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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詩一家言──格調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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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14 10:29:5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說詩一家言──格調篇

序曰︰
時政腐亂,人心頹喪;國土削弱,士氣無主。鄙薄者,崇外而自卑;浮誇者,藉今以傲古。此乃有關于世運,非可怨天以尤人。李太白詩云「《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又曰︰「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盛衰之勢,蓋自古然矣。所望能有一二佳人,不慕虛榮,自甘冷落。處汙泥而不染,運樞機于屏帷。發潛德之幽光,留典章于異代,則亦重光之根基也。吾不能負戈殺敵,深自愧恨,乃偷生邊陲稽考往古。將以明世運之盛衰,鼓詩人之志氣,使其知所關甚大,而有以自養,無徒輕浮為也。

民廿七年七月廿七日 蒼梧蝴蝶山

×    ×    ×

李白〈古風〉五十九首,發之于平旦之氣。故格調尚高,不失為風雅之正。

刺美風化,緩而不迫,謂之風;推明政治,莊語得失,謂之雅。風者事也,雅者理也。五十九首,其事則仙,其理則道,其情則傷。事生景,理生情。理事情景,交織綿密,無間隔兩橛之弊,則詩格高,詩調美矣。作詩不是一件輕率事。要精神貫注,要提撕驚覺。要敬不要怠。怠則慢而不緊,弛而不張,流而不返,滑而不蘊。此下品也。五十九首大體尚能貫注。

第一首述歷代詩風之盛衰為歌詠時代精神(詩一方面)之作,無懈可擊。而「《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是何等氣魄!

第二首︰「蟾蜍薄太清,蝕此瑤台月。圓光虧中天,金魄遂淪沒。螮蝀入紫微,大明夷朝暉。浮雲隔兩曜,萬象昏陰霏。蕭蕭長門宮,昔是今已非。桂蠹花不實,天霜下嚴威。沈嘆終永夕,感我涕沾衣。」這是一首象徵詩,藉月光被蔽以明小人得時,兼明盛衰之理。可嘆是令人可嘆的,但情緒尚不至「涕沾衣」。此詩所表現的情緒是清爽悲涼之感,並不十分興奮。可見結尾兩句之情與通篇所寫之景,不相圓融。輕心讀去,自無所覺。再三諷詠,則總有兩橛突兀之感。此是一點白璧之瑕,然影響詩極則甚大。試舉陶潛詩一首,即可見二人火候之深淺。陶詩〈歸園田居〉云︰
徘徊邱隴間,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遺處,桑竹殘朽株。借問採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沒無復餘。一世異朝市,此語真不虛。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
這本是很淒涼的景象,其可痛比「蟾蜍薄太清」、「螮蝀入紫微」、「浮雲隔兩曜」深得多。但淵明寫的那麼低回依依,淡泊恬靜,而其淒涼之情,函蓄之深,又直不可以言語形容。經此一比,當知李白輕浮多矣。這就是李之詩格不如陶處。此詩若出陶手,必另有一番氣象。若改為「沈以終永夕,此情真不畏」,或全改為「思之重嘆息,使我不能飛。」(長詩〈柏舟〉:「日居月諸,胡迭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太白詩與此詩韻同,而〈柏舟〉詩卻無兩橛之弊。)又當稍為函蓄。吾不懂聲韻,此改未必勝過原作,但原作總令人生不安之感。

又第五首︰「太白何蒼蒼,星辰上森列。去天三百里,邈爾與世絕。中有綠髮翁,披雲臥松雪。不笑亦不語,冥棲在巖穴。我來逢真人,長跪問寶訣,粲然啟玉齒,授以鍊藥說。銘骨傳其語,竦身已電滅。仰望不可及,蒼然五情熱。吾將營丹砂,永世與人別。」

又第七首︰「客有鶴上仙,飛飛凌太清。揚言碧雲裏,自道安期名。兩兩白玉童,雙吹紫鸞笙。去影忽不見,回風送天聲。舉首遠望之,飄然若流星。願飧金光草,壽與天齊傾。」

此兩首結尾通犯兩橛之病,令人生不安之感。其景甚美,其事可羨,字裏行間,已表露無餘。再不必說出,說出則索然矣。慕仙之意,〈十九首〉、《楚辭》俱有之,然太白此兩詩之作法,卻甚肖子建。子建遊仙詩有六篇︰〈仙人篇〉、〈遊仙〉、〈五遊詠〉、〈遠遊篇〉、〈飛龍篇〉、〈苦思行〉,皆不犯突兀兩橛之弊,此古人渾厚處。李白詩有古意,而以五十九首最肖似。然尚又如此,其學養可知矣。李攀龍《選唐詩.序》云︰「太白縱橫,往往強弩之末,間雜長語,英雄欺人耳。」此評不指五十九首而言。然五十九首如適所指,亦類乎強弩之末,此則精神弛散故也。其情調有時甚美,而詩格不高者,職是故耳。舉一可以反三,讀者細品可也。

