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相契
那点入人心的字句和我们的心意是那么契合,那么妥贴。原来我们心中早已留下了远古的印记。
难怪我们的闻香听音,我们的诗眼看景,我们的心潮起伏,都是那么自然而然。
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就不会在“兰雪堂”前想起李白的“独立天地间,清风洒兰雪”,我们也不会望“远香堂”吟周敦颐的“香远益清,亭亭凈植”。
正是因为心中的印记那么深,我们宁可相信“闻妙香室”里杜甫曾“灯影照无睡,心清闻妙香”,“沧浪亭”曾有过屈原渔夫“沧浪之水清兮”的对白,“香雪云蔚亭”里苏轼也曾“花间置酒清香发,争挽长条落香雪”;
一景“闹红一舸”就是一曲姜夔的《念奴娇》,一座“玲珑馆”就是一首苏舜钦的“月光穿竹翠玲珑”,一阁“山水间”就是一篇欧阳修《醉翁亭记》;
受月池边有过李商隐的落寞:“池光不受月,野气欲沈山”,有过李白的小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也有过张若虚的感慨:“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过“舒啸亭”,犹唱“归去来兮”,忽已至“缘溪行”,见桃花林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原来这就是陶渊明的桃花源。
契合于心的,有远古的情怀,也有远古的哲思。“汲古得修绠”是来自“短绠不可汲深渊之泉”的告诫。荀子的告诫总是在清浅中透着深意,在严整中透着雄浑。“得真亭”下,我们也象荀子一样用清透的目光看“松柏经隆冬而不雕,蒙霜雪而不变”,与荀子“共得其真”。
荡“不系之舟”,我们怎能不忆庄子?那个思想之翼如垂天之云的庄子,那个思想之境如蝴蝶一梦的庄子,那个思想之界在无穷无际的庄子?那个连辨证都奇幻,连迷思都瑰丽的庄子。如今集虚斋里一片空透,这是不是庄子留下的一个心斋?
立雪堂前可有慧可立雪拜师?问梅阁中可听马祖问梅?指柏轩里可见从谂指柏?在一层禅意的笼罩下,我们仿佛感觉到禅僧在一问一答中智斗机锋,在思辨的空灵中暗藏玄机。
园林里字字珠玑,点出了诗意、词境、文韵,也点出了儒风、道骨、禅机。它让我们在“读书去正、读易取变、读骚取幽、读庄取达、读汉文取坚”的品味中,让我们在“与菊同野、与梅同疏、与莲同洁、与兰同芳、与海棠同韵”的神交中,寻到了自己的心迹,也倾听到了古人内心的吟唱,触摸到了古人思想的脉动。
美可以有形,亦可无形。这种无形的美飞舞在闻香问梅、待云听雨的遐想中,奔流在风月无价、山水有情的感怀中,凝结在集虚观静、通幽入胜的哲思中。个中美妙,直教人一咏三叹,欲罢不能。 。
神清志明
追溯园林的前世今生,首先要看沧浪亭。
沧浪亭是苏州现存最早的园林,始建于五代,兴建于北宋。北宋年间(公元1044年),为官清正的诗人苏舜钦受人诬陷,被罢官贬职。他举家南迁来到苏州,购得一处园地,有感于“沧浪之水”的千古绝唱,于是取名“沧浪亭”。
当年屈原也是遭人诽谤被流放,他经过一条河,遇到一位渔夫,便留下了影响深远的对白。屈原说:“举世皆浊我独清,举世皆醉我独醒”,渔夫说:“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官场失意的苏舜钦正是以这沧浪之水抚慰心灵,涤荡心胸,在入世出世间寻找精神的支点,在归隐生活中始终神清志明,孤傲高洁,这一静“沧浪之水”,从沧浪亭流入网师园,流入拙政园,流入后世的园林中。
