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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1 11:33:3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袁鸿林


虽然我还没有老到七老八十,但毕竟经历过那样的年代,在我颇多隐隐之痛的记忆中,不免已有不少的悲惨故事。其中之一,便是金颐子的故事。

一  金颐子诞生

在抗日战争的1939年12月的一份《宇宙风乙刊》上,一篇文章,以清丽的文笔,传递了一位年轻作家发自内心的喜悦。他写道:“虽然是短短的廿几年年华,我个人已经举过了不少辛温的杯子。……然而这一次可正是最丰盛的一杯呢。那上面满浮着幸福和喜悦的光。”这个幸福和喜悦不光是他的,“这一夜合家上下的嘴角都挂着一串笑”。原来是作家结婚数年后,第一个孩子降世了!她的小名叫“金颐子”。这个善于写抒情文章的作家,不禁在文中浮想联翩,“只盼她在这民族当生死绝续之际,宇宙在迅雷烈电的闪动中,应如何沉默而坚韧地认定一己的职责……做一个平凡不过的中国国民,一个寻常百姓!”但在这种战火连天的岁月,作家也不免在喜悦之余,流露出对“生命实在太无常”的感叹,他说:“我也许不及见她的长大,留一稿于人间,希望她到将来能理解文字意义时,拿起这篇东西来仔细诵读,且明白有这样的一个人曾经期待过她。如果人类的遇合确有因缘的话,那末,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呢?”

这位作家,就是当时以主编《鲁迅风》杂志、写“鲁迅风”杂文而驰誉文坛的文载道,也就是金性尧先生。他也许怕别人耻笑他过于怜子而算不得好汉,特意“拉虎皮作大旗”,在文末附有大文豪鲁迅的诗: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

“於菟”者,老虎也。他的这篇文章,便名为《获虎记》(文载道《星屋小文》)。

二  白发人送黑发人

1968年8月29日,金颐子——长大后叫金大男,服农药含恨离开这个世界,临走时已怀两个月身孕,时年二十八岁,为上海华东师大外语系助教。同年,金性尧被戴上“反革命分子”帽子。

老人曾在长女死后作诗云:

《清明后扫长女墓》

雨花台下一碑存,碧草无言吊墓门。
世上每多难料恨,天涯尚有未招魂。
生前弟妹皆长大,死后翁姑共土原。
已是清明过半月,垄头盼我几晨昏。


《长女没已二十载》

非因握管作商声,孤愤九幽不自平。
夜半仓皇天地裂,廿年凄咽生死情。
覆巢无卵悠悠别,残梦有痕苦苦萦。
报道春风吹宿草,心香和月荐寒京。

——《旧诗选录》(《一盏录》)

人生本多悲凉,最悲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三  韩愈的悼女诗文

金性尧《夜阑话韩柳》辟有一节——“一人做事一家当”,专门谈韩愈的悼女诗文。其中说:

到了元和十四年,韩愈贬至潮州……韩愈有一个女儿叫女如(袁按:如字下加手字,下同),才十二岁(古代用虚岁),本已患病卧床,加上惊慌和劳累,便在旅途中死于商州南的层峰驿,草草下葬。……次年,韩愈蒙赦还朝,途经女如殡地,写下一首《去岁自刑部侍郎以罪贬潮州刺史,乘驿赴任,其后家亦谴逐,小女道死,殡之层峰驿旁山下,蒙恩还朝过其墓留题驿梁》:

数条藤束木皮棺,草殡荒山白骨寒。惊恐入心身已病,扶舁沿路众知难。
绕坟不暇号三匝,设祭惟闻饭一盘。致汝无辜由我罪,百年惭痛泪阑干。

……这种惭痛,即使多至百年,还是老泪纵横,正因家破人亡,感情也深厚自然。长庆三年(823)十月,韩愈……将女如尸骨移葬故乡河阳,并撰《祭女如女文》:
  
    呜呼!昔汝疾极,值吾南逐。苍黄分散,使女惊忧。我视汝颜,心知死隔。汝视我面,悲不能啼。我既
南行,家亦随谴。扶汝上舆,走朝至暮。天雪冰寒,伤汝羸肌。撼顿险阻,不得少息。不能饮食,又使渴饥。死于穷山,实非其命。不免水火,父母之罪o 使汝至此,岂不缘我。草葬路隅,棺非其棺。既瘗随行,谁守谁瞻?魂单骨寒,无所托依。人谁不死,于汝即冤。我归自南,乃临哭汝。汝目汝面,在吾眼傍。汝心汝意,宛宛可忘?逢岁之吉,致汝先墓。无惊无恐,安以即路。饮食芳甘,棺舆华好。归于其丘,万古是保。尚飨!