第九首甚似陶詩,如「一體更變易,萬事良悠悠。」「富貴故如此,營營何所求?」皆淵明氣象。此詩說一個滄桑萬變道理,反覆詠之而不覺其淺,一唱三嘆,引人入勝。蓋此理平常,人多不覺。我今覺其親切,便當反覆吟詠,脫其淺也。我泳洄之,亦濟且深矣。

第十一首亦似陶詩,朴素自然,以才華詩露之太白,有此詩彌覺可貴。「逝川與流光,飄忽不相待。」似淵明又似子建。「人生非寒松,年貌豈長在?」「黃河走東溟,白日落西海。」皆類陶句。

第十四首︰「三十六萬人,哀哀淚如雨。」「不見征戍兒,豈知關山苦?」悲在物情,非我悲,故佳。若無緣無故,隨便吟一首詩,便一把鼻涕一把淚,則是婦人乾號,無味之至矣。詩人無愁強說愁,最可厭。

第十九首最佳︰寫景入神,一也。本因世苦而入山,卻因入山而悲來,二也。「素手把芙蓉,虛步躡太清。」輕鬆美妙之至。「俯視洛陽川,茫茫走胡兵。流血塗野草,豺狼盡冠纓。」此又是釋迦渡世之情。徐用吾曰︰
五言古詩,或引興起,或賦比起。須要用意深遠,託詞深厚。反覆優游,雍容不迫。或感古懷今,或懷人傷己,或瀟灑閒適。寫景要雅淡。推人心之至情,摹感慨之微意。悲歡函蓄而不傷,美刺婉曲而不露。要有《三百篇》遺意。
五十九首大體尚不離此,故不失為格高調雅之作。李白本放浪頹廢之人,而能作此,可知為發之于平旦之氣。我疑心此詩必作于居山東或京洛之時,故詩中有「黃河」「洛陽川」之詞。後來居江漢,則諸格放蕩矣。

何謂格?
推明政治,莊語得失,謂之雅,理也;刺美風化,緩而不迫,謂之風,事也;憂幽憤悱,寓之興比,謂之騷,情也;采摭事物,摛華布體,謂之賦,景也。理事情景交織綿密,精神貫注,無過不及,是謂之格。格者,詩之所以為詩之道也,譬如人格,人之格在乎天理人情。無情無理,謂無格。有情無理而不得其正,流入偏激,則謂格之疵瑕。格有疵瑕是格之有等差,其高下可以量也。詩格亦如此。詩格之高者,理事情景之大語也。始條理,終條理,金聲而玉振也。

何謂調?
調暢其氣,動蕩其態,聲韻鏗鏘,八音克偕,是謂之調。調者,詩之所以為詩之才也。格以正之,氣以充之。氣之呈在乎才,才之呈則調也。氣有暴氣,有正氣,有平旦之氣,有浩然之氣。呈暴氣者,調之下也。氣之正者則調高,氣之平者則調雅。譬之人,格是其天理人情之性,調是其內聖外王之才。其才用之而得當,其氣無不正,其情無不和,周旋揖讓,無不中矩。是則其才之高也,亦即其調之高也。性則才矣,才則性矣。格高則調雅,調雅則格高。

格則靜以觀其性,調則動以觀其情。性者其理也,其養也;情者其才也,其態也。格之高關於理事情景;理事情景之莊雅從容,關於性情學問。學問極至,性情平達。平達者,中和也。喜怒哀樂,各極其當。發之於詩則悲歡穹泰,發斂抑揚,疾徐縱橫,無施不可。此格之極變而不可隅拘,乃見其詩格之高之大也。高則不流,流則蕩矣;大則不狹,狹則激矣。古今詩格之高者,莫過於子建、淵明。

又格屬意,調屬形。格不可以具體指之,由調以觀格;調可以舉而明之。吾讀《毛詩》,知其中筆週多端,可為後世法︰
《小雅.鹿鳴》︰「嗷嗷鹿鳴,食野之芩。我有嘉賓,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樂且湛。」六句,上兩句一韻,下四句連綿成韻,是謂「連綿調」。
《小雅.四牡》︰「四牡騑騑,周道倭遲。豈不懷歸。王事靡盬。我心傷悲。」五句,上兩句一韻,下三句一整韻而最後一句一抑一挫,委婉迴環之至。此謂「三句迴旋調」。又同詩︰「翩翩者鵻,載飛載下,集于苞栩。王事靡盬,不遑將父。」五句,上三句為一整韻,此三句迴旋調之在上者,三句迴旋調,無論在上在下,皆最美。白居易〈霓裳羽衣歌〉云︰「飄然轉旋迴雪輕,嫣然縱送遊龍驚。小垂手後柳無力,斜曳裾時雲欲生。」可形容此調之美妙。
《小雅.伐木》︰「有酒湑我,無酒酤我,坎坎鼓我,蹲蹲舞我。迨我暇矣,飲此湑矣。」上四句同韻連綿成調,末二句一韻而成變。此謂「同韻調」。
《小雅.天保》︰「如月之恆,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此謂變調或散調,極盡錯落之致。
《小雅.出車》︰「我出我車,於彼郊矣。設此旐矣,建彼旄矣。彼旟旐斯,胡不旆旆,憂心悄悄,僕夫況瘁。」八句,上四句急轉直下,連綿成韻。下四句兩句一韻,抑揚頓挫,急湍成漩,餘味無穹。白居易〈霓裳羽衣歌〉曰︰「繁音急節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鏗錚。翔鸞舞了卻收翅,唳鶴曲終長引聲。」正是此調之妙贊,故此可曰「繁音急節調」。
《小雅.杕杜》︰「有杕之杜,其葉萋萋。王事靡盬,我心傷悲。卉木萋止,女心悲止,征夫歸止。」七句,上四句兩句一韻,下三句一韻,同聲急轉,戛然而止。聲可裂帛矣。白詩云︰「中序擘駱初入拍,秋竹竿裂春冰坼。」故此可曰「擘駱調」。
凡此諸調,後人皆宜倣效。運用成熟,即有古意。太白詩常有類乎此者。如〈烏棲曲〉云︰「姑蘇台上烏栖時,吳王宮裏醉西施。吳歌楚舞歡未畢,青山欲啣半邊日。銀箭金壺漏水多,起看秋月墜江波。東方漸高奈樂何?」末三句即謂迴旋調。故太白詩常有古意,然亦不多,蓋白類乎古樂府者多也。

