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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学资料] 牟宗三庄子《齐物论》讲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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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6 00:03:2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庄子〈齐物论〉讲演录(一)
牟宗三主讲 卢雪崑记录
【说明】一九八七年二月至四月,牟宗三先生讲授庄子〈齐物论〉於香港新亚研究所,共十五讲。今由卢雪崑女士据录音整理,杨祖汉先生做最后的校订。
第一讲
中国人以前讲古典文献是用老的方式讲,我们现在讲文献需要用概念的方式讲,要抓住每个概念,明确的了解它。譬如,你要超越地瞭解《道德经》头章,把它的义理讲出来,用老的讲文献的方法表达不出来的。大体能表达一点,但很鬆的。老的讲法是指点性的方式、启发性的方式。你用这种方法讲,现代人不懂的。
依照〈齐物论〉、是非、善恶、美丑、一切比较性的、相对性的、价值性的判断都要平齐。这是一个抽象的说法,中国人很少用抽象的词语,而喜欢用具体的词语。〈齐物论〉用的是具体的词语。
用现代人的词语讲,美丑是美学、善恶是道德、是非是知识论。笼统地说「是非」,不对著善恶讲,那么,这个「是非」就是知识上的。我们讲「真、善、美」三个概念,这是一个纲领。「真」就是知识上的,讲「是非」。中国人以前言「是非」,大体就著道德上的是非讲,那个「是非」是应当、不应当的问题。现在,道德上的是非以善恶来表示。
是非、善恶、美丑,是相对性的价值的判断,庄子在两千多年前就会思考这个问题。庄子提出平齐是非、善恶、美丑,但直至现在还是不能平齐。那么,我们不採取庄子的平齐的方法,我们在人类理性的范围内怎样能找出一定的比较性的真理呢?
庄子在〈齐物论〉这篇文章里採取一种超越的智慧的立场来平齐,凌空地把世间的种种争吵化掉,化掉相对的争辩。智慧需要凌虚的态度,超越就是凌虚。以超越的智慧看,是非、善恶、美丑都没有一定的道理,这不是採取内在的立场。「凌虚」是我们生活上体会的用语,专门的词语就是“transcendental” (超越的)。「超越的」就从这个地方瞭解,就是凌空一点。智慧与知识不同,智慧就是凌虚。
庄子採用凌虚的智慧立场平齐是非、善恶,这种态度高一层,而且是智慧的,不是一套一套的概念系统。概念系统是知识。庄子採取的是一种凌虚的智慧的态度,现代人并不採取这种态度,乃是採用内在的(immanent)一套theoreticalsystem,持著这种态度来辩。
「内在的」(immanent)对著「超越的」讲。「内在」就是内在於系统里面;「超越的」就是凌空的,不落在世间的某种立场。譬如说,你站在基督教的立场,我站在佛教的立场,我就与你争辩,这种态度叫做内在的理论性的系统的立场,庄子不採取这种立场,乃是採用超越的凌空智慧的立场。照庄子看,凡是系统都是固执的,你所固执的那些系统都没有甚么价值。
现代人採用内在的系统的思辩,基督教、佛教、儒家、墨家、……,乃是一套套内在的系统性的原则,现代人大体不能瞭解庄子的态度,庄子这种态度很高,他不是内在的系统性争辩,他是用超越的智慧来看,来观照。这很难瞭解的。
我们暂时撇开庄子的立场,站在系统性的争辩的立场来看,我们怎么样找出一定的道理呢?有没有一定的道理呢?假定没有一定的,那就是现代人主张的,只有各人的偏见。但是,世间的道理确实是有一定的。假如道德是偏见的话,自由世界与极权世界的争辩就没有道理。站在内在的系统性的论辩的立场讲也可以讲出一定的道理来,不过要慢慢来,不能採取庄子那种态度。哲学家的思辨不是凌空的一句话所能表示的。
讲学问是内在的系统性的原则。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就是採取内在的系统性立场讲出一定的道理来。这要真正负责任的哲学家才行。不要乱发议论。所以,学问还是可以讲,讲学问就是要站在内在的系统性的争辩的立场讲出一定的道理来。要不然我们讲学问干甚么呢?能讲学问才能讲教育。假定说没有一定的道理,每一个人都是发表自己的偏见。那么,教育的目的是甚么呢?难道教育是教人以偏见吗?这话不通嘛。
尼采、卢梭、沙特这一类思想家可以出精彩,严格讲不能算是哲学家,只能说是思想家。康德站在系统性的立场讲出一定的道理,他把人类理性牵涉到每一个范围仔细地衡量。人类理性牵涉到的最大范围就是真、美、善。真就是知识;善就是道德;美就是美学的问题。道德就牵涉到宗教。人类理性所牵涉到的就不过这三个范围。儘管社会上千变万化,还是离不开真、美、善的问题。那么,真、美、善当然不是偏见。
真、美、善的问题可以出现偏见,有偏见就可以讨论,通过讨论得到一定的道理。一步一步的,到最后达致一定的道理,虽然你还是可以不相信。我们这个时代就是最容易起争辩的时代,相对价值论盛行,是非、善恶、美丑都在争辩中。你要想讨论这些问题,两种态度都需要,既需要内在的理论性的系统的态度,也需要庄子这种凌虚的智慧的立场。因为理论系统也要靠有一种见识,识见就是智慧。
理论性系统的争辩要靠有识见,有识见才能见道。哲学家那么多,我们为甚么说康德是真正负责任的哲学家呢?就是康德有识见。虽然大家不一定懂康德哲学。
假定我问你:甚么是善?甚么是道德的善?你说不出来。讲善的理论多得很,对於「善」这个概念有很多,你杂七杂八地都知道一些,但没有用。「善」究竟是个甚么东西嘛,你还是说不出来。从古希腊开始讲「善」,讲了两千多年,除康德之外,通通没有用的。知道很多概念还是没有用的,每个人大体都有一点moral sense,但一般人并不知道什么是善,要真正理解甚么是善不容易。要瞭解甚么是moral good,你要有「见」(insight)。
譬如,美学方面讲许多道理,你还是不知道甚么是美。所以,需要辩,辩就需要有学问、有知识,也要有识见。识见高一层,属於智慧。我还可以问你:甚么是真呢?科学怎么出来的呢?科学是不是一定真呢?甚么情况下是真呢?总起来是真、美、善三个范围,争辩就从这三方面来。
现在,你们要确定做学问的方向,要自己用心。先要走下学的路,下学而上达。下学的路就是内在的理论的系统性的路,一步一步的,每一步都有一定的道理,并不是全是偏见。进一步要训练庄子这一套,至少要瞭解〈齐物论〉。不要说这是两千多年前的老古董,马上就在人生里面起作用。

这是两个立场,两种态度。一种是超越的智慧的立场;一种是内在的理论系统的立场,凡是在人间,内在於社会里面,都是系统。庄子的态度是超越的凌虚的,他要跳出这个内在的系统之外。所以他高一点,一开始你跟不上,把握不住,你要先经过内在的理论的系统。假定这方面充实了,你再看庄子。那么,庄子这方面的超越的凌空的智慧才能具体化,要不然都是空话。
我说这些话就是让你心中形成一个概念,形成概念,你就能把它抓住,一个概念就是一个原则。当我提出超越的凌空的智慧这个词,你就要对这个词形成一个观念。我又提出内在的理论性系统这个词,这是抽象的话,提出来以后要说很多话帮助你形成一个概念。在你的思想中形成一个概念,你的心光才能打开。要不然你的心光打不开,你的心是大混沌,一般人皆如此,只是顺著社会上的习惯走。所以有专家。专家有内在的理论性的系统,有概念。我提出这两句话就代表两个概念,用这两个概念处理问题,一步一步把这个道理讲出来。这就要费劲。
〈齐物论〉我讲了十八遍,开头并不是全部都能讲明白,有些文句彷彷彿彿的大体地瞭解一下。要多讲,反覆讲,反覆诵读,慢慢来的,不能急,急也没用。有几段重要的文句很难讲的。以后转到中文大学哲学系,在哲学系就不能讲文献。哲学系不讲文献,哲学系当问题来讨论。讲文献太浪费时间。文献你们没有读,又没有足够的哲学训练,与你们作哲学问题的讨论,这很难的。
中国的老文言表达力不够的。譬如说,《道德经》的头一章,你要把它的义理讲出来,严格讲,简单的文言表达不出来的,不恰当的,你大体能表达一些,但很鬆的。中国的老文言有时候表达很漂亮,譬如,僧肇用很漂亮的駢体文,谈佛教的玄理。但现在不能用这个方式。那些很漂亮的駢体文、文言文的语意是甚么?你能不能明白呢?你现在要确定地瞭解,明白其语意以后,要求把这个概念明确地表达出来。这就需要以概念的方式讲,一般的文言讲不清楚的。
这个学期讲〈齐物论〉。你们要读郭庆藩的《庄子集释》,那是最完备的。那是郭象注,成玄英疏。这是中国的古典,你首先要会读文献,文章要自己看,要看注。
〈齐物论〉这篇文章很长,而且最难瞭解,最难讲。这个标题也很奇怪,《庄子》三十三篇里面很少这种标题的。有人说这篇文章不是庄子写的,因为《庄子》里面没有这种标题。这是考据性的问题,我对这个问题没多大兴趣。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说,〈齐物论〉这个标题有两种读法:一种齐「物」;另一种是齐「物论」。我依照一般的讲法,不是单单齐「物论」。物是广义,事事物物都要齐。第二种讲法不对的,站不住的,因为这种讲法,对所齐的东西有所限,单单限制在「物论」。「物论」就是theory。但庄子不止於此,是非、善恶、美丑,一切比较的,价值性的,相对的判断都要平齐。「齐」就是平齐。
我说「一切相对的价值性的判断」,这是抽象的说法,很笼统的。具体地说出来,甚么是相对的价值性的判断呢?中国人喜欢用具体的词语表示道理。具体地说就是「是非」、「善恶」、「美丑」。美丑属於美学,善恶属於道德。是非呢?要是笼统地说是非,不对著美丑、善恶讲,它很广。善恶也算是非之内。假定道德用善恶来表示,那么,这种分别讲的是非就知识讲,真是知识上的。真、善、美是三个纲领。中国人以前说「是非」,大体是就道德的是非讲,那个「是非」是应当不应当的问题,那是另一个意思。现在,道德以善恶来表示,那么,这个「是非」就是真理的问题。真理很广泛,有是科学的真理,有是最高的真理。《道德经》所讲的那个道理也是真理呀。
所以,依照〈齐物论〉,是非、善恶、美丑都是相对性的价值判断,有是,就有一个非与它相对;有善,就有恶与它相对;有美,就有丑与它相对,那么,究竟谁对呢?你说美有没有一定的标准呢?你说丑有没有一定的标准呢?是非、善恶有没有一定的标准呢?思考这种问题是永恆性的问题。
我们先看〈齐物论〉头一段: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顏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汝闻人籟而未闻地籟,汝闻地籟而未闻天籟夫。
这一段里面有几个重要的观念。甚么是「天籟」呢?甚么是「吾丧我」呢?这一段是引子,在这个引子里就有这么两个重要观念。
人籟、地籟很容易明白。下文告诉你,「地籟则眾窍是已,人籟则比竹是已。」「比竹」就是我们平常演奏的音乐。地籟就是自然界的种种声音:颳风的时候的风声,下雨的时候的雨声,打雷的时候的雷声。甚么是天籟呢?这没有说出来。天籟不能说嘛。
你看庄子怎么说「天籟」这个观念。为甚么牵涉到「天籟」这个观念呢?就从眼前这个「荅焉似丧其耦」的状况讲。顏成子游看到他的老师子綦「荅焉似丧其耦」的状况,他不瞭解他的老师的这个状况,他看他好像心如死灰一样。故问:「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说:这个问题问得很好,「今者吾丧我。」那么,「吾丧我」与「荅焉似丧其耦」相呼应。
「荅焉似丧其耦」。「似」是似乎,好像是,事实上他并不一定真的丧其耦。那么,甚么是他的耦?下文说「今者吾丧我。」「吾丧我」与「丧其耦」相呼应,由此你可以瞭解甚么是他的耦。头一段这个引子最重要的就是这两个观念。你能够瞭解他的耦,他今天为甚么是丧我,你就瞭解甚么是天籟。「丧我」不一定是坏的,你能达到丧我的状态,你才能够瞭解天籟。要不然,你只能瞭解人籟、地籟,你不能瞭解天籟。
首先,你要从文字上瞭解,甚么是他的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都是身体的状况,就是没精打彩的样子。他所以如此没精打彩的样子,是因为他丧失其耦。假如他有他的耦,他就很有精彩,仰天长啸,而不是仰天而嘘,不荅然了。「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是physicalappearance, physical appearance属於body的问题。西方哲学的二元论就是讲mind与body的问题、身心的问题。与身体状况相对的是mind(心灵)。所以,「丧其耦」就是丧失他的心灵。他的身体状况所以如此没精打彩的样子,是因为作为他的耦的那个mind没有了。「耦」是指「心灵」讲的。
好像丧失了他的心灵,这种状态是一个怎样的状态呢?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有没有这种状态呢?在日常生活中,假如一个人患精神病,就是失心,犯失心病。「丧其耦」就是失心,因为身体与心为耦。不过,这个地方,子綦不是失心疯,子游以为他是失心疯而已。他的「失心」是一种「忘我」的状态,所以下文说「吾丧我」。你们平常有没有这种境界呢?你们要有这种观念,要不然完全不能讲这种古典。

顏成子游没有瞭解他老师的心境,所以说,「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人的形体可以形如槁木,但我们的心灵不可以如死灰一样。心如死灰,这个人就完蛋了。顏成子游不知道他的老师的心境,以为他形如槁木,心也没有了,完蛋了。事实上,子綦并不如此嘛。
子游问,「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答:「你问的对。我今天的隐机与往日的隐机不一样。」所以说,「今者吾丧我。」在这个句子中,「吾」是主词,「我」是受词。「吾丧我」就是忘我。这个「忘我」代表甚么境界呢?「我」指心灵讲。那么,这个忘掉心灵的境界是一个甚么境界呢?在这一段文章里面,「忘我」不能说成「忘心」,「忘心」这话不通的,那变成失心疯了。这个地方,「忘我」就是平常所以说的「出神」,心不在焉。一个人专心思考一个问题,就会有这个境界。这个时候就叫做心灵出窍。
庄子说「吾丧我」这个境界是为的要说「天籟」。你瞭解「天籟」,并不一定表示你个人的修行达到很高的境界。就在你出神的状态下,你的心灵不为现实的固定的形态所拘束,解放一下,凌虚一点,你就能瞭解甚么叫做「天籟」。我们平常那个心灵都是拘禁的,不解脱,不放鬆。就是说,心灵为一个固定的形式所拘束。心灵从固定的形式中解放,这就是洒脱。我们说一个人洒脱,就是他的心灵不拘束於某些成规成矩、风俗习惯的俗套里面。
道家喜欢用洒脱这个词。把拘禁去掉,你的智慧才能开发,你的心灵才能解放。心灵洒脱,你才能瞭解甚么是人籟、甚么是地籟、甚么是天籟,你才能瞭解道家所说的「自然」的意义。「天籟」是甚么?天籟就是自然。天籟就表示你的心灵有一个洒脱的境界。你的心灵自在,你才能暸解天籟嘛。你心灵不自在,你怎么能瞭解天籟呢?
道家所谓天籟、自然,就是自由自在。(逍遥游)就是讲自由自在嘛。这就是道家所说「自然」的意思。道家所谓「自然」不是西方说natural world的意思。西方所说的「自然世界」正好是道家所说的不自然,是他然。他然就是待他而然,用佛教的词语说,就是依他而然。依他而然就是有条件的。那么,自然就无所依待。依康德讲,「自由」的消极意义就是不依待於外在的感性的经验的条件。但是,康德讲自由还有一个积极的意义,这是从free will那里讲,讲moral freedom。所以,他不只讲无待。「自由」的积极意义就是意志自己给自己立一个法则,这是讲moral will自立法则,决定方向。这当然是道德的意义嘛。道家不讲这一套,道家的「自由」就是无所依待、自由自在。
康德讲这一套是儒家的道理,积极意义的自由相当於儒家的哪一个观念呢?相当於理学家的哪一个观念呢?康德所言立法意义的自由相当於儒家的「心即理」。陆象山所言「心即理」就是立法意义的自由。所以,康德讲意志自由这一套只能与儒家相比较,不能与道家相比较。
「自然」就是自己如此。可是天地间哪一个东西是自己如此呢?都是佛教所说的因缘生起嘛,都是有条件的,有条件就不是自己如此嘛,是依靠旁的东西而如此啦。除上帝之外,都是依靠旁的东西。上帝才是自由自在自足,这是西方宗教家的讲法。自由、自在、自足,这三个名词一定在一起嘛。
东方人不讲上帝,但是,我们可以有这个境界,可以通过修行而达到这个境界。道家就有这个境界,通过修道就可以达到自然。这个「自然」不是西方所说自然世界,而是一个超越的境界,是通过高度的修养而达到的。这种心境道家就叫做道心。不但庄子如此,老子《道德经》也是嚮往这个境界,故言「道法自然」。儒家孟子所言「本心」,王阳明所言「良知」都是这个境界。其他现实的东西都是有条件,只有「本心」、「四端之心」、「良知」是unconditional mind,这是个标准。佛教讲涅槃、三德秘密藏、般若、解脱、法身也是如此。这都是自由自在自足的境界,这都是修行而达到的。中国人不讲上帝,上帝是个虚构的概念,这是为眾生方便说法,说一个上帝方便你容易瞭解。其实上帝是情识的执著。
西方人说:你们讲「道」太玄,我们讲天上的父很清楚、很具体。father我们大家都懂,每一个人都有一个父亲呀。那么,既然有一个天上的父,为甚么没有一个天上的母呢?所以,有一个人主张有天上的母,乾坤并建。由此可知,这种拟人法、喻神法不能讲最高的真理。严格讲,这个「道」不可以是天上的父,也不可以是天上的母。喻神法只是一种方便,这是以神话的方式表达嘛。中国人不採取这种表达方式。
子綦说:「汝闻人籟而未闻地籟,汝闻地籟而末闻天籟乎!」子游答:「敢问其方。」子游问子綦「人籟」、「地籟」、「天籟」这三者的意义。下文就讲出来。「人籟」就是比竹,「地籟」就是「眾窍」,这讲得很清楚。那么,甚么是「天籟」呢?没有说出来。「天籟」指不出来的。「人籟」、「地籟」都可以举出来的。通过乐器而发出声音,这些声音都是「人籟」。凡有孔的地方都可以发出声音,这些声音都是「地籟」。这是可以举出来的,可以指具体的东西。
「人籟」、「地籟」都是具体的东西,可以指陈的。「天籟」不是具体的东西,不可具体指说。那么,这个不能具体指说的「天籟」如何瞭解呢?它是甚么意义呢?「天籟」就是所谓「自然」。这个「自然」不是自然世界的东西,那么,这个不能指陈的「自然」是甚么呢?你要知道,它不是个东西。这不是东西的东西我们用甚么词语表达它呢?所以,王弼注曰:「自然者,无称之言,穷极之辞也。」这是王弼注老子《道德经》「道法自然。」(第二十五章)
那么,这个不能言,不是个东西的「自然」是甚么呢?这是自然如此,是一个境界,一个意义。我们第一步粗略地说,「自然」是一个意义(meaning)。这个意义不是一个有限定的概念的那个意义,因为「自然」不是个限定的概念。我们平常说一个词有甚么意义,那是概念的意义,通过下定义,那是确定的概念。道家所说「自然」不是这个意义,而是通过高度修养而达到的一个心灵境界,可以看成是一种心境。这是描述的词语,我们说它是一个意义,当意义看,那是借用,从说它不是个东西转过来的。
「自然」不是entity,它是一个境界,这个境界就代表一种meaning。这个meaning不是限定概念的意义。我们现在从逻辑的立场说意义是限定概念的意义,限定概念是逻辑里面所说的概念,每一个概念都有一定的意义,那是通过下定义而来的。凡是通过下定义而成的概念都是限定的概念。我们平常所说的「意义」都是从逻辑的立场讲。
我们说道家所言「自然」、「天籟」是一个意义,这不是从逻辑的立场说的意义,因为它不是属於东西的一个意义。限定的概念都是一个东西,粉笔是一个东西,可以下定义,人也可以下定义,任何东西都可以下定义。道家所言「自然」之为意义可以通过「无称之言,穷极之辞。」这两句话来瞭解。
庄子说「天籟」是类比「人籟」、「地籟」这两个具体的term说出来的一个具体的词语。「人籟」、「地籟」是具体的。「天籟」也加一个「籟」字,籟是一种声音,所以,「天籟」也是一个具体的词语,但这个具体的词语是类比「人籟」、「地籟」而说出来的。「人籟」、「地籟」这个具体是实质的具体,可以指陈的;而「天籟」这个具体说不出来。差别就在这里。既然「人籟」、「地籟」、「天籟」都是籟,那都是具体的词语嘛。但前二者可以实指,而「天籟」说不出来。就是说,「天籟」所表示的「自然」不是entity,不能当entity来看。
甚么是entity呢?事事物物,有限定的东西都是entity。天地间哪有一个entity可以像庄子所说的「自然」、「天籟」呢?没有这个东西嘛。譬如,佛教讲空、苦、无我,都是一种意义,不是entity。苦是一种意义,是一种感受,哪有一种东西叫做苦的呢?甚么叫做无常呢?今天存在,明天不存在,这就叫做无常,无常也是一种意义。「空」更是一种意义。「空」、「无我」更抽象嘛。佛教讲的这个「空」就是类乎道家所讲的自然,「空」不是一个东西。没有自性,把自性抽掉,就叫做「空」,「空」不是本体。本体是个东西呀。
当我们说庄子所言「自然」、「天籟」是一个意义,你必须马上知道这个词语的使用,说它是意义那是对著它不是一个本体而发的。而这个意义是通过高度的修养而达至的精神境界。所以,它不是一个限定概念,不是指限定意义的概念讲的。那么,这样意义的「自然」、「天籟」庄子怎样来表达的呢?下面说一大套,你们看下文:
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眾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子游曰:地籟则眾窍是已,人籟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籟。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这是描述语句。「万窍怒呺」就是眾窍发出来的呼呼的声音,大风颳起来就有声音。这是地籟。「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这是种种形态的窍穴。「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这是种种声音。「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这是形容风摇荡的状态。读文学的人读《庄子》当文章读,这文章很美。我们读《庄子》不当文章读,而作哲学看。
子游听他的老师说了这一大套,他明白了,所谓地籟就是眾窍所发的那些声音,人籟就是比竹。但是,甚么是天籟呢?故曰:「敢问天籟。」讲「人籟」、「地籟」可以描写一大堆,但讲到「天籟」呢?没有办没描写了。你看子綦怎么表示「天籟」。「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这句子显出「天籟」的意义。
子綦用一个疑问句显示出「天籟」的意义,这是瞭解这句话的方向,这个大方向不能错。在这个大方向的指导下,再对这个句子加一个恰当的训解、解释。因为「天籟」不是一个东西,不能直说。他用一个疑问句来暗示,用这种暗示的语言来表达「天籟」的意义。这种语言不是科学语言。逻辑实证论说有两种语言,一种是科学的语言,一种是情感的语言。但庄子的这种语言既不是科学的语言,也不是情感的语言。逻辑实证论对这种语言没有瞭解。

这种暗示语言是指点语言,这种语言是要承认的。所以,逻辑实证论不承认这种语言,那是不行的。我们现在借用这些概念瞭解老古典,这对於古典的原意并没有歪曲,只是借用这些概念把古典的原意更明确地表达出来。所以,我们用现代词语一定要弄明白,要清楚、确定。不能影响古典的原意,不能瞎比附。
我们要瞭解「天籟」不能离开「地籟」,要就著「地籟」而达到「天籟」。它不能离开具体的东西而指点。我们瞭解佛教所说的「空」也不能离开具体的东西,「空」是甚么东西的意义呢?「空」是一个意义,它是就缘起法,就缘生而说的。一切东西都是因缘生起,就著因缘生起而说它没有自性,没有自性就是「空」。我们不能离开缘生法而瞭解「空」,「空」不能离开缘生法而瞭解。「空」是缘生法的意义。上帝也不是离开这个世界的高高在上的上帝。
那么,庄子所说的「自然」、「天籟」也不能离开「地籟」来瞭解,但是,它又不是「地籟」本身。「地籟」是可指陈的东西,「天籟」是不可指陈的,但这个不可指陈的「天籟」不能离开「地籟」而瞭解。这就是所谓玄。所以,瞭解这个东西需要玄智。这是道家的智慧。
那么,瞭解「天籟」怎么样离不开「地籟」呢?「夫吹万物不同。」这是「地籟」,就是眾窍的各色各样的声音。谁使这万种不同的声音如此呢?从这个疑问暗示「天籟」。假定一个信教的人说上帝使它如此,那就坏了,道家的这个「自然」就不能说了。站在庄子的立场,这个「吹万不同」没有一个东西使它如此呀。他不在这上面追问一个first cause来创造它。追问一个人格神来创造它,这是最笨的方式。道家不在这个地方讲「道」。
最后一句疑问句:「怒者其谁邪?」「怒」是怒发的意思。「吹万不同」是谁怒发的呢?你说是风吗?那么,谁使风出现呢?如此追问,问不出结果来嘛。这就像六祖慧能看到两个如尚的争论一样,一个说风动,-个说幡动。究竟是风动而后幡动,还是幡动而后有风呢?这就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问题。六祖慧能说:也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是和尚心动。这就是见出六祖慧能的智慧。
「天籟」也可以从「和尚心动」这个地方来瞭解,心不动,「天籟」就出来了。心一动,也有风,也有幡,通通落在因果关係的串列中,没有说在哪个地方停止成一个firstcause。所以,「怒者其谁邪?」这个疑问之后,下面不说了。这就是暗示。所以说,「夫吹万物不同,而使其自己也。」「使其自己」就是使其自己如此这般。「咸其自取」就是说,它自取如此,不是由一个东西创造它如此。「使其自己也」有作「使其自已」,我读作「使其自己」。
「怒者其谁邪?」这个疑问句暗示:没有一个东西使它如此,任何一个东西都是自己如此。这个自己如此就是「天籟」。这个「天籟」不是就从「地籟」的自己如此显示出来了吗?「地籟」是眾窍,是具体的东西,而「自己如此」是一个意义。你能这样瞭解,把一切东西都平看了。一切东西都放平了,这就是「道」。假如你就著「地籟」眾窍而喜欢这一个,讨厌那一个,这就是不见道。天地万物摆在这里,你为甚么喜欢这一个,不喜欢那一个呢?这就是你的心有所蔽。现实生活都是如此呀。
所以,就著「地籟」而平看,没有一点偏见,没有任何偏向。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工夫,要大工夫才能达到这个境界。〈齐物论〉就要从这里看。所以能平齐是非、善恶、美丑,就要靠有这种智慧。所以,就著「地籟」而有所偏取,固执,那是不合道。就著「地籟」而平齐,放平一切,没有任何偏执,这就是「天籟」。所以,这个「天籟」不能离开「地籟」,但不是叫你固执「地籟」。这是两种态度,有道、无道就从这个地方看。
那么,固执、不固执不是一个东西。这不就是一个意义吗?所以,「天籟」就是一个意义。这种道理要靠你自己想一想才能表达。你不要看轻这个平看一切,这个平看一切是最高的智慧。庄子就从这个地方讲「自然」、「天籟」,这就是平看一切。这个平看一切有各种态度,有各层次的说法。陆象山当年有一句话:「平地起土堆。」这句话境界高得很。这是儒家立场的话。庄子的话是站在道家的立场说的,后面的背境是一样的。这是最高的智慧。
我最近翻译维根斯坦的《名理论》,头一个命题就是「世界是事实的总集」。头一句话就没有人翻译得对。你要对这句话有所瞭解才行。这个「事实」表示的是逻辑世界的事实,这是讲逻辑世界、科学世界。科学知识所瞭解的世界是事实的世界。这与陆象山、庄子所讲的不同。这些你们都要懂,要自己看书。
「世界是事实的总集」。这是十九、二十世纪逻辑学家、科学家看世界是如此看的。这是对著传统的亚里士多德的观点而说出来的话。亚里士多德的逻辑看世界是通过本体、属性这两个观念来说的,先看这个世界的任何东西都有一个本体,有一个本体就有其属性。粉笔有一个本体,在这个本体上有一些属性。靠这个架子来思考自然世界的对象。这个不是近代以来科学、逻辑的观点看世界。近代是从关係的观点看。
十八、九世纪西方的哲学家最喜欢讲「事实」这个词,他们讲这个观念是要反对亚里士多德本体,属性的架子。事实是具体的,我们用不著那些抽象的概念,不必运用逻辑的抽象思考把本质、属性、质、量等抽象概念加到具体的事实上。科学用不了这些概念。
怀悌海的《进程与真实》(process and reality)有两句卷头语:fact is ulimate. process is ultimate. process就是进程,是动态的,天地间一切的歷程都是动态的。通过本体、属性看世界,那是静态的抽象的。以静态的抽象的观看世界,那不是最后的,不是终极的。
「事实是终极的。」「进程是终极的。」讲这一套为的是讲逻辑世界、科学世界。那么,你看陆象山说「平地起土堆」这也是一套,这一套代表儒家的世界观。陆象山说:「世界只如此,忽然间生出一个禪来,也是平地起土堆。」这是骂禪。禪要出精彩,出噱头,那就不是平地。任何一个大系统、大教到最后都是平地,都是「极高明而道中庸」。(《中庸》)「中庸」就是平地。那么,照儒家讲,「世界只如此」。这个理境是一个甚么理境呢?就是实事实理,就是平地。
庄子、维根斯坦、陆象山都讲「世界只如此」。庄子讲的是道家的自然,维根斯坦讲逻辑,而陆象山是儒家的立场,他讲的是儒家的宇宙观、人生观。照儒家看,「世界只如此」。平地上当然有土堆,但我没差别看,就是平地嘛。所以,这个「只如此」就是平地。陆象山说这句话就是实事实理的意思。
儒家看世界并不是通过本体、属性、质量、范畴,它看世界是实事实理。儒家所说「实事实理」是甚么意思呢?「实事实理」不是朱夫子所说的太极,太极是抽象化的,经过形而上学的思考而抽象出来的。太极也是从实理中抽象而独立出来的。你也不能说「实事实理」就是天道,天道也是从实理抽象出来的。你也不能说那就是理性,理性光只是一个理,理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儒家讲的「实事实理」指天理讲。
甚么是天理呢?天伦、天序、天则都是实理。所以,不能特殊化定指良知、天道、太极、四端之心讲。那些是理论系统中的概念,不是平地了。天理是加上一个「天」字的道德意义的天伦、天序、天则等等。那么,实事是甚么呢?实事根据实理来,实理所贯串的那些活动就是实事。实事是天理所贯串的价值意义的实事。譬如说,我在这里教书是按照实理来教,我这个教书就是实事活动。不是来误人子弟,不是来骗人,不是来唱戏。假定你的事业是唱戏,你好好唱,不是瞎闹,那么你的唱戏也是实事。非得有一个天理在后面贯彻,它才能成为实事。假定把天理拉掉,甚么叫做实事呢?现在的人就没有实事实理这个观念。假定把天理拉掉,实事就不是实事了。现在的人就是把天理拉掉,他们不讲价值,而儒家所说实事是价值意义的实事。科学的事实不是价值意义的。价值义意的实事靠天理在后面贯彻,科学意义里面的「理」不是天理意义的,那是知识性的。
儒家讲「实事实理」是对著佛教讲的。佛教怎么看这个世界呢?佛教说「空」,「空」是没有自性。没有自性的那个事,佛教叫做「如幻如化」,这就不是实事了,是illusion,世界成了虚幻。佛教看世界是一个虚幻的世界,没有甚么道理的。宋明理学家就是站在这个「实事实理」的立场反对佛教。通过「实事实理」的立场看世界,一切都平。这是最高的境界。这是儒家的一套,庄子讲「平齐」是道家的,那又是一套。

[ 本帖最后由 天津清羽 于 2009-5-6 00:0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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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6 00:04:29 | 只看该作者
主讲 :牟宗三  先生 
出处:鹅湖杂誌 第323期

【说明】1987年2月至4月,牟宗三  先生讲授〈齐物论〉於香港新亚研究所。由其学生卢雪崑根据录音带整理记录而成文。全文共分十五个讲次,刊於鹅湖杂誌连载。我们先择录几则讲录内容以饗读者,全文则详载於鹅湖杂誌319期~332期(2002/01~2003/02)。

第二讲

  头一段至「怒者其谁邪?」止。这一段讲天籟。天籟就着地籟之自然而瞭解。地籟之所以如此这般,并不是有一个上帝来创造,它是自然如此。你能瞭解这个自然如此,这就是天籟。所以,天籟是一个meaning,不是具体可指的。再看下文,那是落在现实人生看,看人生面。


   大知闲闲,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
   构,日以心鬬。縵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縵縵。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
  之谓也。

  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
  復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復阳也。

  喜怒哀乐,虑嘆变慹,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   
  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
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可行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

  百骸、九窍、六藏。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  
  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
得,无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
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
邪?


