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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学资料] 儒家的道德意识(季谦先生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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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3-21 16:43:1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儒家的道德意識     
                                             
己丑年(一九九九)八月 王財貴教授講于廬山東林寺

尹清召整理

二0一0年三月十八日 王財貴修訂

    (鼓掌)我很喜歡聽到有人鼓掌,因為這代表我講得很好,雖然還沒有開始講。(先生笑、眾鼓掌)不只是我喜歡聽到鼓掌,我知道大家也很喜歡鼓掌,代表你聽得很高興,聽得高興就代表很會聽,所以為了自己,也要多多鼓掌。(先生笑、眾鼓掌)

      因為這次在課程上公佈說要講《論語》,所以我看到有很多的朋友都準備了《論語》的課本。一部《論語》四百九十八章,要講哪一章呢?除非像上課一樣,要麼從第一章一直講下去,要麼就分類的講。講《論語》大概就這兩種方式。有些人講《論語》,從頭講起,一章接一章,講到尾。有的人把《論語》的篇章分類,如論人、論孝、論忠、論學、論政、論交友等等。但是我們短期的幾場講座,整本講當然講不完,就是分類,也不能全面照顧。所以我訂了幾個大題目,做籠罩性的講。如果引用到原文,都是隨機的,因此,我就不用課本,大家帶課本來了也用不上。不過我相信大家對《論語》應該相當熟練,甚至對儒家的一些基本文句也很熟悉,我隨時提到應該沒問題。假如提到比較偏僻的章節,我會詳細解說。

    今天我想講的主題是儒家的基本精神,儒家的基本義理。這個題目可以叫做「儒家的道德意識」。什麼叫「意識」呢?一般來說,意就是我們的心意,識就是我們的認識。那麼意從哪裡來呢?意從起心動念中來,所謂心意、意念。心起的念就是意。有了意,自己對意、對起心動念有了察覺,有所認識,叫做「意識」。所以意識就是我們對人生生命的活動的一種自我的認識。所以,今天所講的意識不是普通的認識,不是我們認識山川草木的這種對外在經驗知識的認識,而是內在的認識。但這種內在的認識,也不是認識到我心中有喜怒哀樂的情緒的屬於心理學層面的認識,它是更深一層的認識,這一層的認識可以說是人類心靈基本的活動,這種深度的活動也讓我們有所察覺,有所認識。也就是我們在生活當中,內心生起的很多意念中,那種更原始的,更深度的,或者說對人生有更原則性籠罩性的把握的,乃至於對人生升起指導性作用的意念,才是今天我們所要探討的「意識」。

  有了某種意識,就是有了對人生的基本看法,就會形成人的人生觀,世界觀,和宇宙觀。有了宇宙觀、世界觀、人生觀,這個人的人生方向便會受其觀念的指導。而意識越有原則性基礎性,就代表對人生的體愈深刻,對人生的體愈深刻,就愈有普遍性,就會形成一種人生的教導。所以,意識有可能是自我的省悟,也有可能是得自他人教導的啟發。人何以可以接受他人教導而啟發呢?因為如果有智慧特別高的人,對人生有特別深刻的反省,對人生有原則性的把握,這種深刻性原則性的把握,不是這個有智慧的人所專有的,其實是每一個人也都應有都會有,只不過一般人一時不能自我省悟罷了。那有智慧的所省悟的,甚至在他的生命中所實踐出來的,正好合乎每一個人本來內心深處的心願,便引發了深藏的意識而覺醒過來。因為那個有智慧的人的人生方向,也是所有人類共同的方向,他就成為一個教導者,其他人就會受他的啟發,而這種啟發有普遍性,有長久性,就形成一個教化的傳統。這個教化的傳統簡稱為「教」,那個有智慧的人就被稱為「聖人」。

    舉個例子,比如大家所熟悉的佛教,佛教的起源也是由於對人生有一種很深刻的體悟,也就是對人生有一種意識。這種意識不同於其他的教導,是佛教特別的一種基本觀念,於是佛教就有它的特色,跟世界上的任何教導不一樣。我們對世界上的各種教導,不管是宗教的,還是哲學的,如果與其他教導不一樣的話,我們就應該追尋他們不一樣的理由,也就是要瞭解它的本質,才能夠對其教導有真實而清楚的認識。而且才能明白為什麼在眾多的都是勸人為善的教導中,還有那麼多的系統,要分那麼多的教派?世界上人人都有其人生之路向,也可以說人人都信了某種的教,我認為,在選擇尊信某一個教以前,最好應該先對人間所有的教有所了解,知道它們各個從哪裡來,並且知道它們要引導我們走到哪裡去,最後知道它們對人生有什麼貢獻,然後才可以決定自己要尊信哪一種教。當然,要了解所有的教,真是談何容易?不過,若從各教的基本意識上認識,是一條可行的路,而且也是必要的路。

    剛才說佛教是一個很特別的「教」,我刻意先不用「宗教」這個詞語,因為佛教的內容是很豐富的,很難完全瞭解的,很難全面把握的一個教導。有人說佛教不是宗教,實際上說佛教是宗教,也是可以的。因為「宗教」一辭,有廣義和狹義兩義,牟宗三先生用「依宗起教,以教定宗」來總攝廣狹兩義,而佛教在廣狹兩義上都可說。人生有一個宗旨,有一個目的,那個人生宗旨目的就叫「宗」。要教導人向著宗旨目的去走,必定開出一些教導,這些教導就叫做「教」。由宗而開出教的內容,叫「依宗起教」;有了教,就定了宗的路數,叫「以教定宗」,合起來叫做「宗教」,我覺得這樣解釋非常簡捷明白。如果只是這樣講,它是廣義的意思。不過有些宗教,如果它所定的宗只有一個人能體悟,一般人的程度太差,不能把握那個宗,那個宗是神祕不可知的,眾人只能依照那個智慧者的啟示而信而行,那個有智慧的人就是「教主」了。眾人必須信靠教主,自己就成為教徒。教主對本教的宗旨是明白的,教徒是不明白的。因為不明白,所以對教主只能崇拜,而永不可企及,所以教徒是虔誠的,乃至不敢隨便改換信仰,怕教主會降禍。於是就會有許多入教的儀式和崇拜的禮儀定出來,所謂教儀,也必須配備教徒聚會膜拜教主的地方,就是教所。有教主,有教眾,有教儀,有教所,這樣就形成了狹義的宗教。最能代表狹義的宗教的是西方人的一神教。