《三百篇》調雖如此之多,總觀之不外連鈞疊鈞是也,故可曰古調者連綿調也。毫無古意之唐雅(杜詩),即無此連綿調,而屬排比調,見下可知。
何謂神韻?大而化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謂神,神者妙萬物而為言,圓通之謂也。韻者事理通達,無過不及,不偏激之謂也。神韻者,作品之成熟者也。不成熟者,其神為怪力亂神,其韻為幼稚偏激。詩格之言者,神乎其態,韻乎其情者也。
胡震亨曰︰「太白六十篇中,非指言時事,即感傷己遭。循經而窺,又覺易盡。此則役于風氣之遞盛,不得不以才情相勝,宣洩見長。律之經製,未免言表繫外,尚有可議。亦時會使然,非後賢果不及前哲也。」宋犖《漫堂說詩》︰「阮嗣宗〈詠懷〉,陳子昂〈感遇〉,李太白〈古風〉,韋蘇州〈擬古〉,皆得〈十九首〉遺意。」此兩評皆甚佳。

李白古風、樂府皆有古意。古風極沖淡,有似于曹、陶。樂府枉顯本人之才情,乃發之于浩然正氣。七古歌行,風流飄逸,情調極佳,有似庾、鮑。世人所見之李白多屬此,亦是李白之本象。餘則或頹慢,或放肆,無足取者。故太白詩可有三種︰

一、古風樂府,格高調雅。是謂古調。
二、七古歌行,風流飄逸者,情調枉佳。是謂唐調。
三、七古歌行,頹慢放肆者,格調均下,是謂惡調。

×    ×    ×

李白古樂府奇逸梯突,錯綜有致。行文極散,而用意極密,與排比聲韻者不同。
〈遠別離〉︰「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句子是散的,意是詩的,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因別是一件大事,故在此陟絕語。
〈公無渡河〉,亦是古調,句散意密。如︰「大禹理百川,兒啼不窺家。殺湍堙洪水,九州始蠶麻。其害乃去,茫然風沙。披髮之叟狂而癡,清晨徑流欲奚為?旁人不惜妻止之,公無渡河苦渡之。」此如古樂府「拉雜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同一情調。唐雅中無此宕蕩句也。有人評〈公無渡河〉從堯、禹治水說起,迂癡有致。然筆墨率肆,開後人惡道。此說亦有理。惟其情其景皆極險,無率肆之辭以文之,將成無肉之骨。後人無此情象,無此才調,故流於惡道。
〈蜀道難〉︰「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鉤連。」「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使人聽此凋朱顏。」「其險也若此,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此皆風景極險,情緒極緊,故其文脈至奇突,即所謂迴旋調也。
〈梁甫吟〉一篇理事情景相貫注,又幽憂憤悱,頗得騷人之體。
〈戰城南〉、〈上留田〉、〈箜篌謠〉、〈日出入〉、〈北風行〉、〈獨漉篇〉皆格調極高,詩意極密之作。譬如︰「我欲彎弓向天射,惜其中道失歸路。落葉別樹,飄零隨風。客無所託,悲與此同。羅帷舒卷,似有人開。明月直入,無心可猜。雄劍挂壁,時時龍鳴。不斷犀象,羞澀苔生。國恥未雪,何由成名。」(〈獨漉篇〉)無句不佳,無錄不緊。此乃千古絕調。
王世貞《藝苑扈言》︰「太白古樂府杳冥惝恍,縱橫變幻,極才人之致。然自是太白樂府。」《居易錄》云︰「唐五言詩,杜甫沈鬱,多出變調。李白、韋應物超然復古。然李詩有古調,有唐調,須分別觀之。」絕句七古歌行多唐調。唐調是李白之本象,所謂唐調亦實是鮑調,蓋李白所得鮑參軍者實多,然白之狂放才華則過之。此即所以為唐調也。
唐調中有極風流飄逸者︰
若耶溪旁採蓮女,笑隔荷花共人語。
日照新粧水底明,風飄香袂空中舉。
岸上誰家遊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楊。
紫騮嘶入落花去,見此踟躕空斷腸。
──〈採蓮曲〉。
有極美好生動者︰
五陵少年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
落花踏盡遊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
─〈少年行〉。
溧陽酒樓三月春,楊花茫茫愁煞人。
胡雛綠眼吹玉笛,吳歌白紵飛梁塵。
丈夫相見且為樂,搥牛撾鼓會眾賓。
我從此去釣東海,得魚笑寄情相親。
──〈猛虎行〉。

