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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留学:马曳: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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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6-21 16:06:54 | 只看该作者 |只看大图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悠悠冉冉 于 2014-6-21 18:11 编辑

Prelude

我睡了一觉又一觉。恍惚间,听到广播里说,飞机将要到达,请靠窗的乘客打开遮光板。窗外是大西洋的海面,暮色将至,在海平面的远方呈现出深蓝和绛红交织的色彩。慢慢出现了陆地,和从前在世界地图上看到的一样,是弯弯的伸了一个钩子型到海里去。在国内的时候曾经无数次想象过自己看到这块画面时候的情形,也许是心愿得偿的狂喜,或是终于背井离乡的愁绪?然而现在我莫名奇妙的觉得这一切是这样滑稽,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飞机侧转,下降,滑行,海面越来越少,陆地越来越近,终于平稳降落在罗根机场的跑道上。我对自己说,从前提到这块土地,人人都说大洋彼岸,现在你终于是在大洋此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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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6-21 16:07:58 | 只看该作者

Chapter 1 法兰克(上)

本帖最后由 悠悠冉冉 于 2014-6-21 17:50 编辑

Chapter 1 法兰克(上)

法兰克说他来机场接我。他是马上要升二年级的学生,春天的时候他们亚洲法律研究会的一干学生来北京公款旅游,顺便跟我这个秋季入学的新生见了一面。我能记得他,完全是因为他有个好听的中国名字陈复成和一个过得去的英文名字Frank不用,却偏偏喜欢别人在说中文的时候叫他法兰克。我当时心里想,台湾人果然花头经多。

我上大学的时候,每到春天,申请出国的结果揭晓的季节,校内BBS上的高等教育版必然很热闹。已经被录取的人来汇报结果,还没有结果的人每天用申请材料字号是否符合规定之类细枝末节的事情折磨自己。之后是各种各样的版聚,将要去同一个学校,同一个城市的人聚起来吃饭,一起憧憬不可知的未来。我参加过一次哈佛的版聚。那天我去晚了,到的时候已经啤酒过三巡,烤肉点过了两轮。将要去研究生院的同学一起兴高采烈的研究他们的夏季语言培训项目,相互约定一起出行。去其他学院的人三三两两的坐着说话。我坐在一个去教育学院的女生旁边。她问我是哪个系的,我说中文,于是听到研究生院那群人中有个女生说,那你一定是去东亚系的咯,快来,我们这正商量着一起申请房子呢。我谢过她,小声的说,不好意思,我不是去东亚系的,我是去法学院的。

那女生大声说,哇,法学院,那肯定是JD啊,这么大的offer你也不在飞跃重洋版上汇报啊。我觉得旁边的人都在往我这里看,立刻脸红了起来。这时坐我身边的一个小小瘦瘦的男生问我,申请法学院要考什么考试啊?托福?LSAT?

都要。

那你考了多少分啊?是不是真的跟《律政俏佳人》里面一样LSAT要考179才能去啊?

不是的。我其实才考了169。

啊?那个男生露出不置信的表情。169就够啦?那你托福肯定很好才行,难道是满分?

我觉得自己的气场慢慢变弱,开始觉得来参加聚会是个错误的决定。早知道会被这样三堂会审,我还不如跟宿舍里的晓培她们唱歌去算了。我慢慢吐出一口气,义无反顾的说,620。

620?我觉得那个男生的眼光开始有点戏谑。果然他转头对刚才那个问我是不是去东亚系的女生说,哎,朱玲,你看早知道你也应该申请法学院么,她托福620也就进去了。

真的啊?那个叫朱玲的女生羡慕的望着我。早知道我也申请法学院了,读得又快,毕业以后出路又好。不过你其他地方应该很厉害吧?英语肯定特别好,不然的话上课也听不懂啊。我看《律政俏佳人》里面那些教授提问的时候真是凶的要命呢!

然后她用一种很期待的眼光看着我,等着我解释为什么我能够被法学院这种令人望而生畏的地方录取。我在心里想,如果我不能说出诸如我其实三头六臂,会七十二变之类的道理,是一定不能令他们满意的。

但真相只有一个,我耸耸肩。其实我的材料确实没什么特别的。我就是运气比较好。

我看到她眼里热切的光慢慢变淡。真相往往都是这样。别人都期待一个头悬梁锥刺骨,鲤鱼跳龙门的励志故事,而事实其实是转运汉巧遇洞庭红,运气而已。我记得去年冬天我把所有申请材料寄出去的时候,有一种自暴自弃的勇敢态度。最好哪所学校也不要我,我正好名正言顺的找工作,我对自己说。收到那个巨大的印着学院名字和校徽的红色文件夹的最初几天,我也曾经问我周围的人,这怎么可能呢?晓培说,怎么不可能,你大三那会儿整天在图书馆泡着,不是标准的未来女律师?华少说,那是人家名校火眼金睛,看出了你的钻石品质呐。我妈跟我悉数她当年教育我的事迹一二三,以证明付出必有收获。

我最后去问陈正浩。那会儿是他的游戏时间。我把前因后果哗啦哗啦的打在MSN的文本框里,发送。隔了大约5分钟,在我忐忑不安的浏览了BBS的若干版之后,那个对话框变成橙色,他说,没什么,你运气好呗。

我当时深以为,我视陈正浩为知己,果然没有看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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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6-21 17:50:54 | 只看该作者
Chapter 1 法兰克 (下)

但这种转运汉巧遇洞庭红一样诚惶诚恐的心情伴随了我的整个春天和夏天,以至于在去往波士顿的飞机上,我还认为有这么一种可能性–因为像我这样的人居然混到了HLS是绝不可能的事,所以说不定飞机就会出意外,或者我在旧金山海关会被拒之门外,遣送回国,所以HLS可以保持清白的名声,每个学生其实都是像艾尔伍兹那样的天才。

我的两程飞机居然都平安抵达,海关的大叔也没有怎么为难我。但我在罗根机场等行李的时候仍然神情恍惚,一半是长途飞机累的,一半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蒙混过关,居然就要大功告成了的样子。这时候有人拍拍我,我茫然的回头,是法兰克。

法兰克很礼貌的向我道歉,说他刚才先去停车又去找行李车,所以晚了一点。我赶忙说没关系没关系,你能来已经很好了,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去学校。他不再说话,把我的行李一件件搬上行李车,带我往车库走。我很松了一口气。坐了快20个小时的飞机,我实在没有力气再和一个不甚熟悉的人寒暄。

我们沉默的上了车,往学校开。天已经完全黑了,车子路过隧道,在一条沿着河的路上开。法兰克说这就是查尔斯河,有时候也会指两个建筑给我看,说这是麻省理工,那是波士顿大学。我敷衍的嗯啊了事,法兰克看出我无心恋战,也不太说话了。快到学校的时候我出于礼貌,挣扎着睁开眼睛问他,艾米还好么?

艾米是法兰克的女朋友。春天的时候晓培和我一起去见的法兰克他们。回学校的路上她说,王微,要不是法兰克的女朋友那么聪明漂亮,我真以为法兰克要接你的飞机是别有用心呢。我听说,那些主动接新生的男生,都是为自己的终身大事谋福利呢。

而这时候法兰克在旁边说,哦,我们暑假里分手了。他语气仿佛很轻松,搞得我很尴尬,不知道是该安慰他呢,还是其他,只好一句话不说。我在心里面暗暗埋怨自己,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自己叫个出租车去学校,虽然他这样在美国生活多年的人在这方面估计比我们放得开,我自己这样贸然接受一个不熟悉的单身男生的帮助毕竟似乎不太好。

我虽然这样想,表面上却不好表露出尴尬来。法兰克似乎也没发现什么异样。我们穿过一处灯火通明的地方,凭借前段时间某街知巷闻的韩剧,我知道这是哈佛广场。转眼间,法兰克的车子七弯八绕,停在一栋三层楼的对面。他跟我说,这是学校分给我的宿舍,Ames。

法兰克帮我把行李箱搬进我的房间。钥匙在门上的一个留言袋里,袋上印着Wei Wang, 1L, China。法兰克说,看你实在太累了,我先走了,等你缓过来了我陪你四下转转。我感谢了他,刚关上门准备开箱找床单,又听见门响。法兰克对我眨眨眼睛,说,唉我忘记跟你讲,Welcome to H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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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楼主| 发表于 2014-6-21 17:53:30 | 只看该作者

此岸 第二章 - 艾尔伍兹


题图:民主科学顶个球,北大雕塑。


我在美国的第一个晚上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长翅膀的仙女,还有五条腿,像千与千寻里那个吃了脏东西的鬼一样的妖怪。我觉得我在梦里花了很多很多的力气,走了很远的路,渡过了如此漫长的时间,结果睁开眼睛,外面天还是黑的,只有三点半而已。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半天,还是睡不着。原来时差是这样的。从前在小说里面看到,觉得是很浪漫的事,其实一点也不好玩。