网师就是渔夫,居网师意喻渔隐,园内还有一水阁名曰“濯缨”。虽然园主官运尚可,有一任园主归隐后又出世做官,但我们不能不说沧浪之水仍然是他们心中最静美的遐想。
拙政园,拙于理政,只能回家种菜浇园,这就是明朝御史王献臣的政务。他为人正直,却遭到弹劾,于是他辞官回家,过他的田园生活。
拙政园里还有一座小巧水院,取名小沧浪。还有耦园、怡园、半园,虽无“沧浪”之名,却有“沧浪”之意。
耦园既耦耕之园,怡园则是令人怡然自得之园,半园警示人们知足不求全,淡泊功利。
沧浪之水是园林的精神之源,是园林的脉,园林的魂。沧浪之水让我们深深体味并珍视那份隐忍里的舒展,纷争中的淡泊,徘徊间的静笃,无奈下的旷达。
阅尽沧桑
借沧浪之意落成的古园,在春去秋来间,虽然命运多舛,却能日益生辉,历久弥新。
许多园林曾经屡次荒芜,屡易其主。
沧浪亭在明朝时就几经兴废,到了明朝末年,更是凄凉荒芜。一直到清朝康熙年间才得以重建。可到了咸丰十年(公元1860年),又遭到了战火,因而废弃。虽经修复,到了抗战时期,又被日寇破坏。
网师园在园主宋宗元去世不到八年,就已一片荒凉了。原来他的嗣子无能,将家产挥霍殆尽后,只能将宅园售于他姓。几易其主后,到光绪三十三年(公元1907年),达桂入主时,园内已是野草丛生,一片萧瑟。
拙政园的命运更具有戏剧性。园主王献臣死后,他的儿子一夜豪赌,竟把拙政园输给了徐少泉。而象留园、耦园诸园,又何尝没有经历跌宕起伏的命运呢?
尽管如此,苏州园林不但能屡废屡建,而且还能吸引更多的文人志士乃至帝王,来此雅集,留下佳作连篇。
拙政园虽有书画家文征明的精心设计,如果没有后世园主的悉心维护,如果没有西园主人张履谦再添塔影亭、留听阁、与谁同座轩诸景,拙政园哪有今天这般绰约风姿?
网师园经宋宗元精心构建,自是出落得精巧玲珑,而瞿远村更是苦心经营三十年,在仅有八亩园中巧添亭台草木,虽方寸之地却有迂回不尽之致,深邃幽远,堪称“小园极则”。
狮子林在贝仁元时期亦添诸景,最珍贵的是文天祥诗碑。文天祥的手迹稀有,自然珍贵;更重要的是,他品格中的浩然正气使他的书法更具风云之气,令园中生辉。都说园以景胜,而景又因人生趣。
乾隆五幸狮子林,四临沧浪亭,留下诗作题词宏扬清正之风。而文征明、祝允明、袁枚、林则徐、吴大澄、沈德潜等文人志士也常常流连于苏州园林,或题词、或作画、或赋诗,以明志畅怀,也为园林更添风雅。其中林则徐即使离开苏州去福州武汉就职,还作诗以“沧浪濯缨”精神和同僚共勉,力整盐政,清除鸦片。
为什么苏州园林能历久弥新?是因为沧浪濯缨精神不息。什么又是沧浪濯缨精神?就是在浑浊的时世中凈化心灵,在沧桑的变化中秉心如玉。正是有了这样的情操才能造就一个美的精神家园。而正是因为沧浪濯缨精神才有更深刻的美,正是因为这样的精神生生不息才有更真实的美。
品园,是阅人,更是知己。这一丘一壑,一草一木,因为结晶着古人的情怀和哲思,早已不是无情之物,而是意韵绵长的有情之人。而在这丘壑草木的感染中,难道我们血液中凝滞许久的热情没有开始奔涌吗?难道我们心中沈睡许久的灵性没有开始复苏吗?难道我们还没发现,那奔涌的,复苏的,正是古人的那份情怀和哲思?我们东方人的独特气质从来就是一脉相承的。
品园,是怀古,更是惜今。苏州园林,折射着昔日的光华,沈淀着岁月的沧桑,积累着千年的悲喜。我们是否应该对前人为我们传承至今的这一脉东方神韵倍加珍惜,倍加呵护?我们又能在今天留下些什么给我们的后人?而我们的后人在未来又将如何遥想我们,遥想今天呢?
文/山左王田摄影/郑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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