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喚客嘗。
金陵弟子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
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
──〈金陵酒肆留別〉。
爾家何在瀟湘川,青莎白石長江邊。
昨夢江花照江日,幾枝正發東窗前。
覺來欲往心悠然,魂隨越鳥飛南天。
──〈送族弟襄歸桂陽〉。
有極豪放狂浪者︰
君不見晉朝羊公一片石,龜頭剝落生莓苔。
淚亦不能為之墮,心亦不能為之哀。
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
──〈襄陽歌〉。
有似山開萬里雲,四望青天解人悶。
人悶還心悶,苦辛長苦辛。
愁來飲酒二千石,寒灰重暖生陽春。
山公醉後能騎馬,別是風流賢主人。
頭陀雲月多僧氣,山水何嘗稱人意。
不然鳴簫按鼓戲滄流,呼取江南女兒歌棹謳。
我且為君搥碎黃鶴樓,君亦為吾倒卻鸚鵡洲。
赤壁爭雄如夢裏,且須歌舞寬離憂。
──〈江夏贈韋南陵冰〉。
此皆動蕩情調,所用詞亦多生動詞。此外如〈烏栖曲〉、〈鳳凰台〉、〈發白帝〉、〈深水曲〉、〈春思〉及其他送別諸絕句,格不必論,而調則皆絕唱千古。此是太白之才,非他人所能也。然此調只限於絕句或短篇則美好,若長篇大論,無格以正之,則調雖美亦下流矣。如〈將進酒〉、〈寒夜獨酌有懷〉、〈把酒問月〉、〈笑歌行〉、〈悲歌行〉,皆不免於淺顯流滑。其詞雖可取,然格不高,調亦不雅,徒顯頹慢放肆。後人專學此惡道,乃無不取。王荊公謂其格止於豪放飄逸,不知變化,即此之謂也。其發於平旦之氣者,尚不失為格之正。夜氣一失,則下流矣。故作詩必敬。
胡應麟曰︰
七言長歌,非博大雄偉、飄逸浩瀚之才,鮮克辦此。著歌不難于師醫,而難於賦授;不難于揮洒,而難于蘊藉;不難于氣概,而難于神情;不難于音節,而難于步驟;不難于胸腹,而難于首尾。〔…〕學者須尋其本色,即千言鉅什,亦不使有一字離去,乃為善矣。
李白多不稱此。蓋常揮洒氣概有餘,而神情蘊藉不足也。

胡氏又曰︰「闔闢縱橫,變化超忽,疾雷震霆,淒風急雨,歌也。位置森嚴,筋脈聯絡,走月流雲,輕車熟路,行也。太白多近歌,少陵多近行。」白以才情勝,故宜于歌;杜以性格勝,故宜于行。然白未能濟之以學,甫未能養之以天,皆有所偏,而格亦不高。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聲節步驟,胸腹首尾,一字不苟,一句不懈,則仍不得不有待于老杜,非所敢望于李白也。然至杜而去古益遠矣,謂稚杜。此英雄造時勢,乃一代之宗匠,非只而已。李、杜大不同者在此。

原載《再生》第30期 1939年10月1日 署名「牟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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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詩一家言──唐雅篇

說詩一家言──唐雅篇

李白以氣韻勝,子美以格律勝。子美是唐雅。徐而菴說唐詩云︰
詩總不離乎才也。有天才、有地才、有人才。于天才得李太白,于地才得杜子美,於人才得王摩詰。太白以氣韻勝,子美以格律勝,摩詰以理趣勝。太白千秋逸調,子美一代規模。
此評甚所見。惟于摩詰,似不相稱。唐詩的靈魂與規模,寄託于子美。子美不但述,而且作。所以叫「一代規模」。元稹贊杜甫曰︰
唐興,官學大振。歷史之文,能者互出。而又沈宋之流,研鍊精切,穩順聲勢,謂之為律詩。由是之後,文體之變極焉。然而莫不好古者遺近,務華者去實;效齊梁則不逮於魏晉,工樂府則力屈於五言;律切則骨格不存,閒暇則纖穠莫備。至於子美,蓋所謂上薄風騷,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離。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之所獨專矣。是時,山東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稱,時人謂之李杜。余觀其狀浪縱恣,擺卻拘束,模寫物象,及樂府歌詩,誠亦差肩子美矣。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百,詞氣豪邁,而風調情深,屬對律切而脫離凡近,則李尚不能歷其藩翰,況堂奧乎?
此評可謂允稱老杜身分。而仇兆鰲猶以為未足,以為如稹所云,無異于詞人。仇意杜詩關於世運乃作詩之實,關於性情倫紀,乃作詩之本。此實此本,固是杜繼承《風》《雅》之旨,且歌詠時事,關心民瘼,為詩界開一新天地,其不只詞人者,自亦有在,即《風》《雅》遺音是矣。是故杜繼承《風》《雅》,又能張大其辭,成為一代規模,是誠一世之雄也。