我披了衣服起床,打开百叶窗。昨天晚上送走了法兰克只顾胡乱睡下,还没来得及关心周围环境–原来我的房间正对着一块草坪,四转看起来都像是学生宿舍,侧前方还有一小块空地,挂着一块幕布,如果不是因为没有一排排的木板凳,看起来倒真的很像一个露天电影院。一切都显得新鲜,又透着陌生感–我大学的宿舍外面是一条小路,种着两排银杏树,再往前,是著名的“民主科学顶个球”。我上大学那会儿还没有住宿改革,我住的三十一楼里一共住了一千四百四十个女生,于是每到晚上快锁门的时候,楼下总是一堆堆告别的情侣,显得很香艳。刚上大学的时候,我和晓培很喜欢在快熄灯的时候趴在窗口看热闹,这种低级趣味很为宿舍里的其他四个人所不屑。但我们不为所动,照看不误。结果后来晓培自己也谈恋爱,融入了楼下的茫茫人潮中,反攻倒算的跟其他四个人一起批判我,并给我安上了一顶“北京人就是糜烂”的帽子,为我深深不齿。

想到这些,我忽然觉得很心烦。

随身的箱子里有我在首都机场免税店买来的两条清淡七星,托运行李的时候华少送给我一个小小方盒子,我一看盒子大小和他那拼死要我托运的样子就猜是zippo打火机。这会儿忽然想起来,翻出来打开一看果然是,上面还刻着一只龙猫,实在是很符合他的恶趣味。我把窗户稍微打开一点,点燃一支香烟,吐出第一口的时候,觉得自己好了一点。

时间还太早。我又毫无睡意,干脆打开电脑上网。我的博客上还是我临走前两天写的酸溜溜的话,常去的论坛也没什么更新。原来我已经到了大洋此岸,彼岸的人的生活不过刚过了一天,并没有因为我的驾鹤西去而产生质的变化。这一发现令我很不开心。假使萧迪听见,肯定又要讽刺我对自己没有正确认识。这个化学系的人和我在某文学青年聚集的版里认识,因为比我早五年从本校毕业,一定要我叫他师兄,而我干脆一了百了,叫他萧世伯了事。萧世伯喜欢说他的萧是萧峰的萧,说他祖上是匈奴人。因为这个缘故,未见面之前我总以为他是个高大壮硕皮肤黝黑眉目分明的人,见了面才知道不过是个身高中等的白胖子,令我抚案追悔不已。但我还没来得及在版上发贴打假,萧世伯先倒打一耙写了个帖子说没见我之前以为我是个周迅般的精灵美人,见了面发现空有周迅的身高,身材和气质就跟赵薇似的。

不过萧世伯虽然嘴上刻薄,却是个肝胆相照的朋友。那几年我为陈正浩满心郁闷无处倾吐的时候,陪我深夜轧遍成府路的不外乎他和华少。我打开信箱,没有萧世伯,晓培或是华少的信,陈正浩倒是写了一封信说他的公司安装了新防火墙不能用msn,以后请gtalk联系,顺便问我平安到达否。

反正也没有事做,我给陈正浩回了一封很长的信。从美联航的东西很难吃说到我如爱丽丝漫游仙境一样的梦,还顺便感慨了一下开窗不见民主科学顶个球的遗憾之情。两分钟以后,我收到一封回信,陈正浩说,你到了美国还是那么罗嗦,看来是一切都好,而且显然资本主义国家改造人的能力也很有限。

我盯着那短短的一行字好半天,想回信反驳又觉得有点多余,反给他留下我果然啰嗦的话柄。这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变白。我关上电脑。决定出去走走。

波士顿果然是和沈阳纬度差不多的地方,我才打开Ames的大门就觉得寒气袭来,不得不又回去翻了一件薄外套穿起来。

我照着地图的指示穿过了整个法学院,图书馆门口搭着高大的白色帐篷,路旁竖着各种各样给新生的指示牌,估计是为两个小时之后的新生入学活动准备的。我试图分辨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是激动还是紧张,得出的结论还是紧张比较多。

穿过一个小小的停车场,路过传说中著名的被很多人误认为教堂,但据法兰克说其实是本科生食堂的Memorial Hall,我想前面那片被圈起来的房子一定是Yard了。果然走进去就远远看到传说中的哈佛先生塑像,隔得挺远的就见他的左脚精光发亮,想是被游客不断摩挲的缘故。

我在Yard里转了一圈,不仅看到了法兰克跟我吹嘘的北美的大尾巴松鼠,还在一栋房子前发现了一座乌龟驮的碑,跟西门的那个挺像。我以为是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战利品,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是某年校庆中国学生会送的。

回到宿舍的时候差不多7点半。走廊里面开始有人走动,二楼显然住的都是女生,大家都穿的很随便。我一开二楼的门,就见一个白人姑娘浑身上下只裹着一条浴巾在走道里款款走过,看到我,不仅没有不好意思,还向我笑笑伸手说,你一定也是新生吧,我叫Sarah,纽约来的。我很怕她的浴巾忽然掉下来,赶忙伸手说,你好,我叫Wei,中国来的。她显出惊奇的神色,说,哇,那我们可得好好聊聊,可惜现在不是个好时间,我住在203,有空过来聊天。

Sarah说话很快。我在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之前,只来得及笑了笑。她翩然走过,我赶紧回房间,拿东西去盥洗间洗澡。我吸取了Sarah的教训,穿戴整齐的进去,同样整齐的出来。回到房间一看,已经八点十五,远远可以看到图书馆的帐篷附近已经颇有点人气了。

十分钟以后,我按照要求去指定地点排队报道,领了一大包各种材料,带上学校预先制好的名牌,然后去另一个也叫做Ames的大教室等待院长讲话。一路上我努力回想当年大学入校的时候是什么情形,然而毫无头绪。

院长姓里根,是个中等身材的中年女人,看起来很和气。法兰克曾在某封email里八卦说她还没结婚,于是我老是不由自主的把她和吴仪相比。她先说了一番诸如祝贺我们成为HLS新生之类的客气话,然后话锋一转,很严肃的说现在请你们看看你们的左边,再看看你们的右边。所有的人不明就里的照办。里根院长停顿了一会儿说,一年以后,你旁边的这两个人当中有一个人要离开这里。

场内气温直线下降。我觉得气氛似曾相识,电影里艾尔伍兹开学的时候,架势好像还真的跟这个有点像。还没等我开始认真思考这种事情发生在我身上的可能性,旁边坐着的一个胖胖的黑人老太太挥了挥手,说,哦,埃莉诺,你别吓唬这些小孩了。里根院长大笑,说你们看海堡院长到底是管学生工作的,就是看不得你们受欺负啊。

原来刚才那段是几十年前开学典礼上老院长们必讲的话。里根院长玩笑开完,老实告诉我们等她进入HLS的时候已经几乎每个人都能毕业了,然后开始为我们描绘毕业之后的美好未来。然而我想到她讲的是“几乎”,不免还是为自己忧虑,稍有点心不在焉。

一段漫长的校史和许多我听说没听说过的名字之后。里根校长开始介绍这两天的新生活动。我从材料里一通乱找,在一堆花花绿绿的纸头当中找出一张程序表,却发现在一大堆学术,文化,社交活动里,赫然有一栏说,今天晚上放映露天电影《律政俏佳人》。我把程序表拿近看了一眼,又把那两个单词重新拼了一遍,觉得自己没看错。原来我宿舍门外那块小空地还真的是露天电影院。我想着这一整教室的人排排坐在小板凳上看《律政俏佳人》的情景,没忍住笑出了声。坐我前面的一个女生回头瞪了我一眼,我挺不好意思的,赶紧喝了一口水掩饰。这时候里根院长说,你们有些人肯定觉得我们的程序表印错了,其实没错,今天晚上我们就是要放《律政俏佳人》。咱们HLS的传统是每年迎新生要放一部以HLS为题材的影视作品,据我们所知一共只有两部,原来我们都放《The paper chase》,后来有学生提意见说这部电影太落伍了,所以我们从去年起改放《律政俏佳人》。

我刚想,其实还有一部韩剧,就听见后排一个男生的声音说,不对,还有一部。

里根院长笑眯眯的说,哦?这位同学你来说说还有一部是什么,还有你叫什么名字。大家全部向后看,有一个金发男生站起来说,我叫Andrew Merlin,有一部韩国拍的电视连续剧,叫做Harvard Love Story。

全场哄堂大笑。我也在其中。我和萧世伯常混的那个版面里有一个人的网名叫Merlin,结果萧世伯发挥插科打诨精神,赶着他叫“摸您”同学,这是版上的几个著名桥段之一。这回真遇见一个叫“摸您”的,我觉得我从前的生活和现在的生活忽然奇妙的融合起来了。还好别人都在笑摸您同学讲话的内容,不然只有我一个人傻乐,前面那个女生指不定还得瞪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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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6-21 17:55:27 | 只看该作者
此岸 第三章 - 高田雅史


