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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熊十力与牟宗三关于《大学》释义的辩争——以《读经示要》为中心
北京大学哲学系 张学智
1944 年冬,熊十力在重庆北碚写成《读经示要》,次年12月正式出版。出版前曾分讲油印若干册,送诸同好。牟宗三当时在重庆随熊十力游,获赠此书之第一讲,旋即致函熊十力,就其中关于《大学》的解释与熊十力商榷,熊十力复信答辩。[1]熊牟师弟关于《读经示要》的这场辩争,焦点集中在对《大学》“格物致知”的解释上,涉及对儒家根本精神的理解,本体的诠释方向,以及在天道和人心、价值和知识等问题上的不同立场,从中可以看出二人思想发展中的一些重要关涉。
一、对儒家根本精神理解上的一致
熊十力在《读经示要》第一讲中对儒家经典的根本精神做了阐发,并据此对佛教和西洋学术进行批评。他认为,六经内容虽然不同,但皆在宣示天地万物的本原,为人性立形上学基础。天地万物的本原是道,道是世间事物的总原理,是人性的最终根源。所以,欲究明天地万物的根本法则,读儒家经典是最简捷的途径。儒家之外的学术,归纳起来,其精神趋向不外两大宗:佛教和西洋学术。佛教的最终目的在求超脱轮回,出离苦海,达于彼岸世界。其内部各宗派虽在理论上千差万别,最后的归宿都在“涅盘寂静”。故学佛者皆耽空守寂,与《周易》乾德刚健,万物各正性命,不欣生,不厌死,在大化流行中各极其致的学说不同。西洋学说肯定外在世界,对人生不厌不弃。但西洋学术着力者在物质的创造和社会生活资具的更新,一意向外弛求,不内敛凝默,易物化而不返,与《周易》自宇宙本体而来的对物的观照和利用不同。若套用王船山的话,可以说佛教为“耽空者务超生,其失也鬼”;西洋学术为“执有者尚创新,其失也物。”[2]所谓“鬼”,用张载语:“鬼者归也”,指精神内敛,卒归于空寂。“物”指为物所化。佛教与西洋学术的精神方向皆背离了人文精神,而以六经为代表的儒家则“体道以立人极”,虽究玄而不耽于空寂,成物而不执着于物,可谓大中至正之道。
牟宗三同意熊十力本《周易》哲理对佛教和西方学术所做的批评,他在给熊十力的信中说: “昨奉《读经示要》第一讲油印稿,喜甚!细读一过,大义昭然。据六经之常道,遮世出世法之僻执,遮表双彰,可谓至矣。”[3]其中世法指西洋学术,出世法指佛教。“遮”指对耽空执有者的批评,“表”指对六经特别是大《易》思想的阐发。牟宗三以上话语表明,他对乃师以儒家人文精神、以即活动即存有的本体世界为价值标准是首肯的,对乃师据此价值标准对佛教和西洋学术所做的批评是赞同的。这对他以后对宋明理学、佛教的研究和判释有很大影响。
熊十力在《读经示要》中对群经治国原则的概括,也为牟宗三所赞同。熊十力认为,六经所言,是人类之常道,常道贯彻为治术。六经之治术,可概括为以下九点:
一、仁以为体。仁者,宇宙之本原,治国之根本,本仁以立治体,可以有万物一体之襟怀,可以撙节物竞之私,可以实现互助之美,堵塞利害相攻之祸。
二,格物为用。在立仁体的前提下,必须精切研究社会组织、政治制度、风俗民情及人本身的性质。“徒善不足以为政”,治国理想必须落实在实际问题的研究与解决上。三,诚恕均平为经。此处“经”乃根本法则之意,与“权”相对。六经致治原则,在诚、恕与均平。诚者诚信,不猜忌,不欺诈,是处理国际国内事务所应遵循的原则。恕者不自私。国际间的侵伐,宗族间的杀戮,多起于无恕心。均平即强弱相济,大小互助,抑高补低,可以杜绝强者垄断、侵削、贪污诸恶,亦可以消弭弱者揭竿而起。恕本于诚,均平本于恕。