此所稱譽,於杜甫固無憾矣,但止於此,則未盡善。杜甫學問自工夫得來,謂其為上薄《風》《騷》,下該沈(佺期)宋(之問),集古今之大成,亦不算錯。其詩屬對律切,格式精嚴,謂其為鋪陳終始,排比聲韻,亦是的當。其詩意繼承三百篇《風》《雅》遺旨,詠事刺時,謂其為有關倫紀世運,自亦知音之言。然此皆外的,可得而言也。其內尚有不足者,此則難言。人皆盛贊其所可言而不道其所不可言,遂以為子美至矣、盡矣、無以加矣,其實皆拘泥字句,循徑而窺,未能脫落塵想者也。惟杜甫學問充實,工夫厚重,其吸引力亦至大。讀其詩而不覺墮其術中,如飲醇酒而不克自拔,亦此老之魔力也。

吏部文章工部詩,皆有唐之典範,一代之規模。其二人長處相見,短處亦相近,性格亦相似。長處是學問富,工夫老;短處是氣象不高。有形下的工夫,無形上的函養。博之以文,未能約之以禮;博學而識之,未能一以貫之,是以高明之道缺焉。性格相似者,都在陷於情障,癡迷而不克自拔,其所不足者此也。此有關學問,非博聞強記所能奏效。陷於癡迷,故境界不高,遂之其詩格亦不高。蓋詩格有具體的,有言外的。排比聲韻,屬對律切,文情綿密,一字不苟,此是具體的詩格。杜甫於此可稱無憾。但言外的詩格,即個人的意境,則老杜卻無足取。故名之為詩聖,為集大成,皆不免過譽。若限於文辭,吾無間言,是少陵究不免為詞人也。

李才大而輕,未能濟之以學,動以甯之徐生,故有時調雖美而格不高。杜性重而濁,未能養之以天,濁以靜之徐清,故有時調雖老而格亦不高。此皆學問不足者也。然自文論之,總是一代規模。杜詩有以下五點︰

一、杜詩有格律;
二、杜詩無古意;
三、杜詩述悲苦;
四、杜詩表時事;
五、杜詩是散的而無詩意與詩境。

論格律,一代規模,可為千秋法。論詩格,則無意境,不見一己之智慧,不表人類之靈魂,不顯時代之精神。

何謂人類之靈魂?孟子曰︰「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孔子曰︰「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又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曹植曰︰「孔氏刪《詩》、《書》,王業粲以分。騁我逕寸翰,流藻垂華芬。」陶潛曰︰「汲汲魯中叟,彌縫使其淳,鳳鳥雖不至,禮樂暫得新。」又曰︰「如何絕世下,六藉無一親。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人類之權力,人類之智慧,人類之文化性、責任性,以及永恆不變之人性,皆人類之靈魂也。此大值得謳歌。中國詩人對此尚無深切感覺。人類固屬渺小,受無常之支配,然其中要必有一常住不變之主宰,為安心立命之根基以支持其存在。此則非有靜覺與慧解者見不及此也。

謂一己之智慧?孔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孟子曰︰「上下與天地同流,豈曰小補之哉?」「東風動百物,草木盡欲言。」「大力運天地,羲和無停鞭。」此李白之智慧也。「翼翼歸鳥,晨去于林,遠之八表,近憩雲岑。」「大象轉四時,功成者自去。借問衰周來,幾人得其趣。」此陶潛之智慧也。「頹然居一室,覆載紛萬象。高柳早鶯啼,長廊春雨響。床下阮家屐,窗前筇竹杖。」「興來啼鳥換,坐久落花多。」「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此王維之智慧也。個人的智慧即個人的意境與氣象。杜甫于此甚為欠缺。見下〈詩意篇〉、〈詩境篇〉。

何謂時代之精神?「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王維詩句)這正是大唐天下的太平統一氣象。「求國家之遺事,考賢人哲士之終始,作唐之一經,垂之于無窮,誅姦諛于既死,發潛德之幽光。」(韓愈文)這是表現時代精神之作法。太白詩云︰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王風委蔓草,戰國多荊榛。龍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揚馬激頹波,開流蕩無垠。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聖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群才屬休明,乘運共躍鱗。文質相炳煥,眾星羅秋旻。
這是李白歷述各時代詩的精神。雅者,正也。《詩》有《大雅》、《小雅》,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大雅》不作,則斯文衰矣,憲章淪矣。平王東遷,黍離降於《國風》,終春秋之世不復能振。戰國迭興,王道榛塞,干戈相侵,以迄於秦中正之聲,日遠日微,一變而為〈離騷〉。所謂「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是也。司馬、揚雄,激揚其頹波,疏導乎下流。辭意閎肆,放乎無窮。富麗有餘,典章不足。所謂「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是也。建安諸子,夸尚綺靡,摛章繡句,競為新奇。降至南北朝,拾兩漢之餘沫,務雕虫之小技。詩格至此,萎靡極矣。至大唐以來,群才休明,乘運躍鱗,「文質相炳煥,眾星羅秋旻。」此唐代詩界之蓬勃象也。太白此詩即時代精神之謳歌。時代精神不只一面,有政治、有經濟、有社會、有風尚、有思想、有詩文,無不可取而謳歌之、贊嘆之、批評之、頌揚之。于此方可顯時代之精神。譬如賈波林演《摩登時代》,即很足以表現現代社會之機械性、組織性,而人類精神與自由沈溺於機械而不得自主不克自拔,極盡諷刺之能事。始之謂時代精神之表現。故時代精神之表現必須是自覺的、批評的,發之于詠歌亦然。徒事象模寫,不足言也。杜甫詠時事則有之,表現時代精神則未也。

