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梭人住在木楞房里。泸沽湖边住着格姆女神。小活佛降生在酥油灯的灯芯上。在永宁摩梭人的村寨洛水村,我每天都可以跟格则多吉学到有关摩梭人的知识。是的,表面看起来这些直接陈述如同一个个神话的开头,但如果,你和我一样处在宁蒗县永宁乡洛水村摩梭人的泸沽湖边,你会明白这些陈述句通向的都是摩梭人最隐秘的现实。 与五年前不同的是,洛水村湖边的人家都在重新盖房子,格则多吉也因为之前的家周围已经太过热闹而搬到更安静的地方去了。当我跟着多吉去看他的新房子时,旧日格则尔的院门孤置在道口的空地上,我从它旁边经过的时候几乎没能认出它,新鲜如同路旁那棵还没有饱满种实的向日葵花盘。但走到院子里,房屋圆木上的一个个编号以及它们此刻的嵌合让我在心里确信,这就是我认识的格则尔。 门口公路路牌“大落水”上的“艹”头被蓝色胶带贴上了。多吉说,这是村民争取的结果,不然一个村子都落了水,算是怎么回事?根据摩梭的译音,洛水,更近切的音名或者该是龙树,意思是,工作生活的轻松之地。 从外面的世界抵达这个工作生活的轻松之地并非易事。即使是修通了从丽江到这里的公路,你也必须经丽江十八弯,过金沙江,翻五座山,几乎一个白天的车程到达这里。这还是在没有遇到雨季塌方走石沉桥断路的情况。很多年前,政府就动议要在泸沽湖周边修飞机场,但这个提议的会议几次都因为当地人的反对而无法开到底。毕竟,在一个万物皆有灵的灵地,硬生生削出一大块平地供外来人飞来旅游,本地人怎么想都觉得是种无可挽回的伤害。摩梭人的抗议很安静。就是在会议开始的时候,女人们一人手里拿一袋祖母房火塘里的灶灰,撒到动议员的身上。这个行为对本土的官员很管用,因为火塘的灶灰在这里是用来驱鬼的。记得五年前来我就看见过“祝机场选址大会圆满召开”的条幅,这样几年的周折,又换了非本土的官员来,听说机场终于要建成了。“到时你可以飞过来看泸沽湖了。”想到他的朋友们可以不用那么辛苦、冒着塌方走石的危险抵达他的家,多吉对着这个将要建成的庞然大物还是有了一点唯一的喜悦。但旅游业进驻的这二十年,泸沽湖悄然的变化,多吉也一一记在在心里。 “湖边的树是很难长的。为了旅游业,政府在湖边种了景观树,为了泸沽湖在夜里也是亮的,就在树上装了景观灯。树不知道灯。以为天总亮着,到夜里也不睡觉,就慢慢死了。”在泸沽湖,我表面平静,心底却惊异这样的叙述,早已体知不到的自然之道,在此刻如此让人信服。“这些树,哪有自然生长的树好看?”是的,这是个显见的秘密,今天的人们总是用自己失败的园艺粗暴替换着大地本有的丰茂。多吉说,“每年一涨水,树就死一批。上面批一百万,他们花二三十万……水边景观与内地一样,是个别人圈钱的项目。我们这里的夜晚是黑的,挂那么多灯的地方在夜里是鬼喜欢去的地方。黑夜就要有黑夜的样子,就是要伸手不见五指,而两点之后满天的星光才吓人,密密麻麻。你看,那是银河,那是星云。那边有彗星拖着大扫把在那边的天上飞了一个星期。那边容易看到流星。”每个人都面对着多重的现实。从景观树到夜晚的星空,随着多吉注目的流转,世界风云变幻,了无痕迹。 因着摩梭世代口传记忆的传续,每个摩梭人心里都有一部摩梭的历史。远古时代与此刻现实会不知不觉地在摩梭人的心里交汇。由于电视的进驻,夜晚火塘边祖辈讲述族群故事的时间被替换了,摩梭的年轻人越来越少有时间听祖母或者阿妈讲故事和家族史了,但格则多吉是这些年轻人中间少有的几个自觉观察此刻和记忆历史的人。我看到过他本子上有访问当地几个老达巴(摩梭的神职人员)的记录,多吉说,要问他们一些事,不然,等不及问清楚他们就要走了。我也记下他们的名字:迪比达巴。阿祖达巴。木旁达巴。这些名字之于我就像是一个个谜团,充满着秘密与不可解。不知他们此刻怎样。 幸而有多吉这样的摩梭人,外人才得以窥见这多重时间交汇的秘密时刻。幸而泸沽湖的岸边也仍然拥有着可以接通过往与此刻的生活情境。经过一片玉米地,多吉说,“远古时代,人一会儿上天,一会儿入地,与狗说话,可以和所有动物交谈。后来,神觉得太乱了,人就只能这样在地上生活了。那时候,玉米田里穗头结麦穗,中间结玉米,下面结土豆,东西多得吃不完,人们就吃一口扔一个,神生气了,就只让结出玉米了。” 一起吃晚饭,多吉例行“初夺”仪式,(就是每餐饮食的第一筷要敬奉在火塘的锅庄上。)多吉由此讲起摩梭人的饮食,“过去一天吃五顿饭,有时六顿。