  廣義的宗教,它的宗是人生的理念,即便那理念是很高遠的,甚至是超越的,不過,它是客觀的,明白的。提出理念的人,也可以說他是教主,但是其為教主不只是被眾人所崇拜,而是眾人也可以通過領悟也可以把握到教主所提示的理念,通過學習,所謂做工夫,也可以逹到跟教主同樣的境界,甚至當下可以體貼教主的心靈,到逹教主的境界,所以教徒修行的目的和修行的路程是自我明白的。這樣,就減弱了宗教崇拜的氣氛,可以說有宗教的情懷,而無宗教的神祕。不過,因為它也是依宗起教以教定宗,既有宗有教,還是可以稱為「宗教」。廣義地看,任何教,都可以說是宗教。佛教當作宗教看,我們除了看到它有廣義的一面外,還看到它有狹義的一面。
      
  宗教的意義跟剛才所說的意識有關,因為宗教的「宗」是根據對人生的基本意識形成的,形成而為人生的歸向所在。所以要了解一個宗教,最根本切要的方法便是去了解它基本的意識。佛教最基本的意識,亦即對人生最基本的看法,叫「苦業意識」。這是新儒家牟宗三先生歸結出來的。「苦」和「業」合稱「苦業」。釋迦牟尼佛之所以出家,是由於他深切的感到人生的痛苦,最後瞭解到人生的苦是由於造「業」所集聚而來。 比較直接開示苦業意識的就在《雜阿含經》裏面。《雜阿含經》的第一段,我們也可以說是釋迦牟尼佛悟道以後對比丘第一次說法,佛陀開門見山的第一次上課,可以看成那是代表釋迦牟尼佛心中盤旋不去念茲在茲的一個「意識」。經上說:「爾時,世尊告諸比丘:當觀色無常,如是觀者,則為正觀。正觀者,則生厭離。厭離者,喜貪盡。喜貪盡者,說心解脫。」「色」,是可見之物簡單地說就是物質世界,物質世界是無常的,既然是色無常,山河大地,草木鳥獸,我們日常所應用的、所接觸的東西,乃至我們的色身,又,這裡的「色」是廣義,是包括了聲、香、味、觸、法而說的,可以說是一切的存在,包括可見的不可見的,具體的與抽象的。凡是色,都是無常的,都會變滅。「如是觀者,則為正觀」,這才是正確的觀察,因為它才是世界的本相。如果有了這樣的正觀,當然對世間不會有所喜愛不會有所留戀了,不會貪求了,叫「喜貪盡」。「喜貪」都盡了,沒有了,心就「解脫」了。「受、想、行、識」通通如此才得到解脫。這是佛教的第一義,釋迦牟尼佛最基本的教導就是──來自於對世界「無常」的體會。進一步,雜阿含經中又說「無常即苦」,苦的意義就更加深刻廣大了。這個世界為什麼叫做「苦海」?並不是我們生活上遇到什麼苦難、不如意、不快樂,所以「苦」?又,因為世界上充满了這些苦難、不如意、不快樂,所以叫做「苦海」。不是的,你就是生活上有一些快樂,甚至覺得萬事如意,你還是苦,還是在苦海中。為什麼?因為苦不苦,不是由我們心理上的喜、怒、哀、樂的感受來衡量的。用什麼來說是「苦」呢?用「無常」來規定「苦」!你就是樂,還是無常,你能常樂嗎?除非成佛了,常樂我淨,要不然你怎麼常樂呢?你如不能保證常樂,其一時之樂,浮泛之樂,就是個虛假,人生一切如幻如化,你的樂又在哪里呢?所以說「無常即苦,苦即非我」,苦就不是你自己,你基本上是不存在的,只是個虛假的存在!又說「非我者,即非我所」,在主觀上,世界不是你自己的,在客觀上,世界也沒恒常性,它也沒有自我。所以你與世界到頭來都是空,甚至當下就是空,你人生的意義在哪里呢?所以人生的意義只是一個「苦」。為什麼人生會淪落到這種地步呢?釋迦牟尼佛追溯人生苦的根源,追溯了十二個歩驟,一直追到「無明」,人生的苦由無明而來。「所謂緣無明,行;緣行,識;緣 識,名色;緣名色,六入處;緣六入處,觸;緣觸,受;緣受,愛;緣愛,取;緣取,有;緣有,生;緣生,老、死、憂、悲、惱苦。」(先生背得很快)人生為什麼是苦?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你有生命,你沒有生命就沒有苦了。你為什麼有生命?因為你擁有,你為什麼擁有?這樣一步步追問,最深的理由是因為你的「無明」。緣著無明,就有行,緣著行,就有了識,緣著識,就有名色,就這樣一步一步的習氣積累,習氣叫做「業」,習氣的積累就是「造業」。造業就是苦的集合,叫「苦集」。苦的集合終於有了生命形態出現。所以人的生命是一大無明,一大苦,世界更是一大苦,所謂一「大苦聚」,大苦的集合。對於一大苦聚你還留戀什麼呢?所以要「滅」,歸於寂滅,歸於寂滅是有方法的,這個方法叫做「道」。合起來是「苦、集、滅、道」四個觀念,這是佛教化的基本觀念,是最高的真理,叫「四聖諦」。苦集是消極的,道滅是積極的。苦集滅道的最原始觀念是苦和業,首先意識到苦和業,這個意識叫「苦業意識」。佛教的這種意識是所有其他的教導──其他的學問,或哲學,或宗教──所沒有的。因為「苦業」確實是人生一大迷惑,確實是普遍的感受,而佛教發現了它,並解決了它,所以佛教是個大智慧,獨樹一幟,成了大教。