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
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
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

  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
  禹,   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这一大段文章是瞭解现代存在主义的一个存在的入路。瞭解任何大教一定要有这一大段所说的意识,要有这一大段所作的观察。不管是进一步瞭解儒家、佛教,或是基督教,开始总要有这一套。所以,这是瞭解道德、宗教的一个存在的入路(existential approach)。这一段文章也很好,读起来一唱三嘆。现实的人生就是如此。一般讲庄子的人不会讲这一段。你不瞭解这一段,你就不能瞭解下一段,下一段是从这一段反上来讲正面的道理。你不瞭解这一段,不但不能瞭解道家、儒家、佛教,基督教你也不瞭解。

  存在就是对具体人生的感受,不是抽象的思考。存在就是existence,它对著theoretical讲。凡是theoretical的东西就是非存在的,theoretical approach是理论性的。因为理论就是从具体的现实的地方达到概念,概念就是普遍的。普遍的概念就是非存在。眼前的这个人是具体的现实的存在。人的一般(用康德的词语说就是human being in general,或man in general)是非存在的,这是theoretical中的词语。理论的词语把握普遍性。这只能瞭解抽象的一般性的道理,不能瞭解实质的感受。最具体的感受要从存在往里入。道德、宗教的正面道理是真理,真理都有普遍性,但是,普遍性的道理要从具体的存在往里入。

  现实人生就是如此。那么,人是否就一定以如此这般的人生而满足呢?假定你不以此为满足,这就是好消息,就可以使你向上提。这段文章要靠你们自己仔细诵读,我不能给你们讲文章呀。你自己读这段文章,能不能看出意思来呢?假定你读了以后仍然甚么也不知道,我给你讲也没有用嘛。

  庄子为甚么说,「大知闲闲,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呢?这是列举现实人生的百态。现实的人生都是如此,都是「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魂交」就是魂与魄相交。「形开」就是魂与魄不相交,魂魄不合一就睡不着了。你知道,失眠是人生中最痛苦的。平常人哪个失眠呢?累了就睡觉嘛。

  「小恐惴惴,大恐縵縵。」小恐有小恐的样子,大恐有大恐的样子。庄子说这些干甚么呢?你对这些话瞭解吗?懂得吗?假定都不知道,那么,你不要读了。

  「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这是一句总结语,加一个注解。上文那些句子的意义就从这句总结语见出来。我们现实人间所谓是非、定条约、争是争非,都是「其发若机括,其司是非之谓也。」这很有意义,智慧很深的。

  接下去说这里面有有四个阶段:其留、其守、其杀、其厌。这都是描写的词语,以描写的方法表达。这不是用逻辑推理的方式讲,不是logical analytic方式。像康德的书是用逻辑推理的方式写的,逻辑推理就要经过逻辑分析。

  「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復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这文章飘忽得很,不很logical,不是用逻辑推理的方式讲。但这文章很有意义,很concrete。发是一个阶段,留是一个阶段,杀是一个阶段,厌是一个阶段。「厌」就是缄,就是close。这四个阶段描述四种状态,总起来说就是一个becoming process。佛教讲人生的进程是生、老、病、死。《易经》讲始、壮、究,也是一个becoming process。《易经》本身没有这三个字,那是郑康成讲出来的,郑康成的《易纬》就用「始、壮、究」这三个字表示阴阳的变化。

  「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復阳也。」没有阳气了,这就是究。「老洫」就完了。下文说:「喜怒哀乐,虑嘆变慹,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这是总结语。接下去说:「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这很有苍凉之感。道家第一步对现实人生的存在感受就是要有苍凉之感,就是要有一种悲情,要有悲剧意识。人生没有甚么可乐的呀,这就是存在的感受。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我们一般人所知道的,天下间一切都是相对待的,没有彼就没有我,没有我就没有我所取。有一个我就有一个非我嘛,非我就是彼。

  「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可行己信。」当该是「可行已信。」「有情而无形。」的「情」字作甚么讲呢?情、实情也。

  「百骸、九窍、六藏、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表面看、百骸、九窍、六藏并列,摆在这。

是不是全部都喜欢呢?还是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一个呢?是不是全部都喜欢呢?还是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一个呢?要是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那就是「其有私焉。」

  下文说:「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这指现实的人生讲。就人讲,「成形」就是人形。人形的生命不过一百岁,到时候就完了。所以,我们人总希望超出去,从现实面转到精神面。我的形完了,我的精神不完。「形」是自然生物学的生命,是生死问题,任何人不可免的,受其形就是如此。但人总希望从形体进至精神以求无限。
  
     「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尽」是衍字。

  「苶然疲役。」「苶然」就是疲困的样子。

  「其形化。」「化」就是变化。

  「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縈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这很凄凉的,感慨万端呀。

  上面是描述语,下文总起来说:「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成心」是庄子的专有名词,这是一个很确定的概念。甚么叫做「成心」呢?「成心」与「道心」相反,「成心」是习惯心,从习惯累积而成的。每一个人都有一个习惯的心,你依据你的生活习惯、经验习惯、家庭教育、种种教育,训练成你的心态,以你自己的想法作标准。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是非的标准。故云「谁独且无师乎?」

  在庄子,「成心」不是好的意思。「成心」是对著「道心」而讲的。「道心」是transcendental,经过修行而转出来的。现实上都是「成心」。用英文的词语,「成心」就是habitual mind。「成心」是由习而成的。

 「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最糊涂的人也有「成心」。最糊涂的人也有生活习惯,他也有一个标准,不必一定「心自取者」才有标准。甚么叫做「奚必知代」呢?代,更替也。「奚必知代」就是说:何必知道有所更替。「心自取者」就是:自己知道取一个标准。这是聪明人。这种人知道选择,我选取这个,不选取那个,我有自由。

  「奚必知代。」这个句子很特别,古典里面很少这种句法。这一句连贯「而心自取者有之。」来瞭解,意思就是:何必哪种知道有所更替,而心中取这个,不取那个的聪明人才有一个标准呢?没有其他讲法,我们就照这个意思讲,这样讲义理也通。

  你们看郭象的注:「夫以成代不成,非知也,心自得耳,故愚者亦师其成心,未肯用其所谓短而舍其所谓长者也。」这个注发一套议论,意思与我们的讲法也差不多。郭象这个註很有名的。

  所以,你们读《庄子》一定要读郭庆藩的《庄子集释》。注是郭象的注,疏是成玄英的疏,还有郭庆藩的释文。这是最好的一部老本。现在的人不行的,乱扯。郭象的注很重要,他可能有错,但有一些很漂亮的文章。以前的人注古典就是发挥大义,魏晋人都会做文章,王弼注老子《道德经》就是如此,不是很死板的注解。这与经学家注经不一样。

  郭象注云:「夫以成代不成非知也,心自得耳。」这个句子究竟是甚么意思?不太清楚。所以不可取,我们就不从他这个讲法。下一句「故愚者亦师其成心,未肯用其所谓短而舍其所谓长者也。」这一句清楚,就是愚者也有他自己的标准。

  「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这句话很有智慧。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成心,在我们现实人生中,成心就是是非的一个标准。各有各的是非,各有各的标准。有成心才可以争论是非,我肯定这个,反对那个,我当然有我的根据嘛。我根据甚么呢?根据我的成心嘛。我为甚么有这样的成心呢?我的经验,我的教育把我训练成这样嘛。你的经验不是这样,你的成心就不是这样嘛。

  假定你没有成心,你的成心还没有形成,你就没有是非,没有标准。所以说:「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今日适越而昔至也。」这是自相矛盾。这很logical,这种词语是theoretical。这就表示说,成心是是非的标准,我们现实人生争论是非都是根据自己那一套标准而发,没有甚么道理的。这个智慧也很了不起。战国时代跟现在差不多呀,你不要看轻战国时代。照斯宾格勒(Spengler)讲,每一个民族都有它的十九世纪。所谓「十九世纪」不是特指的,这是说,每一个民族都有开花的时候,就是文化最好的时候。在中国,这就是战国时代。

  把是非的标准定为成心,不能说完全错,但也不能说完全对。这里就有可以讨论的问题,哲学问题就从这里开始。〈齐物论〉的问题能不能讲得通透,就从这里开始。

  「未成乎心,而有是非。」这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这是自相矛盾,故云:「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若「以无有为有」,虽是大禹这样的圣人也不能知道,那我有甚么办法呢?这就是讲〈齐物论〉的一个开端,庄子这个文章就从这个意思往前进。

  以成心作为是非的标准,这显然是theoretical。这个成心是识心。佛教喜欢用「识心」这个名词。这个「心」之所以成一个形态,之所以定型,就是它有习气,习气所成的心就是成心。「成心」是庄子的专有名词,你们要记得。因为庄子这种文章不是用概念的方式讲,他是当文章讲。所以,大家当文章读,很容易忽略过去,不知道他讲的甚么东西。佛教是以概念表达的,依佛教讲,阿赖耶识这方面就叫做识心。识心是对著智心般若讲的。在道家就是成心与道心相对扬。

  你们要自己读书,最好的办法是你自己用白话文把〈齐物论〉一句一句疏解。你能疏解得很明白,你就瞭解庄子了。这表示说,你要讲义理,不要乱发议论。一定要通文句。

  上面说一大段,其中有一句:「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你读了上面一大段文章之后,如何来瞭解这个「真君」呢?如何来瞭解这个「真」呢?这是现实的人生找不到的。现实的人生都是互相依待,你靠我,我靠你。「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现实人生就是这样。「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庄子有这些疑问。所以,我告诉你,这一大段文章是瞭解一切道德、宗教的一个existential approach(存在的进路)。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庄子有这些慨嘆。从现实上看,人都是如此,岂但是我芒,旁人有不芒的吗?庄子有这么些疑问,顺著这些疑问,你上哪儿找「真君」呢?从哪里找「真」呢?假定你从「成心」找,你找不到的。

  你要反覆诵读这一大段文章,先懂文句,然后你再返回来看如何瞭解这个「真君」,如何瞭解这个「真」。现在,我问你们这个问题:依照老庄的词语,你如何瞭解这个「真」。你要首先对现实人生有这种感受,有这种瞭解,你才能往上转,才能翻上去瞭解,把握这个「真」。

  譬如说,你若是受基督教传统的教育,这个「真」就是上帝。这是很容易答覆的。在现实人生「与物相刃相靡」之中就有一个上帝,上帝就是我们的「真君」,你无论见到祂,或是见不到祂,那无益损乎其真。信基督教的人很容易作这样的答覆。你可以这样答覆,这也是一种答覆的方式。假定你以这种头脑来瞭解庄子,你能懂庄子吗?你可以瞎比附,说出一大套。但是,你不能解庄子。

  庄子站在道家的立场,道家也并不是说我们只安於现实人生,它也有它如何来瞭解「真」的办法。这个问题你们要仔细思考,要用心才行。自己不看、不想,那没有用的。你只是来听听课,那么,我给你们讲也没有用的。

  道家讲「真」的方式固然与基督教不一样,与佛教也不一样,与儒家也不一样。不管是道家,或是基督教、佛、儒家,它总承认现实人生以外有一个「真」。那么,现在我们就要问:庄子的〈齐物论〉如何来瞭解「真」。你们自己想这个问题,要靠自己用功。所以,瞭解一个东西,你自己的mentality非常重要,你的头脑能否相应呢?头脑相应,你就能瞭解它,瞭解得很恰当,一看就懂,不要费大劲。假定不相应,讲好多话也没有用。譬如说,你是基督教的头脑就不能相应,不相应便永远不能瞭解。

  你站在基督教的立场,你根本不能懂儒家的《论语》、《孟子》、《中庸》、《大学》。其实很简单,中国人一看就懂了,但他们不能懂。从小受洋教的训练,他的头脑与中国学问不相应。看起来是中国人,但他已经不是中国人了。这没有办法的。瞭解庄子也一样。假定你是信基督教,你不能瞭解庄子所说的「真」。

  那么,第一步要问:站在庄子的立场,从〈逍遥游〉、〈齐物论〉这些文章看,道家承认不承认有一个「真君」呢?

因为庄子没有讲出来。但你不能说道家不承认嘛,要是不承认有一个「真君」,它讲「道」的那些话都成了废话。第二步就要瞭解甚么样的「真君」才是道家的。
就现实而言,以成心作标准。成心不能算是「真君」呀。你在成心之中,就是在芒之中。成心就是芒,因为有成心就有是非,有是非的争辩,各有各的主观立场、主观的瞭解。我心就是主观的瞭解。顺著成心所瞭解的东西当然不能算是「真君」嘛。但是,「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你想要瞭解现实人生里所说的是非争辩,你就得先瞭解甚么是成心。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成心做标准,不但聪明人有,愚者也有、坏人也有。那么,庄子讲「齐物」就从这里入。你要看看庄子怎么样把是非化掉。化掉是非就是化掉成心,化掉成心,道家那个「真君」的意义就从这里显出来。「真君」是绝对。上帝也是绝对,也是「真君」,但道家不採取那种人格神的方式讲。

怎么样来看我们现实人生中的争辩呢?是非争辩就要说话,也就是要有语言。你看庄子怎么样来看语言。「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於鷇昔,亦有辩乎?其无辩乎?」这文章写得很好,很有启发性。这不是用logical statement来表达,完全是用指点性,启发性的语言。

「夫言非吹也。」「吹」指甚么讲呢?就是指前面所说的「眾窍」、「地籟」。「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我们的语言固然与「万窍怒号」不同,不是一回事。所以不同,那是因为我们大家都以为「言者有言。」说话的人都有所说。

甚么叫做「其所言者特未定也。」呢?这种语句二千年前就提出来,这种语句使人的心灵会跳动的。平常我们的心灵是死的,「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死在那个地方,没有跳动。你的心不跳动,你不能瞭解道理。「其所言者特未定也。」这句话启发人的思考。大家都以为自己说的最清楚,合乎逻辑,又是根据逻辑下定义。各人都以为自己说的是真理。既然都是真理,何必争论打架呢?还是天天打架。那么,究竟所言者是有定乎?未定乎?所说的东西在甚么情形下可以没有争辩呢?这很难的,在现实上很难。「未定」就是可以争辩。

那么,你可以想一想:假定所言者是数学,你说这个时候定不定呢?这当然定嘛。没有人说 “2+2=4” 会引起争辩。逻辑的真理也是不可以争辩的。为甚么数学、逻辑不能争辩呢?你们对每一种学问的特性都要有所瞭解。这两种学问与经验学问不相同,这两种学问都是形式的。除了数学、逻辑以外,我们日常所说的话哪有一定的呢?都是按照一个特定的标准姑妄言之,都是对著相对的标准而言,对著这个标准而言有意义,换另一个标准就没有意义了。

「其所言特未定也。」就是说,你所谓「定」是按照成心的标准而来的一个「定」,但这个标准就不可靠。这种道理是哲学家的思考。所以,你不能轻看庄子这个人。接下去说:「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这是庄子发表意见。你以为你有所说,既然有所说就与鷇音不同了。「鷇音」就是小鸟叫。但庄子又问:「亦有辩乎?其无辩乎?」这个「辩」同「辨」,是分辨的意思。他没有把结论说出来,究竟有定,还是未定呢?有辩,还是无辩呢?他没有下结论,他只是暗示,你自己可以想一想嘛。所以,这种文章启发人思考,使人心灵跳动。心灵不跳动就没有思想,没有思考力,就是不开窍。

对著成心就有是非,有是非就有是非的争辩。凡有争辩,其所言就不一定,都不可靠。在这个情形之下没有道。那么,这个「道」在甚么情形下被隐蔽了呢?庄子说:「道恶乎隐而有真偽,言恶乎隐而有是非。」庄子就问这两个问题,这问得也很好。
庄子心中所想的这个「道」是怎么想的呢?我们也不懂。慢慢往下看。究竟「道」被甚么东西隐蔽了而有真、有偽呢?有真、偽相对,就有真、偽的争辩。一有真、偽的争吵,这个道就被隐蔽了。那么,那个没有被隐蔽的大道本身就超乎真、偽以上。
「言恶乎隐而有是非。」与上句「道恶乎隐而有真偽。」相平行。这一句是从言方面讲。这就好像《道德经》头一句「道可道,非常道。」与「名可名,非常名。」那个意思。名、言在一起嘛。《道德经》是「名」与「道」相对应,庄子这里是「言」与「道」相对应。

「道恶乎隐而有真偽。」这是从客观面说,这句话容易瞭解。甚么叫做「言恶乎隐而有是非。」呢?「道」可以说是被隐蔽了,「言」怎么可以说被隐蔽呢?这句话很难懂。其实这句话是「道恶乎隐而有真偽。」的配衬。这就好像「名可名,非常名。」是「道可道,非常道。」的配衬。

「名可名,非常名。」甚么是可名之名?甚么是不可名之名?假定这个「名」是一个可名之名,它就不是至高无尚的,恒常不变的名。「常」含有两个意思:一是至高无尚;一是恒常不变。至高无尚就涵著它是恒常不变。依照传统的讲法,常者,尚也。「尚」是高尚的尚。哪里有一种名是至高无尚而又恒常不变的呢?我们在现实范围内所使用的语言都是可名之名?不是至高无尚而恒常不变的。

虽然名、言在一起,但是,名与言不同。名是term,言是一个sentence。一个sentence才有是、非。庄子说:「言恶乎隐而有是非。」言被隐蔽了,因而有是有非。那么,有没有不被隐蔽因而无是无非的言呢?我们现实生活中都是有是有非的言,照维根斯坦讲,这种言才有意义,不成一个命题的话没有意义呀。不成命题的话当然与小鸟叫差不多嘛。

「名可名,非常名。」「言恶乎隐而有是非。」这种话二千年前就提出来了,这种话不太好讲的,没人懂呀。不被隐蔽因而无是无非的这种「言」在哪里呢?那种言是甚么言呢?没有人能讲出来。假定你问我,我也不一定能懂。这个问题要费一点思考、费一点脑筋。这不能胡思乱想,瞎讲不行的。要有一定的道理才行。这两句话没有人能讲清楚,但你不能说想出这种话的人没有灵感,你不能说他在那里瞎扯。

庄子接著说:「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这两句话给你一个答覆,把你引入他的思路,使你瞭解那不被隐蔽因而无是无非的言是怎样的想法。「道恶乎往而不存。」这句话很容易懂,就是道无所不在。甚么地方没有道呢?那就是说,到处都有道嘛。这就像上帝无所不在一样。道就是绝对的真理,就是那个「真君」,就是那个「真」。《道德经》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第二十五章)就是这个道理,道就是无所不在。

「言恶乎存而不可。」言本来是「恶乎存而不可。」怎么说都可以,怎么说都对。这句话有一点意义,可以供给你一个思路。「隐」就不是本来的状态。道本来无所不在,既然是隐蔽了,就有在、有不在。言本来「恶乎存而不可。」隐蔽了以后就有是、有非。

道本来是无所不在。假定道在这里,不在那里,这个地方就有问题了。假定上帝单在这个地方,不在那个地方,这个上帝为甚么这么偏呢?上帝本来无所不在嘛,为甚为忽然间单在希特勒那里,而不在罗斯福那里呢?西方人信上帝,打仗的时候都祈祷上帝,英国人祈祷上帝,希特勒也祈祷上帝,那么,上帝究竟帮谁呢?假定帮助希特勒,那么,上帝在德国而不在英国。那么,这一定有问题嘛。

「恶乎存而不可」的言怎么说都可以,都对。究竟有没有这种言呢?这句话给你提供一个思路。怎么说都对的这种话一定是无是无非的,是最好的话。那么,被隐蔽了而有是有非的话就不能是「恶乎存而不可」,就不能怎么说都对。现实世界都是有是有非的语言,有所隐蔽的语言。隐蔽的那方面,也就是说负面很清楚。譬如说,有儒墨的是非,那就是负面。

海德格尔喜欢用「隐蔽」这个词。真理本来是明朗的,真理不明朗,那就是被隐蔽了。所以,海德格尔很可以与道家相通。

言本来是怎么说都可以的,为甚么忽然间只有这样说才可以,那样说就不可以呢?为甚么你说是的地方才可以,你说非的地方就不可以呢?这个是非有甚么一定的标准呢?没有一定嘛。是非是根据成心来的,有是非就有争吵。庄子马上就举例说:「故有儒墨之是非。」

道怎么「恶乎隐而有真偽。」言怎么「恶乎隐而有是非」呢?庄子下文告诉你,「道隐於小成,言隐於荣华。」这方面他有答覆,就是没有隐蔽的那方面没有说出来。「道隐於小成,言隐於荣华。」这两句很清楚。那么,从这被隐蔽的负面就可以去想没有隐蔽的正面。

甚么叫做「道隐於小成」呢?这从现实面讲的,是对现实的这种现象的思考的一种规定。道因为隐於小成而有真有假。那么,甚么是「小成」呢?对著「小成」而言就是「大成」,那么,甚么是大成呢?依庄子所想,「小成」与「大成」当该如何分别呢?依照现在的人的想法,得博士学位就是大成。这不是庄子的意思。得硕士是小成得,博士就是大成。当讲师是小成,当教授就是大成。这是知识的多少的问题。庄子说「小成」、「大成」当然不是指这种情形嘛。知识的多少只是量的问题。
没有隐蔽的言一定是没有荣华的言。甚么叫做荣华呢?你对「言隐於荣华」这句话有没有瞭解呢?对「道隐於小成」有没有瞭解呢?言方面的「荣华」跟著道方面的「小成」走呀。道方面是「小成」,言方面就是「荣华」。无是非之言就是无荣华之言,这是庄子告诉你的一个线索。

「成」是成就的成。「道」方面的成或者大、或者小,就跟著「言」这方面或者是荣华之言、或者是非荣华之言。那么,你瞭解荣华之言,你就瞭解那个与荣华之言相反的那个非荣华之言。你瞭解「小成」,你就瞭解那个与「小成」相反的「大成」。
假定你不瞭解甚么叫做「小成」,甚么叫做「荣华之言」,那么,你就从「儒墨之是非」这个地方看吧。儒家有儒家的成就,儒家的成当然不是「大成」,假若儒家的成就是「大成」,就不会有墨家来反对它。有一个东西反对它,就是说,它有一些地方没有说到,你说的我不赞成。墨家也有成就,那个成就也是「小成」。那么,你就可以懂得「小成」的意思。顺著儒墨之是非」,你怎么样给「小成」下一个定义呢?假定「小成」可以下定义,那么言这方面,有是非,有可与不可,有争辩的言就是「荣华之言」。儒墨所说的那些话都是「荣华之言」。

庄子这里说「荣华之言」不是好的意思。中国社会的传统总希望人朴素,不要表面的那种华彩,表面的光彩不可贵的。所以,喜欢朴素,喜欢素。孔夫子说:「绘事后素。」(《论语.八佾篇第三》)礼乐本来是属於华彩的东西。孔夫子说:「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阳货〉)假定你只限於从玉帛、钟鼓瞭解礼乐,那么,这样瞭解的礼乐是华彩中的礼乐。假定你对礼乐有高度的瞭解,就离开玉帛、钟鼓,离开玉帛、钟鼓瞭解的礼乐就是没有荣华的礼乐。你瞭解没有荣华的礼乐,那就表示对於礼乐的瞭解是「大成」的瞭解。所以,不能离开玉帛、钟鼓来瞭解的那个礼乐是「小成」的礼乐。

你就从「儒墨之是非」这里想「小成」之道,「荣华」之言。那么,你从这个是「小成」之道,就想到那个「大成」之道当该是怎么样。从这个「荣华」之言,就想到那个非荣华之言当该怎么样。这个地方就可以用思。

「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这是一整句。接下去进一步说:「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想要达到「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最好的办法是「莫若以明」。「明」这个地方就代表那个不隐蔽的道、不隐蔽的言。下面接著就把这个「明」烘托出来。这就是「齐物论」,就是把是非化掉。从「明」这个层次返过来就可以瞭解那个不隐蔽的道、不隐蔽的言。这就是庄子的思路。

「儒墨之是非」是一个例。儒、墨是两个系统,两个系统不同就有争辩。困难就在「明」的境界,我们怎么样能够根据「明」化除儒墨的是非呢?光说一个「明」字不够的。要有进一步说明。

「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甚么叫做「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呢?这是两千年前的文章,

不要以为中国人以前都是illogical,这句话是logical的。用现在的语体文来说就是:肯定它所否定的,否定它所肯定的。「以」是因而,随著下来的意思。「是」、「非」都是动词。「其」指儒墨讲。儒墨各自站在自己这一方面,各是其是,各非其非。我站在儒家的立场,就肯定墨家所否定的。墨家否定礼乐,非礼、非乐,儒家就肯定礼乐。反过来,墨家所肯定的那些主张,儒家大体都不赞成。墨家对於儒家也是「是其所非,非其所是。」这样互相争论下去。永远没有完嘛。那么,究竟你这个肯定能不能肯定得住呢?你那个否定能不能否定得住呢?你否定对方,对方答应吗?对方不答应,这表示你的肯定也没有肯定得住嘛,你的否定也没有否定得住嘛。结果互相骂一顿,拉倒了。这好比两国打仗,没有签定和约,你这个胜利守不住的。就是签了约,停战了,几十年以后还可以继续打,签约也没有效。

「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这种绕口令来回地倒来倒去,它有一定的意义,你要切实瞭解,要能讲明白,这是logical的。照庄子看,你们那些相对的是非,你肯定也肯定不住,否定也否定不住。双方都如此,肯定不能成其为肯定,否定也不能成其为否定。所以,庄子想从这个地方推进一步。

依照庄子的想法,你要真正达到「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你所肯定对方所否定的这个肯定要能肯定得住,你所否定对方所肯定的这个否定要能否定得住,你所採取的相对的立场就不能有。所以,最好是「莫若以明」。那么,这个「明」一定比相对的立场高一层。「明」下面就是是非相对。「明」一定在是非、善恶、美丑以外、以上。就是beyond truth and false,beyond goodness and evil,beyond beauty and ugliness。姑且言之,这就是「明」。究竟「明」是甚么意思,你先不要管。

那么,「明」这个境界一定是在是非相对之外,是一个绝对的层次。绝对的层次就没有是非的争辩。那么,无是非争辩是怎样的呢?庄子下文就把他的想法告诉你。他这样想:假定你说是,你不能单单说你是,他不是。这样说永远不会有结果的。这好像自由世界与共產世界天天骂战,没有结果的。最后只好诉诸原子弹战争。那么,你看这个地方用一个甚么办法可以解决呢?庄子下面所说的办法是出乎人情以外的,那是智慧之言,是很聪明的话。一般人想不到的。一般人所能想到的办法是一步一步地辩。

头一个办法就是一步一步辩,顺著我们人类理性所涉及的各范围瞭解真理是怎么样的。甚么是逻辑?甚么叫做数学?甚么叫做几何学?甚么叫做经验科学?甚么叫做自然科学?甚么叫做社会科学?一步一步讲,总要找出一个标准来。那是可以辩的,也可以讲出一定的道理来,不是说完全没有一定的。但这个讲法不能达到庄子所说的那个境界。这个讲法是一步一步来,在现象范围之内可以得到一个一定的标准。一步一步讲,总是在是非、善恶、美丑的范围之内,不能beyond truth and false,beyond goodness and evil,beyond beauty and ugliness。一步一步讲,就是我们现在一般的学术思考,就是专家的办法,大体就是逻辑的或经验的。一个是逻辑的,一个是经验的,大体就是这两个标准。这两个标准是你要承认的。

假定你承认逻辑,承认经验,那么,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不一定就是不对的。但当作一个ideology,与自由世界相对立,那是错的。把它当作一个处理经济问题的政策,相当程度的社会主义是可以讲的,不一定是错的。就是不能把它看作是一个absolute truth,不能把它看成是一个spiritual问题。这没有一定的,不是先天的真理,要诉诸於经验。

先天的真理是一定的。只有逻辑、数学、几何、道德、宗教是先天地绝对的,这些都没有特定的内容的。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是处理经济问题的,经验的,经验的问题都可以争辩,不可以当作一个绝对的标准。天地间只有道德、宗教是绝对真理。我们只能说崇拜上帝,唯物主义崇拜经济,那是不行的,经济不是崇拜的对象。你不能说一律只能吃一个麵包,这不能作为一个标准。这个问题是清楚明白的。但是,自由世界的人没有头脑,都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好行小慧,言不及义。所以,总是看不明白。