四、随时变化为权。此“权”为权变之意。经立常道,权应变化;权本于经,守经而观变,变不离乎常。经济制度、道德信条、习惯俗尚、政策法令皆在变中,而不离乎诚恕均平之大经。
五、利用厚生,本于正德。此点是儒家与西洋治术最显著的不同。近世列强皆以利用厚生为本,儒家先哲亦重利用厚生,但强调必出于正德。非此则易堕入专趋功利一途。正德为本,利用厚生必本于正德,这是无论强国弱国皆当奉行的原则。
六、道政齐刑,归于礼乐。这一条针对专尚法治所导致的弊害,认为“徒法不足以治国”,须以礼乐陶养,培育向善的民风。对民众的教育,重在精神陶养,不在刑法约束;在内心的自律,不在外在的强制。
第七、第八,始乎以人治人,极于万物各得其所。所谓以人治人,本于《中庸》所谓“以人治人,改而止。”即以人所制定的礼乐育人,使其能改正已过,达于理想人格。礼乐的依据是人性之本有,故非冰冷的律条。在适性惬情之渐进中归于万物各得其所。
第九,终之于群龙无首。此条是糅合《春秋》所说的太平世和当时盛行的无政府主义二者,而比附于《易》之“群龙无首”。万物各得其所,人人皆为君子,是为“群龙”;此世天下大同,达于至治,无有种界、国界,人人皆平等,无有首领君临于众人之上,是为“无首”。
人类的最高愿望是至真至善至美之境,人以此为目标,精进不已。大同之世即这个最高目标在政治生活上的表现。熊十力认为,这些治国原则,总而为一,可曰仁术;六经之所昭示,可曰仁学,仁术本于仁学。所以他的结论是:“经学者,仁学也;其言治,仁术也,吾故曰常道也。
常道者,天地以之始,生民以之生,无时可舍,无时可易也。而况经学之在中国也,真所谓日月经天,山河行地,其明训大义,数千年来浸润吾国人者,至深且远。凡所以治身心、立人纪、建化本、张国维者,何一不原于经。”[4]
熊十力对于经学的这些意见,为牟宗三所认同;对以上治术九义,更是赞叹不置。牟宗三在信中说:“继陈九义,始于仁以为体,终以群龙无首,规模宏阔,气象高远。盖吾师立言,自乾元着手,会通《易》、《春秋》及群经而一之,固若是其大也。……孔孟立人极,赞化育,本于此为根本精神。理学家杂以释老,此义渐隐没不彰。德国哲人立言,庶几乎此,而英人则全不能了此。时下人心堕落。全无志气,闻之必大笑。然非圣贤心思,不能道之矣。”[5]牟宗三认为熊十力以上见解,有体有用,有儒家最高理想,有本此理想融合中西古今学术而成之措施,代表了孔孟根本精神,是一幅陈义甚高的治国蓝图。此中所言之本道德而体现为治术,仁为本体等,与牟宗三后来一系列著作中所表示的道德的理想主义基本精神一致。惟“群龙无首”义所说的无国家、无政府的乌托邦式的君子国,则由于牟宗三没有熊十力那样强烈的空想色彩,没有熊十力那样强烈的对《春秋》、《礼记》中所说的大同世界的信仰,没有熊十力那样对经典直接信用不加怀疑的态度,故不信奉持守。而对道德的理想主义,则有一系列创造性诠释。熊十力所赞扬的“德国哲人”,指以康德为代表的德国古典哲学;所贬斥的“英人”,则指当时在中国流行的英美实证主义和功利主义。对这些学说的融摄、改造,是牟宗三后来一系列著作的重要内容。
[ 本帖最后由 传说中的小鸟 于 2010-10-20 17:11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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