦是「不倫不類」。不過,這種說法很常見,不只現在容易產生,其實在孟子書上,孟子就遇到過了。滕文公下篇有這麼一段對話:「彭更問孟子,你接受國家給你的這麼豪華的排場,你也太過份了吧?孟子說,如果沒道理,一碗飯都不可接受,如果合道理,舜受堯的天下,都不過份,你說他過份嗎?彭更說:不敢這樣說。但一個君子沒幹什麼苦力,就得到報酬,好像不太對勁。孟子說:勞力的人出了勞力,你知道給他報酬,而一個君子,內守道義,外治國家,怎麼不能拿報酬呢?彭更說:那些勞動者,目的是為了報酬呀,君子難道也為了報酬而來嗎?孟子反問:你是看他對你有無貢獻來考慮給不給報酬呢?還是看他是否求報酬,來考慮給不給報酬?彭更說:我是看他來要求報酬,才給報酬呀。孟子設例說:如果有一個水泥匠,他來把你牆壁弄得亂七八糟,但他說是來求報酬的,難道你也給他報酬嗎?彭更說:當然不給囉!孟子就說:看吧,你是因有貢獻而給,不是因是否要求報酬才給吧!」一般人容易患彭更的毛病,有很多人,把孩子送去讀經,教讀經的老師對他的孩子有很大的貢獻,但因為這老師有君子之德,不是為求報酬而來,所以人們就對他苛薄,以為這是理所當然。如果老師要求一點報酬,人們就懷疑這個老師德性不高。大家不想想:難道德性高的人就活該挨餓?其實,不以報酬而教讀經,是老師的願意奉獻。而要給報酬,乃是受益者應盡的本份。讀經老師要求報酬也是合理的,不可以以他要求不要求報酬來衡量他的德業。陳功雄先生一生以推廣音樂教育為職志,其他維生的路,都給自己放棄了,他謀生也就只剩下這一項了。他到處演講,講得讓人知道音樂教育的原理了,然後大家到別處去買教材,還說其他地方的教才比較便宜,說陳功雄是在坑人。同理,教讀經,如果是免費的,則大家以為理所當然,因為「他在做好事嘛」,「他在推廣文化嘛!」如果這是每週一次的讀經班還好,但如果全天的讀經,不收費怎能維持呢?我每一想到這些事,就覺得世間人很不公平,就想哭。不過,之所以不公平,不是這些人狠心,他們只是因為愚昧,沒想到這麼多,以致於如此。所以,算了,不哭了!
以下附錄「徐復觀當前讀經問題之爭論」,那時的論爭,主要是針對「成人讀經」「社會讀經」。至於「兒童讀經」,則請參考近年的各種兒童讀經教育理論。
徐復觀當前讀經問題之爭論
1952年9月12日,選自《徐復觀文錄選粹》
一
目前應否讀經,實在是值得討論的問題。主張讀經的人,似乎尚未提出應當讀經的充分理由以及讀經的方法。我們不能僅以政治“工具”的觀念來主張讀經。政治之工具非一,“經”在許多工具中未必是一最有效的工具。其次,過去的經,是代表學問的整體。漢人的“三十而五經畢”,學問上大體就告一段落了。但經在今日的文化中決難居於獨佔地位,則如何去讀,當然也值得認真研究一番 。
在反對讀經的一方面,我覺得所舉出的理由也很少能成立。目前反對讀經的空氣,實高過主張讀經的空氣。以下試將時下流行的幾種反對理由,略加以考察。
第一,反對讀經最普遍的說法,以為讀經即是復古,我們如何可以復古?關於古與今的關聯,我在答友人一書中(見《民主評論》三卷十八期)曾略加提過。首先,我應指出歷史上沒有真正復古的事情。有的是“托古改制”,如周官在中國政治歷史中所發生的幾次作用,及日本明治維新的“王政復古”。有的則系原始精神之再發現,如路德宗教改革,特求之於《聖經》的“直率的語言”。及宋儒之不滿漢儒,顏李之不滿宋儒,皆直接從四書入手。更普通的則為接受前人的精神遺產,由“承先”以“啟後”。沒有這種工作,則每一人都把自己當第一世祖,都是猿人,還有什麼文化可言呢?上述三者,都有其特殊的意義,也都有其相互的關聯,都是與古為緣,但不能說那一種是復古。“經”是中國的古典。英國人讀莎士比亞甚至讀柏拉圖,亞里斯多德,不是復古,何以中國人讀中國的古典便是復古?復古,不僅是好不好的問題,而是能不能的問題。站在真正現代史學的觀點而論,“復古”一詞,並不能成立。
