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感受
一九六八年三月廿七日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學術講演
牟宗三先生講
區慕弘同學錄
虞主任、各位先生、各位同學:
我對藝術這方面的問題,可說是完全外行;所以,我也不打算在這方面表示任何意見。可是,上星期你們同學約我來說幾句話,我想藉此機會講一點我內心所想的。這恐怕不能給各位研究藝術的人有所鼓勵,很可能是洩氣的話。不過,對有專門學問修養的人,實在也不需要外行人去鼓勵的。所以我不妨姑妄言之,諸位也不妨姑妄聽之。假如我的說話在諸位的靈魂深處引起感發的話,那是一種意外的收穫。
關於藝術的理論,美學方面的,在外國有很多大著,康德有美學論、黑格爾有藝術哲學、克羅來也講美學的。關於這些抽象的理論,我不大十分有興趣。要說,也可以說一些出來,可是純講這些抽象的理論,也沒有多大意思。所以我對這方面的間題,從來不敢贊一詞,很少表示任何態度。我不但在狹義方面,即純藝術方面是這樣;甚至廣義上說,在文學方面就是詩詞歌賦等,也是這樣的。我在台灣的一位朋位徐復觀先生,常作笑話,說我這個人沒有美感。不過,我不像墨子反對音樂的態度,因為我不反對音樂,也不能說我不能聽音樂,因為我還不至於是墨子的耳朵。狹義一點來說,說我沒有美感也是對的;可是廣義一點來說,說我沒有美感也不一定對。就作為專學的藝術說,是這樣;可是在生活表現方面就不見得是這樣。且從專學方面說,比如在詩詞方面,我完全不行;偶然可以作一句出來,可是剛說出一句,但下一句便沒有了。因為以前現成的詞句,詞藻多得很,那些美麗的詞語我都用不上。用不上則我的下一句便沒有了。那末這就表示說你自己的趣味,這種詞藻不夠,不能表達,可是我自己也造不出新字眼來表達我的趣味。從這一點來說,我這個美感很難表現。我以前也常常讀詩,有時也可講一講詩,有個時期我也做過關於評詩的文章,標題曰「說詩一家言」,但後來很少寫這一方面的文字。歷代大家,我真正能欣賞的很少,如李白、杜甫、李義山、陶淵明、曹子建的詩,這些詩都是不錯的,但要使我能到讚歎不已的地步,則亦很難。經常我能唸的詩少而又少,又是不見經傳的,不是那些大家的詩。我不但在詩詞這方面如此,在書法與繪畫方面亦然,我的客廳裡從沒有想到掛點字畫。我討厭自己的字,但對當代大家的字如溥心畬、于右任等的字,我也不見得欣賞;對於古人的字畫,我也不見得一定喜歡。我對這些藝術品沒有興趣,這可以說我對現實的具體的藝術品缺乏美感。我覺得欣賞也要經過訓練的,比如欣賞西方音樂,是要經過訓練的,有訓練才能懂,缺乏訓練是不能懂的。對中國的生活習慣薰染久了的時候,欣賞西方音樂是很困難的。又如聽京戲亦要有訓練,才能懂的。所以對欣賞藝術沒有訓練,也是不能懂的。但是我個人的感想還不只是訓練的問題。有時候,我對於聽京戲,我也不妄自菲薄,我敢說有一點相當的訓練,我在聽方面是相當的內行,可以說懂;但是你不能說我對它,有甚麼了不起的一種讚歎。我有一個時期,對於崑曲,這是道地的中國音樂也有衷心的喜歡。那確實能一聽這個東西,馬上可以使你神往,心中有難以說出的愉快,那是京戲達不到的。京劇不能使人有這種境界。
在成都的時候,我一聽見吹笛子,配上唱這個崑曲,我就神往。可是這幾年,就沒有了。所以就這個情形,我常想一想,我是有一點感受的,但常常不能滿足。這裡面似乎有一個很深的問題。徐復觀先生說我完全沒有感,我想這不見得對,但我也不跟他辯說。反正我也不想作,也不能作詩人或藝術家。不過就我的美感說,這裡面確有一個問題,我想這不純是一個訓練的問題。