题图:《东京灰姑娘》剧照。

法兰克曾经跟我说,HLS每一届的学生,只有迎新生的第一天校长讲话和毕业那天校长颁发毕业证书的时候才会作为一个群体坐在一起,“所以其实某某届这个概念,听起来很真实亲切,其实是个最虚幻的存在。”不知道为什么,从我春天第一次见到法兰克开始,我总觉得这个人很可亲。不过,像他这样斯文和气,说话慢条斯理,看起来就与人为善,只差不会拿出一串念珠来说阿弥陀佛的人,大概总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所以我觉得他可亲,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这大概就像吴彦祖冲任何一个女人眨眨眼,她都会问自己这是不是一见钟情一样。

法兰克说的果然没有错。校长讲完话,每个班就开始分开活动,迎新生的两天,绝大多数活动都是按班级进行的。我所在的Section 5,一共有80 名学生,把Austin的一个阶梯教室塞得慢慢的。自我介绍的时候,每个人要打开桌上自己面前的话筒说话,才能保证所有人都能听得见。在最初几个人说话的时候,我还努力的记了一下他们的名字和长相,很快我就发现这是个不可能的任务,心灰意冷的放弃了。

用乐观和积极的眼光来看,法学院的生活会令人有返老还童的感觉。与大学开学时一旦报了到,一切生活细节都要自己处理的无政府主义相比,HLS更像是高中时的旧梦重温:程序表指出我们要走过的每一个环节,每一环都有人引领,学校里到处都竖着标志,一旦转向,马上有人像神灯里的巨人那样出现,指出下一步的正确方向。我就按照这个程序参观学习了学校每一栋建筑及其功能,去一个喏大的教室里办理了注册,学生证,医疗保险等等等等一系列手续。终于,程序表今天剩下的内容只剩下一条:露天电影+烧烤晚会。

去看电影以前,我回宿舍洗了个澡,换了一套衣服。一方面是因为太累,另一方面,开学后第一次非正式的社交场合,我想让自己看起来放松些。我换了一条印满鲜花的裙子,套上厚底凉鞋,涂了点口红,还在《布拉格广场》的歌声中挺陶醉的转了两圈。

天色已经变暗。露天电影院的场子四周点起了橘黄色的灯光。烧烤架子旁边已经排起两条长长的队,青烟伴着烧肉的香味飘散开来。

电影荧幕正面的草坪上,学生们三五成群的坐在一起。电影还有一会儿才开,现在正是说话的好时候。我环视了一圈,试图找到早上遇见的Sarah,但并没有什么结果。一度我觉得某个人长得很像Sarah,正欲走过去,发现那群人里面的另一个人也很像。原来仅凭早上她裹着浴巾的一面还不足以使我在人群中找出穿戴整齐的她来–我这样想,对自己分辨白人面孔的能力很失望。

我刚刚在宿舍里跳舞时所憧憬的异域风情的美女一旦出现,男生们皆竞相搭讪的场景没有出现。我在草坪附近转了一圈,没有人表示出请我加入他们的意思。于是我找了一块看屏幕相对角度还不错的草坪独自坐了下来,喝了一口领来的啤酒,又吃了一口烤香肠,觉得气氛还不坏。我妈妈曾经说过她小时候看露天电影的情形,总是某个操场上大家一排排板凳端端正正的做好,手里拿一把蒲扇,肩负解暑和避蚊两种重要功效。这么比较起来,美国人还真的挺能享受的。

我正沉浸在这些不着边际的想法中,慢慢觉得有一个黑影笼罩了过来。我抬起头一看,是一个亚洲男生。

“我能坐在这里么?”他用带点口音的英文跟我说。

“当然。”

男生蜷起一条腿,慢慢下蹲,两条腿盘着坐了下来。这一系列动作,他完成得非常自然流畅,左手的啤酒和右手的纸盘子安然无恙。日本人,我在心里默默的想。坐好,他把啤酒和盘子小心的放在草地上,这才挺了挺身子,伸出手来:

“你好,我叫Ken。”

我赶忙把盘子放下,把手擦了擦:“你好,我叫Wei。”

“你是从中国来的?”

“是啊。”

他仿佛如释重负一样,说:“啊,我是从日本来的。”

和我认识的其他日本人相比,Ken的英文虽然带点口音,却已经好得不可思议。联想到他介绍自己叫做Ken,我问他:“你在日本长大的么?你的英文说的真好啊。”

“啊,不完全算” Ken有点羞赧的说,“我大学是在加州念的,但是后来又回日本工作了两年。”

“原来是这样。我听你说你叫Ken,英文又说的这样好,以为你是在这里长大的呢。”我挺坦诚地说。

“啊,不不不。”Ken向我连连摆手。我有点意外,又不知说错了什么。他重又放下啤酒和纸盘,换了两腿并拢跪着的方式,双手放在膝盖上,向我鞠了一躬,说:“你好,我的名字叫Masafumi Kenzo。”说完,他对一脸茫然的我调侃的一笑,一边重又放松的坐好一边说:“我的日本朋友一般都叫我Masa,在美国上大学的时候美国室友爱叫我Ken,叫着叫着就习惯了,并不真是英文里的Ken。”

我觉得这个日本人挺有意思的。于是也说,“这样说来,我的名字叫王微。”

“王微,”他用不甚标准的发音念我的名字,然后从口袋里找出了一支笔和一个小本子:“你的名字用中文怎么写?”

我把本子接过来,写下我的名字。一时兴起,又写下高田两个字,对他说:“你看Kenzo是不是这样写的啊?”

高田拿过去一看,显得很高兴,忽然叽哩咕噜的对我说了两句日语,见我没有反应。他自嘲的拍了拍脑袋说,“你看我多么傻,你一定是知道那个设计师高田贤三才会写我的名字的对不对?”

我笑着点点头。高田又写了两个字,标了英文,拿给我看。这两个字我也认识,雅史。我问他:“你看过一部叫做《东京灰姑娘》的电视剧么?”

“没。”

“啊,真可惜,里面的男主角就叫做雅史,是一个财团的公子,长得可帅了,”我想说那个男主角是唐泽寿明演的,又不会用英文说唐泽寿明的名字,只好把他的名字写下来给高田看,说,“喏,就是他演的。” “啊,原来是他,”高田用日语说了一遍唐泽寿明的名字,“你很喜欢看日剧么?”

“有一阵子是。‘我的名字叫小南,东南西北的南,’”我用日语说了一遍《悠长假期》的女主人公常用来自我介绍的话,然后坦白,“这大概是我唯一能说得溜的一句日语了。”

“啊,‘东南西北’的南。《悠长假期》!”高田很高兴的说。他轻声的哼起电视剧的主题曲,我慢慢的在旁边应和。有一瞬间,我恍然觉得自己是在坐在静园草坪上。远处传来几不可闻的吉他声,夏夜的风慢慢抚过,把华少吐出的烟圈吹散了。

天慢慢完全黑下来。没一会儿,草坪上支着的幕布变亮,艾尔伍兹牵着她的吉娃娃,一身粉红,婀娜多姿的出场。环顾四周,确实也没什么认真看电影的人,大约大家都把这当做了一场以电影为背景的纳凉晚会。

“你是五班吧?”高田忽然问我。这两天碰见不认识的人,每到快要冷场的时候,一般就会问对方是哪个班的。此问题一出,同一班的学生就可以交流上课时间表,关于教授的八卦,不同班的则可以分享彼此课表,看看自己上的课有什么不同,本来就快要大眼瞪小眼的场合立刻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于是我从善如流的回答:“对,你呢?”话音刚落我就觉得自己很蠢,学校这么大,如果高田知道我的班级,一定是因为我们同班,但我竟然在早上的自我介绍环节里完全没注意到他,大概是失礼了。

“啊,真巧。我也是!以后上完课如果听不懂可以交换笔记了。”高田似乎完全不介意,倒显得非常高兴。不知怎的,我好像觉得心里也稍微轻松了一点。以前读到的文章里总是把法学院描述的非常可怕:读不完的案例,不苟言笑的教授,周围各自卯足了劲要超过对方的同学。暑假的时候我因为心里没有底,自己从网上找了几个案例来看,结果发现我平均看完一个案例需要两个小时,还必须时不时停下来查字典。在国内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英语口语还行,但是能不能应付法学院上课被教授点名发言,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眼前的高田,虽然在美国生活的时间比我长得多,到底和我一样是一个国际学生,有他在我的班里,至少可以互相帮忙。而如果他也觉得可能会听不懂的话,至少我不是一个人。这种比烂的精神胜利法大概会令萧世伯感到不齿。然而在现在,它可以帮我建立一点急需的勇气。

“对了,Wei,你买了教材没有?”