第二,有人舉出“經”中許多現在不可實行的事情,如喪祭之禮等,以證明經之不應讀,其實,每一文化精神,常是通過某一時代的具體事件而表現。某一時代過去了,某一時代的具體事件之本身,多半即失掉其意義。讀古典,是要通過這些具體事件以發現其背後的精神,因此而啟發現在的精神。孔子已經說過:“禮雲禮雲,玉帛雲乎哉”?孟子已經說過:“固哉高叟之為詩也”,以意逆志,是為得之“。並且說”盡 信書,不如無書“。一切大宗教的經典中,都混淆著許多神話。我不相信現在信宗教的人,是連這些神話都硬吞下去;而反對宗教的人,也不會拿這些神話的成分作反對的重要理由,因為這不是宗教中心問題之所在。一般人只知道宋是儒學復興的時代,而不知宋也是疑古的時代。朱子所疑之書,即有四十種;尤疑《書經》與《孝經》,故不肯為之作注。經且可疑,豈不可加以選擇。因其可加以選擇而即斷定為不應讀;因其所敍述之具體事件不合於今,而不考察其具體事件所代表之精神如何,即斷定經為不應讀,此種膚淺之見,也很難成立。
第三,是有人引了許多歷史證據,說讀經對於政治沒有好處,主張讀經的人多是無聊之人;並進一步主張政治不靠道德,而是要靠韓非和馬基維裏(Machiavelli)這類的統治之術。更提出一聰明結論,說統治者自己讀經作修養之用,未嘗不可;但不必推之社會(此文聽友人轉述,但未親眼看到)。這種說法很巧妙,一方面,比上二說似乎實在,一方面達到了反對的目的,而又不太得罪主張讀經的人。其實,中國歷史上,讀經有好處與無好處,讀經的有好人與有壞人,兩方面都有很多的材料。問題是在兩種相反的材料中,哪一種與經的本身有必然的關係。等於問許多好的和壞的僧侶中,哪些是和宗教的教養有必然的關係。如壞的僧侶與教養有必然的關係,則教養將隨僧侶而俱倒。否則打倒了罪惡的僧侶,而仍無礙于路德們之根據《聖經》“率直的語言“以宣導宗教改革。所以僅擺出片面的材料以下斷語,這不是研究問題的忠實態度。至於說蕭曹之未讀經而政治幹得很好,這只說明各個人的政治才能,可以來自各種不同的經驗;是否由此可以得出讀經即妨礙了政治才能的結論呢?是否中國歷史上凡鄙薄儒術的個人和朝代,即在政治上有了成就呢?統治者可讀經以作個人修養,是不是“經”僅是統治者的工具,與一般人無干?或統治與被統治者完全是兩個對立階級,而無人性的共同點,所以宜於彼者不宜於此呢?更重要的是我們對讀經問題,應有一社會文化的觀點,不能完全粘貼在政治上面。秦之焚坑,東漢末之黨錮,唐之清流,宋之黨碑,偽學,明之東林複社,無一不是對儒家的一種摧殘壓迫,何以見得“經”完全是統治者的工具,以對統治者之效能,來衡斷經的價值呢?至於主張馬基維裏這一類的極權主義者之反對道德,因而也一定會反對儒家,反對經,這只要想到法家對儒家的攻擊,則此一論者真正論據之所在,倒不難了然的。
第四,還有的說法是“對經有研究的人,都不贊成讀經”。此一說法的問題是在於其所謂對經有研究的是哪些人?其有研究是自己覺得,還是社會公認。並且凡是反什麼的,都以為自己是研究了什麼,不然便無從反起。反宗教的一定是研究了宗教,反資本主義的一定是解剖過資本主義。這裏乃是一個基本態度問題。所以說這種話的人,只算是說明了他的態度,不算說明了他的理由。尚有一種人以為“古書在古有當有不當,在今則無一當。”經是古書,所以今日不宜讀。照這種說法,豈特中國的經不宜讀,中國今日可讀的,恐怕只有用王雲五先生的四角號碼來編的報紙雜志(誌)了。只有如此,讀書人才勉強可與古絕緣。
以上,我看不出反對讀經者舉出了充分理由;由此,亦可見當前知識份子對於文化本身的問題,也缺乏一種謹嚴認真的態度。
二