儘管一步一步地辩可以讲出一定的道理,但那不是庄子的态度。庄子的讲法高一层,他是说,你想你肯定的能肯定得住,否定的能否定得住,你得採取这样的态度:要说的对,就通通是对。光说我对,你不对,这肯定不住的。要能否定得住呢?那就是要说不对,通通不对。不单单你不对,我也不对。这是很聪明的办法。这就是智慧,这个就是「明」的层次。

在「明」的层次,要是通通是,要非通通非。通通是,那就是没有非与它相对;通通非,那就是没有是与它相对。结果是无是无非。无是无非就是把是非相化掉了。无是无非的这个「言」就是「恶乎存而不可」的言。「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那就是言隐蔽於相对的系统,那才有是、有非。那么,要是通通是,要非通通非的那个「言」就是无是无非之言。无是无非之言就是没有隐蔽之言。那么,你想一想,这种言是一种甚么状况的言,究竟有没有这种言呢?这不是成了和稀泥了吗?也不一定是和稀泥嘛。一步一步地辩,那还是在是非之中嘛。最后要把一步一步辩之中的那种是非也化掉。这就是庄子所想的。佛教的禪宗也有这种境界。

在逻辑中,P是真,-P就是假。这是二分法。数学就建立在二分法上。逻辑中也有一种命题,说真也对,说假也对。那就是一个命题有两个可能,这两个可能的真假是相对的。譬如:「今天下雨,或不下雨。」还有一种情形,那就是分析命题。譬如:「白马是白的。」「白是白的。」这是普通意义的tautology。这就是「言恶乎存而不可。」我举这个例帮助你们瞭解。但这还不是庄子的意思,因为这还是逻辑的。
庄子所说「恶乎存而不可」的「言」不是这个逻辑意义的tautology。他有一点tautology的味道,开始的时候你可以这样想。但庄子不是要讲这个意思,因为tautology是一定的,可以formalize。庄子所说「恶乎存而不可」的「言」不能formalize。庄子心中所想的是甚么意思呢?从下文就可以知道。

「恶乎存而不可」的「言」就是「大言不言」之言。「大言之言」是甚么言呢?这是废话,这叫做paradox。老子区分「可名之名」与「不可名之名」是一种甚么样的名呢?用王弼的话说,那是一种称谓。

庄子说:「道隐於小成。」凡是有一定的系统,有特定的主张都是「小成」。儒家有一定的系统,有特定的主张。墨家也有一定的系统,有特定的主张。有系统就没有绝对。所以,天台圆教没有系统相,一定要把系统相化掉。这是最高的境界。我们现实上所说的名言都是一定的系统。能成系统固然也很好,平常说话大体是这里一句,那里一句,胡说八道,不成系统,那当然不行。但成系统就有限定,都是不圆满的,不能无所不包。这就叫做「小成」。「大成」就是把系统相化掉。

所以,宋明理学家体会得很深,我们平常的人都是有所蔽,蔽於名、利,蔽於这个,蔽於那个。所以说:「贤者蔽於意见,不肖者蔽於声色货利。」我们这个时代就是如此。理学家早已有见及此。

能成一套一套的系统已经不容易。但是,凡是成一套一套都有限定相,有限定相就是「小成」。一定的系统都是可以用确定的语言说出来的,用逻辑语言、概念语言把它说出来。儒家是一个系统,墨家是一个系统,道家也是一个系统。你要把你这个特定的系统的系统相化掉。特定系统的真理都是一孔之见,是通过一个通孔而瞭解的真理,不是说完全错,但是,一有系统就有限定。因为系统是通过一个通孔而表现的真理,这个真理不就受通孔所限制了吗?所以,「大成」就是不要固执一个系统。不固执你自己的系统,就是要把系统相化掉。譬如说马克思主义,只要你不把它当作一个ideology。不把它当作宗教,只把它看成是一个经验的策略,它也有相当的真理性。人人有饭吃,吃得很公平。这也不错。但是,把它看成是一个绝对的真理,把其他都否定掉,这就是错的。所以,每一个系统都可以承认。进一步化掉系统相,在这种情形下就可以说对通通对,错通通错。这就叫做「大成」。你也有对,我也承认你对,不单单我对,你也有对。这个就是圣人之量,圣人与天地一样,天地无所不包嘛。天地不但有你喜欢的东西,你所不喜欢的东西也存在於天地间。你不能说你不喜欢的就不让它存在。

所以,甚么叫做「小成」,甚么叫做「大成」,这可以明确地说出来。不是随便笼统地说这是一个境界,这没有用的。我们不是乱发议论,要落在文句上,把每一句都讲明白。

我刚才举逻辑上tautology作例,那是帮助你瞭解庄子所说「恶乎存而不可」的「言」,提供你一个思路,但那还不是庄子的境界。我提出「大言不言」,那还是很formal的说法很空洞的说法。「恶乎存而不可」的「言」是无荣华之言,你要说对,通通对;你要说不对,通通不对。这是方便说。既然是方便之辞,就可以化掉。佛教在这方面贡献很大。释迦牟尼说:我说法四十九年而无一法可说。就是说,这都是方便说,可以化掉的。达到这个境界就是beyond truth and false,这就是「无一法可说」的意思。这个境界不是一个tautology,在佛教,这就是实相般若所照。

释迦牟尼说法四十九年,天天都在说法,他离不开名言,也离不开文字。他一方面有所说,一方面说他所用的名言、文字都是一种方便,那么,要说对,通通对;要说不对,通通不对。化掉了。文字般若的话都是一种方便之言。圣人的话都是文字般若,所以,以前有人说《论语》是智慧之言,都是智慧的流露。你不要固执那个成文,那就是智慧的流露。这个就是「恶乎存而不可」的言。

还有一个境界就是声与心相通。孔夫子说:「六十而耳顺」。「六十而耳顺。」的境界就是「言恶乎存而不可。」的境界。圣人声入心通,凡听到的话都有道理,都有一点道理,我都给你肯定嘛。要说没有道理,通通没有道理。「六十而耳顺」就是声入心通,这就是释迦牟尼所说的「说法四十九年而无一法可说。」到无所言的时候,他外面表示,可以说出来的话看似tautology,但它本身不是tautology。它样子像tautology,但你不能把它当作 tautology。

下面一大段文章告诉你「莫若以明」达到的境界是甚么,就是是非如何能化除。这段文章是〈齐物论〉的正文,很精彩。
今天讲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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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6 00:06:22 | 只看该作者
《庄子〈齐物论〉讲演录》牟宗三主讲 卢雪崑记录

第三讲

「欲是其所非出而非所是,则莫若以明。」那么,甚么是「莫若以明」呢?看下文,看庄子怎么样把「明」这个层次烘托出来。

  按照庄子的思路,「明」是一个level,这个level与是非相对的层次不一样。你首先瞭瞭解,这是两个层次的问题。「懦墨之是非。」是相对的立场,站在相对的立场,你肯定也肯定不住,否定也否定不住。可是大家都想肯定能肯定得住,否定能否定得住。但庄子告诉我们,你要是站在相对的立场就永远肯定不住。所以,他进一步告诉你一个方法,你要肯定能肯定得住,否定能否定得住,「则莫若以明。」可见庄子想到的这个「莫若以明」一定是高一层次,至於「莫若以明」的这个高一层的「明」如何瞭解呢?这不是训詁的问题,你查《说文」、《尔雅》查不出来的。这个就是哲学,就是义理的问题。

  「明」字在这个地方代表一个道理,而且这个道理在是非相对以上,这个是一定的。要有一个思路把这个道理表现出来,这就是所谓义理。所以,有人说「训詁明而义理明。」这句话是不通的。这句话有时候在一定范围内有效。但在庄子〈齐物论〉这个地方,训詁明了,义理并没有明呀。

  「明」代表一个道理,这个道理是庄子心目中所想的。这个道理是一个怎么样的道理呢?就是庄子要告诉你,你想要肯定能肯定得住,否定能否定得住的那个道理。肯定能肯定得住,否定能否定的住,你可以有两条路来想。庄子的想法是从「明」的层次上想的,而我们平常不会用庄子这个态度,不採取「明」的层次上的办法。一般人採用证明、实验的办法。自然科学,经验科学要通过验证,数学要通过证明。

  照逻辑实证论说,一个命题何以为真呢?首先要知道这是一个命题,这个命题是有意义的。假定这个命题没有意义,那么,无从验证。甚么叫做有意义的命题呢?照逻辑实证论说,那是可以说真、说假的命题。假定无真假可说就不是一个命体,不是命题就无从验证。这是一种办法。这是科学的办法。假定是数学几何,那是形式科学,採用数学证明、几何证明的办法。通过这些验证、证明出能得到真理,真就是真,假就是假;肯定就肯得住,否定也否定得住。但庄子说的不是这个问题。

  你可以说,庄子那个时候还没有我们现在从各种科学、不同的真理一步一步来考虑这个问题。我们现在有各种科学,大体可划分为经验科学与形式科学,不同的真理都可以使你肯得住、否定得住。庄子那个时候还没有这个问题。那么,他的态度有道理吗?他说「明」这个层次,使你肯定得住、否定得住,那是就著甚么是非讲的呢?
  
经验科学是一种真理,经验科学命题的真假通过验证来证实。形式科学也是一种真理,形式科学的真假通过证明。科学命题都是有意义的,其真假可以决定。但这种真假不是庄子说「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所言的是非。经验科学的真假不是一定的,它那个真是经过归纳而来的,是相对意义的真。所以,自然科学讲概率,自然科学的真不能是「1」。这就表示说,儘管自然科学,经验科学有办法决定真假,但那还不是绝对的。

  数学命题是真理,那真不是慨率,那真就等於「1」。假不是事实上假,那个假就是自相矛盾、不可能。这是形式科学的真假。

  那么,庄子想以「明」来处理的是非问题属於甚么意义的是非呢?他的理在哪一个范围内有效呢?他有一点道理,不是没有道理。没有道理就是胡说八道。现在的人看庄子这些话是玄谈,玄谈就是瞎扯,说著好玩嘛。那么,究竟他有没有道理呢?这就要想一想,不要说著好玩就过去了。

  你至少要知道,庄子所说「明」这个层次是在相对的层次以上层次。无论经验科学或是数学、形式科学,都还是相对,不是在相对以上,还是就著一个知识系统讲的。这个知识系统或者是从经验来的经验科学,或者是从形式来的形式科学,形式科学还是一个系统。系统就在一个相对的范围之内,它所肯定得住、否定得住的是非是就著某一个特定的科学知识系统讲的。

  庄子讲的这个道理与自然科学、逻辑、数学不能相代替。你不能因为相信庄子的道理就说现在的科学都没有道理,可以不讲。反过来,你也不能因为我们讲自然科学、逻辑、数学有另一套方法,你就说庄子胡说八道。庄子以「明」所处理的是非是就人间的是非、善恶、美丑讲,这些是按著主观性标准而来的价值判断。科学所说的标准不是主观性的标准,因为自然科学要靠经验证实,那不是主观的价值标准。

  庄子的问题是承上文所言「成心」而来的。「成心」就是「是」,以这个做标准就有是非。「成心」就是主观的标准,这个不是就科学知识讲的。庄子那个时候科学知识还没有成形,但是,人间的价值问题,譬如说,是非、善恶、美丑的争论早已有之。这种争论从有人类以来就有,直到现在还是有。现在有科学,但这种争论还是有,可见不能相代替。

  庄子所说的「是非」不是科学命题的真假二分法。科学命题的真假二分法的「是非」靠经验来证实,再有一个就是逻辑标准,看是否合乎矛盾律。这是按照客观性标准的。庄子〈齐物论〉这里说的「是非」大体是那些一套一套的理论,就是现代的人所说的ideology,ideology不是科学,他相信某一套意识形态,他的是非标准就根据那一套意识形态来,这没有科学的根据。那不是科学的问题,那是成见。

  庄子所言「是非」是根据「成心」来的,这种意义的「是非」就是我们平常的一套一套的理论系统。譬如说,你对於家庭有你一套看法,那个人对家庭也有一套看法,现在年青人对爱情也各有看法。这都是一套一套的理论,这没有一定的,大体都根据成心来。「善恶」也如此。根据成心来的「善恶」不是就著康德意义所说的善恶,康德意义的善恶是对morality的分析,那是一定的。

  庄子是就著那种在特殊的社会之下,特殊的经验之下的有内容的道理上的是非问题而言善恶。譬如,我们平常说「公道」(justice),有云:「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这种意义的公道,大体是在特殊情况下,有特殊内容的公道,资產阶级以为公道的,无產阶级不以为公道嘛。西方人与中国人的文化传统不一样,西方人以为公道的,中国人不以为公道嘛。那么,这种「公道」就是特殊境况之下,有内容的justice。苏格拉底就发现这个道理,你要是从内容的公道这个地方讲,永远讲不出个道理来。

  从现实上举例,你永远得不到甚么是「公道」,永远没有标准。所以,通过现实上举例永远得不到一定的道理。譬如说,怎么样的行为合乎正义呢?你说杀人不对。那么打仗的时候杀人合不合正义呢?撒谎不合正义。那么,小孩生病不肯吃药,你告诉他那是一颗糖,他吃了药病就好了。你的说谎合不合正义呢?所以,你说不杀人就是正义,不撒谎就是正义,那都没有一定的,都有相反的例。所以,苏格拉底想到一个办法,那就是你不要从现实生活中的那些example讲,举例只是一个方便。你要瞭解「公道」,那么,你最好从它的idea那个地方来瞭解。idea是抽象的、空洞的,但这个抽象、空洞是一步一步逼出来的。这就是说承认有一个标准,标准就是原则。

  举例是说明原则。一个原则不单单可以用这一个例说明,也可以用别的例说明。而且,这个事例不但可以说明这个原则,也可以说明相反的原则。所以,要以原则为标准,原则就是idea。

  康德讲道德就是按照无条例的定然律令而行,定然律令发自於自由意志。定然律令是空洞的、形式的,不能有任何内容在里面,一定要把一切 material、data抽掉。那么,抽掉内容的、纯粹形式的定然律令有没有呢?有。我们不用康德的那个说法,那很麻烦。用中国的说法大家熟悉一点。王阳明所说的良知之天理是没有内容的,它本身就是康德所说的定然律令,是纯粹形式的,把内容都抽掉了。但是,良知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表现,那不能没有内容,我们天天在具体的生活中生活嘛。那么,良知随时在我们的具体生活中表现,随时表现,也就随时有内容。良知永远在有内容的事例中,那就发生这样的问题:良知的超越性还能保存住吗?它的形式性还能保持住吗?
  
  儘管开始的时候一定要把有内容的事例抽掉以显idea,这就好像康德的定然律令、王阳明的良知天理,都是抽象的。但是,也都在具体生活中表现。《论语》云:「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孝弟就表现良知天理。在家庭生活中,孝弟是最真切的,是仁之本。「仁」这个道理是良知天理,它首先就在对父母、兄弟的孝弟中表现。对著父母它就能表现为孝:对著兄长,它就能表现为弟。父母对著子女就能表现为慈。这就显出良知总是在上面。

  但是,良知本身不是孝,也不是弟,也不是慈。对著父母,它就是孝:对著兄长,它就是弟。父母对子女就是慈。这样一来,孝、弟、慈就是良知的内容,对著父母,它有孝的内容:对著兄长,它有弟的内容:对著子女,它有慈的内容。但良知不为孝、弟、慈所限,这就显出良知的超越性。中国人有这种头脑。

  苏格拉底那个关於「正义」的辩论是死板的。它首先举例:不杀人是正义。那么,打仗杀人是不是不正义呢?他就这样往里入,最后是要显出那个「正义」的超越性。但他不知道「正义」是从哪里发的,他光知道最后逼出那个idea,idea是空洞的、抽象的。深入苏格拉底的那个讨论,那是很讨厌的,所以,他那套思路不行的。到康德出来才扭转,康德讲意志自律,他要把自律的意志的超越性显出来。但西方人也不懂康德,以为他是形式主义。

  意志的自律性与良知的自发性一样的。中国人不用康德那一套,但意思一样。中国人从良和天理说,那很亲切。儘管良知有孝、弟、慈这些内容,但良知并没有为孝所限、为弟所限、为慈所限。良知之天理无穷无尽,多得很。人人都有良知,良知这个仁心对著父母自然会孝,对著兄长自然会弟,对著子女自然会慈。那么,对著朋友就自然会信。无量无边的德都从这个地方发嘛。

  无量无边的德就是良知的内容,良知的超越性就显出来了。良知保存其超越性,就是说,它本身纯粹是形式的,把内容都抽掉,它才能反过来把握一切东西。假定它不显超越性,它怎么能把握其他东西呢?这很容易懂嘛。

  孝、弟、慈是最基本的,在我们的家庭生活中最容易表现为行动。那么,为甚么这种行动叫做孝,那种行动叫做弟、慈呢?这些行动从哪里来的呢?孝、弟、慈就是天理,这个天理从本心发。用王阳明的话说,就是由良知所决定。

  合天理不合天理这种是非是道德上的是非,是一定的。你有良知的表现,就有孝的行动,有孝的行动就是道德上的是。你没有良知的表现,就没有孝的行动,没有孝的行动就是道德上的非。这种是非是一定的,不能用庄子所说的办法化掉。那么,哪里情况可用庄子所说的办法呢?就是那个属於价值标准,有内容的相对的是非,那是属於意识形态(ideology)的。

  孝、弟、慈在某种情形下也会有庄子所说的那种情况。最明显的是孝,对父母尽孝,那是天理,是一定的。但「孝」是笼统的说法,「孝」可以有很多方式,具体的生活里,一天二十四小时,生老病死,每一种生活都要印证。譬如说,养生送死是子女对父母应当做的一种生活行动,从这里也可以表现出对与不对。这不是笼统地说的孝。传统社会土葬,入土为安。假定说土葬是孝,那么,现在的人都不孝吗?现代人大体没有土葬的,大多是火葬。这是没有一定的。这一类的孝、弟、慈是有内容的,与社会上的风俗习惯有关係。我们的具体生活不能离开社会环境、约定俗成。

  约定俗成没有一定的,这一类的孝、悌、慈不是刚才说从良知之天理发的那个意思,不是康德所说从意志自律发的定然律令那个意思。这一类的是非是庄子要平齐的,不要固执。

「莫若以明」的态度化除的是风俗习惯、约定俗成的东西。并不是说可以化掉从良知天理发的那个是非。若是要化掉从良知天理发的是非,那不是太岂有此理了吗?依照风俗习惯,约定俗成的是非是一套一套的,这就是礼俗。礼俗的标准没有一定的,所以,礼俗中的孝、弟也是没有一定的。

  庄子也并不是说可以化掉自然科学的是非。自然科学中的实验法、归纳法不是礼俗问题。所以,看这种问题要有明彻的头脑,要一步一步分析,把他的意思确定下来。庄子的道理确定在甚么地方才能成立呢?这个意思明白了,你就能确定庄子所谓是非、善恶、美丑是甚么意思。在我们的生活中,在每一个社会里,都有一套礼俗标准。譬如,南方人以为美的,北人不一定以为美。黑人以为美的,白人不一定以为美。这种是礼俗的美,没有一定的。庄子所说的是非、善恶、美丑都是这一类的。所以,讲这些东西,你自己要有分析的力量。现在崇拜语言分析的人都没有分析的能力,只是宣传语言分析,自己不会分析的。

  庄子那一套不能用於自然科学、形式科学,也不能用於从良知天理发的善恶,就是不能用於康德所说的从意志自律的定然律令发的那种善恶。美丑也是如此。礼俗中的美与生活习惯有关係,中国人以为美的,美国人不一定以为美,英美人以为美的,法国人不一定以为美。但什么是美?照康德讲,美是反省判断中对於对象的形式作反省,反省到它的合目的性。这个意义的美没有内容的,不是礼俗中的美的问题。这是讲美本身的意义的,有一定的。这个地方不能用庄子的办法。真、善、美都有一定的意义,这不能用庄子的办法来平齐。

  庄子以「以明」的态度平齐的是礼俗中的一套一套的是非、善恶、美丑。而我们现实的生活没有一天离开礼俗,因为我们的现实生活没有一剎那离开现实的社会状况。我们总在现实中生活,你不能光说我有个良知天理,笼统地说良知天理发而为孝、弟、慈,这不行的。光说这个不够的,太笼统了嘛。但这个意思你总要懂,你不能只从现实社会的礼俗中看孝、弟、慈,看是非,善恶、美丑。

  你不能说人只有阶级性,没有人性。这讲法不对。阶级是甚么?阶级就是社会生活状况嘛。刘家驹在《文匯报》上介绍梁漱溟先生的《人生与人心》,粱先生就说人性不能归结为阶级性。阶级性是后来的,是有生活以后才有的。但人之所以有如此这般的生活,其根由人性来。他讲的还是根据儒家的性善论。你有基本的良知这个人心,你才能过这种生活,过那种生活。你才能评论这种生活不对,从这种生活转到那种生活。你有仁心,仁心是超然的,它可以使你从现实的圈套里跳出来。这很有道理。所以,梁先生了不起,是一个大思想家。

  礼俗的是非、善恶、美丑都是根据成心的标准而来的,跟歷史背景、社会条件、地理环境都有关係。成一套俗,那些标准都是约定俗成,都是有条件的,用庄子的话说,那都属於成心。成心就是主观的,没有一定的,这个地方不能说绝对,不能固执。固执就是小成。不固执,道就不隐蔽。所以庄子说:「道隐於小成,言隐於荣华。」这不能笼统讲,笼统讲没有多大意思。

  那么,如何平齐才能显出庄子是从「明」这个层次上说的呢?要能化除一套一套约定俗成的是非、善恶、美丑,能化除就是平齐。「明」的恰当意义要这样来规定,这个「明」只能从这个地方讲。这就是庄子的思路。我们平常都能感到庄子很有道理,但另一方面又想到:庄子这个办法能用於自然科学、数学吗?假定拿这一套来看从良知说的道德的善恶,那能行吗?那不行嘛。所以,我们常常没有办法对付这种问题。

  几千年来读老庄的人多得很,但没有几个人相信的,就是没有人真正瞭解,不瞭解就误以为这是诡辩。但为甚么大家又喜欢读老庄呢?大体只是在现实是非斗争中鬆一口气。因为它有时候能令人莫名基妙地鬆一口气嘛。我们天天在社会上争是非、争善恶、争美丑,争的结果是脸红脖子粗、打架。所以,读读老庄算了。这样老庄就有效了,但这种有效没有意义的,因为这只是消极的意义嘛。

  当时我在北大读书的时候,记得胡适之有这么一句话,他说庄子要我们不要争是非,但我们现实人生就是要争那一点点嘛。他说得理直气壮,其实他并没有真正瞭解庄子。所以,自胡适之以来,大家都以为老庄这套哲学没有道理,是懒汉哲学。一般人把庄子当作清凉散,这就坏了。这种瞭解不对的。可见这套东西不容易瞭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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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6 00:07:16 | 只看该作者
第四讲

庄子曰:「莫若以明。」怎么能表示这个「明」呢?怎么样从「明」的层次来平齐是非呢?庄子接著说:「物无非彼,物无非是。」

  假定上句是「物无非彼」,下句当该是「物无非此」假定上句是「物无非是」,下句当该是「物无非非」说「彼此」也可以,说「是非」也可以。就「是非」讲,那么,这两句可以说成「物无非非,物无非是。」你要是说「非」,没有不非的,通通不对。你要说「是」呢,通通对,通通是,这样讲也可以。

  这两句说成「彼此」也可以。那就是说:物无非是那个,无非是这个。但下面所说的都就「是非」讲,所以,章太炎就提出:那个「彼」等於「非」。「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这两句清楚。下两句究竟甚么意思不太清楚,不太明白。「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这两句不清楚,文句上不能清楚表达庄子当时说这两句究竟是甚么想法。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这是一个笼统的说法。这两句是一个原则性的话,是一种原则性的主张。下面说:「自彼则不见,自知即知之。」这两句显然是一个 remark。是对前面那个原则性的主张的註解。这是註解语,不是正面的申说。就是说,「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这个道理「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

  怎么能随便说,「物无非彼,物无非是」呢?这违反常识。常识上都肯定要有是、有非,是非是相对的。但照庄子看,是非相对,那是没有一定的。而我们一般人看,有一定的是非呀。科学家看科学就有一定的是非。庄子不就科学讲,就礼俗讲,就是礼俗也有是非呀。

  就礼俗讲,你肯定你的,我肯定我的。庄子讲那些话都是就礼俗讲的,依照他那个原则性的主张,礼俗中的一套一套,通通都对。譬如,南北方的水土不同,社会环境不同,都有各自的一套,你不必固执自己的一套嘛。固执就不对了,平齐是要把固执化掉。落在风俗中,土葬对,火葬、水葬都对。你为甚么说火葬不对呢?要说不对,通通不对。原始社会还有一种天葬,死尸放在那里,让老虎吃掉才好。假定狮子、老虎不吃,那表示你这个人有罪,狮子、老虎也不喜欢吃你了。

  从这个地方,庄子可以说:「物无非彼,物无非是。」从彼此相对说,不能瞭解这个道理。故曰:「自彼则不见。」不要彼此相对,各归到其自己,就可以知道。故曰:「自知则如之。」简略的这么两句註解语,勉强地可以这样解释。但原句不太显豁。我看只能这样讲,没有其它的讲法。有些人瞎发挥一套道理,但不符合上、下文的语脉。你们可以想想,看能否有别的讲法。

  「自彼则不见」「彼」就是对方,有彼方就涵著有此方,就有彼此相对。各人从彼此相对的立场讲,那就不能瞭解「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这个道理。从他的立场讲,他说火葬是对的。但我从我的立场说土葬是对的。这就不能瞭解庄子这个道理。所以,你要瞭解这个道理,你不要彼此相对,每一个各归於其自己就可以瞭解了。就是说,我归於我自己,肯定土葬。人家归於他自己,就肯定火葬嘛。土葬对,火葬也对嘛。庄子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就是说通通对,通通对也就涵著通通不对。

  要说对,通通都对:要说不对,通通都不对。我歷来採取这种讲法,这就是庄子的原则性的主张。我读庄子的文章,反覆讽诵,最重要是语脉,上下文的係络。「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这两句是註解语,讲错了关係不大,你把它略去,搁起来,那也没有影响。真正的申明,正式的说明是下面的文章,下面的文章正式说明「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这个原则。

  「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此、是非相因而生,这个相对没有一定的。相因而生就是相依待,它自己站不住。A与-A,两两相对。在逻辑里面,这是二分法,A就是A,一定的;-A就是-A,这是一定的。因此才有A+(-A)=1。这样的相对是一定的。两端成其为两端,这是二分法,逻辑就靠二分法。没有二分法,数学不可能,数学的基本原则就是二分法。

  但庄子这里说相对,「彼出於是,是亦因彼。」不管是或非,它挺不住它自己。「是」不能挺住而成其为一个是;「非」不能挺住而成为一个非。两端不能成其为端,它相因而生,相依相持。就是说,是非、彼此任何一面都不能成一端,它永远依待,没有自己嘛。

  庄子就是要衝破二分法。要是肯定二分法,不能说「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这句话的。逻辑上、数学上你怎么能说「物无非彼,物无非是」呢?这是扰乱,这不可以嘛。二分法上的相对是要肯定是非,而庄子说:「彼出於是,是亦因彼。」这个是非相对是挺不住的,不能成立二分法的。这个你要弄清楚。

  「彼出於是,是亦因彼」不能成其二分法,就是说,二分的两端任何一端不能自立。所以,这个「两端」有两种关係。由此,我想到佛教天台宗言法性与无明两相依待。法性与无明相依,这个相依涵著两种可能:一是相依:二是相即。既相依又相即,依而相即,这是一种关係。还有一种关係是相依而不相即。

  譬如说,法性依待无明,且不只依待无明,它同时就是无明。这就叫做「依而復即」。这是天台宗的讲法。还有另一种讲法是「依而不即」,它从这个地方来区分别教圆教的差别。这种讲法细微得很呀。

  「依而復即」这就是庄子的立场,这样才能说「物无非彼,物无非是。」假定「依而不即」呢?那就是逻辑、数学所肯定的那个二分法。二分法是相依待,A依待-A,两者相依相待,但A是A,A不是-A;-A是-A,-A不是A。所以,它成为两端。这就叫做「依而不即」。

  假定「依而復即」,那就成圆教。天台宗讲回教就从这个地方讲。法性依待无明而见法性,无明也依待法性而见无明,这二者相依。依照圆教的讲法,二者不但相依,法性即无明,无明即法性。法性与无明相即,它不是两个东西,而是一个东西。这就是圆教的讲法。同一种东西,一方面是这样,另一方面是那样。这是佛教问题,讲别、圆教。这可以帮助你瞭解「相依待」有两个态度。

  逻辑、数学中讲二分法是相依而不即,就是说,这两端相对而各成其一端。各成其一端就不能说「物无非彼,物无非是」。A与-A相依,就是说,是与非相依,是不是非,非不是是。这是二分法的态度。要说「物无非彼,物无非是」非得「相依而復即」不可就是说,A与-A不但彼此相依,而且是就是非,非就是是。所以,结果无是无非。这是逻辑思考,有这么两种态度。

  庄子的立场是无是无非,所以说:「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要说对,通通对;要说不对,通通不对。那么,是非相对的两端就不能成立了。要是是非两端能够成立,就不能说「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这个很logical嘛。所以,庄子这个思想很可以逻辑地讲出来。

  在二分法的情况下不能说「物无非彼,物无非是。」逻辑、数学为甚么要二分法呢?因为要使我们能够肯定是非。我们不能说:要说是通通是:要说非通通非。在逻辑的范围内,这是不可以的,这是诡辞。这是违反思想律的。取消二分法,数学也不能成立。

  所以,你可以问:庄子说「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这两句话在甚么情况下可能呢?这就需要思考了。这就是哲学的问题。这两句话在二分法的情形下不能说,就是说,在逻辑、数学范围之内不能说,在有内容的经验科学知识范围内也不能说,在道德、宗教的范围内也不能说。

  庄子说「物无非彼,物无非是」就是要衝二分法,衝破二分法就是说:是非两端相对,没有一端能站得住而成其为一端。何以见得呢?庄子是不是如此呢?就是如此。下文庄子就是说明这个道理。你不瞭解这个道理,就不会看这种文章,那完全是诡辩。你看是不是诡辩呢?他很有道理嘛。你一方面觉得那是诡辩,一方面又觉得很有道理。

  为甚么说:「物无非彼,物无非是。……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呢?庄子接下去说:

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

这一段文章是最精彩的话,就是衝破二分法,平常人想,这个二分法怎么能衝破呢?假定衝破二分法,我们的逻辑、数学都不可能呀。那么,你要瞭解庄子这里说的是非一定不是属於形式科学、自然科学中的那个二分,也不是从良知天理的道德方面说,这个「是非」是礼俗中的是非。礼俗中成套的是非「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

  「彼是方生」的「生」就是死。生、死两端站不住,生、死一样。可与不可一样。「方生」就是刚刚生。刚刚生就是刚刚死:刚刚死就是刚刚生。那么,生、死这两端不能成立。要说生,通通生:要说死,通通死。结果是无死无生。所以说「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那么,把「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应用到世事的可、不可,那就是肯定、否定。故曰「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其实这是绕口令,是诡辩。但是这有道理呀。「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於天。」「照之於天」就是「莫若以明」,「天」与「明」一样。

  「因是因非,因非因是。」就是有两个标准。共產世界说一大套,自由世界说一大套,两者相对。圣人不採取这个办法。「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这「因是」与上句「因是」的意思一样,但层次不同。这个「因是」在《庄子》里面是一个专门的概念。

  圣人不顺著相对的两行而照之於天,超出这个相对的两行。这个「照之於天」也是「因是」。这个「因是」的意思是:是通通是,非通通非。「因是」就是因顺。他顺著你所说的,你这样说,他说:「对!对!对!」我那样说,他也说:「对!对!对!」通通对。他非得两套合起来,通通都对。通通对就是「因是」。这个是玄谈。但这个玄谈很logical,一层一层的。

  「彼是方生之说也」这句话从哪里来呢?这是惠施的说法。《庄子》最后一篇〈天下篇〉,云:「物方生方死。」这就是剎那生、剎那灭。佛教说「剎那灭」,那是重视灭的一面。惠施说「方生方死」是从「生」方面说,「生」就涵著死。剎那生涵著剎那灭,剎那灭涵著剎那生。

  惠施说「方生方死」,庄子借用他这句话来表达自己的玄思。惠施还说:「日方中方睨。」你以为太阳能停在正中吗?它连万分之一秒地停不住。严格讲,没有哪一秒是正午十二时。所以说:「日方中方睨。」这很合理,这不能反对的。我们平常说话都是大略的,不是一定的。

  惠施谈「方生」是名理,名理是逻辑的。庄子借用这个名理来谈玄理,他要达到「照之於天」的境界。玄理与名词有这个差别。表面上差不多,而且可以拿名理来justify这个玄理。这个分别很微妙,一般人讲不出这个分别。因为庄子是要衝破二分法,「物无非彼,物无非是」的境界是天的境界。这当然不是逻辑的,逻辑无所谓天嘛。而且,逻辑的是一定的。这就是名理与玄理的差别。

  庄子很多地方借用惠施、公孙龙,但都不是惠施的立场,也不是公孙龙的立场。惠施、公孙龙是名家。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讲庄子的玄谈,用的都是惠施、公孙龙的话,他以为二者是一个东西。他就分不开惠施、公孙龙的名理与庄子的玄理。

  惠施是庄子的好朋友,谈话的对象。惠施一死,庄子很难过,没有谈话的对象了嘛。但是,庄子瞧不起惠施。惠施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境界差得很,所以,《庄子.天下篇》对於惠施的评论有许多很慨嘆的地方,一方面讚嘆,一方面可惜。能找到一个谈的来的朋友很难的,这个清谈很难的,清谈不是争辩。清谈必须相契才行,清谈不是打架,但是,天下间很入微的道理都在清谈中出,不清谈不能入微。

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这就是〈齐物论〉的正文。这一大段文章明显是衝破二分法。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是」也就是「彼」。「彼」也就是「是」。「彼」、「是」都站不住。如此说,究竟有彼是呢?还是没有彼是呢?二分法是有彼是。照庄子的说法,彼是没有了,这就是衝破二分法。衝破二分法的缘故就靠「方生方死」这个观念,「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嘛。

  「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就是说,是中有是非,非中也是一个是非。「是」不能站得住而成其为一个是;「非」不能站得住而成其为一个非。「是」之中就涵著既是是,也不是是;「非」之中就涵著既是非,也不是非。自身分裂,永远这样下去。这就叫做「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这就是依而復即。

  黑格尔学派的英国哲学家布拉德莱(Bradley)就喜欢讲自身分裂。每一个term自身分裂,自我起矛盾.这是辩证法中的词语。二千多年前的庄子就有这种思考,虽然没有这种名词,但有这个意思。

  「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这就是说:「彼是莫得其偶。」「彼」不能成其为彼:「是」不能成其为是。那么,彼、是都为不到它的偶。「偶」就是对偶。「彼」、「是」作两个词看,是两个主词。不能当一个词看。「彼」以「是」为偶;「是」以「彼」为偶,没有彼、是,偶不能成立。「彼是莫得其偶。」就是说:「彼」与「是」皆得不到它的偶,彼得不到是,是得不到彼。为甚么「彼」得不到它的偶呢?因为它本身刚刚是彼,也就不是彼了嘛,它自身分裂,它站不住嘛。「是」亦如是。结果没有彼是。没有彼是,偶就不能成立。这个句子一定要这样讲,这样讲就很清楚,意思明确。

  所以,「彼是莫得其偶。」这句子和主词是两端。不管是「A」,或是「-A」,皆得不到它的偶。就是说,「A」得不到它的偶「-A」,「-A」得不到它的偶「A」。为甚么呢?因为「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这叫做诡辞。如此一来,二分法没有了。这就衝破二分法。

  就玄理讲,「彼是莫得其偶」是个好消息,此「谓之道枢」。这个「彼是莫得其偶」只能谈玄理讲,要是就科学讲,这不行的。就玄理讲,衝破二分法是好消息,故曰「谓之道枢」。道的一个centre。枢,枢纽也。

  「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这样一来,是非没有了。「是」是一个无穷。为甚么「是」是一个无穷呢?因为「是」中有是非,是非两端中又各有是非,无穷地分裂下去。「非」亦如是,「非」也是无穷。

  既然「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那么,二者如何合起来,而结果无是无非呢?就是要衝破二分法,这就是道枢。枢就是一个圆圈叫中心点,无论如何的变化,到这里来,我一眼看到,你通通对,通通不对。这就是「明」,就是智慧。这就是庄子提供的「天」、「明」。这样一来就不要争吵了。土葬对,火葬、水葬也对,天葬也不错。是非没有了。很显然,这种是非只属於礼俗成套的系统,不能应用到逻辑、数学、自然科学,不能应用到良知天理,也不能应用到美学。

  〈齐物论〉这一大段要一句一句讲出来,道理都站得住。这就是〈齐物论〉的正文,最精彩的一段。这一段是借用惠施之说。下一段借用公孙龙的话,那儿麻烦,为难讲。那是顺著「枢始得其环中」这个玄理往前推进一步。

  我讲《庄子.齐物论》,以前在师大【台湾】讲六次。在东海大学【台湾】讲四次。在香港大学讲八次,每一年讲一次,我在香港大学讲了八年。这个我一个字没有写,我期望你们能写。你们自己可以做研究,一段一段地瞭解,把你瞭解的写明白。这个就是训练。因为讨论这种问题就可以做博士论文的题目。就我今天所讲的,你能整理出来就是一篇了不起的论文。从形式科学、自然科学讲起,那么,这种是非是对付哪一种问题。一步一步都可以分析出来。这就是做论文,这是二分法的问题。
  先秦哲学我年年讲,但没有写。写《圆善论》的时候,我把《孟子.告子上》写出来了,以前我也没有写先秦儒家,这个我也是希望你们写,不管是做硕士论文、博士论文,这个就是论文的题目。这个是可以讨论,有值价的。

  自「彼是方生之说也」至「故曰莫若以明」这一段〈齐物论〉的正文不可以当作玄谈、空谈。这不是耍花样,不是玩弄字眼:不能随便乱谈的,每一句都有确定的意义。你看这段文章要反复诵读,每一句都要能明确地讲出来。不要空谈,说著好玩,说著好玩就是天方夜谭,你在那里随便说,我也在这里瞎说一套。不可以这样瞭解〈齐物论〉,这样瞭解没有好处的。两千多年来,中国人读这类文献都是这样看,所以没有头脑。

  我们的先贤有很多智慧。现在的人懒惰、颓惫,渐渐没有思考力。好多文献摆在那里,都不能瞭解。譬如,《孟子.告子上》出来以后两千多年,你看能有几个人瞭解呢?就这么篇文章,那里面没有甚么需要训詁的地方,也没有甚么错乱。但没有人能瞭解。以前考秀才、翰林的读书人,哪一个不读《论语》、《孟子》呢?但两千多年来没有人能够真正地读通〈告子上〉开头那段文章。你以为那些老先生能懂吗?以前的秀才、翰林在台北多的很呀,但是,越是读老书的秀才、翰林越不懂。

  而且,现在的老先生都不如你们。你不要以为老先生一定可以懂。现在八、九十岁的人大都是民国初年「五.四」运动时代出风头的人,那些都是打倒孔家店的人。那些人不读中国古书,而且不瞭解。他本来有这个聪明,他也不想瞭解,他乱来嘛,所以,现在那些八、九十岁的老先生閒著没有事情了,还是唸唸古书,他也很用功,他也一句一句地讲,但讲的通通不对。因为他读不进去。

  所以,现在讲古典不要靠老先生,要靠你们年轻人。假若你们年轻人再不好好用功,那就没有希望了,中国文化就完了。在中国「五.四」运动留下来的这些人是最麻烦的一部分人,这是空前绝后的,几千年以前没有这个时代的这种知识分子那么坏,从此以后也再不会有坏过这一代的。我比较晚一点,我不是「五.四」运动出来的前部分人,我是民国十七年到北平的。

  「五.四」就是胡适之他们出风头的那一代人,那一代人现在都八、九十岁,比我大十几岁。胡适之领导这一派就是唯科学主义、泛自由主义,这一派是中央研究院所代表的。这部分人反中国文化。还有一部分是陈独秀所领导的,这些人都反中国文化,这一代人最麻烦,花样最多,最令人头痛,?丧中国、?丧传统文化就是这一代人。

  我在北大的老师陈大齐先生为人很好的,温文尔雅.君子人也。不像那个时代瞎闹的那部分人。他晚年在家研究《论语》、《孟子》,他写一部书《孟子待解录》。他对孟子根本不能瞭解。这很怪。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笼统几句话,大家都可以说,都知道一点。但是,要一句一句讲〈告子上〉这篇文章,那就不是随便笼统几句话了。

  真正能了解孟子的精神方向、义理方向的,只有陆象山。但是〈告子上〉开首孟子与告子辩「性犹杞柳也,义犹桮棬也。」「性犹湍水也。」「生之谓性。」以及「仁内义外。」那些辩论象山也不清楚。他教初学者不要费心於那些辩论,徒增加混乱,惑乱精神,你读久了自然明白。事实上读久了他也没有明白。那种问题是属於辩的问题,而中国人在辩这方面的本子非常差从「牛山之木尝美矣」以下,陆象山瞭解得很好,但前面跟告子辩论他不清楚,他不耐烦。因为这是另一套训练,虽然境界也没有甚么了不起的高。但是,你不能疏通明白这里面的义理,你对这里面弯弯曲曲的道理就讲不清楚。瞭解这些也很重要,很需要。瞭解这方面,西方人的本事大一点,他们有这方面的训练。但中国的秀才、翰林在这些地方就马马虎虎看,把辩论的部分略过去了。

  陆象山以后,王阳明也能瞭解孟子。但王阳明不照《孟子》原文一句一句给你讲。他可以瞭解仁义内在。《孟子.告子上》主要讲仁义内在。孟子为甚么反对告子言「生之谓性」呢?「生之谓性」看起来很合理,好像很有道理一样。那么,孟子为甚么反对呢?这是以前的老秀才们不能懂的。《孟子》里面与这个辩,与那个辩,批评这个,批评那个,都有一定的道理。一般人不一定懂。

  《孟子》里面那些辩论很厉害,有些地方,孟子还骂人。所以,大家不高兴,这个孟子为甚么随便骂人呢?「无父无君,是禽兽也」骂得太重。他们都不瞭解孟子。孟子与告子辩,那没有骂人呀,那纯粹是义理的。他为甚么一定要反对「生之谓性」呢?他为甚么一定要主张「仁义内在」呢?这个没有人懂呀。为甚么孟子批评告子,「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必子之言夫!」孟子为甚么说这句话说得那么重呢?假定你能懂这句话,你就懂「仁义内在」,你就能瞭解孟子为甚么主张「仁义内在」。

  「生之谓性」的辩论主要就在「仁义内在」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这不容易瞭解。到现在,一般人也不瞭解,洋人也不瞭解。只有康德能瞭解,因为康德讲意志自律。康德以前,西方人讲道德都是意志他律,康德以后,直至现在,西方人还是如此。真正瞭解康德的人没有几个,他们也不相信意志自律。可想而知,意志自律不很容易瞭解的,但这个才是真正瞭解道德。孟子讲「仁义内在」就是意志自律。「仁义内在」是中国的老名词,用康德的词语说就是「意志自律」。这才能讲道德。从「生之谓性」怎么能讲到道德呢?当然讲不到嘛。

  这种思考是以前的秀才、翰林所不能懂的。秀才、翰林光会做文章,做八股文章日子久了,摧残人的思考力,摧残人的智慧。你不能说中国人没有聪明,中国人有聪明才智,但聪明才智所用的地方都不对的。你碰到这种问题就头痛,就糊涂了,不行了。这样一来,你没有学术呀。不但没有哲学,也没有科学,你甚么也没有,这个很可怕的。

  瞭解《孟子》不容易,瞭解《庄子》更难。〈齐物论〉那一段文章我费大力气给你们一句一句地讲,需要很多知识的训练才能把握这一段文章。你们要一句一句地瞭解,每一句都确定下来,不可以当作好玩的玄谈来看。

  「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这个地方用疑问句暗示一个意思。这两句话不是凭空说的,是根据「彼是方生之说,……」一直下来,经过好几层分析才能够把这个意思显出来。要一步一步训练你的分析力量,要义理明白。

  讲好〈齐物论〉这一篇,不但能写博士论文,还能写一部书。你自己要用功,天天要写,在写的过程中就训练你的思考。完成一个思想要有一个推理的过程。庄子说:「道行之而成。」你们要自己经过,自己写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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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6 00:08:05 | 只看该作者
第五讲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於然。恶乎不然,不然於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庄子.齐物论》)

  「道通为一」呼应前文「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甚么叫做「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呢?要是站在逻辑、数学、科学知识的立场,这句话不行的,完全是胡说八道,说不通的。中国人以前最喜欢讲这句话,这方面的大话很会谈。那么,究竟这句话有没有道理呢?下面还有一句,「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这种话中国人很喜欢谈。中国人很有这方面的聪明,很高。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这句话好像很有意义,那么,「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也好像很有意义呀。这两句话的意思不是差不多吗?我们能否站在逻辑实证论的立场,说这两句话meaningless呢?站在科学立场讲,它是meaningless,是没有意义。但是,中国人很喜欢谈这一套。那么,这些话究竟有没有意义呢?若有意义,其意义何在呢?如何能进到这种意义呢?进到这种意义要根据一种甚么理由往里进呢?这就成问题。全部〈齐物论〉都是这个问题。所以,瞭解其中一段,其他的都可以瞭解。

  「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这些是庄子的说法。儒家怎么讲呢?这类话头儒家也多得很。中国以前的老先生喜欢谈这类话头,现在的人大概不喜欢谈了,现代人讲科学。

  儒家说:「万物皆备於我。」(《孟子.尽心章句上》)「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程明道〈遗书〉卷二上)「仁者浑然与物同体。」(程明道〈识仁篇〉)「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王阳明〈大学问〉)

  「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都是直接说。但说到「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比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更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那就是「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这一类话头很通达。假定从语意上看,「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句话很玄,不可理解。那么,庄子为甚么说到这句话呢?为甚么借用「指」、「马」来讲呢?这要看上文。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指非指」,「白马非马」的辩论从名家的公孙龙来。前文「彼是方生之说也」从惠施来。惠施、公孙龙是当时名家的两个重要人物,两人谈的是名理。中国人称之为名家,西方人就名之曰逻辑学家。当然名家并不是狭义的逻辑学家,那是广义的。

  惠施、公孙龙代表名家的两种不同的型态。惠施的特点是「合同异」,公孙龙的特点是「离坚白」。公孙龙那套名理全部是「离」的精神,每一个概念都是独立的,有它的自性。故曰:「离也者,天下故(固)独而正。」(公孙龙〈坚白论〉)我们现实上争辩同、异,那是分析。惠施主张「合同异」,合起来才能达到万物一体,这是惠施的精神。惠施是趋向「氾爱万物,天地一体也。」的方向走。要「天地一体」就要「合同异」。

  同、异怎么能随便合呢?因为亚里士多德的逻辑讲分类,讲下定义,就是要分别同、异。这个同、异是一层一层的。《庄子.天下篇》谈及惠施,有云:「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这两句话代表惠施「合同异」的精神。

  譬如,山东人、广东人同是中国人;中国人、西方人同是人。后者与前者相较,「同是中国人」是大同,「同是人」就是小同。这就叫做「大同」与「小同」之间的差别。这种差别惠施叫做「小同异」。那就是说,相对的、纲目的同异是小同异。这是逻辑的,一层一层的。荀子很有这一套头脑,他喜欢谈这一套,谈得很清楚。

  甚么叫做「万物毕同毕异」呢?这就是「大同异」。甚么叫做「大同异」呢?就是说,要说同,通通同,没有比较。「小同异」是相对的,一层一层的。「万物毕同毕异」不在层级中,不在层级中就不是相对的。要说「同」,通通是同;要说「异」,通通是异。

  莱布尼兹就说:天地间没有两滴水完全相同。这就是异。两滴水表面看不是一样吗?但不相同。这叫做「大同异」。他就从这个地方建立著名的「单子论」。

  惠施的方向是「合同异」,就是「氾爱万物」、「中国一人,天人一家」的精神。他讲「合同异」就是嚮往大家相爱。因为他主张「合同异」,所以,庄子喜欢与他交谈。庄子喜欢讲「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儘管庄子有与惠施谈得来的地方,但二人还是有差别。惠施那个讲法还是名理的谈,他讲「合同异」,一层一层可以告诉你的。相对的同异就是「小同异」,通过纲目的同异,一层一层可以推到最高。「大同异」就是「万物毕同毕异」。这都可以清楚地讲出来。这种讲法就叫做名理的讲法。

  庄子这个讲法呢?他不耐烦採取惠施那个头脑的,他不那样讲。他说:「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通过「小同异」、「大同异」那个层级的辩说辩不出来的。庄子这个讲法就叫做玄理。从这里可以看出玄理与名理的差别。

  「方生方死」的问题从惠施来,「指、马」的问题从公孙龙来。庄子可以从惠施的「合同异」接近,他也可以从「方生方死」这里往里入。但到公孙龙这里就完全不相干,庄子没有瞭解公孙龙的意思,他只是借用他的辩论来表示「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庄子对於「指非指」、「白马非马」那些争辩没有兴趣。

  「指非指」出於公孙龙的〈指物论〉,〈指物论〉头一句说:「物莫非指,而指非指。」这两句话不很容易懂。照公孙龙的思想来看,这个句子不通的,犯训詁的问题。就〈指物论〉全文看,这个句子有缺字。所以,现在一般都在后句补上「物」字,那就是「而物指非指。」〈指物论〉的原文当该是这样。

  「物莫非指,而〔物〕指非指」这两句话的意思不是同一个category。这两句话很难讲。关於这篇文章歷来有很多人在那里解释,开始的时候没有人懂。冯友兰第一个出来讲,他以为他能够讲明白。

  照冯友兰解释,「物莫非指」一句中,「物」是个体。「指」是谓词,中国人说「指」就是「意指」。意指就是meaning,不是指头(finger)。「指」是谓述「物」那个个体的characters,每一个character就是一个meaning,照亚里士多德讲就是universals。所以,冯友兰就拿「物」与「共相」来解释〈指物论〉。「物」、「指」这两个字可以这样讲,但是,光拿这些观念来解释全篇文章还是不通。冯友兰加上很多话,把这些加上的话拉掉,我再看这段文章,还是不懂。所以,我一直不会讲这篇文章。

  后来,劳思光以为他能讲明白。但他那个讲法太artificial,就是太现代化了,进到电脑时代了。公孙龙那个名理还没有达到现代化的程度嘛。把劳思光那些现代化的话拉掉,公孙龙那句话还是不能懂。

  所以,我承认我不能讲〈指物论〉这篇文章。其他几篇我都能讲明白,〈白马论〉、〈通变论〉、〈坚白论〉、〈名实论〉都可以讲明白,就是〈指物论〉讲不明白。后来我在台北的一个学生,轻描淡写的,就讲通了。他把「指非指」改一下,改成「物指非指」。冯友兰还是照「指非指」讲,照「指非指」讲,这句话不好讲嘛。转来转去,说不通嘛。

  只要把〈指物论〉开头那句稍为改一改,那么,全篇文章都可以通。这位学生后来做官去了。以后,台大还有一个学生,他赞成把「指非指」改做「物指非指」,而且有他自己的讲法。他说:「物莫非指」是认识论的问题,而「物指非指」是存有论的问题。因为离开「指」我们不能说及个体物,我们说这个个体的形状是甚么,顏色是甚么,就是对这个个体物有所指。所以,「物莫非指」属於认识论的问题。而「物指非指」这句话,「物指」是共相与个体物合在一起;「指」是共相。这合乎公孙龙「离坚白」之「离」的精神,每一个概念有一定的意义。所以,这句话属於存有论的。

  我们通过谓词来瞭解个体物,所以,物没有不是指的。故曰「物莫非指」,这话说得通的。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就是这一套。而「物指非指」表示「物指」与「指」这两个概念不同,「物指」是一个意思,「指」是一个意思。所以,这是属於存有论的。认识论是一行,存有论是另一行,顺著这两行讲下去,下文就很清楚了。

  所以,这两位同学在这个地方有贡献,这一点我在我的《名家与荀子》的序文中提到了。他们两位在关键的地方讲对了,但顺著下来有两行文章,他们两位看不懂,这是他们中文程度不够,读古典的能力差。

  我顺著这两位同学对於开头一句的改动,整篇〈指物论〉都可以讲清楚了。但不是冯友兰的那种讲法,也不是劳思光的讲法。那不行的。还有溤耀明的讲法,他的博士论文讲到这个问题,摆上一大堆符号。我说:你摆那么多的符号干甚么,这太现代化了,用不著嘛。你就把这篇文章的文句讲明白就行了。你摆那么些符号没有用,讲古典不准这样嘛。你完全离开文献,你当然可以把所有的代数都摆上去,那没有意义嘛。

  所以,「指非指」不是「指」非「指」,是「物指」非「指」。「马非马」也并不是说「马」非「马」,公孙龙是说「白马非马」,「白马」当然不等於「马」嘛。「非」是不等於的意思。当我说「马」的时候,白马、黑马都可以包括在内,当我说「白马」,黑马就不能包括在内嘛。「白马」与「马」这两概念内容、外延不一样。

  但庄子这里并没有理会公孙龙的意思,他只是借用他的辩论来表示「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照庄子看,那个「指非指」、「白马非马」的辩论没有多大意义。你说「指非指」,辩来辩去,说一大套,但没甚么道理。为甚么没甚么道理呢?你既然肯定它是个「指」,在谓述词上又说它是「非指」。这明明自相矛盾嘛。儘管你说的是「白马非马」,但白马也是马呀,它既然是马,你却说它非马,这也是犯了自相矛盾的毛病。

  所以庄子说:「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以指喻指之非指。」「以马喻马之非马。」这是破公孙龙「指非指」、「白马非马」之说。你明明肯定它是「指」,又说它不是指,这是自相矛盾。你怎么能拿「指」来说「指非指」呢?既然白马也是马,你怎么能说「白马非马」呢?你怎么能拿马来表示不是马呢?所以,庄子说你这个说法不对,这很有道理,很logical。「不若」二字是价值判断,表示说你这种讲法不好。

  但是,「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这两句我不很懂。文句上很清楚,没有训话的问题。但是,为甚么「以非指喻指之非指」比「以指喻指之非指」好呢?为甚么「以非马喻马之非马」好呢?甚么是「非指」呢?粉笔、桌子都是非指,「非指」多得很。为甚么拿「非指」来说「指之非指」呢?「非马」多得很,粉笔,桌子、树、牛都是非马。为甚么拿「非马」来说「马之非马」呢?这你能懂吗?那些註没有用的,乱发议论,那叫做乱发玄谈。

  我讲〈齐物论〉讲了十几遍,讲到这两句就头痛,我暂时把它放一放,接著看下文,「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两句话很有意义,这是玄谈。上文那几句是名理,名理就要讲得通。

  「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是庄子最后所要说明的,这是玄理。这很容易懂。这个熊〔十力〕先生最喜欢谈。熊先生以大海水与海沤作比喻,从海沤这个地方看,各个不一样,若从大海水看,海沤的差别性就没有了,海沤就是小波浪,小波浪是风吹起来的,风停了,小波浪就没有了。这不是「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吗?海沤的眾多性没有独立的意义的,这样才能化掉,化掉才能说「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不是多元论。这种想法违反现代人的观念,现代人重视多元论、原子论。多元论、原子论就是承认每一个个体都有独立性,不能化掉。落到社会上就是要尊重人的个性。

  谈到「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天地万物为一体。」多元论者以为这种思想是反动的,是希特勒的思想。其实二者不相干。专制极权是专制极权,集体主义是集体主义,但中国的这种玄理不是集体主义,不是专制极权。这里的义理分寸很难把握的,所以,要熟义理。

  熊先生以大海水与海沤作例可以帮助你瞭解庄子的玄理。这也可以「吹皱一池春水」说。「一池春水」本来是平静如镜,皱起波浪那是风吹的。佛教喜欢用这个例,「无明风动」嘛。这就使各个体的差别相没有独立性。可见「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种玄理中国人很喜欢谈。这就表示说,这不是离奇古怪的,不是说不可以理解的。这个玄理很可以有的。

  那么,我们把庄子的意思定在这个玄理上,再返过来看前文那几句名理的话,看怎么讲才顺通,照「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句话为标准,假定这句话很容易懂,可理解。那么,那几句名理当该怎么讲呢?那几句话最后的归结就是「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嘛。

  假定「非指」、「非马」是negative term,那就是我刚才的讲法,这不通的。你们想想,先秦经典中有没有这种负面的词呢?没有的。假定把「非指」、「非马」看成negative term,那几句话说不通的。

  所以,劳思光指出:逻辑里面出现negative term,在柏拉图的思想里才有。这是了不起的进步,是高度的抽象思考,有这个才能讲二分法。

  如果你知道先秦经典里面没有负面的词,没有non P这个观念,那么,「非指」、「非马」不能当negative term看,而当否定语句看。这是古典文献,讲了两千多年,没有人正式讲这几个句子,都没有扣紧文句讲。你要使人明白「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的意思才行,不能瞎说。

  所以,我告诉你们一个路数,「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这两句话的意向是甚么呢?最后是想说「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是一个归结,这个地方是玄理,好像我们比较容易瞭解。上面那两句是名理,讲名理就要合逻辑、要通。玄理有玄理的通法,有玄理的瞭解法。假定「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个玄理我们心中觉得很能瞭解,那么,你要讲前面那两句名理就要向玄理这个意思归结。你怎么能讲到「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呢?照平常的文句,平常的知识,平常的瞭解,这不行的,不能达到「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那么,你想要达到「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后面要有一个甚么理论做根据,你才能证明(justify)这个意思呢?你要证明它,使这句话有道理。这就是哲学思考。思考有逻辑思考,有哲学思考。

  庄子说「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最后是要走到「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那里去,不是要走到逻辑世界,科学世界。你懂得这个,你才会做哲学思考。要不然,他们所谓的哲学也不是哲学。你不够资格谈哲学。
  中国以前用「非」字都是作否定语句说,不当负项来看。庄子说「非指」、「非马」,不是纯粹逻辑的意义,他靠一种见(insight)。熊〔十力〕先生大海水与海沤之喻可以帮助你们暸解作否定语句看的「非指」,海沤没有独立性,这些海沤就等於万物,万物就是小波浪。也就是说,万物没有独立性。海沤是个假象嘛,是风吹起来的,风不吹,哪里有海沤呢?所以,我们表面看万物形形色色,这是我们的虚妄分别。说实了,形形色色的万物就与小波浪一样,最后都归到大海里面,这就是天地一大海也。

  小海沤没有独立性,这就表示,形形色色的这些万物没有独立性。这样才能「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理论根据就在这里,这个理论根据是 insight。这叫做形而上学的洞见(metaphysical insight)。这是一种见识,可以争辩的。你可以承认,也可以不承认。罗素就讨厌这种识见,他就是要承认每一个小波浪有独立性,这才成功多元论。

  我们现在讲「自由」,为甚么讲「自由」呢?就是重视个体嘛,因为重视个体,所以重视多元。重视个体性就是重视形形色色的每一个性的差别。这是另一方面的意义。但是,庄子喜欢讲「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讲这种玄理,你头脑要清楚,在哪一层次讲,海沤就是海沤,每一海沤有其独立性,在哪一层次讲,每一个海沤不能独立站得住。

  光讲统一不行,不能没有差别;光讲差别也不行,不能没有统一。这是就一般科学世界说。但我们可有两个不同层次,当说这些差别是小海沤,是假象,这是在甚么层次上说呢?当罗素说肯定个体性,肯定多元性,肯定自由,这又是在甚么层次上说呢?你不要以为庄子讲「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就是反对自由,庄子并不反对自由呀。儒家讲「天地万物为一体。」儒家也不反对自由,也不反对个性。

  有人以为庄子说「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儒家说「万物一体」,就是极权专制。台湾的殷海光就是这一类的,现在讲多元社会,从英美回来的留洋生对於自由、个性、多元很有训练,但对於「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万物一体」这种玄谈,他们最头痛了。他们说这个助长专制。事实上,这种玄理并不助长专制。所以谈这种玄理,你必须头脑清楚,要清楚这是在哪一层次谈。

  在某一层次上讲,海沤就是没有独立性,风停止了,海沤的差别性就没有了嘛。但并非到处都可以用这个例。我们用海沤这个例来了解庄子所说的「非指」,那就是说,不管是指、或是马,纷笔、桌子,这些形形色色的万物根本就像小海沤一样,没有一个可以永远站得住,就是说,没有独立性、自足性。所以,我们的心境浑化、不固执、不固执这个、那个的分别。那么,形形色色的万物每一个都没有独立自足性。根本就无所谓指,「非指」就是这个意义。「非指」不是一个负项。「非马」也就是根本无所谓马。