[ 本帖最后由 天津清羽 于 2010-3-21 16:5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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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21 16:44:00 | 只看该作者
另外,我們看看西方的宗教主流──「一神教」,也是一個大教。西方宗教的勢力如此之大,有那麼多信眾,也是有道理的。為什麼?因為它也起因於對人類生命的一種深度的普遍的認識。什麼深刻的認識呢?牟宗三先生就把它歸結為「怖慄意識」。「怖」就是恐怖,「慄」就是「戰慄」,發抖,恐懼以至於發抖的意識就叫「怖慄意識」。它起源于人生的一種恐怖與不安,為什麼會恐怖不安呢?恐怖感跟釋迦牟尼佛的苦業感是不大一樣的。人生為什麼會有恐怖感?因為人生是很渺小無奈的,為什麼人生會感到自己很渺小無奈呢?我們在生活很順利的時候,或許不會有這種感覺,但是遇到生活挫折或天地變化的時候,比如遇到狂風暴雨的時候,你便會感到人生的渺小了,乃至於在生死關頭你也會感覺到人生的無奈。這種感受,會升起一種「除了人生所處的世界之外,好像有更高明者的存在,而這更高明的存在好像時時在監控著人間」的感覺。人類所有的民族在其原始的時期,都曾經有過這種意識,有了這種意識就會升起一種敬畏感,同時涵有一種恐怖感。這種敬畏恐怖感如果停留在比較直接比較粗淺的階段,就認為人生所遭遇的各種不可理解的現象,都有個神。比如遇到大風,對人類造成很大的傷害,人類沒有辦法抗拒,就認為風的背後有個神在主導,稱為風神,乃至於雨神、雷神等等,什麼都有神,這就叫「多神論」。「多神論」會引發人類去思考一個問題:如果是多神的話,神的背後會不會還有神呢?誰來統治這些神呢?這個想法是相當合理的,因為人間就是這樣,一個縣官上面有一個省長,一個省長上面有一個中央總理。我們就類比於人間的組織,設想神靈界也有這樣的組織,比如希臘的神話和中國的道教。這樣的組織系統,越往高位上綱,是無止境的,於是提煉到最後,必有一個最高的統治者存在,那是超越於人生,超越于現實世界,超越於諸神的,乃至於賦與祂無限的品質,說祂是世界的源頭,世界是由祂而創造,宇宙中只有這個神,這個神是萬能的不必有其他的諸神了,他通管一切,稱為「上帝」。這就是「多神論」的提煉,提煉到最後是「一神論」。所以從「多神論」而來的多神教,是比較原始而粗淺的宗教;從「一神論」而來的一神教,總是比較精緻而高級的宗教。這樣,我們就知道西方人為什麼看不起東方人的宗教的原因了,就因為東方人是「多神教」,乃至於全世界所有的多神教,西方人都看不起,認為多神教所崇拜的神是低能的,甚至將它們貶之為「魔」。從哲學思考的觀點來看,「唯一真神」的思考的確比「許多諸神」的思考來得高明,西方人在宗教上的驕傲,是有其相當的道理的。

    不管多神一神,凡是有「神」的思想,人相對就是渺小的,受管束的,而神格愈高,距離人愈遠,高高在上,人類愈顯蒼白無力,到最後,人類只能匍匐在上帝的腳下,只能夠祈禱,什麼事也不能自主,一切的幸福來自神的恩典,人生一切作為的目的就是要榮耀神,人生的唯一希望就是等待上帝來做最後的審判。這是由於對人生渺小的恐怖的一點意識,迤邐而來,所必然形成的一種宗教教義。一神教以基督教為代表,雖有多種類型,但,不管是那一類型,他們的教法都是差不多的。既然是只容許一個神,所以,一神教會帶有一個特色:對內,都強調祈禱與救贖,對外,都有很強烈的排他性。這是必然的。

     剛才說佛教是人類的大教,它必定流傳久遠,必定信眾廣大,為什麼?因為人生確實有「苦」有「業」,任何人不能否認人生的「苦業」,所以講苦業必定打動人心。而西方的宗教,像基督教、天主教、回教等一神教,它們也必定會擁有很多的信眾,而且流傳久遠。西方人說他們的教是普世的,也就是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應該信他們的教。為什麼可以這樣說呢?因為天下所有的人都很容易感受到自我生命的渺小,都會對生命之外的大能力有所敬畏,這是很難否認的。如果不能否認,就容易受恐動而信奉它。除非你超脫了這一種意識,你如果不認為人生是渺小,而認為人生可與天地同在,就不會去信一神教了。

  講了佛家與基督教兩種意識,我們就比較容易來理解儒家的意識。理解了儒家的基本意識,就可以分辨儒家跟西方宗教的不同,乃至於可以分辨儒家跟佛家道家的不同。這種不同要從基本意識來看,其他所有方方面面的不同,都是由於基本意識引申出去的,所以,世間的各種學說或宗教,並沒有很多的不同,只有基本點上一點點的不同。所謂差之毫釐,謬以千里。如果一個人有了儒家的基本意識,他就可以走儒家的路。如果他的意識非常明白,他走的就很確實,很堅定,他就是一個儒者,一個儒家的信徒。假如對這個基本意識不太瞭解,那叫做「道聼塗説」,很可能「似是而非」,不能夠成為一個真正的儒家之徒。對一種意識的清楚把握,是信一個教,或者說去走他人生之路的一個關鍵。因此現在我們要講儒家,要瞭解儒家,我認為首先要瞭解儒家的基本意識。儒家的基本意識是什麼呢?儒家的基本意識,我們可以稱為 「道德意識」。這種從「道德意識」而立教,是世界上少有的,不只是少有,而且是獨一無二的,所以儒家是獨一無二的。道德意識也很內在而深刻,這內在的感受有普遍性,也就是說它是所有人類都會有的共同感受,凡是人類有的共同感受,必定感應萬方,而形成一個大教,乃至於是普天之下最大的大教,因為人人都必有道德意識。

    什麼叫做「道德意識」?「道德」這兩個字如果依照它的原始意義,依照他的字面意義來看,可以簡單的講,叫做「行道有德」。在這裡,
我們難免要追問什麼是「道」?「道」者「路」也。什麼叫「路」?本來是我們在生活中從這裡到那裡,所走的「道路」。現在,「道德」的「道」,是道路的「道」的引申義,不是我們現實生活中走的那個路,而是我們生命要走的路。既然是我們生命要走的路,就有一個理在那裡。理就是道中的紋路條理,所謂「道理」,也就行道應遵循的脈絡。遵循著理,走上了路,所走的路叫做「道」。而順著人生之道一直走下去的終極點,就是人生這條路的最高目的,乃至於是天地的最高真理,也叫做「道」。對道的體會,不僅要認識它,而且還要實踐它。孔子說「智及之,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失之」,對於人生之道,不僅要「智及之」還要「仁守之」。 「智及之」就是你的智慧可以洞見到「道」,可以洞見到你所認定的人生最高的目的,也就是天地宇宙間最高的真理。能「智及之」,你的生命就有了方向,能順這個方向而達到目的叫「止於至善」,「止」者「安」也。你能夠認識到「至善」所應「安止」的地方,就能夠「知止而後有定」,人生就有了定向,接著「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從 「知止而後有定」到「慮而後能得」的「得」就是「有得於心」「有得於己」。故所謂「有得於心有得於己」,首先是「智及之」的認識,亦即在智慧的光照上看到了道德之所以為道德而有所感受,有了感受,「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那真實的感受必定帶動真實的行動,就是「仁守之」的實踐。實踐,使人的現實生命所作所為都合於道,就叫「行道有得」,叫「道德」。所以,「道德」並不只是一般人說的存好心、說好話、做好事,當然也不離這些。但「道德」的實義,是對於人生之道有清楚的認識,而且念茲在茲,一步一步的實踐,漸漸的接近人生的理想,而安身立命。        