但是,除開當前反對讀經者的各個理由以外,若從整個歷史文化演進的過程看,從中國近百多年歷史的夾雜情形看,則我對於反對讀經的現象,倒可寄以同情;而中國文化本身受累之多,及當前中國知識份子因情形的夾雜而來的負擔之重,使人真有任重而道遠之感。
有人說,中國的傳統文化,相當於歐洲中世紀的文化,此種說法,我不能承認。很簡單的理由是:歐洲中世紀的文化,是以神為中心的文化。歐洲由中世紀走向近代,首先是由天國走向人間,由教堂走向世俗;所以進入近代的第一步,是建立世俗的國家,建立世俗的觀念,可以說“世俗化”是從16到17世紀新興勢力主要努力的內容。但中國的文化,本來是人間的,是世俗的。這一基本的區別,如何可以抹煞?但若僅從外形上看,則中國以“經”為中心的文化,是中國的一大傳統,與歐洲中世紀宗教文化之為歐洲之一大傳統,即有相同。而自鴉片戰爭以來,中國須接受新的事物,接受新的觀念 ,以應付新的情勢,亦與歐洲近代的黎明期有相似。為了接受新的事物與觀念,總系以反傳統開始,乃自然之勢。“五四”運動以來之反讀經,當然是由這種自然之勢而來的。它本身有其歷史上的意義。
其次,以經為中心的中國文化,是一道德性的文化。並且是一個大一統的文化。我們若暫時把道德與一統本身的內容區別,擱置不談(如中國性善,歐洲中世紀為原罪;中國以人為中心,中世紀以神為中心;中國重視主宰性,中世紀重視皈依等),而僅就粗略的外形看,則與歐洲中世紀有相似之處。道德性的文化,一統性的文化,從某一方面說,是人的生活之向上,是人的生活之調和。但從另一方面說,也可以招來知性的沉滯;換言之,也可以招來生命力的束縛。近代基本精神的動力,一是“為知識而知識”,一是“為財富而財富”,這才是近代文化的兩根脊樑,尤其是後者。這兩根脊樑,都常要求從文化的道德性與一統性中得到解放;因此而“五四”運動以來的反讀經運動,我們也應承認其有一解放的作用。
但,畢竟因為中國的傳統,與歐洲中世紀的傳統,有其內容上之不同;並且中國的反傳統運動,已較歐洲落後了四個半世紀,於是在此過程中,不能不多出許多夾雜。不瞭解這種夾雜,不能從夾雜中透出來,而僅抱一偏之見,一往直前,這便使中國知識份子至今一無成就。
首先,以經為中心的中國傳統文化,是以人為中心的道德文化,它本身不似宗教之與人間,存在一種隔離性。反宗教的傳統,常是反對這種隔離性。中國的傳統,沒有這種隔離性可資反對。
其次,宗教傳統,有一固定“教會”為其負荷者,以與其他勢力相對立。歐洲近代黎明期,只是反教會教皇,而並不反教義。這便不是反對宗教之本身。到了17、18世紀,才流行“理神論”,使新思想與教義調和,也沒有把宗教一筆抹煞。所以真正說起來,歐洲近代的反傳統,是有其自然的節制。但中國的經,並無一特定負荷之固定團體,與其他社會勢力相對立;於是這一反,便直接反到經的本身,反到傳統的根荄,等於要連根拔起。老實講,連根拔起的反傳統,是會反得兩頭落空的。
還有許多人認為經是代表封建的東西,反讀經即是反封建。歐洲近代的開頭,與反羅馬教會一起的是反封建。此種說法,必須先接受馬克思的一個大前提,思想完全是由生產關係所決定。但馬克思以小資產階級者生於資本主義鼎盛之19世紀,而宣導共產主義,此一事實,已否定了其本身所建立之大前提。同時,歐洲之反封建,有僧侶、領主、貴族等具體的物件,當時並沒有提出那是封建思想,因而反對之。中國的反封建,缺少社會性的明確物件,卻直接指向中國文化中心的“經”上面,其與歐洲反封建的意義,自不相同。況且中國之反讀經者,常以歐洲啟蒙運動相比附,而不知儒家德治、禮治思想,卻在法國、德國發生了推動啟蒙運動的作用。此一歷史事實,應當可以供指“經”為封建思想者以反省。(此點將另文介紹。)最後,歐洲中世紀以宗教為中心的傳統,其根據地在羅馬。這對其他許多國家來說,都是非民族性的。拉斯基(Laski)追溯英國宗教改革所以容易成功的主要原因之一,是因為對於僧侶們與國外的關係所發生的疑惑,即系由於丟都爾(Tudor,1485-1603)王朝的民族主義的意識。但以“經”為中心的傳統,是我們民族的血肉相承的,這在反的上面,豈能毫無分寸。