全文不用典故,不加藻饰,语言极为通俗,等于是古代的白话文,所以无须疏解,也不忍删节,虽较《祭十二郎文》简短,却可看作姊妹篇。贺贻孙《诗筏》说韩愈绝妙诗文,多在骨肉离别生死间,“亦是至哀即哭,真情流溢,非矜持造作所可到也”。不失为知音之言。

    ……父亲获罪,却连十二岁的患病的女儿也不准留在京城,而父亲获罪的原因是由于劝皇帝不要迷信虚妄的佛骨,不要做蠢事。这样的事情,对今人来说是万难置信的,在韩愈时代,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俗语有“一人做事一人当”的话,这时却是一人做事一家当了。
    韩愈在潮州不过七八个月,他以谏佛骨得罪又以谏佛骨而名更显扬。到他任京兆尹时,女如是十六岁。古人结婚早,如果这时女如还活着,也快到出嫁之年了,死者总是吃亏的、委屈的。一瞑之后,什么都不存在了,祭文哀词,无论写得怎样真切沉痛,对死者来说也是枉然的。
   长庆四年十二月,韩愈自己也死了,不知父女能否在地下重逢?但愿如此。

金性尧在介绍品评韩愈诗文时,笔中深含情感,差不多也是父子自况,实际悲怨,则更甚于韩愈。

四  金性尧的悼女儿文:

                                   《她才二十八岁》


    一九五五年到南京时,在雨花台逗留了一下,原是去游览的,也没有特别印象好说。十五年后,重临其地,却为了扫墓而去,墓中人是我的长女。当我们拔去了野草,点上了清香,把一个小小的花环放在石阶上时,一阵风来,那香烟便袅袅上升,随即似断似续,散在空中,终于消失了。但我相信,它在太空里仍会散发着馨香。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面对亲人的坟墓时也会感到,幽明之间,自会有一种精诚在脉脉流通着。
    我们去的那天,清明节已经过了半个月,要扫墓的都已扫过了,周围非常寂静,偶尔只有几声鸟啼。是的,如果不是为了扫墓,这地方本来不大有人去。她也许在责备我们,到了清明,还不见一个亲人采望望我。
    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小人物。在中学时,她妈妈老是以喜悦的感情,说她是在红旗下长大。这话原是事实。可是出于慈母之口,又另有一种感情。她是一九三九年出生的,文艺界一些朋友,曾经抚弄过她,有的还和她拍过照片。亿万人民渴望的新中国成立了,她梳着小辫子,悬着腰鼓,在祖国的广阔大道上扭着秧歌。到了二十八岁,她已经担任了外语系的助教,这个小人物便陨灭了。当时新婚才六个月,还带走了一个未临尘世的胎儿。这时候,红旗也在祖国的大地招展。
    她的原籍是定海,出生于上海,陨灭于常熟,安葬于雨花台,因为她的公公婆婆也葬在那里,当时我和我妻子却还漂泊似的苟活着。她留下的就是那么几颗脚印,那脚印却是干净而坚实。
    她并不是为了说过“江青就是蓝苹”之类“防扩散材料”而遭受迫害的。半句也没有说过。只是因为怀孕缘故,在下乡之前曾到医院去检查,由于初次怀孕,不熟悉检验手续,送去的不是清晨的小便,因而在上海多留了一天。到了乡下,便成为迟到,那时候下乡劳动就像朝拜圣地一样。其实她在上海时已经向组织上请过假,组织上知道她怀孕,还叫她不必下乡,但她还是下去,连棉被都带去。到了乡下,受到责问时,她就理直气壮地顶住了。接下来就横施压力,当作“阶级斗争”的反面教材来“教育群众”,小人物的身价大为增加了。
    她主动接近贫下中农,就说她是“腐蚀”;她带去驱蚊剂,就说她“扩大城乡差别”。她在遗书中说:“我句句驳回去,一句也没有接受”。逆我者亡,历来如此。她死的那个乡下,据说是林彪树立的“红旗单位”,这就更犯了“破坏无产阶级司令部威信”的大罪,正像她丈夫说的:“不死也有罪,死了更有罪。”她在遗书中曾说“死不瞑目”,这本是一句常语,可是十年中有多多少少逝者的双眼是无法闭上的。这些逝者,生前又都是强者,从而使人们一谈到“政治运动”,很难从应有的善意上去看待。
    如果暴力是一个抽象的概念,那末,在我的心头却有个鲜明的形象在浮动:八月的带有暑意的晚上,一个怀孕两月的年轻女教师,挺立在祖国的江南旷野里,面对瘟神而无所畏惧。她始终以赤子之心拥抱着社会主义,凝望着五星红旗。她的头上是碧澄澄的青天,明莹的月亮永远为她作证。
    为什么要选中她?当然还有一些外因和内因,例如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我当时已打入另册,五口之家被赶到一间矮平房里;地本人通晓俄语、英语,读了一些十九世纪的西洋文艺作品,很喜欢普希金。自从懂得读书要用功这一道理,一直刻苦钻研,考不上五分心里便难过,对事物敢于独立思考,努力使大脑变得有用,自然也有些锋芒和棱角,这些正好是在劫难逃的“白专”典型,所以,她死后的“结论”非得说成“受修正主义教育的毒害”不可,差一点就是咎由自取了。
    她的许多遗物,我们保存着。她蚂妈和别人谈起女儿的生平,就将她写的笔记本拿出来,那上面写得整整齐齐,一笔不苟。严格要求自己,决不含糊马虎,她就是不甘于含糊马虎而死的。
    遗物中,最使我们伤心的那条席子,席子上沾着她呕吐过的痕迹,说明她死前经过痛苦的磨折,她也许在阴间还在挣扎,也引起我们更大的愤慨。她受斗后,就把她孤立起来,任她独个儿闷躺着,要是有人陪伴她;甚至“监视”她也好,那末,至少呕吐时还可以察觉,抢救。后来我到干校,每次看到农药,我就没有勇气走近。死者有知,也许会说我软弱。
    我们现在只知道她是八月二十九日晚上死的,究竟几点钟停止了呼吸,永远无法知道了,就像她戴的那只手表,是她昏迷时已经停止走动,还是断气后才停止?
   阳历的八月还是很热,自从她逝世后,每年一踏上八月,我们的心便一天比一天凉,可真是夏天里的冬天呵!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今天,死者的坟头已经长满青草,我们从善意出发,也希望那些还有一丝半毫人性的人,重新念念这两句古话。
    她是在一九六三年当助教的,但我和那个学校的接触还更早些。由于工作关系,我曾经去参加过座谈会,访问过作者。走进大门,那条路,那座桥,那河流里的荷花,那几行葱茏的树林,我的记忆里就有它们。当时原没有想到她会分配到那里,更没有想到她的未来的丈夫也是那学校的教师。后采居然一脚便踏进那座大门,也是她投身社会的开始。上海还有三个大学,我也常去走动,在那里也有我尊敬的前辈和朋友,可是感情上总比不上那个学校,就因为那里有我的女儿。只要一想到校园中的苍松翠柏,图书馆里端端正正地等待着有心人去阅览的成排书本,她的前程和我的暖意便交融一起。人到中年,考虑儿女的幸福往往大于自己的幸福。尽管我是个从旧社会过来的没有改造好的知识分子,你说能对共产党不感激么?