    說「道德」是「行道有得」,這只是一個形式的說法,因為每一家都可以說「行道有得」呀?基督教也可以說道,可以說行道,耶穌可以說「我就是真理,我就是道路,我就是生命」。有真理處就有道路,有道路,才能有真實的人生,所以耶穌說這句話沒有錯。但是他自己說自己就是道路,就是真理,就是生命,有人信有人不信就是了。他如果真是「三位一體」的存在,而我們對又信仰上帝的話,那我們就可以相信耶穌所說的話是真理了,耶穌可以代表上帝,耶穌就是真理,既然是真理,他便提供了道路,既然是道路,當然是生命的依靠,要得到永生,必定要遵從這個道理。從這個觀點上,耶穌和所有的基督徒也可以說是「行道有得」,因為他們由上帝的啟示而有他們所認定的「道」,他們依照其「道」而行,他們或許也行有所得,所以他們也可以說「道德」。佛教也可以說道德,為什麼?佛有的道,叫佛道,依照佛道而行必定有得,所以也可以叫做「道德」,只是佛教的道德特別稱為「功德」,對行道有得對眾生有功,就叫功德。道家處處談道說德,更可以說道德了。但儒家的道德跟其他各家的道德意思是不一樣的。

    韓愈有一篇文章叫《原道》,他就指出來說「仁與義為定名,道與德為虛位」。講「道」說「德」,是虛的,它們只是個空位子,只是個形式。凡是對人的教導,都會指出一個「道」來作為歸宗,教導人走向這條道,最後合於道,在前進的路程中,就漸漸有所得,就可以稱為「道德」,這樣講,道跟德是一個虛立的位子,是一個空架子,一個形式,各家可以往裡面填自己的東西。由於道跟德的規定各家不同,於是走向道跟德的路程也就不一樣了。而儒家道德的意義,跟別的家所說的道德不一樣,那不一樣,是內容的不一樣,韓愈就指出儒家道德的內容是「仁與義」,「仁與義」是儒家獨有的,所以說「仁與義為定名。」所以,「道德」一辭是各家都可說的,但因為儒家用「道德」這個詞語特別多,是其主題所在,所以一般人一看到「道德」兩個字,往往會以用儒家的道德意義來了解,但有些時候會解不通,所以在這裡必須說明清楚。

  我們說儒家的道德意識不是普通人認為的做好人、做好事、說好話,而說是「行道有德」。儒家的「道」在那裡?我們要體什麼「道」,得什麼「德」,我們如何意識到道德?如果孔子意識到道德,孟子也意識到道德,他們以道德來教化人生,我們就要問,孔子孟子所意識到的道德是不是人類永恒而普遍的意識?如果不是,它何以成為大教?而我們當今提倡儒家還有何意義?如果是,怎麼證明而讓人相信?這是難以說明清楚的,世間人也難以相信的。如果講佛教的「苦業」意識,倒是比較容易說明,比較容易被接受的,為什麼?因為人的現實上真的有很多苦啊,所以人們一聽到「苦海」「業障」,便很容易接受。西方的宗教說的「怖慄」,說人生是渺小的,一定有一個超越的存在來創造世界,來掌管世界,來安排世界的命運,這也是很容易被人接受的,因為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會對生命有或多或少的疑慮啊。至於儒家說的道德,是比較令人難以立即接受的,假如一般人有那麼一點感受,所謂道德感,也是很飄忽的,並不一定有清楚的意識。

    人到底容易不容易有道德意識,或者說道德到底是不是人類基本的心靈特質,或者說道德感在人生中,是不是普遍的、常在的、顯明的?我們以下說明這個問題:

    大家知道孔子的教導以「仁」為核心──「仁」是一個「人」加一個「二」的那個字(用手比劃)。孔子認為每一個人都應該有「仁德」,對「仁德」的追求是人類最基本的願望。再進一步說,對「仁德」的追求,或者說人對「仁德」的體會是當下就可以坦然明白的。最有代表性的一句話就是孔子說的「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我欲仁」,一個人想要瞭解仁,或者說想要成為一個仁者,一個人只要有這樣的想法,只要有這樣的需求,有這樣的願望──「我欲仁」──「斯仁至矣」,這個人的仁德就來到了,來到哪里呢?就來到他的眼前,來到他的心裡,來到他的生命中,就這麼簡單明白快速自然。所以孔子先自問:「仁遠乎哉?」仁難道很遠嗎?然後自答:不遠的,「我欲仁,斯仁至矣」。朱子注解「斯仁至矣」,說:「反而求之,即此而在矣」,把那個「至」字,用「在」來解釋,「在」有本來就在的意思。我對於仁德有所追求,希望自己成為一個仁者時,仁德和仁者就都在我這裏了,就在我的生命中了,為什麼呢?因為仁德不是從外而來,仁德本來就在我們的心底裡。在這裏,孔子的整個教導,就表示了這樣一個意思:人人心中本來就有仁德的存在,如果有了仁的意識,或者說有了仁的願望,有了仁的需求,依照仁的意識而行,就是所謂的君子了;行之有所得,有某種操守境界,就是一個所謂的賢者了;把仁德完全展現,渾然與仁同在,他就是一個所謂的聖人了。孔子就這樣開出了一個「成德之教」,這個成德之教是由道德意識開出的。