更從積極方面去看,歐洲近代黎明期的知性解放,都遇著以宗教為傳統中心的反抗,如哥白尼、伽利略、開普勒、哈威等。從這種反抗中解放出來,便成就自然科學。這是有不能不反之勢。說也奇怪,中國對於自然科學之嚮往,乃至在實際上稍有成就,皆出之孔孟之徒,如曾國藩、李鴻章、張之洞等,其事實皆斑斑可考。最低限度,中國向知性的追求,並沒有受到以孔孟為中心的傳統反抗。中國真正研究自然科學的人,縱然對傳統毫無興趣,但誰也沒有因此而受到壓迫,或有被壓迫之感。關於科學方法的介紹,只嫌做得不夠。“五四”運動,雖揭科學與民主以反對禮教,但當時並沒有人拿著禮教去反對共和,當遺老的只是極少數。更沒有人拿禮教去打自然科學。當時領導人物如胡適之先生,在其英文本“先秦名學史”中,宣言他打倒孔家店的兩大戰略,第一是解除傳統道德的束縛,第二是提倡一切非儒家思想,即諸子百家。在他這兩大戰略中,我看不出哪一戰略是與成就科學與民主有必然的關係。在胡先生兩大戰略中,只看出他對自己民族歷史文化的一種先天憎惡之情,希望在他的實證的考證事業中將主幹和根拔起。胡先生當時聳動一時的一是白話文,這針對文言而言,是有一確定的物件與意義,所以得到了成功。一是他的“紅學”(紅樓夢之學),也給當時青年男女以情緒上的滿足。我記得民國十年有位劉子通先生到湖北來傳播新思想,先講心理學,大家無所謂。後來帶著學生到城牆上去講紅學,一般青年才真正意識到傳統與非傳統的鴻的鴻溝,而為之一時風動了。胡先生只掛著科學與民主的招牌,憑著生活的情緒,順著人性的弱點去反傳統。傳統受了打擊,胡先生成了大名,但知性是能憑藉紅樓夢考證而得到解放,而能有所著落嗎?以紅學的底子去反對孔孟,無怪乎他對科學的真情,反而趕不上讀孔孟之書的清季若干士大夫,決非偶然之事。其與歐洲近代黎明時期之因解放知性而反對傳統,沒有可以比附的地方。
真正說起來,以“五四”運動為中心的反傳統主義者,實以想改變社會生活習慣,社會生活秩序為內容的。這一點,我承認也有其意義。但歐洲社會生活之改變,是拿“為財富而追求財富”作一主題,隨財富追求者之成功而社會秩序亦完成其改變的。換言之,各種建立新秩序之思想,是環繞資本主義之發展,使資本主義之要求得到“正當化”的地位而發生成長的。我們也或許可以不滿意此一歷史事實。但此一事實之另一意義為社會秩序之改變,因其有一明顯之目標,因之,有一自然之制約,而得賦予一堅實之內容,故能順著一條路下去,開花結果。新地理之發現,新技術的發明應用,都鼓勵並保障了財富追求者,使其能衝破潛在人心之內及人心之外的各種限制,一往直前,把輝煌的產業,擺在社會面前,使當事者滿足,旁觀者欣羡。傳統為要求自己的生存,只能努力於自身對此一新環境之適應,一切問題也就解決了。但中國沒有趕上這一幸運時機。在西方資本主義壓抑之下,沒有鼓勵保障財富追求者的條件。加以由財富追求所造成的資本主義,在我們以孱弱之軀,緩慢之步,想向它追蹤繼武時,它的本身卻已盛極而衰,另一新的勢力,新的意識,想向它問鼎之輕重了。於是我們社會新的秩序,到底以何種勢力為骨幹,向何種方向去形成,都令人捉摸不定。主張革新的人士,只要求傳統向它投降;認為傳統投降了,一切便得到解決。問題的不能解決,只是因為傳統在作怪;傳統投降了,卻對傳統無法收容,覺得只有盡坑降卒四十萬,才妥當而痛快;但傳統坑盡之後,並沒有一個新社會來作反傳統者立足之地。而且最奇怪的現象是,凡是極端反傳統的人,都是在新的思想上,新的事物上,乃至在一切學問事功上,完全交白卷的人。錢玄同這種人不待說,胡適先生自己,除了背著一個包著瓦礫的包袱以外 ,誰能指出他在學問上的成就是什麼?“好人政治”的提出,連“民主”的招牌也丟掉了。