  「非指」、「非马」这个「非」字就是表示「指」、「马」的那个独立性没有了。这样才能说「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整个大海水哪有海沤呢?哪有那些海沤的差别呢?就是一个平静如镜嘛。我们说水不平静,都是有动力在水中推动嘛。可见,小海沤是appearance,它是现象,表现在外面的样子。所以,哲学里有appearance与reality的观念出现。

  我们可以把整个天地、宇宙最后归到一个。希腊就有哲学家说宇宙是一。这要靠有一种metaphysical insight。巴门尼德(Parmenides)就说宇宙是一。多是假象,动是假象;所以,这个宇宙是一,是静止不动,永远不变。这是巴门尼德的看法。这就是玄思,这种玄思就是形而上学的兴趣所在的地方。人总嚮往这个东西嘛。

  所以,假定你一开始把「非指」、「非马」看成是负面的词语,那没有办法讲通庄子那些句子的。「非指」是根本没有指,是对指的否定,指这个个体的独立自足性没有了。马也是如此。不但指、马如此,形形色色的万物通通如此,都没有独立自足性。这样就说「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如此,我们心中很洒脱。这是心的一个境界。心不动,一切都停止;心一动,所有花样都出来了。形形色色的万物的差别就是这样的,这个玄理也可以通嘛。

  我们争自由,争这个,争那个,现实生活需要这些,现实社会有这些差别。但这不是究竟的,人总有高过这个境界嘛。你要过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当然要有自由、人权,但人生的境界多得很,这只是一面,人生的境界不止於此。

  所以,「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因为你既肯定这个是指,又说它不是指,第一步就是自相矛盾,而且你的眼光只落在指、马这些东西上。照我看,根本无所谓指,那就好了。根本无所谓指,你说「指非指」就很容易瞭解,一下给你否定了嘛.这样讲很通,不是诡辩。

  「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以非马喻马之非马」并不是说拿不是马的东西(如粉笔)来说「马之非马」,而是根本无所谓马,所以才说「马之非马」。这样一来,马的个体性,指的个体性,乃至石头、山川大地、各个东西,都是没有个体性。把一切都化掉了,这样才可以说「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化掉了,整个天地都是一指,要说马,通通是马。

  依照庄子的说法,我们所谓差别都是我们名言的差别,名言是我们心思的一种活动。他就是要把站在科学知识立场所凸显的分别性化掉。科学知识、逻辑,数学是我们整个人生中很抽象的一面。佛教也不是从科学知识的立场讲,佛教讲八识,他可以从第六识那个地方凸显出一个知识论来,用以说明科学。但是,它讲八识的时候不是站在讲科学知识的立场,它是一个广泛的心理的背景。佛教是广泛的心理主义,讲识、讲烦恼、讲执著,讲十二因缘。整个的现实人生是一个广义的 psychological background。

  从广义的心理主义往里入,单单集中在第六识里面,它可以凸显出逻辑、数学、科学,这些思考都可以出来。但是,这个是非常抽象的。你不要以为心理都是主观的,进到第六识就可以凸显出客观的东西来,但佛教不以这个做目标,它的目的是讲人生烦恼的问题。它要从烦恼、执著中解脱,它以烦恼作主,烦恼是心理的问题,是广义的心理主义。

  名言不能离开心理活动,我的说话,一切名言都要从心理活动出来。心思活动与名言、与存在identify。庄子开始也这样看,佛教也这样看。儒家则从道德价值看一切,所以都是实事实理。实事实理是道德价值的观念。一天二十四小时的生活都是实事,为甚么是实事呢?根据实理而来嘛。

  庄子也是站在人生哲学的立场,他不是站在科学知识的立场。从庄子〈齐物论〉这种很高级的玄思、玄谈、人生哲学,讲逍遥自在的气氛笼罩之下,他也可以凸显出逻辑、数学、科学来。当然,这个凸显更不容易,佛教很丰富,庄子这个太简单了。儘管不够,但还是有这面,因为道家并不反对现实世界,也不反对和光同尘。

  依照庄子的讲法,他如何能说明逻辑、数学、科学的世界呢?他的标准在哪里呢?从「成心」来。从成心的形式的那一面成功逻辑、数学,加上经验内容就是科学知识,再加上其他的内容就是相对的是非价值观念。庄子所要破的就是是非价值观念,他要破的是相对的是非、善恶、美丑这种价值上相对待中的二分法。从这种二分法向后追问至逻辑层次上的二分法,庄子也可以承认,但这不是他的中心点,而且这个最抽象。这是十分现代化的东西,中国以前喜欢讲人生的问题嘛。庄子是如此,佛教也如此。

  庄子说:「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个「天地一指」「万物一马」就是大海水,静止不动的大海水,这个最真实。那么,表现出来的那些形形色色的小海沤都是现象。不客气地说,都是假象。说到这一层,也有心思、名言、存在三者打成一片的意思。心思、民言、存在三者合一就有小海沤,把这个解除了,海沤也没有了。心思、名言、存在的执著活动都没有了。心理意义的心思活动没有了,而道心还是有的。那是道家所嚮往的道心,虚一而静的那个心。

  既然形形色色的海沤是假象,那么,真实(reality)是甚么呢?真实就是一,就是道,就是虚一而静,就是无。所以,庄子从惠施、公孙龙那两个名理问题而达到玄理「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至此,小海沤的差别相没有了。海沤随时有,随时没有,那就是说,这个东西没有独立自足性。那么,这个东西从哪来呢?你看下面的文章。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这段文章很好。假若你不瞭解「可乎可,不可乎不可」的意思,那么,你看「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这两句是原则性的话。这两句话你可以懂呀,天地间哪有现成的道路呢?道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人不走哪有道路呢?所以说:「道行之而成」这句话很可以懂。「物谓之而然」就是说,一个东西是甚么,不是甚么,都是由於你说它,你谓述它。你说它是就是,说它不是就不是嘛。那么,根据这两句话返回来看「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那很容易懂了。天地间客观的东西,它可以由於你可它。客观的东西可以是甚么,不可以是甚么,那是由於你可它、肯定它,或者由於你不可它、否定它。

  所以,有原则性的话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道行之而成」是比喻,有人走才道路,没有人走哪有道路呢?这个物是甚么,不是甚么,由於你谓述它嘛。「谓述」就是你用一定的概念去解释它、规定它。用概念去规定它,它是甚么、不是甚么就显出来了。譬如,粉笔摆在我眼前,我说它是白的,我就出现有顏色这个概念、有白这个概念。这个「白色」就是所可的一个情状,这个可的情状就是由於我们谓述它。

  「恶乎然,然於然。恶乎不然,不然於不然。」「然」就是如此。「不然」就是不如此。「恶乎然」,它由於甚么而如此呢?「然於然」,它如此是由於你这样说它。这完全是主观主义,这个主观主义是一个广泛的心理主义。从这里可以凸显出逻辑、数学、科学的客观性。你要知道逻辑、数学、科学的客观性不是先天地摆在这的,这是人的抽象思考而造作成的,佛教从「烦恼心遍,即生死色遍。」也可以凸显出科学。你不要跟从一般人,以为科学最好、最客观,是唯一的标准。你要知道,这个最客观的科学是经过多少抽象的思考活动而造作成的,哪有一个先天的科学摆在这里呢?这种最客观、最不讲烦恼,不讲心理,与心理没有关係的东西,就是从主观心理、烦恼而凸显出来的嘛。

  所以说:「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这与「可乎可,不可乎不可。」的意思一样。「物固有所然。」你以为这个「然」是客观的本来如此的意思,但它不是这个意思,它根据「无物不然」的意思来。「物固有所可。」好像有客观的可,但庄子不是这个意思。「物固有所可」是根据「无物不可」来的。最后的境界是要说「无物不然,无物不可」。一体平铺摆在这里。你要肯定对,通通对;要不对,通通不对。这个才是齐物论,这就叫做「莫若以明」。这才是「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是把个体的差别性、虚妄分别去掉。在这个层次上,它是个广泛的心理主义,心思、名言、存在打成一片。

  站在科学的立场,心思、名言、存在客观地分开,心思与名言不同,名言与存在不同。这个客观的分开的态度是从广泛的心理背景凸出来的,你必须瞭解这一点。所以,佛教开始可以说,「烦恼心遍,即生死色遍。」庄子也是一眼看到一切东西,心思、名言、存在是不合一的,他一定要把这个东西化掉,他才可以讲「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达至「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的境界,再回过头来看这一切东西,不就是小波浪吗?本来没有甚么道理嘛,你要它有道理,我也不反对。人总要过现实生活嘛。但你心中总要明白,明白就好了,不要执著了。所谓明白就是说,人苦亦苦,人乐亦乐,随俗嘛,这叫做「和光同尘」。

  修道的人并不是不和光同尘,该吃饭,他也吃饭,该睡觉,他也睡觉,他不能闹别忸,若是闹别扭,你这个人没有道。所以,圣人也有情。你不要以为圣人就没有情。王弼就首先提出「圣人有情」、「圣人体无」。这「有情」就是小波浪,喜怒哀乐就是小波浪。你要明白这些小波浪是甚么东西,你不能把它当真的。这就是道家的精神,佛教也是这样。我为甚么能这样看呢?就是因为我能见到「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我能知道「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所以我才能这样看世界。假定你一开始就站在科学的立场,你怎么能说,「无物不然,无物不可」呢?

  说到这个层次,庄子就说,「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復通为一。」

  既然知道「无物不然,无物不可。」因为这个缘故,我就可以「举莛与楹,厉与西施。」莛与楹是相对中的东西。莛是小竹竿,楹是大柱子,这个相对的差别是大、小的差别。所以,我就举这个大、小的差别说明都是相对的,没有一定的道理。你不要执著,你要明白。我不反对有差别,但你不要执著这个一定大,那个一定小。

  厉与西施也是相对中的东西。厉就是癩痢头,最丑的。西施是美女,最漂亮的。美、丑是相对的,你不要执著。「恢恑憰怪」就是形形色色的稀奇古怪的不正常的现象,这些现象在我眼前都是平常如一,见怪不怪。这样一来就「道通为一」。这就是智慧,就是metaphysical insight。

  天地间的事情哪有一定的分呢?「其分也成也。」譬如,这支粉笔分成两段,就这两段讲,不就是成吗?成就是成两段。成就是分,分就是成。哪有一定的分、一定的成呢?分、成,成、毁是相对的观念。到「道通为一」的时候,也无成,也无毁。某某东西成了,另一东西毁了。某某东西毁了,另一东西成了。所以,这个东西怎么能执著,怎么能一定呢?既然不能一定,不能执著,所以,最后说:「无成与毁,復通为一。」这就是佛教所说的「实相」八这就是如。

  「唯达者知通为一。」「达者」是明白的人。唯明白的人才知道通而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这句是我们能理解的,接著下文说:「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通得而几矣,因是已。」这几句搅和,是不是有一定的意义呢?我们并不一定勉强讲它。

  「为是不用。」这就是说,我们的心思不要落在一定的用,这个「用」就是utility。「而寓诸庸」就是说,要把你的心思藏在庸之中。甚么是庸呢?「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这里面是不是有错乱,这两句确定的意思是甚么?我们不要勉强讲它。

  依照儒家的讲法,「庸」就是常,儒家言「中庸」。庄子这个地方说:「庸也者,用也。」这个时候以「庸」作用,不以「用」作用。「庸也者,用也。」之「用」是好的意思,跟「为是不用」之「用」意思不同。这种道理来回转,要会玄谈。从「庸也者,用也。」转过来的「用」是通。「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看这种文字,头脑要活转一点,不能死,要顺著它转。这几句没有甚么意义,这看你怎么说它。

  最后说:「因是已」。「因是」就是顺是,这是《庄子》里面的重要概念,是个专门概念,是专词。道家讲「因是」,这是道家的精神。「已」是停止的意思。「因是」就可以停止,要不然永远不能止,永远疲於奔命。你要是顺著是非相对争吵下去,那无穷无尽呀。你顺著是的这一面往下走,无穷无尽,我顺著非这一面往下走,无穷无尽。这个都不是「因是」,不「因是」就不能止。

  所以,「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我不知道何以然,这就是道。道就是下文说,「劳神明为一。」那个「一」,就是「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那个「一」,这个「一」要「已而不知其然。」通过道而得到,这才可靠。假定你这个「一」是「劳神明而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这就叫做「朝三」。「朝三」就是朝三暮四。「朝三暮四」这个典故就是从庄子这段文章来的。

  「劳神明为一」是对著上文「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而说的,与那个正相反。「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为之最好,这个「一」很自然得到,很顺适的。假定你要天天想著「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天天想著要得到这个「一」,而不能由道,不顺适。这叫做「劳神明为一」,苦心焦思,这就叫做朝三暮四。

  那么,天地间「劳神明为一」的最高的典型就是极权专制。你们在这个地方没有感触,所以,这个时代是个悲剧。这个很痛苦的时代怎么来的,你都不知道。这个「一」要自然得到才行,「劳神明为一」没有不祸害人间的。当年唐〔君毅〕先生逃到香港来办新亚,我们在这方面讲了多少话呀,讲多了,没有用了。讲多了,疲了,没人理会了。现在的知识分子还是犯这个「劳神明为一」的毛病。

  所以,庄子是最聪明的一个人,最有智慧。「已而不知其然」这个时候,那个道是自然的。停下来而不知道何以停下来,这就是自然,这时候才是真正的「一」。这个「一」不是劳神明而造作成的。我们世间上一般所说的「一」都是造作而成的,那是「劳神明为一」,不是自然的。这个最违反自由的原则。这个「自由」不管是超越地讲,还是内在地讲,内在地讲就是现实地讲。若「劳神明为一」,这两方面的「自由」都违反。

  「自由」有两层:一层属於transcendental;还有一层属於immanent。庄子所讲的「自由」从〈逍遥游〉的那个「逍遥」来的,属於超越意义的自由。因为道家所言「自由」还没有成一个制度来安排我们的现实生活、political life, social life,它是从道的立场讲。从道的立场所要求的逍遥、齐物,这是超越意义的自由,现实上没有的,要通过修道才可以达到。这是最高的,第一层,光这一层不够的。但是,你有这一层的自觉,你可以落到现实上要求保障我们的社会生活、政治生活的自由。那要靠制度化、要靠有一套制度的。那么,制度意义的自由就是我们所说的内在意义的自由。

  道家所讲的「自由」要通过修道而达到的,但你不能要求天下的人都修道嘛。所以,光是超越地讲不够的。光是道家的讲法、儒家的讲法、佛教的讲法,那是不够的。道家、儒家、佛教的讲法都是超越地讲。光从道德的意义、宗教的意义讲自由,那是不够的,一定要政治的自由、制度化的自由。

  在西方亦如此,没有出现民主政治以前,西方基督教讲「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这就是精神解放。基督教在这个地方作用很大,人生而自由平等。古希腊的哲学家承认有先天的奴隶,从这个地方看,希腊的哲学家比不上中国的圣人。孔子、孟子都说:人皆可以为圣人。首先在这个地方打破阶级。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没有一个不承认有先天的奴隶。这很差的。东方从圣人开始,没有一个哲学家会承认有先天的奴隶。奴隶是战争中的俘虏,那是欺负人。

  佛教说:一切眾生皆可成佛。最下等的阶级也可成佛,这是最高度的自由。这「自由」是超越意义的自由,不是政治的,是从佛教的宗教精神讲的。儒家说:人皆可为尧舜。这也是高度的自由。这种精神很重要,是第一步。但是,超越意义的自由在东方至今仍未能制度化,吃亏就吃亏在这个地方。

  西方在political, immanent方面进步,能够把超越层要求的「自由」制度化。东方在这个地方差,站在儒家、道家、佛教的立场讲,都提出了精神的解放,但没有制度化。近代以来,西方把要求「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超越精神制度化,从transcendental变成immanent。

  中国早就知道从transcendental这个level上要求人的个性、自由、平等,但不能制度化。不但道家不能制度化,儒家也不能制度化,佛教更不行。佛教不讲这方面,不在这方面用心。中国吃亏就吃亏在这个地方。所以光是从道德、宗教的精神要求自由、平等,那不够的,一定要从道德、宗教精神转成 political,转成political就是转成制度化。中国至今还没有转出来,这是中华民族最痛苦的一点。这个文化的癥结在哪里呢?大家当该想一想。平常要思考问题,对时代要有瞭解,对文化传统要有瞭解。

  所以,现在读中国古典,对时代、对文化传统都要有所瞭解。读《庄子》不是光读文章,读文章读了两千多年,没有真正瞭解就不能发生好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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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6 00:08:47 | 只看该作者
第六讲

何谓朝三?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

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甚么叫做「朝三」呢?养猴子的人对那些猴子说:我早晨给你们三个山芧,晚上给四个。眾猴听了不高兴。养猴子的人说:那么,早晨四个,晚上三个。眾猴皆大欢喜。所以,猴子头脑非常简单。现实社会上的人都是头脑很简单的。

  庄子︿齐物论﹀言「因是」有两种,两种﹁因是﹂的意思不一样。前文说:﹁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於天。﹂这个「因是」是顺著是非相对而讲的,所以﹁圣人不由﹂。上文说:「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这个「因是」不是是非相对中的「因是」,而是绝对意义的,超越於是非相对的这个层次以上。

  「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这个「因是」就是是非相对的层次上的。《庄子》里面,「因是」是一个专门词语。道家讲「因是」就定因顺。因顺有是相对的顺,相对的顺就起争吵。超越於相对以上的因顺是绝对的因顺,绝对的因顺就是在「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的﹁明﹂的层次上。

  「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现实社会上都是如此,现实上的人都是朝三暮四。谁能从这个朝三暮四中脱离出来,谁就是了不起的人,有定见的人。现在社会上有哪一个人有定见呢?

  所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这句是自「彼是方生之说也」至「亦因是也」这一大段的总结。

  ﹁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这是上文「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的另一种说法,两段文章意思一样。这个「无穷」不是数学意义的无穷,而是照下文所说,「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

  「是」是一端,你说另一端是「非」吗?它非而不非。这就叫做「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圣人怎么能和呢?就是要超越是非相对的争吵。是非站不住嘛,你不要争吵,你不要说你在「是」的立场,是而不是嘛。你不能说他不对嘛,他不对而对。这就叫做是非站不住。是非站不住,你才能超化它,这就是上文说的﹁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得到这个中心就可以应无穷,可以应无穷,这无穷就化掉了。

  「是亦一无穷」就是说,「是」没有停在这里,要是停在这里就成一端,那就有另一端「非」与之相对。「非亦一无穷。」就是说,「非」没有停在那里,没有另一端「是」与之相对。是非消化掉了。是而不是,就是「是」站不住,消化到非里面去了。非而不非,﹁非﹂站不住,消化到是里面去了。结果无是无非。这是在是非相对之上的,高一层。

  「无是无非」这句话听起来令人害怕。天地间没有是非,可怕得很呀,庄子不是这个意思。庄子是说,「言恶乎存而不可。」要说是,通通是;要说非,通通非。这才能平齐、放下。要不然你怎么能放下呢?

  达到庄子这个层次是从智慧的立场讲,从思考上说还是可以辩。辩到最后还是靠庄子这个境界。人不是很有理性的,但我们人总希望为理性而奋斗。人一方面是 rational,另一方面也是irrational。人有非理性的一面,非理性一发作,固执起来的时候,任何人也没有办法。圣人没有办法,释迦牟尼佛也没有办法,在佛教中,这就叫做一阐提。一阐提就是在他的生命中完全以私慾作标准,一点是非心也没有。平常人总有一点理想,总有一点是非。

  圣人的话、释迦牟尼佛的话一阐提听不进去的,充耳不闻。一阐提不能成佛的。《大涅槃经》里面说:「一切眾生皆有佛性。」「一切眾生皆可成沸。」这是 idealism的讲法,这就好像孟子讲性善,讲﹁人人皆可以为尧舜。﹂那么,为甚么你没有成尧舜,我没有成尧舜呢?这是理想主义的讲法嘛。但是,这个理想总有可能。

  一阐提不能成佛。这不是idealism的讲法,是现实的讲法。现实上有这种人,你对他没有办法的。这种人就是基督教所说的撒旦,撒旦就是纯粹的否定,它没有肯定的,没有正面的意义。撒旦也是spirit,是精灵。但它那个spirit是假的,它表面很好,道貌岸然,它也有是非,但它结果是撒旦。所以,宗教里面这些智慧就了不起。

  撒旦是纯否定,人类正面所创造的那些东西,撒旦专门给你破坏,挖窟窿。现实上有撒旦、一阐提这种人。所以,人生需要奋斗,要有理想。现实中,人有非理性的一面,你不能跟他讲理,他说我就要这样。这是痞子的问题啦。所以,成佛是一个无限的过程,但你不能因为现实的眾生有痞子就说成佛根本不可能,没有意义。正面总要承认一切眾生皆可成佛。你不能说只有撒旦,而没有上帝。一定要有上帝。撒旦总是与上帝斗。

  现实上要求道德,宗教,要求自由、平等,这是第一步。光这第一步解放不够的,不能制度化就没有保障。从文化发展的途程讲,西方人在transcendental level上的觉悟不如东方。但东方在制度化方面不够。

  你要知道,庄子说﹁和之以是非﹂那是在超越层说的,他要达到最高的境界,要说是,通通是;要说非,通通非。那么,是非争吵就没有了。光这个不够,但一定要有这方向的意义。

  「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你怎么能「和之以是非」呢?你首先要瞭解「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这个道理,要不然是非不能和呀。「天钧」就是这个「枢」。「休乎天钧」就是说,你要在「天钧」那个地方停止,你处於环中才能应无穷。这样讲就是「是之谓两行。」要不然不能「两行」呀。

  开始的问题是儒墨的争吵,各自肯定自己,否定对方。你肯定自己而否定别人,别人不会同意,这样永远停不下的。你要解决这个问题就要诉诸「天钧」。你不能光肯定你自己,你也要肯定别人才行。你说人家不对,人家反过来也说你不对。这样你要肯定也永远肯定不住,要否定也永远否定不住。所以,要肯定得住,否定得住,那么,要说对,通通对;要说不对,通通不对,这是庄子的态度。这样才能「两行」。「两行」就是说都可以行。

  假定你依据人的标准,人住在楼房里是对的。那么,鱼住在水里就不对了吗?不对就不是﹁两行﹂。这是不行的。庄子举那些例都是为了说明这个﹁两行﹂的道理,那些例很容易懂,你们自己读。

  「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这是一个总结。上文一大套话就是说明这个道理。前面有一个小结,那就是﹁彼是莫得其偶,……,以应无穷。﹂暂时结束一下。到「是之谓两行。」这里是最后的终结。还是一样的意思。这个可以说是庄子的「是非两行论」。

  庄子的「是非两行论」是站在超越的层次讲的,不是我们平常站在科学的立场讲甚么是真理,也不是站在形式科学的立场讲逻辑、数学的真假。自然科学、经验科学、形式科学的真假都是一定的,可以讲出来的,但这个一定都在相对的范围之内,所以可以一层层地辩的。

  庄子的两行论不是相对主义。庄子看儒墨之是非的时候是相对主义,但这个看法不是最后的,这是一时方便的说法。真正的相对主义没有一定的是非,那是不对的。落在相对的立场,科学也是相对的。但不能说站在经验科学、数学的立场,科学、数学都是相对的。这是问题的层次不同,假定一个人是纯粹的相对主义,这个人就是魔。现在许多漂亮人物都喜欢讲相对主义。

  上面所讲的一大段是︿齐物论﹀的正文。我们再看下文: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

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

「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有人以为「爱」是﹁隐﹂的错字,这是依据上文说:「道恶乎隐而有真偽。」「道之所以亏,隐之所以成。」就是说,道所以破残乃由道之隐蔽而成。假定不将「爱」改为「隐」,那就是成玄英的讲法,「爱」就是偏爱。这种讲法也通,这没有多大关係。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自古以来有许多思想家追问天地万物的开始、最根源的地方。达到甚么地方能够算是最后的呢?甚么地方可以停止呢?故云:「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有人想到:眼前形形色色的东西摆在面前,这不是最后的。这些东西从哪里来呢?你当然可以往后想嘛。所以,你可以想到那个未始有物的时候,那是最后的,最根本的,到这里停止了,没有再超过这看法的了。故云:﹁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

  「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封,封域也。「有物」不一定指个体物,﹁有物﹂就是进到「有」。这就是老子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道德经》)的那个「有」,进到「有」,只是笼统的一个being,还没有划成界线。譬如说,划成界线,这个是欧洲,那个是亚洲;这个是德国,那个是法国,这就是封域。

  「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就是说,有界线封域而还没有是非争吵。一有是非彰显,道就有亏损。故云:「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

  「有以为未始有物者,……,其次……,其次……」这个是在一层一层的过程中的分化,从非有到有,从有到有封、有是非,这是一步一步的分化。照庄子看,这些是非之争都是后来加上的执著。照道本身讲,﹁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所以,成亏、是非都是在有限的意识的范围之内,都是在相对的范围之内,按照一定的标准而发的,是非的标准靠成心,有成心就有是非,有封域,有是非的争辩,有成有亏。

  「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最好不要演奏音乐,你一演奏就有成功与失败嘛。懒汉看这句话可以是懒汉哲学。若你不是懒汉,你看这句话就是一个境界。这是一个绝对的境界,你要这样瞭解才行呀。

  「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这不是懒汉哲学。陶渊明就说:﹁但识琴中趣,何劳絃上声。﹂这叫无声之乐。你不能把这看成是懒汉哲学,也不能不承认音乐的价值。儘管不可以不知道音乐的艺术价值,但这个无声之乐还是可贵的,既然是音乐家的演奏,当然就有成亏可说,而中国人嚮往「大乐与天地同和」的境界。「大乐与天地同和」就是「无声之乐」。这当然境界高嘛。到最高的境界,那就是道的境界,艺术音乐就没有了。

  中国的艺术音乐不能当独立的学问看,这既是中国文化的一个缺陷,也是中国文化境界高的地方。这点大家看不出来。在中国,文学、艺术、音乐都不当独立的学问发展,这些都是技术问题,一定要「技而进於道」。譬如说,画家只停在画画的技术上,那只是画匠。一个人只停在画匠的层次,一生专门从事於做画家,这个人的境界不是很高。

  西方的诗人、艺术家作独立的发展,一生为此奋斗。这种情形中国人不太有,中国也出很多诗人,李白、杜甫都是诗人,但是,真正按照西方人诗人艺术家的标准看,只有李商隐近乎这个标准。所以,中国不在这方面独立地发展,而一定要技而进於道。一到技而进於道,就把诗文生活化了。生活化了,诗没有了。所以,这里面有一个弔诡的情形。

  照斯宾格勒讲,中国人的艺术、文学很肤浅。西方人有专门的诗人、音乐家,如雪莱、拜伦、贝多芬、华格纳。这些是真正的诗人、音乐家。中国人不太欣赏这一类的,他把这看成是技匠。这样一来,独立的诗、音乐没有了。所以,中国的音乐在哪里呢?中国的古乐没有了,中国没有音乐了,忘掉了嘛。中国文化有这一相,但又不完全如此。从另一面看,你不能说中国的文化艺术肤浅,中国的智慧最高,文学、艺术、音乐的境界最高,超过西方。这里面就有一个弔诡。这些问题都可以研究,有可以用心的地方。

  中国人嚮往道的境界,不要停在艺术这个地方,他一定要把技化掉,这当然境界最高。他可以达致超艺术、音乐的境界。他要把独立意义的音乐、诗化掉,但不能天天讲化掉,通通化掉,甚么也没有了嘛。中国就犯这个毛病,一方面讲高境界,结果都在睡觉,甚么也没有了。这完全是一个相似法,这是一个谬误。讲中国学问不准这样讲,这样讲就糟糕了。

  你要知道,西方人说你肤浅,你是有这一相。中国人希望生活化,生活化诗就没有了。甚么叫做生活化呢?我举一个例,譬如说诗,甚么叫做诗的生活化呢?天天要做诗人,那辛苦得很,要呕心血。中国人不欣赏这个,他要把诗生活化。写小说也写上几首诗,写对联也是诗。这个就是诗的生活化。中国人喜欢这个境界。

  中国人就是要把诗的强度化掉。严格讲,诗之成为诗要在强度中呈现,要保持住诗的强度才叫做诗。假定你把诗的强度化掉的时候,诗的独立意义就没有了,你这个诗人就不是诗人了,你要做圣人了,诗人不能做圣人呀。而中国人专门喜欢做圣人,嚮往圣贤,天天讲圣贤之道。儒家讲成圣人,道家讲成真人,佛教讲成佛,都往上讲,下面这层没有了。中国文化的毛病就出在这里,它把任何东西、每一个部门自身的那个本性超过了。

  每一个东西都有自己的本性,这就是这个东西的强度,就是这个东西的自己。你把强度化掉,它就没有它自己了。人在紧张之中才有劲度,但人在紧张之中最没有趣味,太辛苦了。这是一个paradox。人不能总是在紧张中,所以,人总要放平。中国人就喜欢讲放平,你看庄子就是讲放平,全体放下,把紧张化掉。但紧张一化掉,人生没有了嘛,人生就在紧张之中,一切的奋斗、一切的成就都在紧张之中出现。

  西方人喜欢紧张的精神,而中国人喜欢放平。这就是中西文化不同的地方。各有好处,各有坏处,现在大家都知道中国的坏处,而把好处忘掉了。西方人的双脚不能放下来,他要把双脚永远吊起来,但他这样就有劲度,可以创造这个、创造那个。中国人就不喜欢永远吊起来,吊起来就放不下,不能放平嘛。西方文化的基本精神是浮士德精神,这是西方文化的精彩,中国人不喜欢这个。

  儒、释、道的智慧方向都是往上讲,不给你往下讲。譬如,道家首先讲化掉是非,但究竟甚么是﹁是非﹂呢?科学的是非、数学的是非你还没有弄明白嘛。但它不要弄明白,这个它不要了嘛。科学的是非、数学的是非都是往下讲嘛。那么,现在讲中国文化一定要上、下通。你讲了往上的一面,一定要同时讲如何往下通,要开出下面这一层,下面一层开不出来,中国文化没有办法的。不但讲道家要如此,讲儒家也要如此。

  所以,民国以来为甚么大家都骂儒家呢?大家把一切罪过都推到孔夫子身上,孔夫子也担负不了那么大的责任,就是你天天讲内圣外王,结果外王也讲不出来嘛。我给你们讲这些话,就是告诉你们一些境界,我告诉你们这些境界,同时也告诉你们一些问题。我们不能只是停在境界之中,要知道这个时代的问题,这就是讲文化的分寸。