    由此可見:要體會欲仁是否即仁至,每個人都必須回歸他自己,回歸到他自己的內心,才能,才能自我領悟,自我證明。這種領悟和證明,是自悟自證。但是,是我們去領悟仁呢?還是仁來讓我們領悟呢?是獨特的人才能有所領悟呢,還是人人都可以?如果不是仁來讓我們領悟,而要我們去領悟它,那在什麼條件下我們才能去領悟到它呢?如果只有某些特別的人才可以領悟,那哪些人是特別的人呢?也就是那道德的意識是否是本然的、真實的,普遍的,必然的?如果孔子的話還不能讓我們明白:仁德是每個人內在生命裡老早存在的,而且它是活的,讓人不得不有所意識有所省悟有所實踐有所成就──如果孔子的話,還不能讓我們完全明白──那我們還可以用孟子的解說來解釋:人本來就有這種道德本質的存在,而且它是活的,必形諸於意識。這種意識是人類基本的意識,也就是:人人皆有且不得不有的既普遍而必然的本在的意識。孟子說:「人皆有四端之心」,什麼叫「四端之心」?「四」就是從四方面來看,「端」就是從他表現出來的「端倪」看,「四端之心」就是表現在現實中的四種心靈活動,這四種心靈活動是道德心靈的活動。心靈的內容在心靈中,不容易讓人明確地指認出來,而既在現實有所表現,則可以明確地指認出來,所以孟子從現實的四個表現作端緒,來發現人心的內涵,來證明人心的品質,叫做「四端之心」。這四端就是「惻隱之心,辭讓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人類為什麼會有這四種表現呢?這是很自然的。為什麼說他很自然呢?孟子有一個比喻最為親切明白,他說:「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邀譽于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孟子舉這個事例,說明人都有「惻隱之心」的表現,擴大地說,都有「四端之心」的表現。

    那例子是說:一管任何人,如果忽然看到一個小孩子要掉到井裏了,心裏都會有一種觸動,會為之不安,那不安是很尖銳很痛切的。現在,要掉到井裡的是一個小孩,而心動的人是你,你為之強烈地不安,不忍,那種痛切的不安不忍,叫做「惻隱」,「惻隱」,用一般的話來講,就是所謂的「同情心」。有了感同身受的真情,甚至會自然產生想要搶救那個小孩子的意願,甚至會付諸行動。這種惻隱之心是在沒有預告的情況下,忽然間升起來的。所以我們會不會有道德的意識,道德意識會不會是人類的基本意識,本來是很主觀的,是可以辯論的,或許有人會說他沒有。但是孟子舉這個例子,就扣出了一個人在不經意的情況下,往往會有,甚至一定會有的共同心態,不容否認。這就證明了它是我們人類本在的心靈的內容,只是在這種情況之下容易被引發出來,讓我們察覺。假如我們人類的心靈本來並沒有惻隱的品質,沒有同情心,你怎麼會在忽然之間被引發呢?所以孟子說這種引發「非所以內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邀譽于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你看到一個孩子將要掉到井裡去所興起的那種痛切之感,不是因為想到如果去救了那個孩子,孩子的父母將會如何感激你。也不是因為想到如果救了那個孩子,村莊裡的人,都會來讚賞你。更不是想到那個孩子如果掉進井裏,會哇哇大叫,你是因為不喜歡聽到哇哇大叫的聲音,才興起了痛切感。總之,惻隱之心,不是為了某種利益,也不是為了某種不方便,孟子舉了三個可能的理由,都否定掉了,否定掉三個理由,就是否定掉所有的理由。孟子的意思是:統統沒有理由,用康德的術語,就是所謂「無條件的命令,自由的意志」。在一個統統沒有理由的情況下,忽然有了同情之感,請問同情之感從哪里來?

  有人說那是因為從小接受父母老師的教導,但,那時候並也沒有想到父母老師的教導啊,有人說,那是因為社會的規範,但那時候也沒有想到社會的規範啊。何況父母老師為何要那麼教?社會為何會有這些規範?追究起來,理由是很深遠的,可能要追究到人性的本然啊。總之,孟子的意思是:這是沒有任何目的的,沒有任何條件的──應該說:沒有任何現實的目的,沒有任何現實的條件。沒有現實的條件又有現實的結果,如何可能?康德就把這種因果的關聯,叫做「特種因果性」,就是:它的原因在超越界,而其結果在現實界。用孟子的話說,原因就在人的本心本性之中,由於本心本性的活動,而產生現實上的感悟和行動。但孟子不先說人的本心本性如何如何,而是先以人生現實上不能自我否認的的實情實感,來追究來指點出人的本心本性,而說「性善」。當孟子這樣論辯的時候,我們就很難否認我們生命中有本在的「善性」做底子。只是一個人或許沒有遇到現實情況的觸發,或許有了觸發了,他並沒有清楚地自我察覺,沒有觸發,沒有察覺,不代表沒有。有些人因為他的心靈比較遲鈍,觸發的較少較弱,必須透過修養才能夠漸漸的清明;越清明的人他的觸發與感受就越強烈。

    孟子舉這個例子,是一個永恆的例子,自從孟子舉這個例子之後,大家都認為很能切中要點,所以後世人也都經常引用這個例子。如果有人說:「我就是沒有善心,你怎麼證明我有呢?我就是沒有同情心,你怎麼證明我有呢?」一個人愣要這麼說,孟子也沒有辦法,孟子就說:「無惻隱之心非人也,是禽獸也。」所以任何人不能隨便說「我沒有惻隱之心」,不可以跟聖人隨便辯論,你跟聖人辯論往往是輸的。聖人沒有你那麼笨,不要自以為聰明,所以,假如你遇到孟子,千萬不要說我就沒有四端之心,人人都要說我有!(先生笑)你一說你有,孟子就問:「你的惻隱之心從哪里來?」你什麼理由都不能說,只有說:「從我的本心本性而來!」

    這樣,孟子是從「情」說「心」,再從「心」說「性」。情是生活中真實的表現,心是我們意識到而自覺的所在,而性是那意識的根,有某種意識必定有它所以發動的根源。儒家的「道德意識」跟佛教的「苦業意識」、基督教的「怖慄意識」,雖然都說是「意識」,但其「意識」之所以為「意識」之意義是有很大的不同的,此不同之大,是因為類型的不同,也就是其來源有不同的路數。佛教的「苦業意識」,其「苦業」是在我們現實生命中感受到的,基督教也是,恐怖也是在我們現實生命感受到的。這些意識都是無奈的,茫然的,都是讓人受苦受難的,而最重要的是,它們都是沒有根的,所以他們的修法,不是從意識的正面而修,乃是反面的要躲開要去除那意識。但是儒家的「道德意識」,也就是儒家指點出人之感受到「道德」,不是從現實生命中來,他是從人的心靈深處中來。這個意識不一樣哦!因為它的來源不一樣哦!所以人類各種教導中,其基本意識,有的是從現實界而來,有的不是從現實界而來,故其類型不同。而世界上的各種教導裡,只有儒家的基本意識是不從現實中來的。不從現實中來,而是從心靈的深處中來,即所謂從「性」而來。「性」屬於形而上學的範圍,用康德的術語說,即是從超越界而來。但孟子的理論,他不直接說是因為我們有「惻隱」的本性,然後由這本性發為我們的「惻隱」的意識,於是我們的心就有了表現,以致於讓我們自己生起一種道德的感悟,由此道德的感悟啟動我們道德的行為──孟子不是這樣講的。如果有人這樣講,他講的不是孟子學。