傳統是由一群人的創造,得到多數人的承認,受過長時間的考驗,因而成為一般大眾的文化生活內容。能夠形成一個傳統的東西,其本身即系一歷史真理。傳統不怕反,傳統經過一度反了以後,它將由新的發掘,以新的意義,重新回到反者之面前。歐洲不僅沒有反掉宗教;而昔日認為黑暗時代的中世紀,拉斯基在其《歐洲自由主義之發達》中,敍述了自由主義的成就後,接著說:“不消說,其代價(自由主義的成就)也是非常的大。即是,因此而我們失掉了使用若干中世紀的原理的權力。這種原理之復興,在我想,認為確實可成為人類的利益。“(日譯本第九頁)這是歐洲反傳統得到了結果以後,所發出的反省之聲。
三
依我個人粗陋之見,中國的傳統,不是需要反,而是需要清理。清理的物件,是由我們文化所憑藉的歷史條件帶來的東西。
我們文化所憑藉的歷史條件,若以之和西方比較,不難發現一最大不幸的事實,因此而可對中國古往今來的一切知識份子,寄以同情。西方文化,自希臘以至近代,都是由社會財富所培養出來的。中世紀的骨幹是教會,教會也是一種獨立性的財富團體。歐洲的政治宮廷,對文化的關聯,是渺不足道。此一事實,使知識份子,可以自立于現實政治之外去從事文化工作,而不受到政治的干擾。當然,社會的本身,對文化也有制約的作用,但這種制約是分散的,間接的,彈性的;而現實政治對文化的干擾,則是集中的,直接的,強制的。西方文化在社會財富基盤之上,依然可以保證文化之純粹性、超絕性,而不致受現實政治利害的限制;雖然有,也可一層一層地突破。偉大的宗教與科學,都是在其一往直前的純粹性與超絕性上所成就的。中國文化,自始即以政治關係為中心。集大成的孔孟,都要“傳食于諸侯”,靠政治關係吃飯。群雄並立,利用群雄好風好雨的間隙,大家還可以選擇較為適合的環境以自鳴其說。及大一統之局既成,社會財富,不能與士人結合起來以自立於社會之上,於是士人要有所成就表現,只能在一個惟一的現實政治關係中打轉,這便影響到中國文化發展過程中的純粹性與獨立性。不與現實政治發生關係,即為隱 之士,假定對政治有所不滿,便有隨時被指為叛夫之虞。知識份子沒有自由活動的社會平面,文化即失掉其自律與自主的伸展。宋儒及明中葉以後一部分士人,漸意識到文化的社會性,而不把朝廷視為文化的函數,故儒學得到新的發展。(《朱子語類》卷八一,黃卓錄“民之於君,聚則為君臣,散則為仇儲,如孟子所謂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仇是也”。此系儒家對君主之基本態度,但此一態度能
盡量發展嗎?)然結果都受到政治之打擊與束縛,其基本精神,不能繼續下去。一般士人,為了做官而談政治,決不能構成政治學;為了爭寵而說有談無,決不能構成哲學。於是中國歷史上的大多數士大夫,總是自覺或不自覺地挾帶著滿身政治污穢,而中國文化的真精神,也常不免和這種污穢夾雜在一起。此一歷史的條件,一直到現在還沒有改變。
現在的知識份子,應從這種自反自悲中奮發起來,清理我們文化在歷史中所受的負累,使幾個頂天立地的觀念,徹底透露出來,以潤澤現在焦萎欲死的人生,而不必先憑一股淺薄顢頇之氣,要反一切,打倒一切,輕薄一切。
基於上述觀點,落在讀經問題上,我補充以下的理由,是贊成有限度讀經的。
