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外教(下): 当常春藤遇到菩提树
去年秋日的一个周五下午,我走进了萨姆·史瑞克在中国外交学院的口语课堂,他们在课上讨论一部由PBS制作的纪录片《危机中的埃及》以及一篇摘自美国外交政策教材的相关主题文章。
在这堂课上,我再次见证了在中国的讨论课上常见的沉默场景,进而开始与一些在中国的外教讨论,为什么中国学生的讨论课往往比美国学生的更加安静。
这门课的老师史瑞克曾在一家咨询公司工作了两年。 2013年9月他通过“普林斯顿在亚洲项目” (Princeton in Asia) 来到外交学院任教,这是一个由普林斯顿大学发起的非营利项目,目的是帮助学生获得在亚洲的教育机构、公司和媒体工作的经验。在此前的几次会面中,史瑞克曾多次向我提及这门以话题主导的口语课,他常常围绕当前一些热门话题来展开教学以激起学生在课上参与讨论的热情。
但是这一次我有些许担忧,因为埃及政治危机并非大多中国学生的兴趣所在。果不其然,在抛出一个较难的问题之后,熟悉的“尴尬的沉默”如期出现了。史瑞克环顾教室等待学生的回答,但所有的学生都低着头或看向别处,默不作声。
“有时候我会等一等,有个别学生就会忍受不了这种沉默开始发言。”史瑞克在课后跟我说。“中国学生较之于美国学生来说在课上更为谦逊。他们有时是没有准备好,但更多的是他们害怕犯错误。”
读大学时,我就属于那种难以忍受尴尬气氛所以第一个发言的学生,因为我看到那些年轻的老师在面对这种局面时脸上流露出的无奈,出于同情心、也为了争取更多锻炼的机会,我就常常在课堂与他们互动。这样一种本来应该有的课堂讨论在中国的课堂上却成了少数学生与老师的交流,而这些较为积极的学生又很可能成为其他学生眼中所谓的“老师的宠儿”。
在史瑞克等待将近十秒之后,一位口语很好的女生终于打破了尴尬的沉默。基于她的回答,史瑞克又提出了几个较为简单的问题,这次他没有等待,直接点名让几位学生回答,教室慢慢恢复了讨论的热度。
几乎所有的外教都会遭遇的“尴尬的沉默”事实上是一种“沉默的尴尬”,这一点是很多外教在入职前被告知的关于中国课堂的最大特征。但是,中国的课堂缘何就注定要有这种沉默和尴尬?
大部分外教都把这种现象归结于中国的教学方式,注重知识性记忆与考试技巧,而非美国教育所强调的批判性思维和创造性想象。但这两种模式并非完全对立,也不存在孰优孰劣的可比性。
在我看来,中国学生的课堂表现是一种类似于“菩提树”式的觉悟与智慧,我们从小到大的教育都要求我们注重反省以及对个体本身的思考,从而达到佛陀在菩提树下豁然顿悟的效果,这是一种“内向”性的思维,所以中国学生往往不习惯于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而是直到认为思考已臻成熟准确时才会发表意见。
而美国学生则偏向于“常春藤”式的思辨与交流,所以他们在课上更乐于发表自己的看法,在与他人的对话中获得不一样的角度和启发,这种传统可以一直追溯到古希腊。只有认识到这一本质区别,外教们才能在面对沉默时也游刃有余地把握好课堂的节奏。
“也许你们的答案不一定完全正确,但是我想要听到你们的真实想法和思考过程。”保罗·凯莫博士常常在课上如此鼓励他的学生。凯莫博士是中国人民大学附属中学校长特别助理,负责指导中国年轻老师的教学,于2012年9月来中国工作至今。在此之前他在美国知名的托马斯杰斐逊中学任教17年。
凯莫博士介绍说,他会用生动、幽默的眼神和语气来激励那些非常害羞不敢发言的学生,“对于一个老师来说,在处理这一问题时幽默感非常重要。学生们其实很聪明,只是他们太害羞。老师就是要帮助他们变得更加开放和成熟。”
“学生应当有机会去表达自己的思想。聪明并不是最重要的,成为社会的一员并能与他人很好地交流在我看来更为重要。所以在课堂上打破这种沉默,鼓励学生发言,让他们积极参与讨论并基于他人的看法得出自己的结论,关系到学生将来人生的发展。学生只有获得了这样的机会,他们才有成为伟大人物的可能。”凯莫博士补充说,“因此我们教的不应只是书本上的材料,而是交流的技巧和思考的方式。”
“我总是告诉学生,在我的课堂上没有哪个问题是愚蠢的。”来自美国盖茨堡文理学院的布鲁斯·拉森副教授说。拉森教授作为富布莱特访问学者在中国外交学院任教,为研究生开设关于美国公共政策和美国国会的两门课程。“关键是要与学生建立一种互信的关系,只有这样他们才会乐于发言提问。”
为了建立与学生的这种互信关系,拉森教授常常在课外办公时间与学生见面。他有时组织整个班级的学生一起吃饭,在此期间可以通过聊天更好地了解学生。“我对学生的影响有50%是在课堂上完成的,另外50%则发生在课外。很多学生在我的办公时间来与我交流,有的是因为在课上不愿意发言,有的则是想与我就某个话题进行更为深入的讨论。课外为学生花费的时间是十分值得的。”
“中国学生在课堂上不愿意发言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不确信自己的答案是否百分之百正确,但是他们其实已经有很多细致的观察和深刻的见解。”拉森教授与史瑞克得出了十分一致的结论。
外教们在课堂上,不仅仅会因文化差异而遭遇沉默,有时,他们也会因为谈及某些敏感话题,而发现自己或者学生陷入另一种尴尬的沉默中。
一位在北京工作的外教在某大学高年级的课上提及了西藏问题,由于不够“政治正确”而遭到了班上大部分同学的抵制,学生甚至联名要求学校辞退该外教。此事最后不了了之,但却足够引起我们思考外教在课堂上的自由度。大多数低年级的语言课堂一般不会涉及敏感话题,但是在某些高年级的讨论课或者专业课上,提及敏感话题却也不无可能。像外交学院这类常常涉及政治和外交政策的学校,如何对待敏感问题是很多外教面临的共同难题。
“但这并不是意味着不允许谈论,而是需要我们注意怎么去讨论这些问题。外交学院从来没有告诉我们不准讨论敏感的话题,我真正担心的是当我提出这些问题时学生会感到尴尬,因为在别的课上可能老师很少谈及此类话题,学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的问题。”拉森教授说。
史瑞克也支持拉森教授的观点,他说“普林斯顿在亚洲项目”曾给过他们相似的建议,希望这些派到中国的学者“谨慎探讨敏感话题”。“我是外国人,越过了某条线还可以离开这里。但如果我把我的中国学生置于敏感的处境中,很可能会出现更严重的后果。”史瑞克说,“我清楚地知道我不是来这里播撒民主的种子的,不过有时通过探讨一些敏感但重要的话题,我希望学生有机会从一个新的角度来看待问题。”
那个周五与史瑞克的谈话比我们预计的要久了些,一位学生在一旁耐心等待。这位女生正在申请美国的法律硕士项目,希望史瑞克帮她修改个人陈述。我告别的时候恭维说:“你真是一位好老师。”
年轻的史瑞克很严肃地回答:“这是一个让我更好地认识学生、了解她梦想的机会。能帮助她并和她一起去追寻梦想,我觉得特别开心。
(转载自纽约时报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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