    誰這樣講呢?《中庸》這樣講。《中庸》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看看,《中庸》的說法是不是很像基督教?「天命之謂性」,上天有一種「命令」的活動,叫「天命」,上天命給我們某種性質或性能,就是我們的「本性」。「率性之謂道」,「率」是遵循。我們遵循上天所賦予我們的本性而行,就是人生應走的「道」了。人對於上天所給的性,不一定能一下完全的遵循實現,這裡就必需開出一些教導,讓人慢慢去做工夫做修養,使我們的人生漸漸合於上天所命的道,「行道有得」,而成為一個有德者,叫「修道之謂教」。又說「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此道,客觀地說,道是從人之所以為人的必然素質所規定的,主觀地說一個人要對人生有所體會,有所完成,就要遵循著道而行,所以人生不可以一刻離開道,「可離,非道也」。中庸這樣講,初步地看,我們的道是上天給予的,而道德就是上天規定的了。這跟孟子的說法是不一樣的,所以有人說中庸不是先秦儒家的著作,不能算是儒家正宗的經典。因為中庸這樣講,是不很合理的,因此,人可以不信,而可以問:上天在哪俚呢?它怎麼命給我們以道德之性的呢?只這兩個問題,便擊中要害,是個致命之傷。因為那是形而上的問題,不可能回答的問題,誰一回答,便錯,最後,是一個永遠的懸疑,永遠的不可信。

    其實,耶穌基督的門徒也曾有這種疑問,他們也曾經不信任耶穌所說的話。有一次門徒問耶穌說:「你天天給我們講上帝,請問到底有沒有上帝,祂在哪里?我們怎麼都沒有看到過?我們怎麼可以相信你?」這個問題問得很好,切中要害。各位,你如果是耶穌,你傳上帝之道,請問,你怎麼回答?這個問題沒有回答好,弟子就走光了。這個問題不容易回答,因為既不能說有,也不能說沒有,既不能指出在那裡,也不能說我不知道。耶穌畢竟是一個有智慧的人,他立刻就說:「你天天跟我在一起,還沒有看到上帝嗎?」這句話什麼意思?「你信我就是了,還瞎問作啥?」於是弟子就沒話講了,照常跟著他。(先生笑)這叫「以不解解之」,這是搪塞之辭,根本沒有解答這個問題,最後就是取一個「信」字。所以耶穌教,乃至所有的一神教,最重要的一個觀念就是「信」。你有了信才有希望,有了信有了希望才真正懂得愛,叫「信望愛」。他不可以以愛為先,因為一般人是不能自我有愛的,一般的人也不能知道自己有什麼希望,愛是由上帝顯示的,人間的愛是為了榮耀上帝,而人生的最終希望在永生,你只能信那萬能的上帝,才會得到希望。總之,一切都由上面講下來,由超越來,而人生是一個聽命的過程,這就是宗教之所以為宗教的本質。雖然要建立超越的宗教、一神的宗教 也是不容易的,但那裡面有個盲點,有個非理性的部份。那就是:「上帝在哪里?」你都沒有看到過,你就信了祂。從這點我們就可以看出,西方宗教的第一個特點就是信,在你還不知道以前,你就先信吧!如果你不信,你就永遠不可能得救,你信了以後才有可能得救。這就是宗教一般的模式,所以剛才說這叫狹義的宗教。

  但是《中庸》說:「天命之謂性」,我們固然也可以像對待西方的一神教一樣,懷疑天命在哪里?是誰說的?說我們的性是天之所命,要我們遵循我們的性而行,但如果我們不瞭解我們的性怎麼辦?我們怎能相信那不可知的天命?而如果天命不可信,我們的道又怎麼建立?教又怎麼開出?我們何必遵照聖賢的教導?等等一連串的問題都會產生出來,所以《中庸》的說法不是最恰當的說法。不過,順著《中庸》的文章,再讀下去:「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 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現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假如我們讀到這一段,就知道《中庸》畢竟跟西方的宗教不一樣,他不是完全從上面講下來,不完全是從上面壓下來,不完全是說人的道德之性是因為天命給的,我們要遵從天命來行道德。因為如果這樣講,因著天命是模糊的、不清楚的,而道德之所以為道德的意義也就不清楚的、模糊的。現在說「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人生要戒慎恐懼,在你看不到,在你聽不到的地方。「莫現乎隱,莫顯乎微」,那個看不到聽不到的地方反而是最明白的,最大聲的。那個看不到聽不到的地方是指什麼?就是孟子所說的「四端之心」,就是本在你的人性當中的「意識」。人們內心的原始呼聲,便是道德的呼喚,那呼喚是很大聲的,是很明顯的,只是看人要不要去體察去承認而已。所以一個君子要「慎其獨也」,要常常體會那別人都聽不到,只有你自己一個人能聽到的心靈之呼喚。那其他人都不知道,只有自己知道的那個「知」,就是孟子的「良知」,王陽明叫它做「獨知」。當你聽到它知道它的時候,請問你要不要遵從而行?在這裡,雖然很顯明很尖銳,但同時又很微渺很深沉,人很容易輕忽了,輕忽了,就喪失了人之所以為人的特質,生命便往下墮落。所以在這裡就須要特別注意,生怕錯過了,叫做「戒慎恐懼」,「戒慎恐懼」不也是等同於「怵惕惻隱」嗎?──對自己生命的警醒不安。剛才說「天命之謂性」是從性上說的,那麼,說「戒慎恐懼」就是從心上說的了。從性上說就是從天命說,從天之所命說道德的根據,由天而命而性而道而心而行,以「性」為中心,其實就是以「天」為中心,這種道德的理論走的是「從上說下來」的路。如果從戒慎恐懼,從「怵惕、惻隱、羞惡、辭讓」之生命的湧動,來意識到我們本身就有道德的能力,然後再考察這種意識從什麼地方來?它無所來由,如果要給一個來由的話,就說是我們本來就有的,「本來就有」這四個字,就可以合成一個字,叫「性」──生命本有的性質。若再問性從哪裡來?性也不知其來由,若硬要說個來由,則說是自然而有,自然而有的,便叫做「天」。這種以「心」為中心,終於通於天性天命天道的道德理論,這是走「從下面說上去」的路。
      