第一,我們假使不是有民族精神的自虐狂,則作為一個中國人,總應該承認自己有文化,總應該珍惜自己的文化。世界上找不出任何例子,像我們許多淺薄之徒,一無所知的自己抹煞自己的文化。連蘇聯把文化的階級性說得這樣死硬,但現在連恐怖伊凡也拿出來了。假定它的歷史中有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孟,我想蘇聯總會把它捧到伊凡以上去吧!中國文化,是一個有“統”的文化,不似歐洲作多角形發展。而此有統的文化的根源便是“經”。胡適之先生拿諸子來打“經”,來打儒家的策略,他沒有理由說“經”說“儒家”在文化上的地位,比諸子百家經,而僅是擒賊擒王的辦法。一口說不讀經,實際即一口抹煞了中國文化的主流,于情於理,皆所不許。
第二,我們要承認變中有常,人類始能在宇宙中歷史中取得一個立足點。而常道之顯露,總是超越時間性而永遠與人以提厮指示的。中國的經,不能說都是常道。但在人之所以為人的這一方面,確顯示了常道,而可對自己的民族,永遠在精神的流注貫通中,與我們以啟發鼓勵、提厮、溫暖,我覺得這是無可置疑的。
第三,我們應坦白承認是在流亡之中。莊子說:“逃空谷者,聞人足音,跫然以喜矣”,何況是自己文化的根源。流亡者已經失掉了地平面上的卷舒,何可再失掉精神上縱貫的提攜維繫。
操專門之業,而其業與經有關的,如史學、哲學或文學等,皆應精研經中有關的部份,這是不待說的。至於一般讀經問題,我認為在小學中應有若干經的故事,應選擇若干切近而易瞭解的經中的文句,作學校中的格言標語,于周會加以講解,使受了國民教育的人,知道中國有經,有聖人,有切身做人的道理。再將《論》、《孟》、《學》、《庸》、《禮》、《詩》中精選若干,共不超過一萬言,或匯為一篇,在課程中立一專課。或分別插入國文公民中,而將現在課本內許多無聊的東西抽掉,按其內容之深淺,分別在高初級中學中講授,更於歷史中加一點經學史。如此,則學生之負擔不加重,而經之大義微言,亦略可窺其大概。大學則應近於專門之業,以其所專者去治經,可不列在一般讀經範圍之內。
除學校教育以外,我希望成年人,不論作何職業,手頭能保持一部四書,可能時,再加一部《近思錄》,於晨昏之暇,隨意流覽,我相信對於自己的精神生活總會有所裨補 的。但這只可出之於社會的提倡,而不可出之於政府硬性的規定。有人很瞧不起四書與《近思錄》,覺得太平常了。平常確是平常,但只要你能體會得到這種平常,你才算對於中國文化摸到一點門徑。
其次,還要附帶提一點對於經的講解問題。考據校刊,乃專門之業,與經之大義關係不大。朱子曾經說過,這與義理是另一學問;姚姬傳亦以義理詞章考據三門平列。學校授經,當然應該注重義理。有的先生以個人的興趣,在幾點鐘的功課中,強學生以校刊考據之業,真是於義無取。此其一。中國的義理,與西方哲學不同者,在其實踐的基本性格。故缺少此種實踐工夫的,很難信其對經的義理有所瞭解。所以《論》、《孟》、《學》、《庸》,應以朱子集注為主;其他各經,有宋儒注釋的,都應加以尊重。因為他有這一段實踐工夫,精神可以相通,聲氣可以相接,對經的義理自較瞭解真切。縱使他們在名物訓詁上有不及清儒的地方,但這都無關宏旨。今日若欲繼宋儒而對經的義理作新的發掘,必須對西方哲學真有研究的人,把西方思索的態度與線索,反射過來,以作新的反省,才有可能。今人常以為幾天抄錄工夫,即可壓倒歷史權威的著作,以此種浮薄之氣,而言整理經學,則經學又將受到新八股之厄運了。至於今日包攬教科書利益的集團,喜歡把自己弄不清楚的字句、內容,選到教科書裏面,如把《論語》的“因不失其親,亦可宗也”,選到初中國文裏,把《孟》子的養氣章選到高中國文裏,把乾文言選作大一國文的第一課,此種人,隨處都與兒童、青年為敵,那就更無從說起。
(附記:本文所說的經,是以十三經為範圍的。)
下面亦是先生同帖.
[ 本帖最后由 天津清羽 于 2008-1-1 17:46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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