何謂杜詩有格律?
杜詩為近體詩,所謂唐雅者是也。近體詩即律詩。由沈、宋研練精切,穩順聲勢起,至杜甫而集大成。此研練精切穩順聲勢之精神為古詩所未有,此乃近體詩之特殊表現。故近體之所以為近體者在格律、整齊、繁富、才華、自覺、穩健。此皆為古詩所無者。惟從容和平,富貴氣則有之,而高簡風致則損焉。杜詩是近體詩專意之製造者,故云杜詩有格律。所謂「近體之攻,務先法律」者是也。此種精神,自是一種進步。自秦漢一統而後,魏晉南北朝,歷代擾攮,世事多變,世風浮靡,人心無主。李唐統一天下,版圖之廣,為從來所未有,所謂「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正是這個偉大氣象之歌詠。政治清明,人心振作;國土強大,士氣健美。是以文人多暇,得優悠于聲勢之穩順︰前之簡略者期其詳盡,疏落者期其整齊,質朴者期其華美,急切者期其從容,無心者期其自覺。字字推敲,句句穩練。人才輩出,文質彪炳。李白所謂︰「群才屬休明,乘運共躍鱗。文質相炳煥,眾星羅秋旻。」正是描寫詩壇之隆盛。此是一種精神之深入,「真積力久則入」,巧奪天工,不能不說是人類精力之健康表現。譬若先秦思想是啟蒙時期,光華燦爛,未至成熟。及炎漢統一,系統整然,貫通天人,囊括古今,此當然亦是一種進步。于文壇則有司馬、揚雄舖揚激勵,放乎無窮,此亦是精力充沛乎▓【編按:原稿此處空一格,疑缺一「其」字。】中,發其所不得不發。李白雖云「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然實是一種偉大氣象,不可否認。唐之律詩,亦猶漢之經緯,皆力與氣之未也。惟此種風氣,歷久不變,推而至于其極,必呆板生氣,埋沒自然,減少風趣。雖云巧奪天工,其致究非是天。性靈浸潤其中,而不得大解脫,亦是苦事。此所以於思想而有魏晉之清談、宋明之理學,於文學而有元和之復古(韓愈、元、白皆有復古意)、公安之性靈。此皆是一種反動。降至今日,歐風東漸,反傳統精神乃一洩而無餘。於思想則講先秦,不特漢無與(近人最厭漢,其實無力以賞識),即宋明亦無與。于詩則講《三百篇》、古樂府、公安小品,而唐詩、漢賦則無人過問。此亦可說是一種反中世紀古典主義的浪漫運動。有人謂之為文藝復興,則實未見其然。蓋時代擾攮,人自為政,暴亂之氣則有之,而云真積真力真自由則未也。近日政治腐敗,人心頹喪,國土弱削,士氣無主,一方崇外而自卑,一方藉古以傲今。此是下流卑劣習氣,若云臭味相投可也,若云文藝復興則不可。惟每至衰世,于頹廢墮落中,必有一二佳人不追物逐臭。怡然自得,求其在我,甘為世嘲,甘自冷落,出汙泥而不染,植根基于混濁。未來之開明盛典俱出乎此,斯乃聖賢之承斯文,歷萬古而如一。後生小子,不知此義。竟乃謂舊時代衰落之時,懷疑論必流行,新時代要到來,唯物論必流行。如是沾沾自喜,鼓吹唯物,以為時代之所以新,端寄託於唯物,實乃懷疑、唯物皆衰世之徵象。苟能學究天人,何須用其懷疑?道徹至理,何必泥執唯物?人心無主,士氣浮靡,隨波逐流,耳食為真。為有心人鞭撻之對象,視之為磨練真理之魔鬼可,若謂新時代即寄於此則不可。吾人方哀之不暇,何暇贊嘆乎?是以今日之煩悶、燥惱、多變、急促、物感、無主,實不能久假不歸,將來終須趨於穩定、理性、開明、自覺、格律、整嚴,此之謂新古典主義。然則杜甫之詩必有大運興焉。浮薄如今日,自不能有所領悟。