我不能講「藝術」,但常喜歡講「藝術性的」(Artistic),我常講有藝術性的生活情調。魏晉人的情調是 Artistic,但又不單是 Artistic,他們還有一種玄智來配合。他們一方面是Intellectual,一方面是 Artistic。這兩種成分合起來的情調,我常能欣賞。但是這一種情調不是藝術,這不是 Arts,這是 Artistic。這只可以是一種生活情調,生活情調是一種意境,也是一種姿態。一種意境、一種姿態,不是一種藝術。在我的《歷史哲學》裡面我就常談到這方面,說中國文化精神有兩條流支配:一條是從儒家下來,就是講理性的,所以我叫這種精神為盡理的精神;還有一條流是英雄或天才型的人物,這種人物是盡氣的人物。這是中國文化的兩大流。盡理的,就是講聖賢,這是儒家所嚮往的人品。這是主流,這是主宰我們的文化生命的。但是人的生命不能夠完全是理性的;所以還有一條暗流,是個盡氣的。這個氣是廣義地說;若細分之,當該是才、情、氣。盡氣的人物是英雄人物,盡才的人物就是各種天才家,像李太白這一類。盡情的人物,現實上有沒有呢?假定就小說裡面想,比如說紅樓夢裡面所表現的那些人物,好像就是盡情的了,就說是賈寶玉吧!事實上有沒有賈寶玉這種人,則很難說;即使有,能盡情到甚麼程度也很難說。不過,從道理上講,是有盡情、盡氣、盡才,這三種形態的人物。這種人物總括起來都是 Artistic,藝術性的。盡氣的人物,比如是劉邦,我對這個人物有相當的了解,楚霸王還不大夠,唐太宗也差一點。唐太宗平常大家都認為是英雄,但是唐太宗這個英雄格調,和劉邦不能相同。諸位假如是有興趣的話,請去看看我那部《歷史哲學》。劉邦在兩千年以前,我們在兩千年以後,通過司馬遷的文字,作這樣的欣賞。假如現實的一個劉邦在眼前,是不是可以欣賞也有問題。在道理上,我們可以這樣想,我們人間是有這一種英雄性的盡氣的這種藝術性的人物,是有這種盡才的藝術人格,也是有是盡情的這種藝術人格。這種人大體都是可欣賞的,是 Artistic,這裡面就有一種美,這是一件藝術品,這種藝術作品不是我們畫的,也不是我們寫的,也不是我們演奏或彫刻的;這是上帝創造的,這是生命人格的結晶。假定從西方來講,在音樂上我不十分清楚,譬如說音樂家,像貝多芬這一種音樂家,這算不算是盡才型的藝術人格呢?我不懂得音樂藝術,但這一個藝術家的生命情調,算不算是盡才型的?他的藝術天才及人格形態,我想是可欣賞的,這就表示一種藝術性的美。Artistic一字用在這個地方就叫作人格美。能欣賞人格美是一個大的本事。
從理論上講,蘇格拉底當年就告訴我們,你要知道你自己。不要說知道別人,就是知道自己,誰能真正知道自己呢?照他的道理,教訓上說是一種勸人不要狂妄,我們在這裡不說這個意思,而是想說把人或自己當作一個欣賞的對象看。這種欣賞的瞭解,相當困難。藝術性的人格是他的特別生命的凸出。欣賞這種生命是頗不容易的,而這種生命也確有其美處,只這種美都很難說。我對這一面常常特別有所感,所以我這個美感,美的趣味,常常不能夠寄託在一個現實的藝術作品上,常常在這個地方有蒼涼之感;這個地方就是可欣賞的,這就是生命的事情,這不是藝術,而這種藝術性的人格(Artistic Personality)或者說是藝術性的生命(Artistic Life),是上帝創造的,這是所謂「天也」!這個不是學得來的,不是經過學問道德的修養所能培養到的。所以不只像劉邦這種盡氣的人物是天才,就是像李白、貝多芬這種盡才型的也是天才,就算是能盡情的人,那麼這個盡情型的人物也是個天才。我們都不行,我們不能盡情,這不是說某某人性情刻薄、寡情,還不單這種情形,就假定你不寡情,你也未必真能盡情。不管是劉邦英雄型的盡氣,或者是天才家、藝術家的盡才,或者是愛情上盡情的人物,這都是生命上的事情。這個生命一定是很突出,他的藝術性的情調,美的姿態就是從他的突出的生命之中呈現出來的。但是須知生命是有一個強度的,你究竟能突出到甚麼程度?這個沒有人能把握的。你突出到某某程度,你才能美,你突出的程度不夠,你不算美。所以英雄很多,都有可欣賞處。但歷史上二千年來數來數去只有劉邦一人,其餘的一些,都是似是而非的。