“还没有。”

“快去吧。这学期三门大课,每门都要买案例书。Harkness里面的教材书店有时候有二手书卖,但是数量很少,今天我去买的时候,只有合同法的案例书还有二手的了。我买了三本案例书加First Year Lawyering的课外参考,整整花了700刀。”

“700刀?!”

“是啊,你不知道?案例书可贵了。一般新书每本都要两百刀以上。而且案例书的作者为了多赚版权税,往往每一两年就再版一次,这样你买二手书都没用,所以法学教授们都很有钱。”

700刀。我忧虑的想,这是我预计自己一个半月的生活费。最初在新东方念LSAT补习班的时候,有一次教阅读的老师教诲我们“你们申请法学院,除非家里特别有钱的,否则不用申请太多。前14之外的学校根本没必要浪费申请费。法学院一年学费三万多美金,再加上一万左右的生活费,除非学校能给贷款或者免学费,否则你考上了也上不起。越好的学校,奖学金越多。为什么?校友有出息,捐的钱多呗。所以如果你们真能考上耶鲁哈佛斯坦福这前三,是肯定能去的,要是次点,密歇根宾夕法尼亚这种,就要拼运气了。”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教你们吗?我LSAT考了179,但是运气不济,前14只申请到了伯克利。这几年加州都快破产了,伯克利这种公立大学根本给不出奖学金,所以你们知道不,你们能在这里听我讲课,都要感谢施瓦辛格把加州搞破产了!”

我记得当时全场哄堂大笑,大家都觉得阅读老师很倒霉,但谁也没觉得同样的厄运可能会降临到自己身上。然而真的到了大四等出国的时候,我们听说隔壁系有一个男生被普林斯顿录取,但是却没给奖学金。那哥们儿抽了一夜的烟,第二天接了印第安纳大学带奖学金的offer。这事儿是晓培说给我听的,说的时候,她坐在自己上铺的床沿上,在空中晃荡着两条腿,脸上一幅悲天悯人的表情。话音刚落,她扑通一声跳下床,走到我面前来,用一种宣读圣旨的语气跟我说:“王微,那谁谁都没拿到普林斯顿的奖学金,你居然拿到哈佛的奖学金,一定把你下半辈子的人品都用光了,今晚必须得请我们吃饭唱歌,不然后果堪虞啊!”

我大概真算是挺幸运的——申请了六七所学校,被其中两所录取,其中只有一所给免了学费,外加一年一万刀的奖学金。所以我想也没想,当天就签了HLS的卖身契。这一万刀的生活费,4500刀需要用来支付每年九个月的房租,每个学生必须买的医疗保险是1000刀,每个月的生活费需要500刀的话,九个月正好是4500刀。暑假三个月就靠打工生活了。我就是这样想着,带着家里给准备的4000刀作为预防万一的储备金登上了来美国的飞机。这下居然一周还没过完,就出现700刀的额外支出,实在令人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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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6-21 17:56:46 | 只看该作者
此岸 第四章 (part 1) Langdell

题图:Harvard Langdell Hall。

第二天一早我在Langdell图书馆门口遇到了西装笔挺的法兰克。自从认识他以来,这是头一次见他穿正装。法兰克很高,也并不瘦,他的深灰色西装非常合身,看起来盘正条顺,再配上他慢条斯理的台湾腔,十分的衣冠禽兽。

我把这意思简明扼要的传达给了他, 没想到他竟然腼腆的微微脸红,搞得我好像刚刚调戏了他一样。 我只好若无其事的继续聊天,问他今天有什么特殊场合。他说这几天是他们二年级学生面试明年暑期工作的日子,也就是传说中的OCI (on campus interview),所有知名律所都会来面试学生,如果通过了这一轮,那么就会被邀请去律所所在的城市进一步面试。按照法兰克的说法,那就是过过场子了。

“那你要面试多少家律所呢?”

“我就面试15家。”

“就15家?!”我大吃一惊,“这要花多少时间准备啊?”

也许是我的错觉,法兰克用一种大人在小孩问地球为什么是圆的之类问题时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后他适时的恢复了往常的样子“15家真算少的。这些面试都在肯尼迪学院那边的查尔斯饭店里,半小时一个,非常快。不需要准备的。”

“可是不准备的话你怎么知道你要去哪家律所呢?”

“准备了你也不知道,等明年你自己面试的时候就明白了。你呢?Orientation过得如何?”

“还不错,就是刚发现教材非常贵。”我老实回答。

“对哦,我忘记提醒你了。你第一学期上哪几门课?用谁的书?”

我一一回答。话音刚落,法兰克很快的说:“刑法和财产法我用的教材都跟你一样,First Year Lawyering从来不改教材的。这样,你去书店看一下,如果刑法和财产法的教材今年没出新版的话,这些书你要不嫌弃就用我的好了。不过,”他眨眨眼睛,“合同法我就帮不上忙,只好劳驾你破费了。”

“那怎么好意思……”我还没说完就被法兰克打断“我得走了,不然第一个面试要迟到了。这样,晚上6:30在食堂见我把书带给你。Take it easy. 拜。”

他这样说完就大步流星的走了。 从昨晚高田雅史打开这个话题开始,我一直在想怎样应付这突如其来的开销。现在忽如天上掉了一块馅饼,我既庆幸,又有点忐忑,不知怎样还法兰克这几百刀的人情。正想着,始作俑者高田雅史抱着厚厚一沓子纸,眉头紧锁的走过来。看见我,他做了一个苦脸,“好几门课的syllabus上都说第一节课除了教材外还要读额外材料。我刚去讲义中心领了,原来是按周算的,光第一周要读的就有这么厚!”他挥挥手上那沓足有三寸厚的文件。“我本来还准备今天去波士顿城里逛逛,现在看来只能来图书馆了。”

我们互祝对方好运。高田进了图书馆,我去领讲义。HLS 的地下,如防空洞般修了蜿蜒的地道,把学院的每栋楼连接了起来。地道两旁排满了一人高的更衣箱,每人一个,连我们这些住在学院里的也不例外。据说波士顿的冬天苦寒,修地道是为了让学生可以始终留在温暖的室内,而有了更衣箱,我们就不必把动辄七八百页厚如板砖的案例书背来背去了。

讲义中心就在这地道里。说是“中心”,其实是一间酷似北大28楼楼下复印店的狭窄房间,一进门是一条半人高,两三米长的高台,上面一字排开摆满了各种讲义,封面上写明课程名和任课教授,供学生方便领取。高台后面,工作人员操作着四五台复印机在制作讲义。讲义都是按周分发的。我大概看了一眼,薄的看起来有二三十页,绝大多数似乎在五十到一百页之间,还有一两门课的讲义看起来有半本案例书那么厚。我收集好第一周课要用的四门课讲义,顿时想起里根院长在开学典礼上说的那番一年以后坐在我左右的两人可能有一个会离开这里的话,直至今日可能也不完全是一个玩笑。

Orientation的后面几天发生了什么,我都记得不太清了。从我发现第一周的课总共要读250多页书开始,生活就简化成了宿舍—Langdell—食堂的简单循环。只有在晚餐后,我会穿过yard和本科生宿舍,沿着查尔斯河走一段,再回到Langdell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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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6-21 17:58:14 | 只看该作者
此岸 第四章 (part 2) Langdell


题图:Bagel,美国经典早餐,一般是配上 Cream cheese 一起吃,very yummy。

我的法学院生涯的第一节课是Torts (民事侵权法)。这节课的前晚,我不出所料的没有睡好——头半夜先是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前几天我埋头苦读,有一两个早上醒来,发现自己房间的灯大开着,我抱着案例书半倒在床上,还保持着睡着前的姿势。周末东亚系的朱玲来问我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出海看鲸鱼或是去唐人街吃饭,我担心着头一节课,也一概拒绝了。如此这般,总算是在周日的晚上把下周要看的书全部啃完。高田下午已大功告成,乐呵呵的跟我说他晚上要去porter square的日本超市买两罐啤酒犒赏一下自己。等我离开Langdell的时候,图书馆还有不少人,基本都是在orientation上见过的一年级面孔,可见这临时抱佛脚的习惯,确是世界大同的。

来到HLS之后,我养成了早起吃早饭的好习惯——法学院在每天早上九点半之前提供免费咖啡,面包圈和cream cheese,如果没赶上,就必须自己掏钱去食堂吃早饭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为了这每天的免费早饭,我成功的攻克了大学时屡战屡败的早起目标。