何謂杜詩無古意?
杜詩有格律,是其詩之形式。有新形勢,必有新辭以表現之。所以不能不戛戛獨造,自鑄偉辭。既不擬古,亦不摹騷。故云:子美以意為主,以獨造為宗,以奇拔沈雄為貴。此真所謂壁立千仞,自我作古者也。古詩飄忽,杜詩沈著;古詩錯落,杜詩嚴整;古詩呈意象,杜詩摹事實;古詩有風致,杜詩顯意匠;古詩有性靈,杜詩有學問。近體律為杜所擅長無論矣。四言亦不為,是不摹詩也。不擬樂府,是不襲漢也。五言排律所在多有,然此又與阮藉、李白之擬古不同也。七古歌行為唐所獨有。胡應麟曰︰
古詩窘于格調,近體束於聲律。惟歌行大小短長,錯綜闔闢,素無定體,故極能發人才思。李、杜之才,不盡於古詩,而盡於歌行。
歌行淵源,固不自唐始,然張大其軍,發揮才思者則自唐。李白尚擬古,擬樂府,且時有四言,故云李有古意。杜則古意概無。他人借五古以發才思,若曹子建、陳子昂、阮藉、陶潛皆是。杜則不為。發杜之才思者在七古歌行。七古歌行之于杜,猶樂府之于曹、陳、阮、陶也。他人五古擬十九首,有古意。杜五古不擬十九首,無古意,然亦杜之樂府也。是故,〈三吏〉、〈三別〉、〈出塞〉、〈北征〉、〈詠懷〉、〈九成宮〉、〈玉華宮〉、〈羌村〉、〈昭陵〉,皆杜古也。〈哀王孫〉、〈麗人行〉、〈兵車行〉、〈洗兵行〉、〈塞蘆子〉、〈哀江頭〉、〈悲陳陶〉、〈驄馬行〉、〈醉歌行〉、〈送孔巢父歸江東〉,皆杜樂府也。鋪陳終始,排比聲韻,詞氣豪邁,屬對律切,可謂盛矣。「三年笛裏關山月,萬國兵前草木風。」「堂上不合生楓樹,怪底江山起煙霧。」「風吹客衣日杲杲,樹攪離思花冥冥。」「楊花雪落覆白蘋,青鳥飛去銜紅巾。」「五花散作雲滿身,萬里方看汗流血。」此皆絕妙唐雅佳句。而〈送孔巢父〉、〈洗兵行〉又極整嚴律切之能事。
巢父掉頭不肯住,東將入海隨煙霧。
詩卷長留天地間,釣竿欲拂珊瑚樹。
深山大澤龍蛇遠,春寒野陰風景暮。
蓬萊織女回雲車,指點虛無是征路。
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那得知其故。
惜君只欲苦死留,富貴何如草頭露。
蔡侯靜者意有餘,清夜置酒臨前除。
罷琴惆悵月照席,幾歲寄我空中書。
南尋禹穴見李白,道甫問訊今何如。
──〈送孔巢父歸江東〉。
而〈洗兵行〉首段云︰
中興諸將收山東,捷書夜報清晝同。
河廣傳聞一葦過,胡危命在破竹中。
祇殘鄴城不日得,獨任朔方無限功。
京師皆騎汗血馬,回紇餵肉蒲萄宮。
已喜皇威清海岱,常思仙仗過崆峒。
三年笛裏關山月,萬國兵前草木風。
末段云︰
寸地尺天皆入貢,奇祥異瑞爭來送。
不知何國致白環,復道諸山得銀甕。
隱士休歌紫芝曲,詞人解撰清河頌。
田家望望惜雨乾,布穀處處催春種。
淇上健兒歸莫嬾,城南思婦愁多夢。
安得壯士挽天河,淨洗甲兵長不用。

一字一句皆從意匠中濾出,絕不使輕易放過。而一句一段皆緊湊綿密,互相貫注,絕無贅詞贅句有「強弩之末」之態。此詩格之精嚴者也。王世貞曰︰
歌行有三難︰起調一也;轉折二也;收結三也。惟收為尤難。如作平調,舒徐綿麗者,結須為雅詞,勿使不足。奔騰洶湧,驅突而來者,須一截便住,勿留有餘。中作奇語,峻奪人魄者,須令上下脈相顧,一起一伏,一頓一挫,有力無跡,方成篇法。
如吾所云,便是理事情景,貫注綿密,總歸之曰成熟曰老練,曰精曰重。此則只好讓杜甫矣,李白不足道也。而所謂有格律無古意亦都于此得其解。

又無古意者,其詩之調與古不同也。據上篇所列,古調為連綿調,而杜詩如此所舉,則為排律調。對偶性多,連綿性少。排比前進,而非起伏前進。故古調為前後的、因果的、時間的,在唐雅則為同時的、對偶的、空間的。此即所謂屬對律切,亦即所謂排比聲韻。古今體根本不同在此。古為動,今為靜;古有風致,今有規模。風致難揣,規模易見,然杜亦偉矣哉。此其所以為後人之所宗也。