所以這個地方就有一個很深刻的問題在裡面,就是從生命上看,生命是有限度的,是個有強度的東西,不能作直線的無限拉長,這裡有個限制。我們這個美要靠著生命來表現,而生命同時又是限制了它,這是一個 Paradox。那麼假若我們離開這個生命,去解掉這 Paradox,那就沒有這種美,沒有這種具體的美;這時只有柏拉圖所謂美之理型,即美之自己,但不是藝術品。這種離開生命的理境也是可欣賞的。黑格爾曾說藝術表現上帝的形式(form of God)。他說有三種絕對的精神:一種是宗教、一種是藝術、一種是哲學。因為黑格爾是哲學家,故把哲學看得高,認為是三種絕對精神中的最高格。這個我們不去管他。他說藝術表現上帝的形式,這句話我很能欣賞。上帝是宗教崇拜的對象、信仰的對象,有甚麼形式可言?從宗教的立場說,上帝是無所不在、無所不知,是個無限。這根本沒有任何形式,假如有形式,便把祂限制住了,限住了,上帝就不是這個樣了,就不是一個無限了。現在我們說藝術是表現上帝的形式,其意當該是藝術所透顯的美,就是上帝的形式(形相)。形相雖有限,而即融於無限中,此即所以說,藝術是一種絕對精神,是表現絕對精神的。藝術要想借用顏色、線條、畫紙,一些有限的東西,來表現內在無限的東西,它就是以這種無限的美的意境來表現上帝的形式。
黑格爾的這個道理說得很美,但實際上是不是有這種藝術呢?很成問題。我對這句話所表示的理境非常欣賞,但是看看現實的作品,是不是也能有使我像欣賞黑格爾那種理境的美呢?黑格爾瞭解藝術的本質,從原理上說藝術,當該如此,這是一個道理,但並不表示現實上的藝術都是如此。所以這個理境是可以欣賞的,「藝術表現上帝的形式」,這個表示是很美的。這句話使我想起中國莊子裡面有一些話相同,這個也是很可欣賞的,《莊子˙天下篇》裡面有幾句話說:道術是一個全體。在戰國時百家爭鳴,各有所見,就是一孔之見。一孔之見,就把道的全體分裂了。因為分裂了,所以他說:「寡能備於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黑格爾說藝術表現上帝的形相,這個上帝的形相就是神明之容。「容」字實比「形相」更為美。神明有甚麼容呢?「神明之容」這句話,就是一句美的話,這是一個美學上的欣趣。「天地之美」從「神明之容」的地方表示。假如通過自然科學來了解,是沒有美的。天地之美就是給科學破裂了,支解了,這是莊子所說的「判天地之美,柝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所以「寡能備於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稱」是「相應」的意思。支解破裂便不能夠與「神明之容」,絲絲入扣相契應。「稱神明之容」一語是莊子的美的靈感,雖然講的是道,可是這個地方是把道在美的趣味中表示出來。這也是一個理境。現實上的作品,能不能夠備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呢?能不能夠使我們有「天地之美,神明之容」這樣讚歎呢? 照我自己主觀的感受上談,這是很不容易得見的。我不是抹殺客觀的藝術存在(創造)。你們也許可說我不對,但是至少從我主觀的感受上講,我覺得難。
我常常是想這天地之美,神明之容的,也常常嚮往這種盡才、盡情、盡氣的藝術性的人格。這些常在我自己心中浮現一種若有若無的美境,而不能夠表現出來。我自己也沒有那種藝術的天才,作一個藝術作品,來把我心中所想的那種藝術性的生命或者把那種上帝的形相,神明之容,表示出來。我記得幼年在我們家鄉,當春末夏初的時候,我常常仰臥在河邊的沙灘上,仰望寥廓的天空,旁邊是小溪流,有桑樹兩行,有楊柳幾株,上面有布穀鳥鳴之聲。在這一種清明寥闊的境況裡,我一藐然之身,橫臥在沙灘上,一種落寞而不落寞之感便在我心中浮現。我當時並不能明其所以,但只覺得很神往。