第一顿大概早上七点,吃点酥油茶,烤土豆,这叫早点。第二顿大概上午十点,吃的是早饭,粑粑什么的。第三顿下午两点,吃的是午饭,简单吃些。下午五点是第四顿。晚上九点会吃得很隆重,肉啊什么的,这是第五顿。睡前有时吃夜宵,摩梭语叫‘星星饭’,星星出来时吃的。现在白天要给客人划船牵马家访,晚上要篝火跳舞,吃饭时间就不得不和客人调整成一样的了。” 走都湖边,多吉又讲起摩梭人的观念,“若是你一生往泸沽湖里丢哪怕一颗石子,你死后都会被揪着头发吊在湖里把它捡出来,还有你一辈子往湖里倒的污水也全都要喝光,才可以往生。所以我们摩梭人若是往湖里扔东西心里是有恐惧的。这二十年的改变是,除了外地游客乱丢垃圾,本地人也开始丢了,一些外国人到了这里也丢。”多吉说其实这二十年最显著的问题是垃圾。泸沽湖这几年的办法是,在两山之间的山谷立面铺上白色的隔离膜,无数吨的垃圾就填在这样的山谷里,直到山谷被填满,表面再铺上土,种上草,两座山变成了一座大山,这样的山已经有好几座了。本来几千年在湖边的水都是直接可以饮用的,这二十年的结果是,要划船到湖心的水才可以喝。一个水质观察员每年来监测这里的水质,他说泸沽湖水的能见度这十年以每年三米的速度在递减,而五年前的数据结果是能见度九米。在一个惯见浊水的外地人看来,泸沽湖的水即使是此刻依然清澈可见深处,而泸沽菠叶海菜,当地人叫海藻花的水生白色黄蕊小花儿,更是对水质环境有着极端的挑剔,据植物学家说这是在二级以上水质的环境里才会生长的花儿,阳光一照就开得满湖面,水质不好时就随水化掉了。让人略感宽慰的是,此刻,湖面上的小白花还在。但以后呢? 多吉在建的新院子无论多大多好,在摩梭语里都只能被叫做是“老家的小茅棚”。而真正的家对每个摩梭人来说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有着火塘和阿妈的那个。因为摩梭人没有记述自己日常语言的文字,靠外族文字进行的自我表述,在近几十年与外界的接触中,也往往被外族学者居高临下的研究文章所替换而缺乏抗辩能力。但是,旅游业不仅给摩梭人带来了垃圾,也带来了文化自觉的冲力。每一个土地上都会生长出自己的言说者。面对着大量对摩梭文化的记述,以及因由外界的各种影响而扭曲变形的摩梭人自己的文化表达,多吉觉得该发出自己的声音了。 这一年来的每天,多吉都会在祖母房的火塘边迎接那些愿意听他讲述摩梭文化的旅行者。多吉说,“与其反对那些借着祖母房家访而宰客,迎合客人的无知想象而最终伤害摩梭文化的行为,不如自己站出来做正向表达。”这个拥有着洛水村最大书房的摩梭人,被当地人称为摩梭博士,尽管因为格则家族与永宁土司阿云山的世系渊源,在文革时因为成分太坏,被剥夺了受更多教育的权利而只上到了初中二年级,但多吉看过永宁乡图书馆的每一本书,拥有着来自不同国家不同学科门类的学者朋友,他喜欢萨义德,认同香港学者周华山对摩梭的研究,教过一个美国语言学家三年摩梭语,他说《勇敢的心》里面的人总吃土豆泥,《天使艾米丽》里有一个漂亮的柜子,莫扎特的音乐很像泸沽湖的水声。有一天,多吉问我,萨义德,他死了么?我点点头。多吉说,那真可惜。 接连几天,我都去多吉给旅行者上课的火塘边听讲。不同于日常和多吉的聊天,多吉在火塘边的讲述很完整。火塘里的柴火在多吉的讲述中“劈劈啪啪”爆着响声,火光与烟气中的祖母房有一种特异的温暖。“大家好。我姓格则,名叫多吉,大家叫我格则多吉就好了。”讲述总是这样简单地开始。“这里是祖母房,大致相当于你们的客厅,平时是家里人聚在一起,以及会客的场所。不同于你们坐北朝南的规矩,我们这里的祖母房在每个家屋的院落里都是坐西朝东的。面向东方,意味着每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会从门里射进来。祖母房的门高八根横置的整木,树木粗些细些,门也就相对高些低些,但八根是定制,门较身高要低很多。人进母屋需弯身,这里既有着对祖母房的敬畏,也是在阻止鬼的进入。我们摩梭人认为鬼不会弯身。这里有着经年不熄、世代传续的火塘,而火塘的边上居住着整个家族的最尊者,火塘和阿妈对于摩梭人来说就是家的全部意义。 每个摩梭人来到世上的第一口气要在这里的火塘边呼出,而生命的最后一口气也要在这里落下。最终,人会被包裹成婴儿状,在出生的地方等待往生。那边是生死门,门槛更高些,平时是不能打开的。那里是停灵以及坐月子的地方,平时是一个小仓库。