  中國的儒家說道德的來根據,就有這兩條路。一條是從上面說下來,「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首先注重性,牟先生謂之「性宗」。因為人性所存,其意隱密,故牟先生又稱之為「密教」。一條是從下面說上去,就孟子的「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性,則知天矣。」首先注重心,牟先生謂之「心宗」。因為人心之動,其意顯豁,牟先生又稱之為「顯教」。「性宗」既有根源不清之疑,所以講道德只能有「心宗」一條路了,後世的陸象山王陽明都是孟子學,是儒家成德之教的正宗。還好《中庸》不止是從性說,《中庸》的下半段就合於孟子,也能從心上說,所以,儒家之教,也不可隨便將中庸排除在外。  
            
  從心上說,每個人要回歸自己的起心動念所在,人心的動念又有兩類。一種是現實的,意識到要保護自己,所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是自私自利的根源。由現實生命發動的意識是有條件的──為了要保護自己。人生最切身最重大的自我保護,就是自我的生存與後代的延續,這就是告子所說的「食色性也」,這也可以說是從自然而來的意識,也可以說是人的「天性」。但是除了這種現實的意識之外,人還有另外一種意識,不是為了現實的生命而發動的,也是自然而有,那也是「天性」,那就是孟子說的性善的性,就是人的道德之性,那是超乎現實考量的,用康德的哲學術語說,那是「超越的性」。所以,如果人有現實之性,也有超越之性,而人之所以為人的價值,必是在超越處,而不在現實處。因為現實的性,是動物所共有的,而超越的性,是人所獨有。依孟子與告子辯論的意思,孟子認為,如果要看人之所以為人的特殊性,應從其超越性說,而不從現實性說。從超越性來看現實的人性,就不能把人的現實性說成人性。超越的性必是善的,因為:「善之所以為善,道德之所以為道德,乃是依超越的性而行者」,善是以超越的性之理來規定的。所以,人性只有一個可能,即是「善」。孟子講人「性善」是不能反對的。因為孟子性善的意思,其實是說:「我是從人的性善這一方面來說人是性善的。」這是一個套套邏輯,分析命題,是絕對的真理,你還反對什麼呢?除非你說:「我沒有善的那一面,只有現實的自私自利的這一面」,但人往往不願這樣說。所以孟子的性善說便無懈可擊,誰懷疑,就代表誰不了解孟子。
         
  至於荀子講「性惡」,荀子的「性惡」並不跟孟子「性善」對反,因為荀子講性惡的之性和孟子性善之性,本就不同層次。荀子講的不是人的超越之性,荀子「性惡」的原意只是說:「人在現實上有惡的傾向」。因為人的生命總有現實性,人的現實生命有需求,有「食色性也」「好逸惡勞」等需求。如果有了這種需求卻不知道節制,人與人就會起爭鬥,起爭鬥,惡就開始表現了。本來,人的現實性是中性的,不一定是惡的,但是人的現實性很容易引發自私性,有了自私性就引發了爭奪,爭奪必亂,荀子從爭奪而亂說惡。在這裏,我們可以看出,荀子說人性惡也是不可否認的,因為這是人人共同的感受,這也可以說是一個「意識」,意識到人的天性中帶有著容易走向惡的傾向。但,請問怎麼辦?荀子並沒有教人說:「既然人之性惡,那人就應該順著惡的感受而行,造反是有道理的。」──荀子沒有這麼講,如果他這樣講,就不足以成為一個儒家之徒,不足以與孟子齊名,成為孔子之後的兩個大家之一。荀子說人之性惡,原來是為了讓人們警覺,警覺到人很容易走向惡,為了不要走向惡,人就要化解自己的惡性,叫做「化性」。用什麼來轉化?首先要用禮教來轉化,轉化是溫和的。如果禮教不能轉化呢?就用法制來防治,防治是強硬的。孔子說「道之以德,齊之以禮」,這是比較溫和的轉化;但孔子也說「道之以政,齊之以刑」啊,這是一種強硬的防治。而因為荀子著重人間之惡,所以,荀子在禮教與法治中尤重法治。其實不管是禮教還是法治,都是注重外在的約束,荀子想從外在的約束逹到治國天天下的德治境界。禮教和法制都是人為的,人為叫做「偽」,所以我們可以總括荀子的學問,叫做「化性起偽」。這是順著荀子對人性看法,也就是他的基本意識,必定要走的路。從古以來,儒者看不起荀子,認為有偏,非聖人之道,而當代有些學者卻很欣賞荀子,因為荀子很有西方的法治精神。荀子的基本意識是人之性惡,跟西方人對人的基本意識,發現人是有限的,是差不多的。總之就是在人的現實性上打轉,這是西方人就比較容易產生法制觀念的原因。
     
  其實,荀子和西方人也有些不同,荀子說性惡的目的,也要鼓勵我們成德成聖人,西方人的法治可沒有鼓勵人成德成聖人。孟子說性善是真理,荀子說性惡也是真理,只是孟子的性善更加高明,因為從性善而成德,有根,而從性惡而成德,無根,西方的法治,既不講成德,所以更沒有根,如果說有,其根在上帝。荀子說性惡是指人的現實性,其表現是在人生比較粗淺的地方,是人的動物性。孟子說性善是指人的超越性,其表現是在非常內在,很深刻的地方,是人的神性,人的光明之性。從人光明的地方說性善,是不能反對的,從人的現實地方說性惡,也是不能反對的。所以,要全面了解人生,要知道性善和性惡是同時存在的。而這同時存在,不是兩邊的存在,而是上下的存在。荀子所說的是現實的人性,是屬於下層的人性,孟子所說的是超越的人性,是屬於上層的人性。荀子說的現實的人性不能產生道德,但荀子也希望治國平天下,也希望人人都成聖人,這便需有道德。道德從哪里來呢?從古聖先王制定的禮法中來。
      