第一节课的早上,我在倒咖啡的时候遇到了我的邻居Sarah。她戴了一副黑框眼镜,红色的卷发随意的扎在脑后,看见我,她摊摊手说:「Wei,I desperately need coffee today.」我们俩会心一笑。她开始告诉我她如何昨夜才开始看案例书,结果一直看到早晨两点,导致今天眼睛状况太差,只好舍弃了常带的隐形眼镜换上了框架镜:「我今天准备躲在教室的角落里,如果我在orientation上看上的那个家伙看到我这副样子,我就前功尽弃了。」接下来她跟我大谈她如何遇见这个中西部来的男生,他是如何绅士,他们如何在周末已经约过一次会,云云。不到五分钟时间,我已经了解了各种我不想了解的关于她的感情生活的信息。一个只说过一次话的同学加邻居忽然和我大谈她的感情生活,这在我的人生中还是头一回,饶是我对美国人的热情和开放有一点心理准备,这回也还是觉得有点吃不消。我安慰自己Sarah初次见到我便是以半裸造型登场的,她的风格便是如此。

我们俩走进教室,Sarah把她的相好指给我看,然后就以案例书遮脸,躲到角落里去了。我还没来得及细看,发现高田在向我挥手,他坐在教室中间偏后的位置,在某一排的右侧,但又并不挨着走道。我觉得这个选择很不错,既不显眼,又不会让回避教授的意图表现地过于明显,于是我在高田身边坐下,像所有其他人一样,把orientation时发的用巨大字体印着我名字的塑封拍插在我面前桌子上预留好的槽里,拿出笔记本打开,深吸一口气,预备,开始。

「Wei, take it easy.」高田在旁边一只手支着脑袋,像看到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样,用一种玩味的眼光看着我。「你不是在电影里。You will be fine.」「呵呵呵…」我掩饰的干笑几声,好像有点被看穿而破功的感觉,但怎么说呢,当然教授还没有来,不过至少目前好像还不赖。电影里的那一切,当然都是骗人的,最起码,在这人手一台笔记本的教室里,目测一半以上的学生用的是银白色的苹果,而不是我手上这种中规中矩的thinkpad。

没过多久,讲台旁的门开了。整间屋子顿时鸦雀无声,紧接着,一个背着书包的中国男生走了进来,这架势显然双方都没有料到。时间仿佛停顿了两秒,然后反应过来的人开始哄堂大笑。那男生显然也没有预先料想到他从边门走进教室会有这样的效果,低了低头赶紧在第一排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

同一扇门第二次打开时终于不是假警报。奥茨教授比学校网站上的图片看着还年轻一些,大约三十八九的样子。她手上拎着一张巨大的白纸,上面画着整个教室的座位图。一进门,她便把座位图递给第一排刚进来的那个男生:「法学院的传统呢,是请大家每堂课固定座位,这样教授可以按座位图随便点学生回答问题。我打算沿袭这个传统,所以,请大家看一下自己桌前的座位号码,等会儿这张图传到你的时候,把自己的名字填在对应的座位号上,以后每节课都按这个座位坐。不过,」她又从皮包里拿出叠卡片,冲我们挥了挥,顺势坐到了讲台上,「我比那些电影上的一年级教授要和蔼一点,所以我会根据这沓卡片,按姓氏笔画点名。」

台下如我一样长出一口气者有之,因为姓氏首字母太靠前而愁眉苦脸者有之。我偷偷看了一眼班里那个姓Ackerman的男生,他脸上有一番慨然赴死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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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6-21 17:59:37 | 只看该作者
此岸 第五章 Cambridge Common


题图:Cambridge Common,来自作者。

上课的第一周结束的时候,大家都有一种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心情。仿佛是为了训练我们未来适应各种客户需求的能力一样,每位教授总是能够剑走边锋的想出他们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特殊要求来: 教合同法的教授不允许学生上课带电脑进教室,但是教刑法的教授就觉得这没问题。教财产法的老太太姓Schussler Fiorenza,她一上课就严肃的指出,她姓Schussler, 她的丈夫姓Fiorenza,我们可以叫她Professor Schussler或Professor Schussler Fiorenza, 但是如果有谁胆敢当面叫她Professor Fiorenza,她一定会铭记在心,然后到期末考试的时候痛下杀手,给他个不及格。有的教授按姓氏笔画点名,有的教授按座位先后点名,Schussler教授随机点名,一举在第一周之内就在我们心目中竖立起坚不可摧的大boss形象。

高田在上第一节Torts课的时候就向我指出,那些坐在前几排的学生,一般被叫做“gunner”。他们学习刻苦,上课喜欢积极发言,并且往往以能进law review,毕业时能去联邦巡回法院甚至是最高法院做实习生为目标。果然,基本上所有课的前几排都是差不多的几个面孔。我想起大学时大家说起每节课坐前排的好学生们那种未置可否的语气,原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法兰克在向我介绍法学院生活的时候曾经说过,法学院的生活可以用三个关键字来概括:学习,喝酒,睡觉。我一笑置之。但在开学第一周,我就发现法兰克诚不予欺也。周五早上刚刚起床,我收到一封Email说,五班的同学今晚若无其他安排,请于9点整在Cambridge Common见面小酌。

Google地图说,学校附近共有两个Cambridge Common。一个是一片公共绿地,另一个是酒吧。Email里并未写明究竟是哪一个,我自己揣度了一下,觉得酒吧似乎更靠谱,但鉴于我们当年也常在夏夜的静园草坪上秉烛夜游,公共绿地的可能性也很大。一度我想给法兰克打个电话问问,但又觉得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不值得去打扰他。权衡之下,还是决定先去酒吧碰碰运气。

事实证明,我的运气不坏。酒吧里气氛很热烈,吧台上悬挂着巨大的液晶电视,正在直播一场棒球赛。开学伊始就出了大名的摸您同学和另外几个我们班的人正围坐在靠吧台不远的一张桌子旁看球赛,偶尔交谈两句。看到这种情形,我有点后悔。如果早知道今晚的主题是棒球赛,我还不如留在宿舍里多看几页下周的案例书,这样周末也许可以去波士顿市区玩玩。但既来之则安之。我鼓起勇气,微笑,加入了这一群人。

大家不可免俗的又彼此介绍一遍。这两天,我说自己的名字已经说到自我厌恶的地步。更糟糕的是,美国人总是发不出正确的“微”音来。他们的发音沉重,下挫,类似于望而生畏的“畏”,然而甚至比那还要拖沓。于是每次我听到我的名字,总觉得对方在呼唤一个板着面孔的干瘦老太太。

神圣的姓名交换仪式完毕,我坐了下来。这时候摸您同学忽然开口问我:你的中文名字怎么写?他的中文带点外国人惯常有的口音,但语速语调正常,已经好得足够令举坐皆惊。摸您看我吃惊的样子,有点得意的说他在中国做过一年交换学生,大学毕业后又去中国工作了两年,所以会说些中文。这话说完,他复又用中文问我,你的中文名字怎么写?

我下意识的说:“占山为王的王,微风拂面的微。”说完,觉得自己在一个外国人面前这样自我介绍,未免有故弄玄虚之嫌,于是赶快说:“就是王子的王,微笑的微。”“啊,”摸您做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我叫莫宁,莫愁的莫,安宁的宁。”

说实话,我觉得摸您的中文名字起得不错。在北京的时候我曾遇到一个给自己起名叫做龙达摩的美国人,看他认真的用歪歪扭扭的笔画画出这个奇怪的名字的时候,我真觉得啼笑皆非。相比龙达摩,莫宁这个中文名字听起来已经很中国了,而且摸您是一个长得挺书生气的人,白净瘦长的面孔,架着一副黑框眼镜,莫宁这个名字很符合他的气质。但我暗暗的想,和摸您比起来,莫宁还是缺了那么点神来之笔,实在是可惜了的。

摸您似乎还想继续用中文交谈,但球赛似乎接近尾声,酒吧里一片欢腾,我什么也听不见。他无奈向我做了个手势,意思大概是等会儿再聊。我努力的随大流看了一会儿棒球赛,实在不能理解这有什么值得大家面红耳赤群情激昂的–电视里面,几个大胖子在一块不大的场地里扔球玩,既看不出什么技术含量,也没有什么伟岸壮硕的身材展示。一言以蔽之,实在是乏善可陈。然而我在异国屋檐下,又与这些人初相识,毕竟不该显得太兴意阑珊,只好从桌子中央捞了一瓶啤酒,随大流的喝起来,顺便左顾右盼一下,看看有没有认识的人。

高田好像对棒球挺有兴趣的,跟两个美国同学一边看球一边喝酒很开心的样子;Sarah和她的date在吧台边卿卿我我,一幅水也泼不进去的架势。再往远处看,我发现法兰克和一男一女坐在靠近酒吧门口的一张桌子旁,两个都是亚洲人,看样子也像是学生。正观察着,法兰克看见了我,举起手中的啤酒冲我示意了一下。

反正这边也比较无聊,我索性走过去打个招呼。法兰克介绍说,男生叫Mike,是他的同学兼室友,女生叫Jane,是法兰克的妹妹,今年刚考上HLS,在二班。我在心里倒吸一口冷气,一家出两个HLS的,还让不让人活了。

介绍完毕,他们继续刚才我没来之前的话题。原来这一周是OCI的最后一周,2L(在法学院,一年级叫1L, 二年级叫2L,以此类推)的学生都在权衡自己手里的面试邀请,看自己下一轮要去哪几家律所on-site面试。Mike说他一年级成绩一般,面试了20家,有15家请他进下一轮,他自己查了查Vault的律所排名,准备据掉排名最后的5家,然后在面试周用两天半把10家面完,剩下的半周留在纽约陪在那里上学的女朋友。Mike看起来就是很开朗的人,说这些话的时候,完全不像是在考虑自己的前程,倒更像是为了要看女朋友,顺便安排几个面试。Jane问他直接用排名来决定去哪家所面试是不是有点草率,他满不在乎地说:“管他呢,反正律所都差不多,薪水奖金也一样,除了Wachtell。我听3L的人说,能去Wachtell当然去Wachtell, 去不了呢就去Cravath, 再去不了呢,就在Sullivan & Cromwell, David Polk和Simpson Thacher里面选一家。我反正已经被前两家拒了,就看后面三家谁要我呗。”他举起啤酒瓶和法兰克碰了一下,“Dude, 你决定要不要去面试Wachtell了吗?”