因为我们认为我们的祖先是天神的女儿,所以我们死后也还是要追随妈妈的脚步回到天上去。生死门里停几天,就要做一个漂亮花轿把包裹成婴儿状的死者放进去,院子里点上篝火,请亲朋好友来院子跳舞唱歌欢送。每个村子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有火葬之地。我们用木头搭一个柴塔,多少木头,如何搭,都有严格的规定,一点都不能错。 在柴塔火葬后的第二天,这个死者家族的舅舅会带领几个男孩儿去捡骨,要捡满十二根,代表身体十二个动物部分。然后送到山上,在最高的山巅撒掉。剩下的骨灰再扫光收集,找一片树林,埋下去,滋养它们……祖母房是世代母亲生活的温暖之地,每一个孩子在这里出生将会得到加倍的护佑,而灵魂之路或者说投生之路在祖母房里也会好找些。摩梭人在人死的四十九天之后将不再祭奠死者,因为我们相信,死者在四十九天之内已经被一个母亲的胎腹接纳了。在这里,四十九天之后的祭祀会成为对死者的侮辱。难道他这样恶,都没有一个母亲的胎腹或者一个小动物的胎腹愿意接纳他往生吗? 也许你们会觉得血缘和基因会延续疾病和缺陷,而摩梭人认为更重要的是,血缘和基因会传递美德。我们和自己的阿妈以及兄弟姐妹生活在一起,阿妈的姐妹都是我们的妈妈,阿妈的兄弟是我们的舅舅,舅舅们负责一个家族所有小孩儿的教育。记得我小时候,我的舅舅就跟我讲,一个男人要像一棵松树的树基一样,即使树基腐烂,表皮变成黑色,它的木心还是红灿灿的。舅舅的意思也许是说一个人不要追求表面的光灿灿,但心里要光灿灿的。 我们认为白天是动物谈情说爱的时间,牛马猫狗不分场合地求偶,而人在白天是要劳动和工作的,人表达爱意应该在夜晚私人的时间和空间,并且在长辈面前是不能谈论你的爱情的,尤其在祖母房的火塘边,我们有严格的害羞禁忌。你的走婚对象只是你一个人的事,任何人都不会过问或者干预。你喜欢一个人,不用考虑任何家人的意见,也不用考虑对方是否富有,只要两个人足够喜欢就够了。因为我们走婚的两个人分属于两个家庭,没有共同的财产,我们除了夜里会到女方家里,白天是要回到自己的家屋和妈妈、姐妹生活在一起,白天在各自的家里劳动。直到女方有了孩子,两家人会抱着孩子有一个仪式,之后孩子的成年礼父亲要参加,除此之外,孩子是女方家里的,舅舅对孩子负责。和你们不同的是,我们要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给心上人看,并且这种展示要保持一辈子才能保有心上人一辈子的喜欢。有学者研究后发现在这种毫无利益关系的婚姻形式中,女性可以得到最大限度的保护,并且因为众姐妹共同生育以及共同抚养后代,使得你也拥有选择是否生育的自由,而不用担心自己的老年。在我的印象中,小时候我们有大阿妈、小阿妈、胖阿妈、高妈妈之分,但并不在意谁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在我们眼里所有的妈妈都是一样的。 从最初的冉巴拉,大概可以翻译为火神信仰,到两千五百年前的原始苯教达巴教,再到七百年前藏传佛教的传入,我们的祖母房里有了火塘、锅庄石柱和平台,绘有日月星辰、火焰和海螺等图案的壁画,以及文成公主像,直到我们遇见了你们,你们带来了祖母房里的电视,这十年是麻将。不知道这里的神灵听见电视和打麻将的声音会不会觉得吵。” 每天,多吉都会根据听讲人的反应做一些调整。有一次,几个安静的听讲者听得入迷了,一个小伙子问了很多深入的问题,多吉就往火塘里填了好多木柴,细细地讲下去,讲到天都黑了,讲到有人哭了出来。 有人问,多吉老师,你觉得我们游客该怎么做?多吉认真地说,不需要你们做任何事情。最好的游客,就是做一个安安静静的观察者。不评论,不建议。静悄悄地来,静悄悄地走。对各自的文化有一个尊重和理解就行了。 有人问起摩梭庭院屋脊竖起的竹子。多吉说,那是为挂经幡,护佑家和生灵用的。我们一年要换一个新竹子,在每年春节前三天,去山上选节数超过三节的竹子,要超过三台的竹子才好。 我看见多吉新家屋脊上的竹子有十几节。我想着上山采竹子的那天,遇到雾。山雾里。伸出胳膊,看不见手肘。对面的人,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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