    可是怎么也没想到,十五年后,学校里给了我一份通知,要为她的含冤而死召开大会,顿时心情又激动起来:为什么需要开这个大会?明明是一个非常结实,非常开朗的姑娘,几次下乡劳动,几次受到表扬,偏是这一次就一去不回了。她妈妈曾经打过譬喻:我好像丢失一件心爱的东西,总希望有一天能够把她找回来——果真能够找回来么?
    于是我重新走进那座熟悉的大门。我抑制着悲痛,却换来了疑问:这是为国家培养人才的高等学府么?中国的万马奔腾的建设中还有她的位置么?大自然的千变万化的神奇强大力量能使逝者重生么?
    “批林批孔”时期,出版系统的同志常到那个学校里去鉴赏大字报,当时我已经算是一个公民,也可以去荡荡,却木想去了。我以为我和那个学校的关系,已经随着我和女儿的永别也永远断绝了。
    她丈夫在发言的末了,曾经引用过杜甫《新婚别》中的两句诗:“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他们确实在新婚中,但他们的国家既无外患又无内战,形势大好,怎么也永别了呢?
    隔了几天,又由学校主办在龙华开了追悼会,花圈里面,有她的八十四岁的老祖母送的。“白头人送黑头人”,这本来是人间的惨事,但一般指正常性的死亡,因而旧时还可勉强用“修短由命”来譬慰,可是她并不是给死神召回去的,瘟神却巴望墓地扩大。“丧乱死多门”,我又想起杜甫这句诗,我知道引用得并不怎么贴切,但我还是要记起它。
    她在上海时节,我和她的最后一面是哪一天,我已经记不起了。她结婚后,我们也很少见面。一九七八年我第一次走进她的房间,迎接我的却是她的遗像,遗像前的骨灰盒。
    她结婚,家里没有发过喜糖;她死后,弟妹们连黑纱也没佩过,也不敢哭出声来,因为我们已经住在朝街的矮平房里,前后左右都是邻居,由于她是惨死的,怕被别人知道。古人所谓“吞声”,我第一次体味到了。从我主观上说,我是不想向单位的“造官家”们报告的,但这又是办不到的,只好简单地说了两句,不料得到的回答是:“你女儿犯了错误,你做父亲的也有责任。”这是原话,一个字没走样,也是“造家经”,他们出口成章,已经成为惯性了,凡是当时含冤而死的,都要被鞭尸。我却陡的吃了一惊;如同进了冰窖,马上退了出来。光就这一件事来说,今天哪怕写上十万篇宣扬人性论的文章,还嫌多么?
    由于她是“犯了错误”,我在思想汇报里,不得不说了些她在世界观上消极面一类的混话。当时所谓思想汇报,大家明白,多半是满纸荒唐的违心之论,“造官家”也不会相信的,但我不想以此来获取逝者的谅解。她坚强,我怯弱。这是活人对死人的糟蹋,父亲对女儿的践踏。今天我年过七十,此刻又夜深人静,星月在天,自念平生可悔恨之事很多,这也是一种最大的内疚,却是在红旗下产生的。
    后采我们从矮平房迁回原处,她的二妹从北京探亲回家,邻居听到弟妹们叫着“二姐”,便问她祖母:“有二姐总有大姐,大姐在哪里?”祖母没防到会这样问,只得支吾说:“大姐在兰州”。其它较疏远的朋友问到时,我们总是把话岔开去,仿佛这里面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理亏可耻的地方。她就是这样不明不白地躺在地下。我们时而愿死者有灵,时而又愿无灵。她在遗书中说:“我要到很远很远地方去。”我把这话和她祖母的话联系起来,一刹那间,忽有此幻想:只要她真的在兰州,哪怕一辈子不回来也甘心。
    她的那只手表,她妈妈托人带到北京给了她二妹,但却瞒着,她二妹就有些怀疑:为什么要将大姐手表给了她? 当时她大姐的处境不可能添购新手表。她一个人远处北京,一直在耽心,做噩梦,但她害怕的只是抄家没想到人亡。由于一连串的刺激,使她在精神上也患了后遗症,因此,今天在我二老身前当作长女的却是我的第三个女儿。
    现在,她的三妹和四妹都由江西插队回来,三妹顶替我,在出版社工作。我们合家感激,全上海千千万万的青年和家长一齐感激。她的四妹呢,也因顶替而得到工作。顶替谁? 大姐! 根据是,因为她已经怀孕,胎儿却在母亲腹内时就给瘟神扼死了。
    她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二十年了,我们已经和灾难告别,永远告别了,学校的党组织也以沉痛而严肃的态度,宣布她是“无产阶级队伍里的知识分子”。“文革”结束后,我曾经写过悼念她的文章,先后被两个期刊退回,一是因为“情调低沉”,一是她并非知名人士,稿子就此搁在抽斗里,一搁便是十几年了。这次重加修改,姑且试试看,不管能不能刊出,笔端上,也有更多的春温,“人”,终于放在大写的位子上了。
    犹忆傅东华先生逝世十年后,才开追悼会。人死了十年才开追悼会原是反常的现象,但对于浩劫中受灾受难的逝者来说,却又是很正常的现象。生活里总是有那么一些反常与正常难以分别的事例。
    二十年来,要说的话原不止这些,纸墨有限,怎么说得完尽呢? 而且夜更深了,她妈妈也频频催我睡觉,“多言焉所告,繁辞将诉谁?”当我将要搁笔的时候,我想起了阮籍《咏怀》中这两句诗。