法兰克看了一眼自己的酒瓶,又看了一眼窗外的街道。虽然只是九月中旬,波士顿已经开始转冷,外面除了两个酒吧里走出去抽烟的人以外,只有个把匆匆走过的行人。等我以为法兰克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的时候,他开口说:“No.”既没有打算解释的意思,也不准备告诉我们他可能会如何决定。

“Dude.”Mike好像想劝他,最终还是觉得徒劳,只好教育我和Jane,反正在任何一家律师都是要做牛做马的,还不如选Wachtell这种既高大上又薪水高的。“Wachtell的奖金和底薪一样多。Man, I would sell my soul for that!”Mike夸张地说,把我和Jane都逗笑了。

也许是想换个话题,法兰克问我周末有什么安排。他说他周末准备和几个朋友去New Hampshire看红叶,几个新来的中国LLM学生也会去,问我要不要加入他们。还在国内的时候,萧世伯听说我要来波士顿念书,就给我发了些新英格兰秋天红叶的照片,叮嘱我千万不要闷头念书念成灭绝师太型,错过了新英格兰观红叶的大好季节。我想起那些层林尽染的照片,确实觉得很心动,但是下周的案例书还有一大半没有读,如果一天出去玩的话,不知道来不来得及,这样想着,又觉得很踌躇。思来想去,我安慰自己红叶年年有,错过这次还有下回,就跟法兰克说我怕书念不完,还是不去了。

法兰克还没说什么,Mike拍拍我的肩膀:“Take it easy, Wei. You look really stressed out. 一天不念书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可是周末,周末就是用来have fun的。”这几天好像人人都在跟我说take it easy,认识了几天的高田,刚认识几分钟的Mike,前两天华少也在MSN上对我说别把自己搞得太紧张。人说笨鸟先飞,大概我确实太笨,先飞的时候扑腾得动静太大,被人笑话了。

想到这里,我有点黯然。所谓宁做鸡头,不做凤尾,或许是有点道理的。这几天上课的时候我常常问自己,如果自己是被叫起来的那个,能不能像被叫到的那个同学一样流利。很遗憾,大部分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做不到。如果保持这样的情形没有好转,期末考试能不能过得了关?我忽然想到这样的可能性,把自己惊出一身冷汗来。也许我本该念较为对口的东亚系,可能还不至于如此狼狈。

我猜我这时的样子一定像一只炸了毛的刺猬,因为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法兰克正在用一种温柔的,甚至近乎于慈悲的眼神看着我,让我觉得很尴尬。也许是为了缓解气氛,他说:“没关系,我们大概明早10点出发,你要是改主意了就告诉我。”

这时候高田来跟我告别,五班的聚会散了。我也顺水推舟的和法兰克这一桌道了晚安,买单回家。白天波士顿下了一场雨,现在的气温感觉像北京的深秋。我从热闹温暖的Cambridge Common推门而出,立刻觉得瑟瑟发抖,一路小跑着回了宿舍。

时间其实还早。我想起这周都还没和陈正浩通过电话,便拨了一个过去。在这个内心自我怀疑的种子正蓬勃而出的时候,我很想听听他的声音。那边挺吵的,陈正浩跟我说,他在北京机场,今天中午我们高中班同学聚会,他正好没事就回趟北京。“哦,那要不你先忙?等你晚上有空再说吧。”“好。”陈正浩说完收了线。

今晚就放个假吧,我对自己说。MSN上,萧世伯的头像暗着,华少倒是在线。华少是我们高中班里的男交际花,一般来说,高中聚会都是他组织的。我于是义正言辞的批判他对不在北京的同学区别对待,上海的陈正浩都通知到了,对在波士顿的我连口风都没有透露一下,简直不把现代文明社会的进步性放在眼里,如果我下定决心不怕牺牲钱包打飞的回国,明明也是赶得上聚会的。

这种时候,按照华少的一贯风格,应该发挥他北京爷们儿的优势开始论述上海和波士顿的不同和身在咱们社会主义祖国的优越性。但是今天华少好像不打算犯浑,以至于让我产生了某种警惕心理。追问之下,华少开始逛花园,给我讲他跟我和陈正浩都是好朋友,所以我们之间的事他不能也不愿插手。我是一个挺惜命的人,一向讨厌失重的感觉,所以我从小到大既不玩过山车,也坚决不坐小飞机。不过这个时候,我觉得我在人生前二十几年中攒下的心脏下沉指标大概都一次用上了,果然,华少说,他听说陈正浩要带一个女生来出席聚会。

我啪嗒合上了笔记本,从书桌边站起身来准备做两个深呼吸。窗外树影斑驳,路灯下有两个重叠的人影,那是Sarah和她的date在接吻。我忽然觉得不可忍受,再拨电话给陈正浩。电话响了四五声他还没接,我觉得自己好像站在蹦极跳台的边上,身上已经栓好了绳索,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正准备转身放弃的时候,陈正浩接了起来。

“喂。”

“陈正浩,我听说你要带女朋友参加同学聚会……”

那边是无边无际的沉默。

“陈正浩?!”

“嗯。”

“是真的吗?”

“嗯。”

“那我走之前你干嘛来找我?”

“我不知道。”

我挂上电话,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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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6-21 18:02:08 | 只看该作者
此岸 第六章 当时的月亮

题图:月亮,来自网络。

我认识陈正浩的时间,到这一天为止,是七年零两个月。华少认识陈正浩,比我早十二年。按照华少的说法,他和陈正浩在穿开裆裤的年纪还算是在一条起跑线上,但是眼睁睁就看着陈正浩出落成了一只衣冠禽兽,而自己变成了一个猥琐男青年。其实华少并不猥琐,在我心目中,他既有伍佰一样的外表,又像陈升一样文艺且爱贫,取两者之精华,所以一向人畜无害,花见花开。

我们上的那所高中算是北京市最有名的几所中学之一,高中生源一半是本校初中部的学生,还有一半是像我这样中考考进去的。我念的初中比较烂,虽然考进了好高中,我妈还是很担心我会跟不上,所以初中毕业的暑假里坚持让我先上学校组织的预习班。上课第一天,课间休息的时候,我在走廊上发呆,听到有人一边故意踩着沉重而有节奏的脚步上楼,一边大声唱:“钟声当当响,乌鸦嘎嘎叫!”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华少和陈正浩。

华少和陈正浩是我们高中的传奇。这不单是因为他们从开裆裤时期就开始萌芽,又经历过小学初中高中一路同班这种得天独厚的条件浇灌的友情,还在于那些传说中的关于他们家庭的故事。据说华少的奶奶是解放前真正接受过高级教育的淑女,有同学打电话到他家找他,他奶奶用英语接的电话,吓得这哥们儿直接给挂了。又据说,陈正浩的家,住在皇城根儿南池子的一座小院儿里。这后一条,是如假包换的谣言,因为有一次我想跟陈正浩搭话,又不知道可以说什么,就硬着头皮问他家是不是真的跟传说中一样住在南池子。问完这个问题我觉得自己在犯蠢,正想逃开的时候,陈正浩说:“不是。我家住在北池子。”