事後我想這落寞而不落寞之感便就是那天地之美神明之容了。又有一次,我夜宿在一家旅店裡,半夜三更正在睡意迷離之際,忽有樂聲起於鄰舍。那聲音的低徊悠揚大類梵音。在它的抑揚迥旋之中,直可把那天地的哀怨給全部搖拽出來。我們常說天地也含悲。我想這天地的哀容也就是天地之美,神明之容了。我常有這蒼涼之悲感的。這才是令人迥腸蕩氣而又是寂天寞地之美的。這種美是很難用藝術作品表達的。藝術或文學作品當該是表現神明之容的。但是一般的作品很難達到這種程度。這個不是理論的問題,也不是講的問題,乃是作的問題。這個就是生命,是要靠藝術家創造出來。他有這生命,他就創造出來。所謂“Artistic Life”,“Artistic Personality”,便是這樣的生命。沒有這個生命就作不出來。我自己也不能夠創造,我空講是沒有用的。生命的事情常常有意外的出現,是不在這所講的理論的圈套之內的,這是大體這樣說,我自己的主觀感受是如此。
我說這個意思是表示:藝術,它是不能離開生命來表現的,要離開就沒有藝術作品,一通過生命來表現,那麼你這個藝術作品,常常為這個生命所限,這個就是我剛才所說的一個兩難的地方。那麼你怎樣把這個兩難經過一種訓練,所謂後天的功夫,來把生命調適一下,使它往上發展,發展到可以達到這個天地之美,神明之容的境地,來解決這兩難呢?這樣,那當可以無憾了。但是這是個理想的目標,現實上是不是能夠作到,很有問題。我想我們在這裡所學到的訓練,後天的訓練很有限度,所以在這個地方,我不採取訓練主義。這裡是天才的。這個是屬於生命的東西。生命的事情是不能夠訓練的,它是先天性的。這個先天性,不是理性的先天性,這是父母所給我的。訓練是在這個範圍之內訓練,這只是技巧上的事。生命的格範一旦定了,你無論如何訓練都不能夠超出那範圍的圈套,你要想超越這個範圍而開拓一下,那是千難萬難的。這個是生命的事,不是理性的事。即使是理性的事情可以訓練,也有限度。比如儒家講,人人可以為聖人,這是從理性上講,給你一個希望:這是理想主義。但是他一方面反過來還要說變化氣質,要變化氣質才能夠使你的理性表現出來。而變化氣質是有限的。氣質是生命的事情,生命一定的時候,你這個變化是有限的,所以理想上來講,人人皆可以為聖人,但事實上並沒有人人皆成聖人。這個問題關鍵在哪裡呢?就是生命的限制。照創造道德人格上說尚且是如此,而何況是藝術?藝術性的創造,是完全靠生命的。這個生命是先天的,不能訓練。訓練只是在你的範圍之內訓練一點技巧。假定你沒有這種生命的突出,或者突出到某種程度就停止,這美便不能表現。困難就在這個地方。
你要想成一個真正的藝術家,一個創造性的藝術家,這是要靠有獨特性的生命的。但是哪一種獨特的生命情調才是創造藝術的生命呢?這是沒有答覆的,此即所謂先天。比如說孔夫子他的生命突出。但為甚麼又不能成為藝術家呢?他怎麼郤成了聖人呢?那些宋明的理學家他們的生命也很突出,為甚麼卻只能成為一個儒者人格,而不能成藝術家呢?我只能描述地說:能表現天地之美,神明之容的生命才是藝術家。人常想到藝術家都是古里古怪的。這個古里古怪有其必然性。這不是假裝的。這也是生命上的一個不容已。做作的不可靠。有一個時期,譬如說中國的留學生到法國去,都學著留長頭髮。這個不能表現真實的藝術生命,因為藝術的生命是不能摹仿的,不能摹仿任何時尚的,所以要特立獨行,要發於性情之真。特立獨行的人永遠是令人討厭的,在社會上是很難生存的,他們要奮鬥,要顛連困苦。假如我們要顧到在社會上適者生存,那麼你就要捨己從人,久之你便是一個庸俗的人,不能成為一個藝術家。有些人他按照美學去裝飾自己,這反而不美。比如說我們的老師就是熊先生,他這個人照現實生活上說,他是絲毫沒有藝術性的,也可以說毫無生活。我們可以吃茶、吸煙、飲酒;但我們的老師既不飲茶,也不吸煙,也不飲酒,他只喝白開水,他的生活除了談道以外,一無所有。就是這麼一種生活。你說這個有生活沒有生活?在我們來說,實在沒有生活的。