  对於以往儒释道嚮往的这些境界,你们必须要懂,你不可以随便菲薄。「五四」运动以来,大眾随便菲薄中国文化,就是没有瞭解,随便乱骂一顿。那没有多大意思。但另方面你也要瞭解时代的问题。

  今天讲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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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6 00:09:54 | 只看该作者
第七讲

  ﹁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鼓琴」是有为,「不鼓琴」是无为。道家重「无为」。所以下文说:

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

昭文是音乐家,善古琴,师旷是个盲人音乐家,此二人是战国时代的音乐家,惠子就是名家的惠施。

  「鼓琴」、「枝策」是演奏音乐,这是古乐的专有名词。怎么个演奏法,我也不懂。这就好像你们现在弹钢琴。﹁据梧﹂就是据梧而谈、据梧而辩。这里靠靠,那里站站,就是散步的意思,这就是「据梧」。

  「三子之知几乎」就是说这三个人都是专家。昭文、师旷是音乐家,惠施是名理家。这三个人在各自范围内的知识都是最好的、最有名的。

  ﹁几乎﹂就是庶几乎,是almost的意思,这是副词。所以,这里点句点得不对,这个地方不能停止,全句当该读做﹁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这三个人庶几都是享负盛名的专家,「盛」就是famed的意思,就是著名的。这三人终生致力於其事业,故云:﹁故载之末年。﹂昭文、师旷专心致志,毕生从事於音乐,惠施毕生从事於谈名理,这就叫做﹁载之末年。﹂「载」就是从事的意思,英文就是undertake,「末年」就是终年,终生一致,﹁载之末年﹂就是终生从事此事。

  接下去两句的点句也有问题,正确的读法当该是,「唯其好之也,以异於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以异於彼」处不该打点。「欲以明之」处也不该打点,而应在「欲以明之彼」处打点断句。

  「唯其好之也。」就是只因为他们好这件事情。昭文、师旷好音乐,惠施好名理。他们所好都很专,很有天才。他们所好异於社会上一般的泛泛所好。故云:﹁唯其好之也,以异於彼其好之也﹂,「彼」是泛指。他们三人都想把他们的专家所长明之於他人,这就是「欲以明之彼。」「彼」就是对方。就是都想把自己专长的教给旁人,就是好为人师啦。这就是专家。照一般所说,他们可以为师,因为他们是专家嘛,其他人都比不过他嘛,其他人为甚么比不过呢?或者是你的兴趣不专,或者是你的天才不够,这两方面任何一面不够,你就比不过他们,他们所以能成为专家,第一他性情近,第二他聪明才智够。性情不够,不能成专家,聪明不够、才力不够,也不能成专家,古往今来都是如此。

  「以异於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就是想以自己所知道的明之於对方,使对方知道。但是,天下的道理不是可以传的,有些东西靠你自己,你自己没有这方面的本事,教你也教不成的。不但是道不可传呀,就是技术也不可传。他能告诉你的只是很外部的东西,他只能告诉你一些程序,至於你如何运用,如何表现出来,这不是可以教的,非靠自己不可。庄子就是要说这个意思,他这是站在高一层次讲。所以说:「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

  大家不知道任何技术问题都可以通於道。所以,《庄子》里有言,「技而进於道。」要说技术是可以传的,那也只是当作外部程序看的技术。外部的程序、步骤是可以教的,但如何运用、表现要靠你自己。大家都会演奏音乐,为甚么具多芬才是音乐家呢?为甚么单单师旷是音乐家呢?所以庄子说:「非所明而明之。」天下的道理不是可以教而明的,你要明,首先要通於道,要「明而明之」。

  你「非所明而明之。」你这个人就只能「以坚白之眛终。」这是落在惠施那里说话,其实说昭文、师旷也可以。就昭文、师旷讲,那就是说,若﹁非所明而明之﹂,你就只是一个音乐家,那就完了,没有甚么造诣的。就表面看,你要成一个音乐家、逻辑学家,那也不容易呀。但照庄子看,惠施这个逻辑家很差的。譬如说,你要成为罗素那样的逻辑学家,那很不容易的。但庄子不会瞧得起罗素的。就是站在康德的立场,康德就超过罗素,你罗素也不能达到康德的境地。康德也并未进於道,他还是哲学家嘛。

  甚么叫做﹁坚白之昧﹂呢?就是说,他的生命完全处在逻辑名理的范围之内。惠施就是只谈名理,连玄理也未能达到。你考虑任何问题,只是採取一个逻辑作为唯一的标准,你不能解决甚么问题的。逻辑是formal,是空洞的东西,你以为头头是道,但可能结果是个大糊涂,没有用。罗素就犯这个毛病。

  天地间有是属於知识的问题,有是属於逻辑问题的问题,大概科学知识范围之内都可以遵守逻辑的程序。就逻辑而言,有逻辑的应用,还有逻辑本身的问题。此外,还有数学的问题。还有既不属於知识,也不属於逻辑、数学本身的问体,就是有属於道德、宗教的问题。光拿逻辑的标准看,那不行的。那就是﹁坚白之昧﹂。罗素、维根斯坦、逻辑实证论就是如此。逻辑实证论就是一切以逻辑做标准,看一个命题有没有意义就是只看这个命题有没有知识的意义。它把知识看成是唯一的意义,这就是﹁坚白之昧﹂。

  「坚白之昧」就是为名理所蒙蔽,「昧」就是蒙蔽。英国哲学家培根讲人生有几种蔽:风俗之蔽、种族之蔽、市场之蔽、戏场之蔽。人的偏见大体不出这四种,你要得到科学知识,第一步就要把这些蔽去掉。

  庄子瞧不起惠施那个境界,他还是停在名理的level上。所以,庄子说他﹁以坚白之昧终﹂,一生耗废在「坚白」、﹁同异﹂的问题上。严格讲,「坚白之昧」是公孙龙,惠施是「合同异」。庄子这个地方是「坚白」、「同异」合在一起说。

  公孙龙主张「离坚白」。甚么叫做「离坚白」呢?依公孙龙的说法,坚、白、石虽然是三个概念,但在我们的认识的立场上讲是「二」,不是﹁三﹂。为甚么呢?因为由我们的视觉看到的是「白」与﹁石﹂,这是二。由我们的触觉摸到的是﹁坚﹂与「石」,还是二。由此说「坚」、「白」这两个谓词分离,不能同时存於石头上。这是诡辩。天下间哪有同时呢?都在过程里面嘛。

  其实「离坚白」这种问题是可以解决的,当时有些人也很会思考。《墨辩》反对公孙罢,他主张坚、白可以并存在石头上。「共存」在哲学上是一个很重要的概念。《墨辩》的主张属於常识。「坚白」问题是可以讨论的,但大家没有读这些文献,没有人懂。中国的秀才只依据《庄子.天下篇》胡说一通。其实〈天下篇〉列举种种怪说,那是随便列举,那些材料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其中所谓「臧三耳」就是误传,公孙罢原文是「藏三」,不是说下等人有三只耳朵。公孙龙说「藏三」是坚、白离。

  依庄子看,公孙龙的「坚白」问题与惠施的「同异」问题都是一类的,境界很低,没有达到道的境地。所以说「坚白之昧」。我们现在可以说,逻辑实证论、罗素这些人都是﹁以坚白之昧终。﹂他们都停在这个层次上。所以,你不能与他们谈形而上学的问题、道德、宗教的问题。英国人不行的,他们没有这方面的兴趣,他们与你瞎谈,谈的都是不相干的。英国人讲道德就是功利主义,他们是另一套,是多元论、实在论、经验论,这一套在某方面有效。

  中国人形上、形下两方面是通的,可以谈形而上的问题,谈道德问题。但谈不好也要出问题,就主张极权。所以,在这个时代,德国人的精神、英国人的精神都要有所取。

  「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这一句讲昭文,他的儿子承传父业。「纶」,绪也。昭文的儿子还是学音乐,但结果是终身无成。所以接下去说:「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就像这三人那样就是有成,那么,我也有成了。「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假若他们都不可以说成,那么,我们大家都无成。依庄子看,要超过这些技艺以上,在价值问题上通神明才是真正的成。这就是有道。你那些都不在道的层次上,从现实的特殊的技术上,各人都不一样呀。就是说,要成通通成,要不成通通不成。

  ﹁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这又归到「以明」的层次上来了。「滑」音骨。「滑疑」就是恑憰之言,古里古怪的话,paradox,不正常。听起来很有趣味。「耀」就是光彩。说话要平正,但有些人喜欢出噱头。圣人的话是很老实,「滑疑之耀」这种光彩是圣人要去掉的,「图」就是图抹而去之,不是说圣人喜欢「滑疑之耀」,圣人不喜欢这一套。「为是不用」,就是圣人不要这一套,而是把生命精神寓之於庸常。「庸」是中庸之庸,是平常的意思。

  ﹁此之谓以明﹂就是前面所说:「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於天。」这样就进於道了。无为而自然,这就是道家所嚮往的。不要站在相对立场瞎争吵,一切都放平。要说对,通通对;要说不对,通通不对。是非相对没有了。那么,一切的「滑疑之耀」也没有了。都平平,这当然是道的境界嘛。这个不是诡辩嘛。所以,道家也了不起,它成一个大学派。

  下面还有一段,他是重重覆覆的反覆说,从各种开端来说这个意思。再看下文:「今且有言於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这是另一个开端,意思与上文一样。

  「今且有言於此」就是说现在另起一个开端。「不知其与是类乎,」不知道此言是否与上文相同,这几句话是閒文,正文是下面一大段,从「有始也者。」一直到﹁无适焉,因是已。﹂这一段也是很精彩。

  这种文章并不是每一句独立地看,看文章要看上下文的贯穿,这种大段文章要上下文关联看的。除非像「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样的句子,《论语》的句子,那是一定的,可以独立地看,每一个句子有独立的意义嘛。

  「今且有言於此」现在有一种说法在这里,这种说法就是下文所说的。「此」指以下的说法。「不知其与是类乎。」这个「是」指刚才说过的那些话。前面讲过一大套道理,从「朝三而暮四,……」而说到﹁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从﹁因是因非,因非因是。﹂而说到﹁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故曰莫若以明。」总是从现实的相对面达到绝对,总是往上走。

  现在换一个说法,那么,你看看这种说法与上文所说的相同不相同。庄子说:「类与不类,相与为类。」依庄子看,不管是相类或不类,大体都差不多,「相与为类」就是差不多的意思。这是轻鬆的文章,轻鬆地讲,太著了不好。这不是经,经是每一句可以单独地看的。真正的文章义理著实讲在下文。

  所以,一般人注疏总是抓住「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咬文嚼字,那就是著,就是穿凿了。穿凿就讲不通了。这不是说文嘛。下文才是正说,每一句都有一定的意义,要仔细讲。

  「今且有言於此」,那「言」是怎么样的说法呢?那是社会上流行的说法,也不一定是庄子自己的发明。每一个民族都有那种说法,西方人最喜欢用这种方式讲,中国人不欣赏,尤其庄子瞧不起这种方式。这种方式是一种甚么样的方式呢?看下文。

  ﹁虽然,请尝言之﹂,虽然「类与不类,相与为类」,我还是试寄言之。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一是从宇宙有无开始说起,再有一种是从有无说起,两种说法一样。你看这种方式是一种甚么方式,西方人最喜欢用这种方式,康德的《纯粹理性之批判》讲「二律背反」,就是批判这种方式。一般人最喜欢落在这种方式上表达道理,表达那个最根本的追求。
  追求到最后,那个是最根本呢?有人说宇宙有一个开始,这个开始就是宇宙的根本。有人说宇宙没有开始,这个开始也不是最后的,还有比开始更根本一点的,故云:﹁有末始有始也者。﹂这个更根本。那么,你说「有未始有始也者」更根本吗?另一个就说「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那个更根本。第一个说法提出一个「始」,第二个说法就否定这个始,第三个说法就对这个否定再来一个否定。如此则永远往后否定。这个方式就叫做「无穷后退」。西方人有这种方式,中国人也有,庄子就懂得这种方式。

  《道德经》也有这种方式,老子怎样说宇宙的开始呢?「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天下万物生於有,有生於无。」依《道德经》讲,「无」最根本,「有」比「无」差一点。到「无」这里停止了。但庄子提出有另一种说法,那是把作为天地之始的那个﹁无﹂否定。把「无」否定了,那么就归到「有」吗?那也不然。那是「未始有始」。你说「未始有始」吗?又有一种说法对你说的「未始有始」作否定,你那个「未始有始」也没有的。故云:「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如此无穷往后追问,永远停不下的。

  无穷后退的方式是最笨的一种方式。换一个说法:「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这也是无穷后退的方式。你说宇宙从﹁有﹂开始,那么,「有」从哪里来呢?所以,「有」还不是最根本嘛。你说从「无」开始,那么,「无」从哪里来呢?你说﹁无﹂是最根本,我还说﹁未始有无﹂最根本,连「无」也没有,那个时候最根本。你说「未始有无」最根本吗?那么,我还可以说「未始有无」都没有。这涵著说无穷后退。

  有些人以为庄子最了不起,从「有」、「无」开始不过瘾,一定要从「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说,这是最后,最好了。这种人对庄子没有瞭解。庄子根本不赞成这种无穷后退的方式。何以看出庄子不赞成这种方式呢?根据何在呢?你们看下文,从下面那句话就可以看出来。上文虽然没有明文说出来,但已经可以看出庄子的意思。庄子讲「天籟」就是这个意思,﹁天籟﹂就是说没有一个东西使它如此嘛。

  庄子下文说:「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后句是从前句引申出来的,我们就看前句,「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这句话有一定意义,要确定地用白话文讲出来。这要仔细地讲,这不是轻鬆地讲的。你能用白话文把这句话讲出来,就表示你能瞭解庄子的意思。你要从这句话的句法看它表示甚么语意,再看这语言代表甚么哲学观念。一步一步往前进。

  「俄而有无矣」,「有」不是一个动词。﹁有﹂、「无」都是一个名词,并行的两个概念。「俄而」,转眼间的意思。转眼间「有」、「无」同时摆在眼前,但是我可不能知道你们所说的「有」、「无」究竟哪是「有」呢?哪是「无」呢?「果」是究竟的意思。

  在﹁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的语意下表示「有」、「无」不能成一个串列,永远停不下,「有」、「无」不能停在任一方,没有结果的。「有」、「无」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所以,从「有」可以说到「无」。从「无」也可以往后追问,如此追问则无停止处,停不下。停不下所以无穷嘛,既然无穷,你还是找不到宇宙的根源嘛。所以,这个往后追问的办法是一个最笨的方式。

  西方也有往后追问的方式,这个方式停不下。停不下等於没有说明,对於宇宙的开始没有说明,就是说没有根源。所以,这个办法不行。这个方式停不下,西方人就想到一个办法,跳一下,提出一个上帝,上帝不在这个串列里面。这个串列(series)是finite series,那么,God是infinite,不在这个finite series中,那就是跳出去了。要不然你怎么能肯定上帝呢?顺著这个series不能肯定上帝。
  所以,有两个衝突的主张。西方人有一派主张没有上帝,我们对於宇宙的开始没有说明。另一派主张一定要有一个说明,没有说明就心中不安,所以引出一个上帝。假定没有上帝,我们就没有办法,我们就心中不安。西方的上帝就是这样出来的。这两种主张既然是衝突的,很可能都不对,也很可能都有道理。不管是通通不对,或者通通有道理,庄子不採取这个方式。既不採取这个方式,所以才说:「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那么,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要把这种方式化掉。

  採取无穷追问的方式,「有」与「无」成一个series。那么,在﹁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这个语气下所表达的语意能不能使「有」、「无」成一个series呢?不能。何以不能呢?因为「有」、「无」皆停不住。「有」不能成其为有,那么,甚么叫做﹁有﹂呢?它有而不有。「无」不能成其为无,那么,甚么叫做「无」呢?它无而不无。庄子就是把「有」、「无」这个串列化掉,超出「有」、「无」相对以外,这个才是宇宙的根本。庄子用很美的文章把这个道理表示出来,而且非常严格、明确,道理也很真确。这个与讲「天籟」是一样的意思。

  庄子就是要化掉「有」、「无」的串列,化掉这个串列,﹁有﹂、「无」的相对就站不住。「有」不成其为有,「无」不成其为无,那就是说,你们所说的「有」、「无」没有意义。宇宙的根本不能套在这个「有」、「无」的串列里面找,而要就在把「有」、「无」相对的这个东西化除的当下找。当下化除的这个地方就是ultimate。这个地方就是天籟,天籟就是自然。﹁自然者,无称之言,穷极之辞。﹂自然就是ultimate,ultimate就是最后的、终极的。这个终极的自然从哪里来呢?是不是从﹁有﹂、「无」的追问来呢?不是的。人籟、地籟都可以指出来,天籟不可以指出来嘛。「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所以我说,天籟不是个东西,是个meaning。那个地方是用暗示表示,而这个地方就是明确地说。把「有」、「无」这个系列化掉,这就很明确了。这是讲宇宙根源的最有智慧的最聪明的方式。所以,中国人不採取向后追问,追问出一个上帝来的方式,这个是最笨的一个方式。

  「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现在我已经有所说了,但是,我也不知道我所说的究竟是有说呢?还是无说呢?前文有云:「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於鷇者,亦有辩乎?其无辩乎?」这是同样的意思。你以为你有所言,与小鸟叫有分别,究竟有分别,还是没有分别呢?

  我们现在以为按照逻辑所说的「有谓」、「无谓」是一定的,按照逻辑说的数学,科学都是「有谓」,那是在科学范围之内,在逻辑、数学所控制的范围之内确定的「有谓」,那是相对的,不是究竟的。庄子这里所说的不在那个范围之内,他要把这个化掉。这就与是非、善恶、美丑是相对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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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6 00:10:41 | 只看该作者
第八讲

天下莫大於秋豪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於殤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

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於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

「天下莫大於秋豪之末,而太山为小。」我们平常怎么能说世界上秋毫最大,而太山为小呢?这句话自相矛盾嘛。既然是秋毫之末,那就是小嘛。但他就是这样说,你说秋毫之末小,但我说它最大;你说太山最大,我说它最小。

  「莫寿於殤子,而彭祖为夭。」这句话也是自相矛盾。殤子两三岁就死了,夭折了,夭折怎么能说长寿呢?彭祖活几百岁,你怎么能说「彭祖为夭」呢?但他可以这样说。既然如此说,那么,你所谓大小、寿夭究竟有没有一定呢?没有一定,那么就可以说:「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所谓大小,寿夭是按照一定的标准。标准没有一定的。科学知识里面所谓大小、长短是在经验范围内按照一定的标准,那是相对的标准。假若没有度量衡作标准,甚么叫做长短、大小呢?这个道理不是很容易懂吗?科学也要靠一个标准,那个标准最后就是逻辑嘛。逻辑定了就是数学嘛。但是,逻辑、数学本身是形式,没有内容的,应用到现实上来,有内容的,那都是相对的嘛。所以,爱恩斯坦就说数学不应用的时候都是必然的,都是tautology,到应用的时候是不一定的,就是相对的。

  庄子把大小、长短化掉,既然化掉了,这些大小、长短都无所谓了。孰有孰无不一定嘛,化掉了嘛。有谓、无谓也化掉了。这样一来才能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才能说:「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就是说,那些差别都是小波浪,是风吹起来的。没有风就没有波浪嘛,没有波浪,那就是大海水,大海水平静如镜。平静如镜的大海水就是「一」。「一」这个观念就是这样出来的。这个不是独裁专政呀,与「劳神明为一」的那个「一」完全不一样。独裁专制的那个「劳神明为一」是朝三暮四,希特勒就是「劳神明为一」。「万物与我为一。」这个「一」就是上文「莫若以明」那个「明」所代表的境界嘛。下文接著下来就著这个「一」做文章。

  「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且得有言乎?」就是无言,这是无言之美。甚么叫做「为一」呢?就是成为一。英文是being,being是客观的问题。不在我们的能谓、所谓,能思、所思的主客对待之中。客观的宇宙就摆在这嘛,这是纯客观的。所以,既已为一,那就没有言了。没有言就没有能所对待、分裂,我们的概念、科学世界的分别通通没有了。从「为一」就可以显出无言来。

  「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且得无言乎?」就是有言。甚么叫做「谓之一」呢?就是说它是一。为甚么「谓之一」就可以说有言呢?因为既说它是一,就有能说、所说的对待关係。能说就是我们的语言,是subject。「谓之一」的「一」是所说,是object。既已谓之一,就有能所的分别。在「既已谓之一」这个地方就显出有言来。

  「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一与言为二」的「一」是「无」,就是「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这句话就显示一个「无」。「一与言为二」的「言」是「有」,「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这句话显示出「有」来。这个地方只能说到「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最高明的算术家都算不出来,就是不能说了,无穷无尽。「故自无适有,以至於三。」这是〈齐物论〉本身的立场。

  「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这是可以讲,从这个地方说一、二、三。从三以后就不能说了,自三以后「巧历不能得」,这是另一层次。这两层的哲学意义是不同的。「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是可以讲的,「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三」就是三。这是一定的。「自无适有」说到三,这属於 transcendental level。因为「无」是属於超越的,现象世界没有「无」。「无」是形而上的,属於超越层的。
  「自无适有。」怎么样从超越层的「无」至「有」呢?这是逻辑的法则,不是经验层次上的。从经验层次上说是无穷无尽的,不能说「以至於三」。所以,「自无适有」属於transcendental level,从这个层次讲,我们可以说一、二、三,说到三就停止了。这个一、二、三有一定的意义的,不是我们平常说的class number。「无」是一,「有」是二。「无」从「既已为一矣」来,「有」从「既已谓之一矣」来。「无」、「有」是不同意义的概念。

  那么,甚么叫做「一与言为二」呢?你会解这句话吗?这个地方,那么多的国学大师没有用的。你会解这句话,你才能讲〈齐物论〉这篇文章。谁能讲通这篇文章,谁就是国学大师。章太炎这个国学大师没有用的,他也有一部书讲〈齐物论〉。他用佛教的唯识宗来讲,那是瞎扯。那是文人的讲法,文人的讲法不可靠的。

  在「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这个地方没有「一」与「言」的相对,这个「一」就是「一与言为二」中的「一」。「言」就是指「既已谓之一矣」中的「谓」讲,就是主观方面的表达,就是从speak说「言」。「谓之一」的「一」是object,是对象。「为一」的「一」不能作对象。「一与言为二」这个「二」在能说与所说的关係中,能说就是「言」,所说就是「一」,这就是对偶,两两相对。所以,这个「二」不是number,不是一、二、三、四那个「二」。这个「二」是两两相对的,两两相对就是subject与object相对(主、谓相对),能、所相对。落在「有」的层次上就有能、所对立,这个「二」就指能、所相对讲。这一句一定要这样讲,没有其他讲法,这是合逻辑的讲法。

  那么,「二与一为三」呢?这个「一」指「为一」的「一」讲,就是「无」。落在「有」就是duality,「有」就是「二」。这个「一」与这个「二」合起来就是「三」。这个「三」是两层综和,两层关联在一起说就名之曰「三」。这个「三」有一定的意义的,「三」代表综和,代表harmony,代表「有」、「无」通而为一。
  这个「一、二、三」到处应用,并不是中国从西方来,也不是西方从中国来。中国有这种讲法,西方有这种讲法,印度也有这种讲法。「一、二、三」当作一个 formula看可以到处应用。假定应用到宗教上,那就是三位一体,基督教讲圣父、圣子、圣灵,圣父是一,圣子是二,圣灵是三。

  为甚么圣父是一,圣子是二,而圣灵是三呢?这要有领悟力。你没有领悟力,很难与你谈哲学,与你讲哲学令人没兴趣,不愿与你谈。唸哲学要有一种领悟力,这就是哲学的聪明,这种聪明与一般世俗的聪明完全不一样。就世俗的聪明讲,商人最聪明,唸哲学的人最笨。所以,乡间的老百姓说:「聪明莫过於皇帝,伶俐莫过於光棍。」这两种人最聪明。皇帝就是干政治的人,不狡猾、奸诈怎么能干政治呢?这表示乡下人瞧不起皇帝。「光棍」就是老千,骗子。哲学家的聪明是另一种,康德那种聪明在世俗中完全没有用的,他说的那些话没有人懂。皇帝、一般人不耐烦,也没有閒心去听。

  为甚么耶穌是圣子呢?耶穌从哪里来呢?道成肉身,上帝派遣下来的。他本来就是上帝呀,他是上帝的外在化。耶穌本来是神,不是人。这个中国人不相信的,但宗教家一定这样讲,因为上帝本身不能拿给你看,上帝要替眾生赎罪,但上帝本身不能受苦。祂总要外在化,化成一个人的样子,才能与眾生一起过生活,替眾生受罪。所以,祂非得把自己化成耶穌不可嘛。所以,耶穌是神的自身外在化。

  所以,在圣子这个地方就是上帝自身分裂,分裂就成了「二」,duality就显出来了。耶穌下来一定要上十字架的。站在中国人的立场,圣人不一定要上十字架,孔夫子不上十字架,释迦牟尼佛也不上十字架,而且他们活的岁数都很大。孔夫子活七十多岁,释迦牟尼佛活八十多岁,而耶穌只是三十多岁的年轻小伙子。耶穌要是多活几年,他上不上十字架就很难说了。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气性一来牺牲不难,这种境界在中国人看来并不高。这种圣人一定是年轻人,但这种圣人不可靠的。中国人的圣人一定要经过磨练才成的。「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中国的圣人一定要从容,这才是圣人。

  站在宗教的立场,耶穌是上帝派遣下来的,他一定要死,不死怎么行呢?不死就回不去了嘛。他非要回去不可,而且一定要復活。不復活也不行。这种死宗教家叫做「死的创造性」。照现实的状况说,耶穌本来可以不死,但他一定要死,他说:神之子不能死在耶路撒冷以外。他不死不行,他不死,世间的善显不出来,不能替眾生赎罪。这个地方基督教有点精彩,所以它可以吸引人。这种是宗教神话的方式讲,东方的宗教不用这个方式讲。照佛教看,这是小乘教,不是大乘圆教。

  就自然生命讲,有生有死嘛。怎么能復活呢?復活明明是宗教神话嘛。耶穌本来是神圣的生命,他是神的外在化,所以他一定要死,死后回到上帝旁边。回到上帝旁边坐著,这也是神话,其实就是重新与神合一。上帝是纯粹的精神,非得经过耶穌下来受难,然后回去这一个过程才能证明上帝是pure spirit(宗教家叫做「纯灵」)。这个地方就可以说圣灵是三。父与子通而为一就是三。

  圣父是绝对的纯粹的道德,不通过耶穌,上帝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纯粹思考的对象,无凭无据的,不能证明的。道德意识很重要,所以,康德讲道德的神学。儒家讲天道,你怎么知道天道是甚么呢?要通过道德来瞭解,通过道德心证实。但基督教不这样讲。到康德出来才拿道德决定宗教里面的一切,宗教神学里面所讲的一切通通由道德意识来决定,没有道德的纯粹性,没有道德的价值,你讲的那些都是假的,无凭无据的。你说上帝是spirit也无凭无据。这样讲就叫做 moral theology(道德的神学)。中国儒家就是这条路。天主教、基督教反对康德,那是颠倒。

  天主教、基督教为甚么要禁止康德的书呢?康德的说法有道理,於基督教有好处,但他们为甚么要禁止康德的书呢?因为依照天主教、基督教的传统讲法,神学决定道德,你道德上当该做甚么,不当该做甚么,那是上帝告诉你的。我以上帝的意志为意志。他们讲theological ethics。这是西方的大传统。康德出来扭转这个传统,但西方人到现在还是不相信康德。康德的路是中国儒家的路。儒家不讲上帝,讲天道。天道如何如此这般,这是靠moral mind来justify,要不然你怎么知道「天命不已」创生万物呢?

  三位一体是基督教的说法。「自无适有,以至於三。」是道家的说法。「无」是一,「有」是二,「有」、「无」合在一起是三。「有」、「无」合在一起就是《道德经》所说的「玄」。所以说:「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门。」「同出而异名。」就是指「有」、「无」这二者同一个根源,这是道的双重性。

  王弼注「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道德经》)就是根据庄子:「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这段文章来说一、二、三。「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就是「道生一。」由「一」生出能说所说,这就是「一生二。」「二生三」就是这两个综合起来嘛。从「三」这个地方生万物,到「三」这个地方一定停止的,不能说三生四,四生五,……。为甚么到「三」停止呢?可见「三」不是一个number,「三」代表综和。所以,王弼拿庄子这段文章注解《道德经》「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是有道理的,而且很恰当。

  现在很多人瞎讲《道德经》的「一、二、三」,都不成一个观念,你为甚么不看王弼的注呢?王弼的注成一个观念,而且根据庄子。庄子至少比较近於老子嘛,《庄子.齐物论》也是道家的重要经典文献。怎么可以随便乱讲呢?