其实算起来,陈正浩和华少之间,我真的跟华少更熟一点。华少本来就是交际花一样的性格,再加上外表无害,因此在男生和女生当中都很受欢迎。而陈正浩是那种中学时跟哪个男生都玩得不错,但是在女生面前就浑身散发生人勿近信号的小型冰山。总之据我不完全统计,在高中的时候,我和陈正浩说过的话,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高中的时候我们都以为华少和陈正浩会保持一辈子同穿一条裤子的架势。没想到高中毕业华少和我留在了北京,陈正浩填了上海的大学去了南方。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华少整个像一个失恋了的少年。他别扭着不肯单独见陈正浩,但是又不忍放弃大家各奔东西前的最后一个夏天,于是华少憋着劲儿每天组织不同的活动和饭局,也就那五六个人,今儿去北海划船,明儿去香山爬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有幸作为仅有的女生跻身被邀请的行列,也许我看着像是能愿意顶着三十八度的大太阳爬个山的女汉子?我们都知道他心里不痛快,可是他和陈正浩不把话拿到桌面上来说,我们谁也不敢先提起这话题,大家只好化悲愤为力量,白天狠狠玩过,晚上大吃一顿。

终于到了八月末,陈正浩快走了。我猜我得感谢华少,如果不是他,我跟陈正浩的交情大概就到那段南池子北池子的对话为止了。经过暑假,华少跟陈正浩的官司不知情况如何,我倒是跟陈正浩成了真正的朋友。他临去上海的前一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去簋街吃饭,谁都知道这是一场将散的宴席,然而华少还是自顾自犯贫,说着天南海北跟我们八杆子打不着的事,陈正浩一幅安坐钓鱼台的样子,好像明天仍然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我们不过是放完了暑假再回学校去念高四而已。

这一顿饭吃得我满心疲惫,然而终归是不能说一句本姑娘不陪你们玩了就撂担子走人。终于吃完结帐,陈正浩说他喝得有点高,想走一走。大家各怀心事,从东二环走到长安街,从长安街走到王府井,从王府井走到美术馆,再从美术馆走到神武门,还是没有人有想回家的意思。我们索性在护城河边坐下,对着故宫的角楼发呆。那一天有大而明黄的月亮,像珍宝馆里偷出来的铜盘镶在红墙黄瓦的角楼上。我正默默想着我不可告人的心事,华少忽然往护城河里啐了口吐沫:“陈正浩,你他妈的好好的去什么上海?!”

我忽然觉得如释重负。陈正浩一开始什么也没说,但是我就是知道他也是这样想的。过了十多年后我回想那一刻,还觉得那是陈正浩和我最心灵相通的时刻。他沉默了可能有半分钟,一直沉默到我觉得华少就快要憋不住跳护城河的时候,他说:“其实我也不完全知道。”

华少爆了一句粗口。

“我觉得,如果我留在北京,下个十年的生活跟我们从小到大的生活也不会有太大差别。我就是想看看不一样的生活是什么样的。”说这话的时候,陈正浩怔怔的望着角楼上的月亮,好像他能看见里面的琼楼玉宇,嫦娥吴刚。他的脸上有一种迷惘而悲伤的神情。如果华少看到他的脸,一定会原谅他的不告而别,然而此刻的华少正沉浸在他不过是陈正浩想离开的那部分的生活的一部分的巨大悲恸里,正死死的盯着护城河毫无波澜的水面,一动不动。

第二天陈正浩走的时候,我和华少都没去火车站送他。华少他妈倒是去了,回来跟华少说陈正浩他妈坚持着把儿子送走了,在回家的车上抹了一路眼泪。搞得华少妈妈心有戚戚焉,想着自己的儿子好歹还在身边,回家做了一整桌华少爱吃的菜。

华少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挺得意洋洋的,好像忘记了那个失恋般的暑假,又重新变回了那个一半像伍佰一半像陈升的二百五青年。不仅这样,他还极力撺掇我寒假的时候跟他去上海玩两天。既可以让陈正浩做地陪敲他的竹杠,他正好也可以借机会去会见一下他最近在网上认识聊得正投机的某姑娘。

上了大学,我跟华少还是常常见面,一起去家园开个小灶,或者去图书馆南配楼看个电影什么的。一开始晓培她们还怀疑华少和我有不正当关系,直到有一天,我宿舍集体出去吃饭,华少正好来找我,就蹭着一起去了。走到南门外,有个买玫瑰花的小姑娘凑上来硬塞了一朵玫瑰给我,然后缠着华少让他付钱,华少蹦开三尺远,指着我对小姑娘说:“她?!就她?你看她像我女朋友吗?”小姑娘估计是头一回遇见这架势,吓得转身就跑,连玫瑰花都忘记拿回去了。

从此我宿舍的姑娘们坚信我和华少之间那是清风霁月,朗朗乾坤。

虽然我宿舍的姑娘们相信我们是清白的,不过因为有华少这个男闺蜜的存在,我的桃花运可算是满目疮痍,寸草不生。晚上晓培她们忙着跟男生们逛未名湖,在31楼楼下卿卿我我等着熄灯关门依依惜别的时候,我有大把的时间在宿舍看书,上网,和陈正浩聊天。

陈正浩在上海的生活很规律,一般七点左右上线,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一会儿,八点整,他开始联网打星际争霸,我在空无一人的宿舍看书,有时候他九点半会再上线,有时候那个头像一直暗到我们熄灯,第二天他会告诉我,前一天打完游戏他跟宿舍里的哥们儿出门吃夜校去了。隔几天我们会通个电话,其实和网上聊的东西也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习惯一旦养成,我们就成了它的奴隶。陈正浩对他的生活,永远有一种天真而理所当然的态度。作为一个北方人,他好像很快就融入了南方的生活,并且乐在其中。总的来说,陈正浩不是个热情外向的人,但他自有他社交上的魔力。有一次我们通着电话,他忽然大声嘲笑背景里的一个上海人说话娘炮不像男人,对方似乎辩解了几句,但一点没有生气的意思,电话背景里一片笑声。这些都是我从不了解的陈正浩。我默默地想,也许在南方,他真的得到了他想要的那些可能性罢。

我最后还是被华少拉着寒假去了上海。刚进陈正浩他们大学的招待所,我就发现自己被华少给忽悠了——原来南方的冬天没有暖气,大学招待所这种条件也不会装暖空调,导致屋里比屋外还要湿冷。我问陈正浩怎么能扛得住南方的冬天的,他云淡风轻的说习惯就好。

果然不出我所料,华少此行来看陈正浩是假,见他的女网友是真。头一天我们三个逛了逛外滩南京路以后,第二天华少就自作主张给自己升级了一个上海本地导游——他的女网友,直接把我这个包袱甩给了陈正浩。陈正浩说他虽然考完了试,可是还有论文没写完,问我想去哪玩,我反正无所谓,就从善如流的同意了陪他去图书馆写论文。

陈正浩早上来招待所找我去吃早饭,然后一起去图书馆,中餐和晚餐他带我在南区宿舍外的那条饮食街解决。这一学期中只在聊天里听他提到的那一家家餐馆变得具象化,我头一次觉得,其实南方的生活也不错。至少晚上十点以后还可以随时步行五分钟吃到一碗热汤面,不像我们,往往在饿肚子还是迎着北方的寒风步行二十分钟去永和大王的天人交战里两败俱伤。

我陪陈正浩写了整整四天论文,把他学校过刊阅览室里能看的杂志生生看回了八十年代去,他终于定稿交了。作为庆祝,陈正浩决定带我去南京路吃饭。

我们从五角场坐55路去外滩。明明只有五点钟,可是因为下雨,天早早的黑了。这几天我一直觉得,到了上海之后的陈正浩跟在北京的时候不太一样了,说不出变化在哪里,但他如此迅速的融入了这个与北京的风格南辕北辙的城市,这多少让我有点惆怅。只有在点菜的时候,他又变回了那个我印象当中的北方男生,不由分说的点了一桌我们可以吃两天的菜。

结帐当然不便宜,我有点不好意思,想跟他对半分账。陈正浩当然坚决不肯,一边从钱包里抽出钞票付了账,一边拿他的钱包挡住我徒然想要抢过帐单的手。当然他赢了,不过我看到他的钱包里夹着一张写满条目的纸,抽出来读,上面写着:

我的人生当中想要做到的五件事

- 了解我不知道的世界

- 为这个社会做点有益的事

- 让父母过更好的生活

- 读几本文学书

- 赚够了钱以后,去学物理

陈正浩说这字条是人生理论课上老师让写的,写完他就顺手放在钱包里了。不知道为什么,这张纸条让我心生感动。陈正浩念的是经济。十八岁的时候,我觉得经济法律这些都不过是和世俗妥协以后的选择,理想的人生应当选择更加形而上的职业作为目标。不管陈正浩以后是不是真的有赚够钱去学物理的那一天,我喜欢他写下的这些充满赤子之心的理想。我问陈正浩能不能把这张字条送给我,他同意了。

晚饭后雨已经停了,陈正浩带我去外滩散步。跟我们刚来上海时相比,气温似乎略略有些回暖,街上的游客也不少。我们沿着福州路一路往外滩方向去,沿街的文具店正在打烊,几家的伙计哗啦一声拉下卷帘门。路边有摊贩守着摊子卖小杂货,杏花楼门口的黄牛逢人便问要不要买年货券。在这繁忙的下班光景里,陈正浩走在我的前面。那天他穿了浅灰色的粗棒针编织毛衣,米白色的灯芯绒裤子。街灯昏黄的光影打在他身上,他浑身像是在发光。