                                          
                                        《找寻》


    你在黄土里已经度过三十岁和四十岁了。荏苒之间,又到了五十岁,你妈也七十四了。她原想在你生日那天,在寺院里拜忏,我没有同意,只在家里燃香祭供,在你遗像前默哀,还叫你丈夫和你弟妹来吃晚饭。
    你妈年轻时也和我一样,从不求神拜佛。你出生一年后,患上百日咳,当时只有你一个孩子,你妈很着急,上药房配药,路过静安寺,回来对我说:“如果菩萨真能保佑我女儿的病立刻痊愈,我一定进去烧香磕头”,说着,她笑了一笑:“可惜我不相信”。直到现在,她对神佛仍不迷信,独独逢到要祭吊你时,变得虔诚而严谨,用她在平反会上的话来说,就是一定要找你回来。前一天,她特地打电话问你丈夫你的南京新墓址,因为你墓穴在今年搬迁过了,我们还没有去过。第二天中午,便用红纸写上你的杨家湾新墓址,供在香案上,又把窗户打开,好让你进来。
    你是带着腹中两个月的胎儿走的,二十一年的时间过去了。你是一个认真的争气的人,想必还在泉下苦苦地护持孩子。天下母亲之心,不是父亲之心能够代替,每一代都是这样。不幸,现实中的母亲之心,有好多留下了隐隐作痛的伤口。晚饭时,你丈夫和你弟妹闲谈着,从国事到家事无所不谈,你妈却没说过一句话,也没哭泣,菜却照常吃。过了九点,他们要走了,你妈忽然拿出钥匙,打开抽屉,将你上大学时写得很整齐的读书札记拿出来给你外甥女看,嘴上支支吾吾地说了两句话,声音很轻,没听清她说些什么。这一举动很出于大家意外,却明白她的用意。凡你写的东西,你妈全保留着紧锁着,只是数量很少,因为好些已被抄没了。你虽在泉下,想必也知道。
    你丈夫和你弟妹临走时,一再叮嘱你妈马上休息。要是平日请客,客人一走,她就显得很累,随即服药,上床。这天却仍在后厢房摸弄,走动,我以为她在收拾,自己便到厨房去洗碗筷,花上好多肘间。等到回房,只见桌上又供了水果,窗又敞开,香已燃去一半。
    接着,她点上三支第二道香,一个人削苹果嚼着,手里折着锡箔,坐在你遗像斜对面陪着你。我蓦然感到一种存殁之间的精诚,在初冬的透寒的夜气里脉脉流通着。于是在一天里面,你已经回家了两次,也想起杜甫《梦李白》的“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的两句诗。
    第二道香烧完了,你妈在收拾完毕,钻进被窝时,我看看表,十二点半了,我也关上床灯。过了一会,我在夜的寂寥和阴暗中,先听到你妈在叹气,接下来是幽幽的啜泣。头等刚强的妈妈也要哭的。我没有跟她说什么,但我明白,她感到这时你已黯然而去,不在她身边了。“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我又默念着杜甫的诗。可是你妈今后还是要继续找寻你。
    人们都知道黄连很苦,然而只有尝过黄连的人才深知其苦味。

                                                            —— 《伸脚录》  

五   结语

一代大家韩愈的悼女诗文,已流传了一千多年,深深感动了很多读者。
一代大家金性尧的悼女诗文,感人至深,也将千古流芳。

[ 本帖最后由 huge57 于 2008-7-1 22:0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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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 10:52:33 | 只看该作者
附注:金性尧先生晚年怀着异常悲怅凄凉的心情,考评文学史上的“哭儿”之作,撰有一文,现附录于此:





哭  儿  诗



    陆陆续续看了一些哭儿诗,又陆陆续续忘记一些,记得最牢的是白居易“世间此恨偏敦我,天下何人不哭儿”两句,前后却也忘记了。这次因写此文,又把几本诗集翻了一遍,几个不幸夭折的少年儿女,又萦绕于我的眼前。几经岁月,他们也已成为千百年前的古人了。   

    元和十四年,韩愈被贬到潮州。他有一个女儿叫女如,才十二岁(古人用虚岁),本已患病卧床,这时加上惊惶和劳累,便在旅途中死于商州南的层峰驿,草草下葬。次年,韩愈蒙赦还朝,途经女如殡地,写下一首七律:   



    数条藤束木皮棺,草殡荒山白骨寒。

    惊恐入心身已病,扶舁沿路众知难。

    绕坟不暇号三匝,设祭唯闻饭一盘。

    致汝无辜由我罪,百年渐痛泪阑干。



    韩愈在贬地时,已听到人传言,路上对女儿的祭仪极为凄凉,第六句即指此,末两句是对女儿的负疚:即使多至百年,还是老泪纵横。   

    长庆三年十月,韩愈任京兆尹,乃将女如尸骨,移葬于故乡河阳,并撰《祭女如女文》。后又撰《女如圹铭》,重新申述初志:佛是“夷鬼”,佛法乱治,当初上表辟佛并没有错。

父亲获罪,却连十二岁的患病女儿也不准留在京城,他的《过始兴江口感怀》即有“目前百口(形容家人之多)还相逐,旧事无人可共论”语。父亲为什么获罪?只是由于劝皇帝不要迷信虚妄的佛骨。这对今人来说是万难相信的,在韩愈时代,一人做事一家当的故事,却是千真万确的。

    韩愈在潮州不过七八个月于他以谏佛骨得罪又以谏佛骨而名更显扬。到他任京兆尹时,女挈是十六岁。古人结婚早,女挈如还在世,也快到出嫁之年了。

    大和三年冬,白居易五十八岁,忽得一子,取名阿崔,曾经写了两首诗志庆。不想过了三年,他却作了《哭崔儿》:



    掌珠一颗儿三岁,发雪千茎父六旬。

    岂料汝先为异物,常忧吾不见成人。

    悲肠自断非因剑,啼眼加昏不是尘。

    怀抱又空天默默,依前重作邓攸身。



   他起先担心着自己会成无后的邓攸(伯道),后得崔儿,遂解此忧,又唯恐自己见不到他的成人之年,晚年得子者往往有此心情。谁知崔儿竟先他而成异物,那是连“白头人送黑头人”都谈不上。



又有《初丧崔儿报微之晦叔》:



    书报微之晦叔知,欲题崔宇泪先垂。

    世间此恨偏敦我,天下何人不哭儿。

    蝉老悲鸣抛蜕后,龙眠惊觉失珠时。

    文章十帙官三品,身后传谁庇荫谁?



    两诗皆在洛阳任河南尹时作,故云官三晶。晦叔指崔玄亮。这时居易年六十,上首诗中“六旬”之旬,本指十日,以旬为年,自唐人始。居易又有“且喜同年满七旬”句,亦同。从此白氏只有一女而无子。明高启《悼女》未有“中郎他日稿,留付与何人”语,也与白诗“身后传谁庇荫谁”相类似。

    但比起韩诗来,白诗的感人深度就差一些,也因两个女儿年龄不同,遭遇不同之故。女如对家里的灾难,已经能够感到惊恐了,她死时必是带着痛苦死的。

元稹的元配韦丛未曾生子,只生一女保子。元和六年,元稹纳安仙嫔为妾,后生子元荆。至十四岁时,元荆不幸夭折,元稹写了《哭子十首》(时为翰林学士),今录五首:



才能辨别东西位,未解分明管带身。自食自眠犹未得,九重泉路托何人。   



尔母溺情连夜哭,我身因事有时悲。钟声欲绝东方动,便是寻常上学时。



节量梨栗愁生疾,教示诗书望早成。鞭扑较多怜较少,又缘遗恨哭三声。  



深嗟尔更无兄弟,自叹予应绝子孙。寂寞讲堂基址在,何人车马入高门。



乌生八子今无七,猿叫三声月正孤。寂寞空堂天欲曙,拂帘双燕引新雏。



    元白诗大都语言浅明,略施感慨,便见性情,“鞭扑”两句,尤为沉痛,即使是十四岁的儿子,一旦永别,也总是有各种各样的遗憾和后悔。

    更不幸的是孟郊。元和三年,年五十八,三个儿子在几天内死去,这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于是写下了九首《杏殇》,序云:“杏殇,花乳也。霜剪而落,因悲昔婴,故作是诗。”意谓未放的花苞经霜而落。第四首云:



    儿生月不明,儿死月始光。儿月两相夺,儿命果不长。

    如何此英英,亦为吊苍苍。甘为堕地尘,不为末世芳。



    似是出生才一二月,颇为时人传诵,故王建《哭东野》诗说:老松临死不生枝,东野先生早哭儿。但是洛阳城是客,家传一首杏殇诗。’’又有《悼幼子》诗:“一闭黄蒿门,不闻白日事。生气散成风,枯骸化为地。负我十年恩,欠尔千行泪。洒之北原上,不待秋风至。”后来柳永《忆帝京》的“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即是因袭孟诗。但孟诗刻意苦吟,力求孤峭,抒情时总觉得缚手缚脚,因而想起两位清人的诗,一是郑板桥的《哭椁儿五首》:

  

其一

    天荒食粥竟为长,惭对吾儿泪数行。

    今日一匙浇汝饭,可能呼起更重尝。

   

其二

    歪角鬏儿好戴花,也随诸姊要盘鸦。

    于今宝镜无颜色,一任朝光满碧纱。



其三

    坟草青青白水寒,孤魂小胆怯风湍。

    荒涂野鬼诛求惯,为诉家贫楮镪难。

   

其四

    可有森严十地开,儿魂一去几时回。

    啼号莫倚娇怜态,逻刹非而父母来。

   

其五

    蜡烛烧残尚有灰,纸钱飘去作尘埃。

    浮图似有三生说,未了前因好再来。

   

    一首都不想删节,因为感情真实。三四两首实是讽世,阴间和阳间还不是一样?而且当时正值荒年,单是饿鬼就有不少,加上狰狞的十殿阎王,孤魂小胆的弱女,怎么受得了?

    一是与板桥同时的赵翼,其《再哭伟儿》云:



    纸钱焚与作冥资,知到阎罗第几司? 汝去决非为贱鬼,我来翻幸有亲儿。生前小胆多惊恐,死后孤魂孰护持。思子台空聊假寐,夜深或有梦来时。

  

    阎罗有十殿:诗人不知道伟儿到第几殿,反正没有不要钱的阎王,所以烧香焚钱是必不可少的。末两句原是期望,想不到果真给他偿愿,《暮夜醉归,人寝门,似闻亡儿病中气息,知其魂尚为我候门也》云:

   

跬步相随履迹存,牵衣每到月黄昏。岂知死后孤魂在,犹为尔翁夜候门。

帘钩风动月西斜,仿佛毡魂尚在家。呼到夜深仍不应,一灯如豆落寒花。   



    此虽幻觉,却见痴情,最后则以幻灭结束,而犹渺渺予怀。

    洪亮吉《北江诗话》卷上有云:“余蒙师唐先生为垣,素工诗,今集多散失,犹忆其过殇女厝棺诗曰:‘白昼畏人依故陇,黄昏觅伴啸孤村。’荒寒萧瑟,及小儿女情态,并写得出。”从文学眼光看,写鬼如写人,也是需要一点才情的。

    上述这些诗中的儿女都是幼小者,元稹的儿子最大,也还未成年,韩愈的女儿,如果不是父亲贬谪,也许不至死得这样早。古代的妇女,能做诗的不多,天下何人不哭儿,所以,哭儿诗也多是父亲写的了。

                                               ——《一盏录》

[ 本帖最后由 huge57 于 2008-7-2 11:0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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