但他這個生命的整個情調,是藝術性的。他不作詩,也不填詞,更無意於為文。寫字是亂七八糟地寫,不像我們平常的寫法。但他寫出來有天然的秀氣。掛出來,個個字可以站得住。他沒有訓練,就這樣寫,這就是他的藝術性的生命情調。他不是理學家,是魏晉時代的人物,這就是特立獨行的藝術性的生命突出。但是他的藝術性的生命突出沒有應用在作文學、作藝術創造,郤用在哲學上。那麼假定說我們有這一種藝術性的生命突出,而能夠恰恰應用到藝術創造上,那你就成藝術家。所以這裡面有些很微妙的問題,常常這個人是 Artistic,但他不能夠作藝術創造。這就是生命的獨特。這個地方也請諸位常常反省一下,檢查一下你自己的生命是不是一個能作藝術創造的生命,這樣也許能把你的靈魂深處那種真性情揭發出來。揭發出來就是用其所長,使你在這個方向往前走,那麼你可以有藝術的創造。
談到這裡,牽連到我對眼前有很多的觀念也覺得是不很恰當的。說到藝術和文學,它的主體一定是生命主體。生命有獨立的意義,上而它不是理性。下而它又不是物質。就單單拿這種有獨立意義的生命,才是真正的藝術主體。好多談藝術的從道家方面談,從莊子來講,說莊子是「藝術主體」,這個名詞用得不恰當。在你們這期的藝術專刊上鄭捷順同學也提到這個觀念。說莊子談道的境界是含有藝術性的境界則可,但你不可以說莊子是藝術主體。「藝術性的」(Artistic)是個形容詞。藝術性的境界不單道家有,儒家也有。宋明儒者為甚麼喜歡講「孔顏樂處」,為甚麼喜歡講「自然」,王陽明門下泰州派都喜歡講自然,陳白沙也喜歡講自然。孔子也說:「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成於樂」就是藝術境界。但你不能說孔子、理學家、陳白沙、王陽明那些人是「藝術主體」。這是道德理性所到達的一種境界,這是所謂「大而化之之謂聖」,達到一種「化」的境界。那麼照儒家的講法最高境界也是藝術性的境界,因為它代表諧和、圓滿、無限。「成於樂」即是諧和。體現道,而能到達「樂」的境界,便是大成,便是自然、灑脫,如行雲流水那麼樣。這就是藝術境界了。這裡是真、是善、也是美。美是最後的圓成。道家的莊子也最能表現這種境界。但他這種表現是從修道立場達到的,而修道郤是理性的問題。所以你可以說道家講逍遙、講自然,是含有一種藝術的境界,但講自然不是現成的自然,是通過修養的工夫而達到的自然,達到那一種自然的境界。所以你可以說中國的藝術作品中的境界大體是開自道家,但不能說莊子本身所講的那套道理是「藝術主體」的。藝術主體是單就生命講,道家不能說是藝術主體。他講道,講道是理性的事情,他要你通過功夫才能達到的。我提到這點,不是在批評旁人,實在是希望諸位在研究藝術的時候要常常反省,正視你自己這個主體,這個生命主體。這個生命發的時候是不自覺的(Unconscious)。所以這裡說天才,一發洩完就沒有了,就是所謂「江郎才盡」。按照理性講,當該沒有盡,但是從生命上講,他是「有盡」的時候。當他發的時候,不是理性所能控制的,所以李白斗酒詩百篇。他一喝酒,詩都出來了。藝術就是這樣創造出來的。所以藝術的主體是生命,不是理性。儒家也講創造,那是根據道德理性的創造,創造善,引發道德行為之「純亦不已」。上帝也創造,上帝創造萬物也不是藝術的創造。所以單單生命才是創造藝術的藝術主體。我們應把這些名詞確定一下,不要把其他的也拉在一起講,講道家還是道家,講莊子的還是照莊子講。我提這個意思就是叫我們從理論上來確定藝術的主體如何來瞭解。這也許可以幫助我們反省一下我是不是有這一種藝術創造的生命主體。大體上我的一點意見和感受只是如此。除此以外,至於照藝術本身講,我是完全不敢贊一詞的。
原載於《新亞生活雙週刊》
1968年6月7日
*** 本文選自《毅圃》第五期 1996年 四月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