即使是在十多年后,我也能像探亲一样回想起当时街道上的每一个小贩的样子,丝毫不差的重新体会一遍自己那一刻的心情。就在那个时候,我爱上了陈正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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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6-21 18:03:26 | 只看该作者
此岸 第七章 Childish King(上)


题图:北京后海荷花市场。

从上海回来,我的生活还像从前一样,倒是华少被他的女网友拿下了,从此开始默默的为中国的电信和交通事业添砖加瓦。华少是个文化人,他喜欢把去上海看女朋友叫千里奔袭,为的是那个七侠五义的范儿。

华少不奔袭的时候,多数时间还是跟我混在一起。对于这一点,我的感情比较复杂,我既感谢他在我宿舍的其他姑娘们都名花有主的情况下令我不至落单,又觉得在他面前需要日复一日的掩饰我看上了陈正浩这件事实在比较辛苦。当然,这辛苦的成分一大半是因为华少嘴欠,喜欢整天在我面前叨叨我还没男朋友这件事。他这人平时挺北方爷们儿的,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件事情上面特别婆婆妈妈。有一次我实在烦了,跟他说不如你把我推销出去吧。

“好啊!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你准备怎么推销我?”

华少诡异的一笑,露出一嘴白牙:“我准备做传销!”

我很想把他暴打一顿,看在他好歹是陈正浩最好朋友的份上,算了。

夏天到来的时候,我和陈正浩还是保持原来的样子,每天聊天,常常打电话,不过我们谈天气谈学习谈游戏谈华少和他的女朋友,就是不谈感情。晓培喜欢说我跟陈正浩是友达以上,恋人未满。她自己和生物系的男朋友每天花前月下,乐不思蜀,明知我的胶着情况,还要三天两头问我和我家未满进展如何,实在是戳人心窝子。

但我是一个以德报怨的人。如果哪天晚上熄灯的时候晓培还没回来,我就会开着手机睡觉。我们的宿舍在二楼,晓培如果晚归,会从水房的阳台爬上来,再给我打电话,让我去开水房门放她进来。有一天她回来的特别晚,手机响了很多声我才醒。开门的时候晓培一边掸自己裙子上因为爬墙蹭上的灰一边埋怨我睡得太沉。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手机又响了。在夜半无人的水房里,手机的铃声显得特别大,晓培和我俱是一惊,我赶紧把手机接通。

是陈正浩。“午夜凶铃,吓死我了。”晓培拍拍自己的心口,白了我一眼就先回房间去了。

陈正浩显然也没想到在这个时候打电话还能被接通,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怕水房的回声把其他宿舍的人吵醒,我走到阳台上去:“怎么忽然想起来这时候打电话?”

“也没什么。今天期末考试刚考完,我们宿舍出去吃夜宵,玩得晚了点。我就想看看你睡了没。”那边的声音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抓头发,“没吵醒你吧?”

“没有。晓培正好刚回来,我给她开水房门呢。”

“哦。”他好像也并没有更多的话想说。我耐心的陪他沉默,觉得心里软软的。楼下树影里好像还有不舍得分开的情侣。民主和科学在这仲夏的夜里沉默不语,只在科学顶的那颗球上,有淡淡的茫茫的光。一只花猫在月光里横穿马路,又被晚归的男生吓得钻回了车棚。

“陈正浩?”

“嗯?”

“你喜欢上海吗?”

“还不错,就是冬天太冷,夏天太热。”

“你会一直留在哪儿吗?”

“不知道,可能吧。”

那我毕业以后也去好不好?我在心里问他,陈正浩没有回答。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晓培嘴里叼着个包子,晃着二郎腿问我陈正浩是不是表白了。“当然没有。”“没有?!那他半夜一点给你打电话干什么?谈国家谈理想谈人生?”

“你也知道是半夜一点啊?你和生物哥哥胆子也太大了,万一被楼长抓到怎么办?”

“不会的,我不是有你这个坚强后盾嘛。”晓培终于露出一丝谄媚的表情。“昨天他带我半夜潜进未名湖北边他们系的小型动物园玩,可刺激了。你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地方吧?”

“谁稀罕?生物系的动物园还不就是各种等待被残害的小白鼠?”

晓培一口把包子吃了,推了我一把,“谁说生物系就只有小白鼠的?”她倾身过来,整个胳膊支在桌面上,也不管学三的桌子有多脏,“那你准备什么时候跟你家未满表白?”

“我?”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可能不会表白吧,万一他没有那个心思,不是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晓培咣地一声坐回去,整个桌子跟着震了震。“微微我说你什么好啊!这个世界上的女人都是傻的,但是能傻到你这种程度,还真是不容易。陈正浩要是对你没意思,能半夜三更给你打电话一起在水房吹吹风浪费电话费?!”

晓培的声音太响。我下意识的四下张望,想确定华少不在周围。她痛心疾首的望着我:“以你们俩这慢性子,我看等其中一方表白,最起码要八十年!”

其实我并没有让晓培失望。那年夏天高中同学聚会,正巧选在七夕那一天。结果始作俑者华少把聚会地方约好,人找齐,自己奔袭到上海去了。那天约的是在美术馆后街吃晚饭,下午我逛了一趟王府井,拎着好几个购物袋去赴约。吃完晚饭,陈正浩说我们遛达遛达吧,然后就非常自然的把我的所有购物袋拎起来往前走。

可能因为心里有鬼的原因,我多多少少有点不自然。其实平时跟华少拌起嘴皮子来我和他互有输赢,但是在陈正浩面前,因为怕说多了让他觉得不够淑女,因为怕说错话让他发现了我的心思,我要惜字如金的多。他好像还挺自在,一路走着一路跟我聊今天聚会的情况,我私下在激烈的心理斗争要不要表白,只好数路边的路灯,如果走到下个路口是奇数就开口,不是奇数就再说。结果走到路口数到15,还是没有勇气,继续再数下一条街的路灯。

我一路跟着陈正浩走到后海的荷花市场,他这一路说了什么,我全没有听到。但是我好歹下定了决心,不能算完全做人失败。“陈正浩”,我忽然打断他,“我有话跟你说。”

“嗯,你说。”也许是我的错觉,陈正浩的语气非常温柔。

我尴尬的看看四周,才发现我的决心下得不是地方。在我一向的概念里,表白的时间地点应该有烟火,星光,月影,而不是像我们这样,站在一群踢毽子放风筝的老人小孩里面。“呃,这个地方有点吵,我们再往前走点吧。”说完,我紧张的看了一眼陈正浩,没给他反对的时间,赶紧往前走。虽然咱不是那种纤纤弱质的女子,也不能留下在晚锻炼的人群里第一次对人表白这种人生污点不是。

英明神武的古人曹刿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一点也不错。我沿着河边一路走一路给自己打气,但就是没办法再开口。转眼都快走到银锭桥了,陈正浩停下来,仔仔细细的看我,“你要跟我说什么?”

我很庆幸现在是晚上,陈正浩看不到我的脸有多红。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反正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我决定豁出去了。陈正浩比我高一个头,我平视前方,盯住他的喉结说:“我准备表白。”我不敢看陈正浩的脸,所以不知道他此刻的表情如何。过了令我度日如年的一段时间,陈正浩放下了他一路上拎着的我的大包小包,双手插在口袋里,说:“好啊,那你表白吧。”

“哈?”我不能置信的抬头看他。我已经说得这么明显了,难道真的必须把那几个字说出口吗?然而某人丝毫没有要救我于水火之中的样子。反正大势已去,我在陈正浩的瞳孔里面看到满脸纠结的我自己,好像被上了咒语一样,我结结巴巴的开口:“陈正浩,我…”

我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和陈正浩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他伸出双手把我抱入怀里,在我的耳边说:“王微,我也喜欢你。”

那一刻巨大的幸福感兜头而来,像大瓶的香氛忽然砸碎在面前,又像一口气喝下一整瓶红酒,令人脚步虚浮,知其喜悦而不知其所以然。

我们第一次牵手出现在华少面前的时候。华少号称他从我问陈正浩他家是不是住南池子的时候就看出了我的狼子野心,但没想到我和陈正浩能忍这么久才把这层纸捅破。“我还以为你们打算像坚贞的共产党员一样任敌人威逼利诱,打死不说呢,怎么,忍不住交代啦?”他笑眯眯的望着我,被我暴打了一顿。

那一个暑假我都像小狗一样跟在陈正浩的身边,华少打趣我说,“去年暑假大家一起玩的时候没觉得你这么烦,现在身份变成了兄弟的女朋友,立刻感觉不一样了。”我正准备反击,陈正浩大笑,把我揽到身边摸摸我的头发。于是我便心满意足,摇头摆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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