  道的双重性是分解的表示,分解以后再合而为一,就是恢復道的具体性。那个「玄」就代表道之所以为道,就是「道生万物」嘛。从三以后就不能说了。为甚么自三以后就「巧历不能得」呢?因为三以后就落到经验层,经验层形形色色,无穷无尽,怎么能说呢?怎么能用数目来算呢?这很成个道理,很成个观念嘛。

  所以说:「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最高明的算术家也算不出来,我们现在的computer也算不出来,何况普通人呢?所以,「自无适有,以至於三。」从上文「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可以一直说到「三」。这是庄子的主张。这里庄子有一个特别的精神,这个特别的精神从哪里看出来呢?看下文:「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庄子最后要表示「无适焉,因是已。」

  「自有适有」那是无穷无尽,不能说一、二、三,不能停在「三」。因为「自有适有」属於经验范围、经验的层次、现象界的层次。这个范围「巧历不能得」,在这个范围说「一、二、三」没有意义的。这是从哲学的立场讲「自有适有。」这个地方用西方哲学的词语很恰当,没有比附。

  《道德经》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那还是「自无适有」的精神。但庄子说「无适焉,因是已。」这是另一种精神。「自有适有」不行,「自无适有」也不行。他不要你「适」,就是让你的心思不要落在「from…,to…」的格式里。有「from…to…」就有逻辑思考的过程。

  《道德经》有「自无适有」的表示,这叫做分别说,分解的表示。道第一步要做分解的表示,不分解说,我不知道你心中所想的是甚么嘛。凡是经,凡是圣人立教,第一步要分解地说,分解不是最高的,但必须经过这个阶段。《道德经》第一步还是要分解,告诉你甚么是「无」。甚么是「有」,这二者综合起来怎么叫做「玄」。庄子已经超过分解的表示,所以,他不要这一套了。不管是超越层的「自无适有」,或是经验层的「自有适有」,那都是囉囉嗦嗦。凡是有适就有囉嗦嘛。

  一「有适」就是有所往。「适」就是往。一有所往,至少就有逻辑的进程,同时落在现实上就有时间的进程。从思想上讲,一般地说就是logical,落到现实上,这个logical formula应用到现实上就有时间。当做分解的表示、逻辑的思考的时候,这个「适」字没有时间,这种「from…, to…」是logical。但这个logical formula应用到现实上来就有时间了。从昨天到今天,这就是时间。从这里到那里,就是空间。使你开窍,初步要这样给你讲。使你观念开窍,一定要这样讲,不讲不行的。

  所以,释迦牟尼佛天天说不说话,但他说的话最多。就是这个道理。但是,庄子就是要超过这个「适」,不管这个「适」是logical的,还是时间的。他要把这些化掉,所以说:「无适焉,因是已。」因者,顺也。这就是上文说:「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这个「因是」就是佛教所说的「如」。

  有适就有止,有适有止就有逻辑的进程、时间的进程。就有思考。这是分别中的东西,有这些东西就不「如」。依佛教讲,「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这就是缘生法。在时间中的都是缘生法。缘生不是logical的,是现实的东西。在甚么情形下是如呢?缘生就是不如呀,缘生就在时间中。那么,在甚么情形下缘生就是如呢?就是你不要把缘生法看成是有自性、可理解的。缘生法是不可理解的,就是缘生法无自性,把它的自性空掉了。你能如其空而瞭解,那就是缘生不作缘生看,当体即如。这就是佛教所说的「如」。庄子没有「如」这个观念,但他有这个「如」的意义。他知道不管是逻辑还是时间都是有适有止,他说「无适焉」,就是都放下,都对。要说对,通通对;要说不对,通通不对。一体平铺,都摆在这。都放下了,那么适止没有了嘛。这需要有philosophical insight,这是玄谈。这要靠有颖悟。

  「因是已」是庄子的精神。那么,王弼拿「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这段话解释老子所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他是可以以这个来说「一、二、三」,但是,庄子这段话与老子那句话是不是语意相同呢?是不是同一个语脉呢?是不是同一个义理方向呢?王弼可以借用庄子这段话解释「一、二、三」,但两段话的义理方向不同。不同在哪里呢?刚才我已经告诉你们了。老子是要「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个分解的说明的。而庄子这个地方的义理方向就是不要这个分解的表示,他明白告诉你,「无适焉,因是已。」

  「自有适有。」你这个生命完全落在现实中,毫无主宰。一般人都是「自有适有」。我们一天二十四小时的生活不都是「自有适有」吗?都是在康德所说的那个条件的串系中嘛。在条件的串系中,那就是「自有适有」。这个固然不好。就是你超出去了,从上帝那里说,上帝是first cause,我肯定上帝,我超越一层了。照儒家说,我非肯定一个本体不可。那么,照道家说我要肯定一个道、无。「无名天地之始」嘛。老子《道德经》还是要有这个说明,要有这个说明就要有开展,这个「适」的开展叫做宇宙论的开展。这种开展就叫做分解的表示。但是,庄子这里的义理方向正好不要这个开展,「自有适有」固然不好,「自无适有」也不好。所以,庄子与《道德经》两段话的义理方向不一样。

  但是,并不是说老子的讲法不对。庄子的讲法与老子并不衝突,这两层的道理都可以用的。庄子那段话很难懂的,我开始好几年都不能懂,要仔细想一想。不是中国的这些古典,中国以往的这些思想没有价值,乃是后来中国人没有出息,对不起自己的老祖宗,讲不出个道理来。

  那么,你说你能讲西方哲学吗?西方哲学你更讲不明白。所以,你到西方去,西方人根本不让你讲西方哲学嘛。你那能懂、讲西方哲学呢?胡适之那么有本事有学问,他到美国去只能当图书馆馆长,连讲师也当不上。那个图书馆还是东方图书馆。你以为西方哲学不好讲,中国哲学一样不好讲。西方哲学也不一定通通都有道理呀。胡说八道的也多得很。

  崇基书院的学生鄺芷人到德国去,他说:德国人都糊涂得很,只是出了莱布尼茨、康德。其他人的头脑一样的混乱。这话说得不错。李天命听了不服气,他说:没有人以为德国人了不起。他说世界上最聪明的是英国人。这话也可以说。英国人是商人的精神,商人本来就是聪明人。

  你说英美讲玄学不行,但有一个事实你得承认:英美的留学生还像个样子。英美哲学比较容易一点嘛。留学生到德国去没有一个行的。不知道这是甚么道理。康德行,但中国到德国的留学生不行,都是糊涂蛋,而且没有学到德国人的好处,只学到德国人的坏处。这个很奇怪。

  你说胡适之啦,那些一般到英美留学的人不好,但是这些人比较还好一点,他们至少还学到一点东西嘛。到德国的留学生一点也学不来,他们到德国不了解康德,他们也不唸康德,而唸海德格尔,胡塞尔。唸海德格尔、胡塞尔有甚么价值呢?现在,那些到德国去的人专门讲海德格尔、胡塞尔,连康德都不讲。所以说,他们只有德国人的坏处,没有德国人的好处。我认识许多德国留学生,都不行的。都学会德国人的坏处,独断,做希特勒。希特勒给打跑了,你还学他干甚么?独断得很,蛮不讲理。就是学会德国人那个蛮气,没有学会康德那种清楚的头脑。民国以来老一辈的德国留学生就是这样。譬如,张君勱先生是德国留学生,这个人就很糊涂,专门说大话,似是而非,你说他不懂,他也懂得一些,但不明确,就是没有分析的头脑,不严格。
  胡适之、金岳霖是英美的留洋学生,这是英美派。北大、清华都是英美派,他们排斥德国留洋生,德国留洋生根本不能在清华、北大立足。欧洲的文化,不管是英美,或是德国都有它的好处,对於近代文明都有贡献。你要好好欣赏它,以超然的地位吸收他们的好处,综合他们的好处。你要以第三者的超然的态度,中国人有这个本事。

  中国人有些地方很像英国人,英国人比较平实。但中国人的平实不是英国人那种商人的平实。中国儒家讲平实,家常便饭。在这个地方讲,中国人重视经验,但是不是英国人那套经验呀。中国人也重视道德,也有理想,是理想主义。所以,中国是「极高明而道中庸」。严格讲,中国人两面都有。但是现在的中国人通通没有,都忘掉了。这是一个悲剧。现在中国只有马克思主义,英国人的好处没有了,德国人的好处也没有了。所以,你这个文化发展往哪里走呢?

  我已经把〈齐物论〉这一大段给你们一句一句讲清楚。你们自己要训练,要自己能表达,要瞭解,瞭解以后要能写出来。这里面的哲学问题不但可以使你瞭解《庄子.齐物论》,旁的问题你也可以瞭解。说不定甚么时候可以触类旁通,可以应用。你们自己要能写,不写你永远糊涂。你自己以为听懂一点,叫你一写,都是错的。你表达不出来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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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6 00:11:34 | 只看该作者
第九讲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

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眾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园而几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

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这一大段也讲一个问题。以现在二十世纪最现代化的人的眼光看这段文章,你看这段文章讲的是甚么问题。庄子〈齐物论〉的主要目标在哪里呢?只要你知道它的主要目标、方向,它每一段都环绕这个目标转。

  「此之谓天府」,「此之谓葆光」,这是这一大段的最后结论。这与前面所说的「莫若以明」意思一样。庄子都是环绕一个论点往前进。前面从「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那个观点往前进。再往前讲「彼是莫得其偶。」从是非二分法往里进。那么,这里这一大段文章从甚么地方讲呢?你看出来没有呢?他一段一段往里进,每一段总有一个论点,总有他讨论的东西。

  首先是是非、善恶、美丑的问题,这是〈齐物论〉的主文,所谓「齐」就是要平齐这些东西嘛。这是一个论点。还有从「有」、「无」这里讲,「有」、「无」的问题是谈世界的根源,世界有没有开始,从哪里开始呢?是从「有」开始呢?还是从「无」开始呢?这也是一个论点。庄子怎样表示他的态度呢?庄子的态度是「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这是很了不起的很高的哲学智慧。那么,你们再看这一大段,看庄子又用一个甚么论点。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甚么叫做「封」?甚么叫做「常」?你如何把这两句话讲出来?这两句话是这一大段的开端,这两句话明白了,下文都可以瞭解了。

  「封」就是界线。前面说:「道恶乎隐而有真偽,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这个「封」字根据「隐」来。一隐就有封。「封」就是封闭於界线,你说到这个地方,那个地方就忘掉了,偏废了。你说到那,这就没有了。这就有界线。

  我们现实世界里面,科学世界里面,一切语言不管是逻辑的语言、数学的语言,还是自然科学的语言,那都有一定的范围的。每一个概念都有一定的范围。但是,道本身不是一个一定的概念。当我们说逻辑、数学、自然科学,那都有一定范围,在特定范围之内,每一个概念都指一定的意义。一定的范围就是有封。逻辑概念就是逻辑概念,逻辑概念跟数学概念不一样。数学概念就是数学概念,跟自然科学的概念不一样呀。我们现实世界、人生中,我们一般的语言都要有封。假定没有封,乱七八糟的,那怎么行呢?有封,才能说清楚。

  但是,道本身就是不可说。这是庄子的最高境界。道本来是无往而不可的嘛,道无往而不存,道无所不在嘛。道无所不在,哪有封域呢?哪有界线呢?假定说这个道只存在於香港,不存在於大陆,这个道不可靠嘛。道无所不在就没有封域。但是,我们平常说一句话,哪有无往而不存的呢?哪有这种话呢?现在讲庄子就是要你随时注意到你所处的时代是一个怎么样的时代。我们所处的是科学的时代。科学的时代不一定就是坏呀,这个时代对於科学知识范围之内的概念、意义都非常明确,这是以前所没有的。以前的人在这方面很不行的,但圣人在另一方面行。现在的人在这方面愈行,在另一方面就愈不行。所以,在这个时代讲〈齐物论〉的时候,你要有切感。

  如果说现在的人也有好处,以前古人、圣人所注意的也有好处,那么,这两个好处衝突不衝突呢?你如何能使它谐和起来呢?这就是哲学问题。假如你读这些文献不能与这个时代取得一个对照比看,你这个人就是没感觉的人。

  「言未始有常」,「常」就是前面所说:「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前面这一句意思很显豁。中国人说「常」是恒常不变,是好的意思。庄子这个地方所说「常」不是那个意思。这点你们要会瞭解。

  言本来是无存而不可的,怎么说都可以。怎么说都可以的「言」不是科学的语言,那是《道德经》所说:「名可名,非常名」中的常名,不可名之名。

  「名可名,非常名」中「常」字的意思与「言未始有常」的「常」字不一样。「言未始有常」这个「常」不是好的意思,这表示我们平常的话没有一定。「常」就是一定的意思。「言未始有常」就是说一般的语言没有一定的。为甚么呢?因为是按照一定的标准来的,都是按照主观的标准而来的嘛。

  《道德经》:「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那是嚮往一个「常道」、「常名」,那个「常」是好的意思,是恒常不变,至高无尚的意思。「常道」是不可道;「常名」是不可名。假定可道、可名,一定不是常道、常名;那是变道,是没有一定的名。《道德经》那里所说的「非常道」、「非常名」就是庄子这里说的「有封」之道,「无常」之言。无常之言就是无定之言。

  《道德经》所说的「常道」是恒常不变、至高无尚的道。「常」字有两个意思:一个是至高无尚的意思,常者,尚也。还有一个是恒常不变的意思。这是《道德经》的意思。恒常不变是形而上的意义,指道讲。这不是数学的常,数学的道理也是恒常不变,那是另一回事。现在的人要注意这个区别,因为现在是科学的时代。

  数学命题「2+2=4」也是恒常不变。那么,这个恒常不变之道是甚么道嘛,这个恒常不变与老子所说的恒常不变之道是不是一样呢?当然不一样。老子没有注意这个问题呀,因为他那个时候还没有这些东西嘛。就是说,对於数学的瞭解,对於逻辑的瞭解,对於自然科学的瞭解,他还没有注意到。他光是嚮往那些玄而又玄的东西。但是,现在的人就注意这个,把数学看得了不起,尤其是西方人,视数学为一切科学之母。数学的根据是逻辑。在这个时代,这个也是了不起呀。那么,你要知道这个恒常不变不是老子所说的那个恒常不变。

  老子所说「常道」是形而上的道,不是数学,数学不是形而上嘛。这个很容易分别开。你处在这个时代,马上就要分别开,要不然造成词语混乱。老子《道德经》有可名之名,有不可名之名。不可名与不可道之道一样,是一个东西。在庄子这个地方,那个不可道之道就是庄子所说的「道恶乎往而不存」的那个道。那个不可名之名就是庄子所说的「言恶乎存而不可」的那个言。

  照《道德经》的词语讲,「言恶乎存而不可」的那个「言」就是怎么说、怎么有道理的「言」,就是至高无尚、恒常不变的那个「言」。哪里有这种「言」呢?有没有这个观念?我们怎样瞭解这个观念呢?这是瞎想,根本是一个虚妄的东西嘛。有没有这个观念,就靠你怎么瞭解嘛。我们当初怎么样讲这种「言」呢?这种「言」怎么说怎么可以。我们科学的语言怎么能怎么说都对呢?「2+2=4」对,「2+2=5」就不对。这是一定的。那么,这个数学命题就不是老子所说的不可名之名,也不是庄子所说的「恶乎存而不可」的言。

  那么,庄子说:「夫道未始有封」,道本来没有封域。「言未始有常」这个「言」是我们现实中的语言,不是老子所说的不可名之名。我们现实里面所用的语言都是没有一定的。现实中的语言就是经验世界的语言,科学世界的语言。

  科学世界的语言本来说是一定的嘛,通过科学验证不就是真理了吗?数学真理也不需要试验,但它是一定的。那么,你为甚么说它不一定呢?照庄子讲,经验范围之内,科学世界范围之内的语言就不一定。不管是经验范围之内的语言,或是自然科学、数学的语言,至少这些语言都不是「恶乎存而不可」嘛。不是怎么说怎么有道理嘛。

  「恶乎存而不可」的这种语言不需要经验的证明,也不需要特定的条件来解释,不需要像我们瞭解「2+2=4」那样按照矛盾律来瞭解。那就表示说,「恶乎存而不可」的「言」与「2+2=4」不是一类的,与「今天下雨」这样的经验命题也不一样。经验命题,数学真理不能是「恶乎存而不可」,那就是说没有一定的。

  照庄子看,不管是「今天下雨」这一类的,还是「2+2=4」这一类,都有是非可讲的,就是有对与不对。那就不是「恶乎存而不可」。那么,对不对的标准从哪里来呢?从「成心」来。成心的标准有没有一定呢?没有。虽然庄子这是做文章,不像现代人这么有系统地说。其实庄子是很有系统的。

  「成心」是主观的标准,都是按照一个一定的标准而来的。「2+2=4」这种数学命题为甚么叫做tautology呢?为甚么是分析命题,必然真呢?那是按照逻辑定义,不这样讲就是自相矛盾嘛,那是按照矛盾律来的,定义是这样规定的。譬如,「方的圆」这话为甚么不对呢?因为按照几何学对於方、圆的定义,这是相衝突的,自相矛盾的。

  「今天下雨」这种命题按照甚么标准来的呢?就是按照经验作标准,要看一看。都是有条件的,换一换条件就不同了。经验变了,标准也变了,这就叫做「言未始有常」。庄子是嚮往一种常的言,就是老子所说的那种至高无尚、恒常不变,怎么说怎么可以的那种言。古人都嚮往这种言。你读《道德经》、《庄子.齐物论》,不是叫你背文章,你要有所瞭解,瞭解每一句话是甚么意义。这在以前的人不需要瞭解的,因为他有这个生命上的嚮往。现在的人不同,非得有这些思考,把你引导到那里去。要不然你就没有办法瞭解这些古典文献。

  「为是而有畛也」。「是」是指示代名词,代「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这两句话所表示的道理。「为」是因为的意思。「畛」,封畛、界域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而立个标准,使其有封畛、界域。这就是「为是而有畛也」。

  道本来没有封,我们一般的语言本来没有定。就因为这个缘故,要靠有一个标准。道没有封,言没有定,那怎么办呢?所以,我们要使它有封、有定嘛。你设一个标准,它就定了嘛。你按照逻辑的标准、形式的真理,那么,「2+2=4」就定了嘛。你按照经验的标准,那么,「今天下雨」或是「今天不下雨」也就定了嘛。

  「请言其畛」,甚么是畛呢?下文列举「八德」:「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这是随便举说的,这是做文章。这个也够了,也可以把这个意思表示出来。为甚么说庄子这是随便举说的呢?还有没有不是随便举说的呢?照康德讲,时间、空间、十二范畴。这就不是随便说,这是一定的。这是学究的说法。时间、空间是感性的形式,范畴是知性的概念。这些才是真正的标准,这是使经验可能,使知识可能的条件。

  庄子说「八德」是随便举说的,十六德也可以,可以列举很多,无穷无尽。庄子不能当专业哲学家看,庄子是thinker。「八德」不是儒家所说的八德,儒家所说的德是virtue。庄子这里的「八德」是八种标誌(characteristic),八种普遍的徵相。海德格尔就说,亚里士多德讲十范畴,亚里士多德所用的那些概念都是普遍的徵相。质性、量性、关係性等等都是自然对象的一些徵相,瞭解自然世界的对象,瞭解自然现象要有这些普遍性的特性。「普遍的徵相」是普通的讲法,就像庄子说「八德」,那是随便举说的。亚里士多德讲category,那就成了专有名词。后来康德也讲category,十二范畴是一定的。

  一旦定下标准就有封畛,封畛就是有界线,每一个词语都有一定的界线、一定的范围、一定的level。道德是道德,知识是知识,美学是美学。这不是一定的范围吗?有一定的范围,那就是说,那一范围就说那一范围的话。经济是经济,政治是政治,知识是知识,道德是道德。既有可说的范围,也有不可说的范围。所以,这就有分别了。故云:「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有封畛、界线才有「六合之外」、「六合之内」嘛,「六合之外」就不能说了嘛。

  「六合」就是四方上下。「六合」就是现实的宇宙。「六合」就是actual universe。我们只能就这个现实的宇宙说话,现实宇宙以外的就不能说了。所以庄子说:「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

  「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照平常的说法,论就有议,论与议没有分别。但庄子这个地方说「论而不议」,那么,论与议就有分别。就其分别瞭解,怎么瞭解「论」、「议」呢?怎么瞭解论与议的分别呢?这就是讲古典,诉诸你的中文程度。
  下面还有一句,「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那么,依庄子,论、议、辩各有不同。这些字在训詁上都有一定的意义,我们先得瞭解其训詁的意义嘛。并且你自己总要有一些生活上的体验。

  你们看「论」字在造字上是如何造成的。「论」字是「言」加上「仑」。造字上有「仑」的至少有「论」、「纶」、「伦」三个字。不管是言论的「论」,丝纶的「纶」,人伦的「伦」。甚么叫做「人伦」呢?就是人与人的关係。「伦」代表一种order、relation,它是一定的,可以摆下来,平铺下来的。假定说「天伦」,那就是categorical relation,定然的。「纶」就是丝纶,丝纶就是条理、次序,是一定的。「议」就没有这个意思。

  凡是关係,不管是道德的关係、科学知识的关係、natural order、因果关係,那都是可以摆下来的。摆下来才能成为现象存在之间的一个次序。所以,次序这个观念很重要。次序就是order、relation。「论」字就要从这个地方瞭解。

  《周易.繫辞上传》云:「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纶」就是丝纶。有条理、有脉络。这叫做丝纶。丝纶有经有纬。

  「论」就是我们说话有条理,一句一句跟著来的。这就是名言之间的关係,这种言就是逻辑命题。逻辑命题是一定的,摆在这里的。按照字本身说,「论」字就是这个意思。不是我们平常说「讨论」(discussion),discussion正好就是议。「议」还没有一定嘛,还没有摆下来嘛。

  「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为甚么「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呢?因为圣人既往不咎。「成事不说,遂事不諫,既往不咎。」(《论语.八佾篇》)「圣人论而不议。」就是圣人对於既成的事实只有加以论述,而不议论。「议」就是议论它为甚么这样。

  自然科学的命题就是论而不议。你对於自然现象能不能加以议论呢?譬如,你可以问这个人为甚么长这个样,为什么长得那么丑吗?这个问题不能问的。这是既成事实,自然现象摆在这里。所以,自然科学的命题只属於描述的,科学命题都是这样。你不能问:你为什么长这样?这是上帝的事情,我哪里知道呢?这个就是论而不议。照自然科学说,这最容易瞭解。

  「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就歷史讲,社会上有一些事是可以议的,但圣人「议而不辩」。可见「论」、「议」、「辩」三个字是不同的。对於既定的事实只能够论述,而不能议。对於夏商周先王的那些记载,圣人可以议其事而不辩。「志」,誌记也。就是歷史的记载。「议」与「辩」之间也有一点分别。这个分别不太好说,不比刚才说「论」与「议」之间的分别那么容易。

  甚么叫做「圣人议而不辩」呢?虽然是过去的歷史事实,但圣人可以议。可以议论这个歷史事实有道理,还是没有道理。但不能辩。你议论以后,这个歷史事实还是这样嘛。可以讨论其是非,而不能够再争辩。这就是「议而不辩」。歷史都是如此。歷史可以讨论,秦始皇的事情过去了,我可以讨论,你焚书坑儒,你就是混蛋。

  读到「圣人议而不辩」这个地方,我常常有所感触。我最讨厌唐宋八大家那种史论文章,那种文章没有存在的实感,没有艰难困苦的感受,不知道歷史的艰难。做八股文章,假定你怎么样、怎么样。歷史不能随便用「if」,歷史是最现实的,一个逼一个的。假定你不如此,那就好了吗?这种「假定」毫无价值。用「if」(假定)就是辩。所以,黑格尔站在辩证法的立场讲,歷史有必然性呀。这是有实感的。歷史的那个必然性没有逻辑的必然性呀,因为没有逻辑的必然性,你用「if」是可以的,你用「if」,不会说你不合逻辑。

  讲歷史重视辩证的必然性,这个必然性不是逻辑的。但对於歷史不要随便用则论式的文章,不要轻易说「如果怎么样,则怎么样。」这种话没有意义的。要有存在的实感,你身在其中,你怎么办?所以,平常要仔细考虑,要注意道德的是非、知识的是非。到时候没办法做,辩也没有用呀!那些「if」都用不上的。我这样讲,可以见出「议」与「辩」的分别,这样讲比较顺适。

  「议」是讨论它的是非的,这是可以的。「辩」就要用「if」,假定你不如此,则怎么样、怎么样。歷史不能随便如此,也不能随便不如此呀,都不很容易的。不能不相信歷史的艰难、歷史的必然性。现在没有人瞭解歷史,那些唸社会的科学的人把歷史当作科学、社会学来瞭解,甚么也不懂。这是浅薄无聊的科学,使人头脑浅薄,不懂歷史。所以,以前的人不管甚么行动,最后要看智慧,看圣人。他一定要嚮往一个最高的境界。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分之中有不分,辩之中有不辩。辩的范围之内都是很有限的,辩都是在半途中问为甚么这样。凡是问why,都是半途中的,这个「why」不是打破砂锅问到底,不是到处都可以问。到最后的地方你不能问why,你问是你不对,人家不能答覆。这不是人家不行,最后的地方不属於why的问题,不要以为一问why,就有答覆。有时候没有答覆的,这种没有答覆也不是独断,不是蛮不讲理。就是这个时候不能再问。你们生活上有没有一点体会呢?

  不是到处都可以辩的,凡是辩说的道理都是半途中的道理。最高的地方不能辩,最低的地方也不能辩。庄子这个地方说:「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这里的「不分」、「不辩」是从最高的地方讲。一问一答不是到处可以应用的,到最后的地方不能问为甚么,这个地方是最后的真理。那是从最高说的。从最低说为甚么也是「不辩」呢?为甚么也不在这个一问一答里面呢?因为凡辩说总有一个起点,那个起点从哪里来呢?不能再问嘛。若永远再问,就永远没有起点。就科学知识讲、就经验知识讲,最低起於甚么呢?起於sensation,这个地方不能再问了嘛。所以,英国的经验主义就讲起於sensation,休謨、洛克就是这样的。康德说起於感性直觉(sensible intuition),就是直接觉到,直接觉到就是没有理由,就从这里开始,这个地方不能再问。其他的辩说都从这里开始。

  所以说,凡是辩说都在半途中,也可以说都在过程中。在半途中就是在过程中。凡是辩说的地方都有推理的过程,有推理的过程当然有一个理由,都有根据嘛。都是「因为……,所以……」,这个叫做reasoning process,在这个推理过程中都有理由可说的。也就是有一问一答,而这个process都是半途的,不能永远无限地拉长。所以,到最后没有理由,不能再问why。所以承认有最后的真理(final truth)、终极的真理(ultimate truth)。西方人最后问到上帝就停止了,不能再问上帝从哪里来。你这样问是不通的。不能再问就是不能辩。

  照康德的系统,一切从感性直觉开始,到有understanding的活动才有辩说。知识的辩说、推理过程,从sensibility起,通过 imagination,我们的understanding可以辩呀,辩一大堆,一层一层往上上,上到最高的地方不能再辩了。知解理性与实践理性都可辩, reason是可辩说的,要不然怎么能成理性呢?不管是theoretical reason,或是practical reason,最后到甚么地方可以停止呢?属於practical reason的,到free will停止,不能辩了。属於theoretical reason的,到物自身、上帝、灵魂不灭,就是属於noumna的那些东西都不可辩,那些就是属於theoretical reason可以推到最后,到这个地方就不能追问了。

  依照西方人的传统,到上帝那里就不能问了,上帝就是最后一个嘛。为甚么需要上帝呢?需要上帝就是为的说明存在嘛。所以,上帝属於 speculative reason中的一个idea。灵魂不灭也是这样。信教的人都相信灵魂不灭,死后上天堂。总是嚮往有最后的,西方人是相信上帝、灵魂不灭。依中国传统,甚么是最后的呢?道家的道是最后的。儒家的天道、本心、良知、性善的性,这是最后的。到这里停止,不能再问了。这就是「有不分也」、「有不辩也」,这是从高处讲。

  从高处讲,或是从低处讲,都有「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这是确定地告诉你,甚么是「可分」,甚么是「不可分」;甚么是「可辩」,甚么是「不可辩」。「辩」都是在半途中,「分」也是一样。「分」就是分析。对
一个道理进行分析都是在半途中,在半途中才可以分析呀。有分析的,就有不能再分析的。「有不分也」与「有不辩也」是一样的。

  我明确地告诉你「可分」、「可辩」;「不可分」、「不可辩」这些概念。训练哲学思考就要训练这个。我们讲《庄子.齐物论》不是光读文章,是讲哲学。中文系讲《庄子》就是读文章。这是两个头脑,不一样的。中文系的老师《庄子》读得很熟,他也懂得一点,他懂得它的气氛。那不叫做哲学地讲。像苏东坡那种文学家都有一种谈玄的气氛,但他不负责任的,他的话不能算数。儘管他讲得很漂亮。他作文章算数,作文章诗词有法度,不乱来的,那个好就是好,那是算数的。我们有时候也写一些漂亮文章,也写一两首漂亮的诗,但不算数的,我们不是文学家,不是诗人。他们谈玄也不算数,那叫做文人谈学问,不算数的。文人只能作文章,不能谈学问。文章与学问的分别就在这。这也是明确地告诉你。

  所以说,「圣人怀之,眾人辩之以相示也。」圣人可以达到最后的真理,他从生活上就可以达到。所以,他知道有不可辩的。到不可辩的地方他就不说话。「眾人辩之以相示也。」就是不管是可说的、不可说的,他都告诉你。譬如,我告诉你「辩」是在半途,我也告诉你「不可辩」是最后的,最初的起点也是不可辩的。

  圣人在最高点那里就不说了,这是从实践上讲的。他们体验到这个地方。「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有辩的地方,就是你有见到的地方,也有见不到的地方。要是通通见到了,那就用不著辩了嘛。凡是可辩的都是在相对的一定的范围之内,reasoning process就是在一定的范围之内。完全无所见也不能辩,完全无所见就是漆黑一团,那就是大浑沌。有见有不见才能辩。全部见到了也不辩了,「圣人怀之」就是圣人全部都见到了,还辩甚么呢?