  於是,荀子的理論也就有了一個很大的盲點而永遠建立不起來。因為既然人性是惡的,是現實的。那麼,古聖先王也是人,他們的禮法從哪里來?荀子就講不通了。這就是為什麼中國歷代以來都遵循孟子,不遵循荀子的原因了,因為荀子的理論有缺陷。就像我們剛才說的,每個宗教的理論都有缺陷。請問:上帝在哪里?啟示誰知道?這是講不通的,不能解的,所謂沒有根。從形式看,世間的學問並沒有多少,都是差不多的,就只有有根和沒根兩個類型。
           
  要這樣子瞭解才知道儒家教化的根源所在,根源所在就是孟子說的:「人固有之」而且「人皆有之」。善心善性的感受原都是主觀的,但每個人的善心善性之感,都是不知其然而然的從自己的內在生命升起,這種升起不是自己私人的特殊的小情感,它是共同的人之本性所升起的意識,但它同時是客觀的,而且是普遍而必然的。這就是「道德意識」的本質特色。主觀的心而產生的意識具有客觀性,客觀性,便是「理」,又叫天理。天理在哪里?天理就在人心當中,由人心發出天理。所以說「心即理」,也可以說「心即性」,也可以說「心即天」,以人心來規定道德,規定人性,規定天命、天道,從而建立起「道德的形而上學」。這是「道德的意識」全部的意義。
   
  從這裏建立起儒家的道德理論,是孟子的功勞。孔子的時候並沒有建立這套理論,孔子只有如如地表現,隨時當下地表現。所以,孟子對於孔門有功,對於儒家有功。韓愈說:「孟子之功不在禹下」,大禹治理洪水,拯救萬民,孟子建立性善,立教於萬世,其功勞不在大禹治水之下。沒有孟子這套理論的建立,孔門的仁德之教就不能這麼清楚的明白。陸象山說:「夫子以仁發明斯道,渾無隙縫,孟子十字打開,更無隱遁。」孔子以仁之行動來示現人生之道,隨時表現,通體是德慧,當下圓滿,渾然一片,這是聖人的氣象。孟子把夫子的仁德之教十字打開,所謂打開,有縱貫的打開,有橫面的打開。縱貫的打開,就是「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性,則知天矣。」從心說性,從性說天,讓心性天命相貫通。橫向的打開啟,就是:「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從「四端之心」的體貼,向外開展,是無窮的開展,所謂「擴充」,「茍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茍能充之,足以保四海」。從一個人的道德意識,展現出他的道德行為,完成他的人品,叫「內聖」。道德之意識,是沒有特定範圍的,必定從關切自己開始,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關切到自己的家庭,關切到國家、民族,乃至關切到世界、宇宙。道德心含量無窮,道德的開展無可限量,這叫做「外王」。內聖一定展現為外王,外王是何等廣大的事業,但不外是內聖所必然的要求。內聖開為外王是橫面的展開。有縱貫的展開,有橫面的展開叫做「十字打開」。孟子把道德之教十字打開,他的核心點原始點就是「道德的意識」,對於道德之感的切身體會。有了道德的體會就會上下打通,左右橫貫,無遠弗屆。所以有了道德的意識,整個人生就有了真實的可靠的方向,順著這個方向而去,每一步都是切切實實,坦蕩明白的。這個方向是光明的方向,向著這樣的方向,便會覺得天地與人生頓時廣大起來,光明起來,

  每一個人依照自己切實坦然的道德意識而行,就是一個君子。行之有所得,就是一個賢者。完全展現內聖外王所有的內涵,就是一個聖人。他的起因就是每個人自覺的那麼一點點意識,這個意識不是現實的意識,是超越的意識,這個意識直通於天德,這樣就完成儒家的道德學說。這又不只是學說而已,是每個人當下的體會,在自己的心中就會升起一種對自己鼓舞的力量。所以,良知就是良能,即知就能即行,知的本身就會產生動能,不行就是不知,這就是道德的本性。通過這樣的認識,我們才可以真正了解儒家的意義。

  這幾天,我們一直在講論語,如果我們從道德意識的觀點去檢驗孔子的每一句話。我們將會發現,孔子的每一句話都是從道德的意識如如的發出來的,所以程子說「孔子言語句句是自然」。雖然孔子沒有講出「道德意識」這個辭語,但孔子心靈中的道德的意識是深切廣大,是與生命和理想合為一體的。所以他所有的言論,所有的行動才能「從心所欲,不逾矩」,我們讀《論語》就要這麼讀,解論語,就要這麼解。譬如:「學而時習之」也是因為一種對人性光明的嚮往,這種光明的嚮往是人類最基本的,是我們本來就有的意識。人性的嚮往無限,依循人性而學而習,人回歸到自我,人依人性而長進,把人性的內涵逐步地開發出來,當然是可喜可悅的。人與人的相處,最安慰最快樂的情況是:我跟對方都有人生之道的意識,都是追求道德的行道者,當然「有朋自遠方來」,是可樂的。而人人遵循道德的意識,「如好好色,如惡惡臭,故君子慎其獨也。」人生之道是清楚明白的,走人生之道是自己的事。而這自己的事,關心的不但是自己,還要「己欲利而利人,己欲達而達人」,推出去,人生就是個無限。既然德業如此廣大,「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旁人之知與不知,本不關緊要,你為什麼還要為這些發愁發悶呢?所以說「人不知而不慍」,才是個君子啊。整部論語,只不過是道德心靈與志業的展示,讀論語的任何章節,都要以「道德意識」為基礎來籠罩,這叫做「瞭解全體,才能瞭解部分」,「瞭解義理才能瞭解訓詁」。不只是讀論語,以後遇到任何一種教導,任何一種哲學,都要先問:「它的基本意識在哪里」?從基本意識出發就可以開出一個教,從基本意識來體會這種教,來證驗這個教,叫「法印」。合乎這種教的基本意識,就是這個教,不合的,就不是這個教。
     
   所以,你可以用道德的意識來檢驗中國所有的儒者。從先秦儒者,到宋明儒者,一直到今天的新儒家。你就看他是不是基於道德意識出發的,如果是,那麼他就是儒家,如果不是,他就不是儒家。
      
  今天我就以一種綜合的方式講一種看待學問的觀點。講的東西雖然只有一點點,但這是重要的一點,也是活的一點,大家可以運用到一切的理論,一切的學問上。思想從根本上著眼,就能「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放之則瀰六合,卷之則退藏於密」。一定要如此,才能收放自如,才能夠瞭解一個學派,瞭解一個教;也才能夠了解一切的學問,一切的教,這叫「正法眼藏」。

  今天就講到這裏,謝謝各位。(長久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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