惟亦因排比聲韻,少自然之致;屬對律切,多生硬之辭。上所列舉乃杜詩之精華,尚不見若何破綻。其他爐火未純精者,滯塞雜揉之詞甚多。此其弊在于無古意。若能函養之以古,則必更見高簡、靈活,其詩格將更高雅。于此而韓愈似稍勝一籌。〈元和聖德詩〉、〈平淮西碑〉,皆古色古香,制作如經。李商隱所謂「竄點堯典舜典字,塗改清廟生民詩。」正是實贊。以此而作唐雅唐頌,則庶几其可矣。韓之所以勝於杜者,以韓能文、才氣大、方面廣,故左右皆逢源也。人決不可立志作文人作詩人。杜則立志作詩人者也,雖欲不以「詞人」目之,不可得也。

何謂杜詩述悲苦?
杜處天寶之末,國家多故,己亦不偶。家國兩渺茫,一身獨流離。其苦可知。惟此老「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只成得一個詩匠,其氣象殊不高。苦則苦矣,何必日事悲涕,作可憐相。歌詠生民艱難,社會愁苦,則為偉大之同情心。若篇篇自家告艱難,嘮叨不已,則為看財老、村夫子之惡習,詩人不應有此。杜與韓皆有窮酸氣,所謂限于癡迷者也,累其詩格多矣。記聞之學廣,自得之處少,每有此病。若能留意孔、顏,則靜覺慧解滋於內,空脫靈活發於外,意境氣象必不讓淵明、子建專美於前矣。今打開詩集一閱,述悲苦者十之八九,凡有所投贈,必結之以告艱難,望汲引,此大不好。如「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奉贈韋左丈〉)此哀憐也。「無復隨高鳳,空餘泣聚螢。此生任春草,垂老獨漂萍,儻憶山陽會,悲歌在一咡。」(〈贈翰林張四學士〉)此望其垂青也。「長安苦寒誰獨悲,杜陵野老骨欲折。……饑餓動即向一旬,敝衣何啻聯百結。君不見空牆日色晚,此老無聲淚垂血。」(〈投簡成華兩縣諸子〉)與鄉里晚輩後生訴苦,更其不堪。當然是真氣激出,不能隱忍,並非不准訴苦,乃只云氣象不高耳。護杜者流,無往而不曲為之說,是則自甘不長進,吾亦無如之何!又「交合丹青地,恩傾兩露辰。有儒愁餓死,早晚報平津。」(〈奉贈鮮于京兆尹仲通〉)按:仲通與國忠交合,施恩正易為力,此亦望汲引也。凡此詩例,舉不勝舉。於自己固顯得不好,於詩格亦顯千篇一律。故杜詩有格律有學問,形下之格大;無自得,無古意,形上之格低。人但見其大而不知不高也,故吾云「杜有廣度而無深度。」

何謂杜詩表時事?

杜值國家喪亂,此是一個偉大時代,詩材甚多。加之杜性靈不高,學富五車。其所詠歌,不是境由意出,乃是詞以運境。境由意出,疏宕有逸氣;詞以運事,化腐朽為神奇。杜是炮製家,不是創造家。重濁以物累,物于物而不離物者也。境由意出,物物而不離物者也。物于物,故杜萬景皆實;物物,故李萬景皆虛。而或者不明此意,以為「詩有虛有實、有虛虛、有實實、有虛而實、有實而虛,並行錯出,何可端倪?且杜若〈秋興〉諸篇,託意深遠,〈畫馬行〉諸作,神情飄逸,直將播弄三才,鼓鑄群品,安在其萬景皆實?李如〈古風〉數十首,感時託物,慷慨沈著,安在其萬景皆虛?」此言也,實不知端旨,逐物追尋,未能通其脈絡者也。

杜詩物于物而表時事,故云為詩史,惟所歌詠不離一代,所取材不離一身。作杜譜觀可,作唐經讀不可也。〈三吏〉、〈三別〉、前後〈出塞〉、〈北征〉、〈兵車行〉、〈洗兵行〉,固于時事有所指陳,但若云其能表現時代精神,則未免淺乎其觀。杜之識見未足以語此也。苟能繼承《風》《雅》遺旨,求國家之遺事,考賢人哲士之終始,誅姦諛于既死,發潛德之幽光,典章文物,風尚習俗,一皆諷詠之、刺美之、推明之、批評之,發而為詩,則杜之為杜將不可限量。豈止但丁、歌德而已哉?此真可謂唐雅,可謂詩聖矣。此是何等事業,奚暇述悲苦告艱難乎?然而杜學問不足以語此。學問不足,則器識不高。器識不高,則詩格不高,而流于癡迷矣。杜廣度有餘而深度不足,亦憾事也。鄭板橋有云︰「題高則詩高,題矮則詩矮。」殊不知題高亦須識高,識不高詩則終不會高。識,智慧事。杜詩不表現個人之智慧,以其根本無慧也;不表現時代之精神,以其無識也。若云指陳一事象,即為詩史詩聖,則元、白皆詩聖矣。世人以杜詩為史為事,遂謂其能表現時代精神,觀之淺矣。近人作詩,尚須百尺竿頭進一步,庶可不負此大時代。一曰有智慧,二曰有學養,三曰有識見,四曰有意境。勿謂舊詩已至絕境,亦勿謂非語體詩不能詠物也。

原載《再生》第31期 1939年10月10日 署名「牟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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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14 22:35:59 | 只看该作者
人決不可立志作文人作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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