  浑沌的坏的意思就是漆黑一团,就是全无所见。但是,有时候「浑沌」也可以象徵好的意义,道家就喜欢讲这种意义的「浑沌」。庄子说:「七窍凿而浑沌死。」人不开窍不行,开窍太多了也不好。一般人浑沌是漆黑一团,一点聪明也没有,这不好。人太聪明了也很麻烦。这就是道家的智慧,所以才有说「浑沌」象徵好的意义,就是这个道理,它就是遮拨你的聪明。这个聪明与浑沌是相衝突的。

  假定这个浑沌与聪明不是相衝突的,那就是「圣人怀之。」「圣人怀之」也是浑沌呀!在佛教就是「无分别智」。这些观念、道理在以前的古典里面都有,一般人不懂,光会做文章,没有瞭解。

  所以说:「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把这个意思讲到懂得了,那么,我们怎么样从「分」达到「不可分」,从「辩」达到「不可辩」呢?庄子也有一个理路。我刚才讲的那些叫做「眾人辩之以相示也」。「辩之以相示」是分解的表示,把道理分解地说出来。但还有一种不用分解的方式表示,也可以使你瞭解辩中有不可辩者存焉。

  如何从辩达到不辩呢?还有一种方式,那个方式不用分解的方式讲。这就是下面一大段文章所讲的,这大段文章最难瞭解,这里面的义理需要唸哲学的人思考。前面分解的说法告诉你要根据「八德」,那是分别地讲,从那个地方告诉你甚么叫做「分」。「分」就是在相对的范围之内,那一定不是最后的,所以,一定有「不分」、「不辩」。告诉你「分」与「不分」,「辩」与「不辩」,这是分解地表示,是分解的方法。还有一种不用这个方法。道家两种方法都可以用,但它所喜欢的不是分解的方法。

  譬如说,「有有也者,有无也者,……」等等,那是分解地讲,以分解的方式告诉你这个问题:我们怎么样得到这个宇宙的最后的根源?一步一步往后追问嘛。这是一个方式。庄子不採取这个方式,他採取另一种方式,那另一种方式不是分解的方式。庄子说:「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这种文章就不是用分解的方式告诉你。这几句话不是说宇宙没有开头,不是怀疑主义。不是说你说有也不对,说无也不对,根本无所谓有、无。庄子不是这个意思。他是以非分解的方式把有、无这种相对的观念化掉,化掉了马上就见最后的根源。「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就是把有、无相对化掉了。因为你在有、无相对之中找最后的根源,你永远找不到的。这是庄子的意思。庄子不是说这个问题根本没有意义。

  所以,庄子说「天籟」。他并不是说没有「天籟」。「地籟」是眾窍,「人籟」是比竹,「天籟」指不出来。但不是没有「天籟」,他说你不能离开「地籟」而瞭解「天籟」。他不是说「地籟」就是「天籟」,他是说「天籟」不能离开眾窍的自然义来瞭解。所以,这个很玄。「天籟」是甚么东西呢?「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他从这个疑问处暗示「天籟」。现在的人落到现实上讲相对主义,那不是庄子的意思。二十世纪有这种相对主义的思想,你找本体找不到的,根本不要本体算了,这种思想不对的。庄子这几句话表示在分解的方式以外,另採取一个方式,那个方式就是非分解的方式。

  「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就从这地方把有、无相对化掉,直接见最后根源。这就是见道家所说的那个「道」、那个「逍遥」。甚么是道呢?逍遥就是道嘛。「道法自然」呀!这就是那个「天籟」,就是佛教所谓「如」。

  把相对化掉,直接见最后,那个就是道、自然、天籟,庄子走这条路。换一个方式说,那就是下文所说的「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这类话头也不是分解的。要是从分解的方式讲,这些话是不通的,是自相矛盾。

  我们平常说「辩」,要辩就要说话,哪有辩而不说话呢?为甚么辩而不言是不行呢?因为辩与说话是分析关係,辩而不说话是不可能的。这个不可能以「自相矛盾」来规定。这是分解的方式讲。庄子说:「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廉不嗛,大勇不忮。」这种是诡辞(paradox),也叫做诡论。我们人类的思考一般有两种方式,第一步先用分解的方式。分解的方式就要遵守逻辑、数学,科学。除了分解的方式以外,还有诡论的方式。这是两种理境。大部分的理境,是第一步先以分解的方式讲。以分解的方式讲了以后,再进到第二步用诡论的方式来达到不可辩、不可说的境地。

  道家开始的时候也可以告诉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个说法就是告诉你甚么叫做可道,甚么叫做不可道,这是用分解的方式表示。庄子说:「夫大道不称,大言不辩。」是弔诡的方式,这就是所谓dialectical paradox。这个「辩证」是黑格尔意义的辩证,表面看是矛盾,但是,它要通过这个矛盾往前进一步。这种意义的辩证法是黑格尔首先发现的。这种方式中国人最容易懂,这种意义的辩证法道家、佛教表现得最好,比黑格尔都好。黑格尔那一套容易出毛病。

  黑格尔意义的辩证法不是唯物辩证法,唯物辩证法这个词不通的。这个辩证的诡论有一定的用法,而且在某种道理上才可以如此表现,不是到处可以应用的。唯物辩证法不是诡词。黑格尔意义的辩证法才是真正的辩证法,那一定是诡词。唯物辩证法视阴阳电子也是辩证法,那是胡说八道。阴阳电子为甚么一定衝突、斗争呢?男女也不一定衝突嘛,男女可以衝突,也可以不衝突,光说衝突就不能结婚了。两个不同的东西可以衝突,也可以不衝突,没有一定的。男女、阴阳电子都是落在物质上讲,这就是他们所讲的唯物辩证法。这不通的。

  「大道不称」就是不可名之名,不可道之道。

  「大辩不言」,在「大辩」的层次上讲,是用不辩之辩,不言之言。「不言之辩」此谓之大辩。这个时候,「不言」与「辩」的衝突没有了。这就是通过这个表面的矛盾达到一个更高的境地。

  「大仁不仁」。通常「仁」就要表现仁爱嘛。哪有不仁之仁呢?「大仁不仁」的时候,可以称作不仁之仁。「不仁之仁」是矛盾呀!庄子是要通过这个矛盾达到一个高的境界,超过我们平常所表现的仁爱方式。这就是曲线的智慧。凡是这种诡论都是曲线的智慧。这是道家喜欢讲的,这就叫做dialectic,就是用诡辞的方式,通过一个表面上看起来矛盾而实不矛盾,达到一个更高的境界,把两个相衝突的东西协调。这才叫做辩证法。用这种方法表现的道理属於甚么样的道理呢?决不是属於阴阳电子、阴阳变化。阴阳变化是属於物理的,没有人说物理、化学的变化是辩证的。现实世界里面,阴阳、物理、化学那些衝突,两种力量相衝突而引起斗争,那不是辩证的。讲这种东西的人名之「唯物辩证」,视黑格尔意义的辩证是唯心。这种讲法没有价值的,而且最庸俗的,对於哲学上一点贡献也没有。凡是现实上的当然都有两两相衝突嘛,也不一定永远衝突嘛,这个算甚么辩证法呢?没有人这样讲辩证法的。

  「大廉不嗛」。我们平常所说的「廉」就是廉洁,就是香港廉政公署的那个「廉」。那是一般意义的「廉」。「廉」是甚么意思呢?就是一张桌子四个脚嘛,「廉」就是方方正正。「廉」与方方正正是分析的关係。「不嗛」就是没有那四个脚。

  「大廉」为甚么就一定要显出自己是廉呢?这种生活上的道理中国人体会很深。「大廉不嗛」就是「大方无隅。」大方没有四个角落。我们平常所说的方都是有隅的,「方有隅」是分析命题。在「大方无隅」这个层次上,「方」与「无隅」的衝突化掉了。本来「方而无隅」是自相矛盾,但是,在这个层次上就要有无隅的那个「方」。「方」与「无隅」的衝突没有了的那个「方」叫做「大方」。「大方」高一层。中国人早知道「大方无隅」,这才是真正的辩证法。

  「大方无隅」、「大廉不嗛」这种辩证法是甚么意思呢?就是不管你做甚么样的好事情,你不要露相。你廉就要把廉相化掉,你不要把廉这个观念放在你的脑子里面。那么,这个时候,你的廉是最成熟的,到了化的地步。这个一定要通过辩证的方式才能达到。

  我们人在现实上做好事,开始第一步要勉强,勉强就显相。这个是需要有的,因为我们人有感性往下堕嘛,在超拔感性的这个层次上说要勉强。勉强就是有意了。但有意不是一个最高的境界呀。到无意的时候就不显相、不露相了,无意就是化。到化境的时候,你这个「廉」、「仁」就达到最高的境界。要达到最高的境界,一定要通过这个辩证。这不表示人可以不勉强,开始需要勉强。但庄子告诉你,勉强不是最高的境界。通过勉强久了,最后一定要把勉强化掉,那么,这就成圣人的境界了。这里所说勉强是「有意」的意思。

  「有意」有时候是坏的意思。譬如,「我今天对你做好事,你不要忘掉我呀。」这种「有意」就是坏的意思。我刚才说的「有意」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勉强的意思,那个「有意」是好的。即使是好的,但也不是最高的境界。中国有两句成语:「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这就是曲线的智慧。「施恩图报」那种「有意」就是坏的。

  「大仁不仁」也是通过一个辩证的方式,把「有意为善」否定掉。那个好的意思的「有意」要化掉,坏的意思的「有意」更要化掉。「有心为善,虽善不赏。」就是你的存心不好,你的为善是假的。儒家的经典《书经》里说「无有作好,无有作恶。」这就是要把「有心为善」的那个「有意」去掉。

  人要有好恶,没有好恶不行。没有好恶就没有是非。儒家肯定好恶呀,就是道家也不反对好恶呀。道家重视的是你以甚么方式表现这个好恶最好,儒家也讲这个意思。《书经》说「无有作好,无有作恶。」就是这个意思。「作」是造作的意思。你不要有意造作表现好,也不要有意造作表现恶。恶恶是应当的,但不能丧德。「恶恶丧德」,丧德比恶更坏。所以,孔夫子说:「唯仁者能好人恶人」一般人好恶不当。
  「大勇不忮。」平常所谓「勇敢」就是表现出来很有劲度的样子。这是匹夫之勇。「大勇」看起来一点不勇,但「虽千万人吾往矣」。

  「夫大道不称,大言不辩,大廉不嗛,大勇不忮。」这是从正面讲。下文:「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这是从反面讲。

  「大道不称」,「道昭而不道」。「称」,称说。「昭」,昭明。大道不能称说。假若你通过称说去昭明它,那就不是道。因为「昭」就只是明一个point,通过一个概念只能明白一面。

  「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接著就说:「五者园而几向方矣。」有人说这个「园」字有训詁的问题。也有人照「园」字讲。照「园」字讲,「园」是圆满、圆融的意思,就好像后来佛教讲圆教一样。

  「道」与「不称」,「言」与「不辩」,「廉」与「不嗛」,「勇」与「不忮」,「仁」与「不仁」,这五个方面表面上都两两相反。这五个方面能圆通起来,这就差不多了。这是照「五者园而几向方矣。」的字面讲,「五者园」就是把那个辩证的表面的矛盾衝突圆满起来,把它化掉。这是就辩证的诡辞来瞭解。这也可以。

  但是,「五者园这个「园」字是不是作「圆」讲呢?有人怀疑。因为这个地方原来是个残缺字,所以不清楚,划一个口在那里。有人就说这一句当该是「五者无而其向方矣。」

  「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不言之辩,不道之道。」可以叫做「天府」,也可以叫做「葆光」。这与前文所说「此之谓以明」。「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莫若以明」。都是一样的意思。都想从相对达到绝对。通过辩证化掉有、无相对而达到绝对,这种用辩证的诡辞达致绝对的方式是实践的。

  分解地讲,那是思辩的speculative。凡是dialectical一定是实践的practical。凡是有诡辞的,那都是实践上的问题,完全就个人实践所达致的境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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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6 00:12:48 | 只看该作者
第十讲

王弼在《老子微旨略例》说:「既知不圣为不圣,未知圣之不圣也。既知不仁为不仁,未知仁之为不仁也。」这几句话就是诡辞。他说这种诡辞是想要解释《道德经》:「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王弼又说「绝圣而后圣功全,弃仁而后仁德厚。」这不是诡辞吗?表面看不是自相矛盾吗?大家都知道不圣为不圣,这是依据逻辑规律的。但大家不知道圣之为不圣,「圣之为不圣」不是自相矛盾吗?表面上矛盾,但是,辩证就要通过这个矛盾达到真正的圣。所以才说:「绝圣而后圣功存,绝仁而后仁德厚。」这才是真正的辩证法。分解地讲,那是直线的,都遵守逻辑规律。遵从逻辑规律的叫做思考,不叫做智慧。凡是辩证的诡辞都是曲线的智慧,这是哲学中最玄的一种。一种是logical,一种是dialectical,这两个领域穷尽一切哲学的理境。对辩证的意义不瞭解不要随便讲辩证法,要不然很容易堕入唯物辩证法。唯物辩证的讲法缺乏哲学常识,不通的。拿唯物辩证法反对形式逻辑,这是瞎搅和。西方没有人讲辩证法就反对形式逻辑,也没有人在讲数学、物理的时候讲辩证法。这两种理境道家、儒家都有。分析的是第一步,第二步是辩证的,辩证的是消化成你自己的血肉,那才能营养,这就是东方哲学的智慧。黑格尔用辩证逻辑的方式讲,中国人不太喜欢这个方式。其实中国的智慧最透闢,中国的哲学智慧最清明,瞭如指掌。但是,就是因为这个时代没有那么多聪明人,没有像老、庄,像讲《般若经》的菩萨那样的聪明人,所以需要用黑格尔的方式给你讲清楚甚么是辩,用逻辑把它撑起来。不管你讲形式逻辑,或是讲辩证逻辑,辩证也是逻辑。「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庄子这里说的都是通过辩证的诡辞来表达,这几句话所讲的道理都不是分解的方式可以达到的。就是说,这不是用分解的方式可以知道的,

所以,下文就说:「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圆而几向方矣。」「大辩不言」在我们平常的现象范围之内,科学知识的范围之内,要有辩就要有言,这是个分析的关係。但在高一层次上的「大辩」,「辩」与「不言」的衝突没有了。

「辩而不说」而不矛盾,这是反常的,这就是怪。所以庄子说:「恢憰怪,道通为一。」这个「怪」不是平常所说的心理不正常,这个「怪」就是paradox。这个地方的反常就叫做诡辞。这种诡辞不能清楚地摆出来。中国人的逻辑头脑不行呀。为甚么不行呢?因为中国人头脑太快,太聪明了。现在叫你慢一点,一步一步来,从「2+2=4」瞭解起。中国以前说名家太囉嗦,因为名家属逻辑问题嘛。当个毛病看,那是令人讨厌的,所以一般批评名家「苛察缴绕」。但平常人头脑太快不是好处,那都是感觉的,不是thinking。所以,到概念性的思考,你完全不行。中国人的毛病就在这个地方。名家还是最简单的苛察缴绕,最高度的苛察缴绕就是数学,根本不能讲了,只能用符号算呀。这不是语言的问题了,语言说不出来,只有用符号算嘛,computer就是这一类的。这是高度的科技。王弼说:「人皆知不圣为不圣,而不知圣之为不圣。」这种道理是最难瞭解的。道家喜欢说这种话,说到这个地方就有劲度。为甚么有劲度呢?他有灵感嘛。这里面有内容啦。董仲舒说:「言之重,词之覆,其中必有美者也。」(《春秋繁露》)这是很漂亮的句子。你看康德的书,重重覆覆,总是囉嗦,越囉嗦越有味道。所以,要不是你不读它,读了它没有能出来的,你一看就给它迷住了。朱夫子的《朱子语类》也是这样,重重覆覆,谁看他的《朱子语类》,谁就给它迷住。朱夫子有这个本事,这就是反覆叮嚀。反覆叮嚀就是「言之重,词之覆」。一定有美在其中嘛。假定清浅如水,说一下就得了,何必那么囉嗦呢?分解的范围内不准讲诡辞,但是,分解的范围并不穷尽一切的范围。天下间很多东西不是用分解的语言、逻辑的语言可以摆出来的,所以,一定要从这个分解的范围进到另一个范围。这另一个范围就是「大辩不言」的范围。就是道的范围。这个范围是甚么东西呢?

刚才讲一大段就是要你正视下面的这句话:「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这就是孔夫子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论语‧为政篇》)这句话就涵著庄子那句话。知道的我就说知道,不知道的我就说不知道。这就是智慧。譬如,这支粉笔是白顏色的,这是我经验到的,靠我的经验可以确定地知道的。这是经验的知识,这是我知道的。上帝在哪里呢?我不知道。这不能证明的。我不知道我就说不知。孔子说「是知也」与前面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之「知」是不是同一层次呢?不是同一层次。「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这两个「知」是真正知道,有对象,这是第一层的。也可以说是第一序的。「是知也」这个「知」高一层,叫做第二序。孔子的话有两层:头一层是「知道」、「不知道」;第二层是「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不知道。」这是两层意义的「知」。庄子「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这句话也有两层。你知道在你所不知道的地方停止,这就是说,你知道你所知道的地方,你也知道你所不知道的地方。这是最高的。我知道我不知道上帝嘛,所以,我的知的活动就不往上帝那里应用,就在这里停止了。这是最聪明的。这表示说一般人是很笨的,你也不知道上帝在哪里,天天在那里唸唸有词,这是很可悲的。古人都想往上看,不但中国人如此,西方人也如此。到近代文明才在知道的范围之内多说话。古人在不知道的那个地方警告你,他往上转,但不是教你唸唸有词,他教你在不知道的地方停止。在「辩」与「言」一致的范围,那是知的范围,在这个范围内都可以清楚地知道。「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这些诡辞所暗示的那个范围就不是我们的知所能达到的范围,所以,他到这个地方就不说了。庄子这个地方是通过诡辞来暗示那个不可道之道,不可道之道就是庄子说「大道不称」的不称之道。所以,孔夫子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孔子这句话使人听了很舒服。庄子说「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这句话就苛察缴绕嘛。孔夫子是圣人,庄子是哲学家嘛。圣人的话使人很舒服,哲学家的话令人讨厌,逻辑学家的话更令人讨厌。「故知止其所不知」这个「所不知」就是不能用分解方式的那个「知」来达到。但是在庄子、道家以至佛教看,这些诡辞所指点的地方也不完全是一个大糊涂,它清楚得很,瞭如指掌。既然瞭如指掌,也可以知的。就是不知道的地方,我也知道。这是高一层次的知。孔夫子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这表示他对於所不知的那个地方也很清楚,但他不说就是了。这叫做「圣人怀之,眾人辩之以相示也。」既然「圣人怀之」,他心中当然有一个想法嘛,就是说那个地方不能用分解的方式给你摆出来,他就不说了,所以,孔夫子说:「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天并没有说话,但天也不是大糊涂蛋嘛,清楚得很,四时很分明嘛。圣人也是如此。

依佛教的讲法,凡是我们用分解的方式明白摆出来的都叫做识知。照康德讲,凡是通过我们的感性、知性、理性三者合作而达到的都属於佛教所说的「识」。感性、知性、理性这三者合作的范围是可以清楚地摆出来的,那就是我们的科学知识范围。这三者合作所达不到的范围,就是佛教所说识知达不到的范围。在东方人,识知达不到的地方也可以说,在佛教,那叫做智知。智知与识知相对反,这种智知佛教叫做般若。智知就是不能用逻辑的方式摆出来,能够用逻辑的方式摆出来的佛教叫做识知。耳目鼻舌身这前五识属於康德所说sensibility(感性),因为我们的科学知识起於感性,不能离开感性。光是感性也不够,还需要 understanding,understanding属於第六识。康德所说的理性还是在第六识的范围之内。佛教讲第七、第八识那是心理学意义的。智知不属於sensibility、understanding、reason,在佛教,那名之曰般若智。在儒家,孔孟虽然没有说,但他也有这个境界。在道家,这就是玄智。主观讲、名之曰玄智,客观讲名之曰玄理。孔孟没有这种词语,但儒家后来发展到王阳明讲良知,那就是以智知。

所以,「故知止其所不知」是在我们不能用分解的方式知的地方停止。但这个地方我也可以知道,那么,这个地方不是识知,而是智知。「圣人怀之」,圣人在这个地方也清楚得很,那不是识知,乃是佛教所谓智知。在东方,后来儒释道三教都承认有这种「智」,儘管所用的名词不同。道家承认玄智,用玄智可以达到,用诡辞而达到,我就知道了。佛教就说般若。儒家不太说这方面的话,但它也可以达到。性命天道也在我们神知的范围之内,性命天道也不是漆黑一团,也可以达到。

但是,西方不承认有这种智,西方人所谓「知」就是识知。依康德讲,我们的知识就是在感性、知性、理性的范围,在现象的范围、科学的范围。上帝的范围是我们的sensibility、understanding达不到的,所以说上帝不可知。你说你的sensibility、understanding、 reason达不到,那么你有没有一种智慧来达到呢?没有。这是西方人的看法。

所以,上帝不是知的对象,那是我们的智慧之光可以达到的。智慧之光不是识,但是,这种智慧之光西方传统没有的。基督教的传统不允许有。中西文化的差别就在这里。上帝只是信仰的对象,我们没有一种智可以达到祂。因为我们所有的「知」都离不开sensibility、understanding、reason。佛教所说的「智」既不属於understanding,也不属於reason,更不属於sensibility,不在八识范围之内。它是「转识成智」,智与识相对反。这种智在佛教叫做般若智,在道家叫做玄智,在儒家叫做良知、本心。这个智不是我们平常所说的intellectusl。我们没有这方面的词语,根据西方传统,根据康德的讲法,我们也可以给它一个名词,这种「智」康德就叫做intellectual intuition,我译做「智的直觉」。东方人所说「般若智」、「玄智」、「良知」这类,在康德那里,根据西方传统,那就叫做intellectual intuition。这种能力谁有呢?只有上帝有,神有。上帝的intuition才是intellectual intuition。我们人类(human being)没有这种能力,人类是上帝所创造的,是被造物。Intellectual intuition属於上帝,上帝是无限心。

Intellectual intuition从神心发,神心就是无限心,divinemind就是infinite mind。无限心就是没有限制的。我们人的心是有限制的,就是有一定的范围,每一个概念都有一定的范围,一定的意义。中国人喜欢讲「圆而神」,道心就是圆而神。这个神不一定是西方那个personalGod。中国人有中国人说「神」的意义嘛。无限心其实就是圆而神。西方人说神就是personal God,这两个「神」的意义不一样。但是,那个personal God也是圆而神,属於无限心。「圆而神」是《易传》上的话,与「圆而神」相对是「方以知」。东西文化都承认有无限心、神心,圆而神的心。不过在中国,无限心,神心,圆而神的心是道体,他并不把它人格化(personify)。这就是东西文化的差别。无限的心本来就在这里呀,一旦personify就推出去了。把它拉进来就是中国,推出去就是西方,中西方就这么一点差别。推出去没有道理嘛。你要推出去就推出去,那是不可理喻的,不能以理讲,他就是喜欢那样嘛。要不然他不能崇拜,不能祈祷嘛。personify才能祈祷。没有人向良知祈祷,般若智、良知不能祈祷嘛。可见人彆扭得很,不可理喻,到他一旦觉悟的时候一下子就甩掉了。

在中国,无论是儒家、道家,还是佛教,都承认有无限心的妙用。那么,中国人就承认智的直觉就在我这里,你通过修行就可以转出来,可以转识成智。这个在西方是不可能的,在西方人看,识怎么能转呢?人就是识嘛。转识成智,人不是成神了吗?人不能成神呀。人不能成神,但人可以有无限心。无限心不能推出去,不能 personify成God。把无限心personify成God,这本来就是你的执著,没道理的嘛。西方传统不承认我们人有智的直觉,所以,对於那个不可知的东西就是不可知,没有办法,那个地方我们只有相信,那是信仰。那就是漆黑一团,就是康德所说的不可知,是属於识的知识所达不到的,这是可以说的。但是,识达不到,智达到嘛。这是中国人的想法。康德说我们人没有这种智,那么,你没办法了,上帝当然知道祂自己,但你不知道嘛。你是人嘛。所以,我教你们瞭解「故知止其所不知」这句话,这些道理也就涵在里面。庄子能够说出这句话来就不容易。他告诉你有一个分寸,我们一般的「知」有一个限制,不能无所不知。但那个「不知」并不是漆黑一团,它可以用诡辞指点到,还是清清楚楚。那个清清楚楚就是道家所谓「道」,要修道,不是乱来的,不是信仰的问题,不是祈祷的问题。你可以通过修道,使你道心呈现,你就可以达到。依佛教讲,你转识成智,般若呈现,也可以达到。照儒家王阳明的讲法,你致良知,根据孟子,你的本心呈现,你也可以达到。

所以,庄子这句话你不要笼统看过去,这是很大的智慧呀。你能够知道停止在你所不知的地方,这是到家了,最好了。可见这里有一个限制,有一个范围的问题,两种「知」的范围嘛。这个「不知」的范围就是「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谁能知道呢?假定有人能知道,你的生命就在「天府」的境界。甚么叫做「天府」呢?无限的丰富,无穷无尽。故云:「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你天天往里灌水也不会满嘛,你天天往外抽水也抽不乾嘛。这不就是无限吗?这就叫做「葆光」。「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葆光」就是无限的涵蕴,就是「圆而神」的「神」「葆光」就是无限的光,永远发不完的,永远藏在那里,没有完的时候。「葆光」换另一个词语说那就是韜晦。「葆」就是藏起来,不要露出来。韜晦与葆光是同义语,韜晦那个光温润,不刺激眼睛。谁能知道「不言之辩」、「不道之道」呢?圣人能知道嘛。智的直觉呈现就能知道。要通过修养(儒家的修养、道家的修养、佛教的修养)才能转出来。西方人不行,因为在西方人这个不是修养的问题,而是信仰的问题。所以,西方人没有实践,他们不能讲实践的,他们只能讲信仰。信仰没有道理可讲的。所以,西方人有激情,有衝动。天天犯罪,礼拜天到教堂去痛哭流涕,第二天又犯罪,犯罪一个礼拜,礼拜天再到教堂去痛哭。所以,巴黎咖啡站、夜总会旁边就是教堂,那就是预备你到那里痛哭的。这是西方社会的文化,它有它的精彩,也有它的毛病。

现在的中国人只知道自己没有科学,而不知道中国在智慧方面是很高的,坏就坏在下面没有东西定住。西方的文化是激情的,东方人的文化是理性的。几千年来理性得太过分,结果出了彻底的非理性,以非理性做理性,以阶级斗争、性恶做底子。你自己是彻底反道德的,你怎么能讲道德呢?不道德的人讲道德,这不通的。他用「封建」、「资本主义」这两个词语把你所有的理性范围内的东西都丑化了,结果好像理性都在他那里。这不是一个悲剧的世界吗?现实上任何东西都有毛病,任何一个顺理成章的社会都不能没有毛病。自由社会的主要处是理性的,不理性的是它的流弊。没有说一个根本反道德反理性的思想能创造文化,自由世界、贵族社会的正面是积极的,是主流,本质是理性的。缠足、太监、抽大烟、娶姨太太,那不是中国老传统的社会的主流。自由世界、中国老传统的社会里面,正面是理性的。它在歷史发展的过程中有限度,但是,理性就在封建社会、自由社会的道德意识里面。所以,人类最伟大的文化、最伟大的传统都从贵族社会、自由社会创造出来。封建不一定是坏的,最高度的道德都是在封建社会里面表现出来的。资本主义是有罪恶,但资本主义的根源是甚么?是自由经济。资本主义是自由经济发展到某种程度的一个流弊,那个流弊最显明是在马克思那个时候,在现在已经没有了。

现在英、美是道地的资本主义,但英、美的劳工阶级没有马克思当年所描述的那么悲惨嘛。所以,资本主义社会后面的根据是自由,自由是代表理性。这个本末、轻重、主次要明白。你根本不承认道德的普遍性,你只承认阶级,不承认有普遍的人性,你不承认宗教,你说宗教是鸦片烟。你怎么能代表理性呢?你根本是一个非理性的东西嘛。你只承认阶级,阶级里面哪里有真正的道德呢?都是偏见嘛。你是甚么阶级就说甚么话嘛。真理的标准怎么能定在阶级这个地方呢?阶级是现实社会的一个毛病,我们讲理想,讲justice,讲仁义道德,讲宗教,正是要衝破现实上的这个毛病嘛。康德也知道「知止其所不知」,知识达不到的地方,我们就不往那里应用了,在那里停止了。所以,康德的批判哲学头脑很清楚。知识达不到上帝,那么,靠甚么呢?靠信仰。他的批判哲学的思想就是要为信仰留余地。西方文化只靠信仰,而我们没有智达到它,这是有毛病的。西方文化中,他那个生命的本质就有问题,他们的问题就在宗教里,他们的宗教有其精彩,也有其毛病。信仰就是信仰,没有理可讲,我们的智慧达不到,因为我们没有智的直觉,只有上帝有智的直觉。

你们再看《庄子‧大宗师篇》开头的几句话,还有郭象的註,那个註很漂亮,很有智慧。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知之所知」就是可以用分解的方式清楚地说出来,也就是我们的识知所属的范围。「知之所不知」就是分解的方式达不到的地方。〈齐物论〉说「故知止其所不知」是说在所不知处停止,分际不太清楚。〈大宗师〉这里说「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这段话如何瞭解呢?

看郭象的注:人之生也,形虽七尺而五常必具,故虽区区之身乃举天地以奉之。故天地万物凡所有者不可一日而相无也。一物不具则生者无由得生,一理不至则天年无缘得终。然身之所有者知或不知也,理之所存者为或不为也。故知之所知者寡,而身之所有者眾。为之所为者少,而理之所存者博。在上者莫能器之而求其备焉。人之所知不必同,而所为不敢异,异则偽成矣。偽成而真不丧者未之有也。或好知而不倦,以困其百体。所好不过一枝而举根俱弊,斯以其所知而害所不知也。若夫知之盛也,知人之所为者有分,故任而不强也。知人之所知者有极,故用而不荡也。故所知不以无涯自困,则一体之中知与不知闇相与会而俱全矣。斯以其所知养所不知者也。

郭象的註很好。「知之所知者寡」我们以分解的方式清楚地知的范围很少的,科学知识只不过一点点,很表面化的,康德说我们所知的只是现象呀。「而身之所有者眾。」我知道得很少,就是就我自己的生命讲,我身上所有的多得很,而我所知的少得很。你知道你身上有多少个细胞吗?你知道你的细胞怎样活动吗?那么,这一大堆东西靠甚么呢?如何能「终其天年」呢?就要靠「养」,不要骚扰它。「为之所为者少」,道家讲「无为」,「无为而为」。有为而为很少的。以为的方式去为,那所做的很少。这就叫做「为之所为者少」,「而理之所存者博。在上者莫能器之而求其备焉。」就是在上者也没有办法使你都知道,大皇帝没有办法,就是上帝也没有办法求其备呀。

甚么叫做「莫能器之」?《论语》上说:「君子不器。」就是不能把它当作工具使用。器之的东西是很少的,你能够把天下的东西都当一个工具来用吗?「人之所知不必同」。因为经验的知识哪有都一样呢?人 之所知不一定要一样嘛。

但是,「所为不敢异,异则偽成矣。」「不敢异」就是顺其自然嘛。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嘛。一定要与眾不同,标奇立异,出花样,製造种种灾难。这就是《中庸》所说:「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灾及其身者也。」这是人祸。

为甚么说「异则偽成矣」呢?因为你造作嘛,造作就是虚偽。「偽成而真不丧者未之有也。」这话说得多好呢!「所好不过一枝而举根俱弊,斯以其所知而害所不知也。」所好的只是一点,而其他一切东西从根上烂。他好的只是均贫主义,阶级斗争,而不想想「均贫主义」这种话有多少真理性。这就是「所好不过一枝而举根俱弊」,就是因为你好均贫,以穷为标准,富是个罪恶,穷人成分最好,是贵族。你拿「均贫主义」作唯一的标准,而不知道其结果。康德早看出来了,「均贫主义」后面的根是嫉妒。我不好,也不让你好。这是人的劣根性。「均贫主义」就利用这种劣根性。因为你的所好,把其他的东西都影响了,把生命的根都摇动了。

「所好不过一枝而举根俱弊」这话说得好得很。所以,你不能轻视郭象这种人物。郭象这个註我在《才性与玄理》讲过了,这个註是了不起的一个註。所以我把这段文章指出来,你们要仔细读一读。你要贯穿这段话来瞭解〈齐物论〉所说:「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故〈大宗师〉云:「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就是只活到一百岁,你的生命也得到永恒的意义,这是智慧,并非说使你长生不老。这就是得到永恆的生命,宗教的最高境界就是得其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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