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與感受續篇》

tracylin2002hk

《時代與感受續篇》

青年人如何表現他的理想
              
一

這個時代的悲劇就是：大多數有性情的青年人，要表現理想，必須藉共產黨那一套來表現。要他不如此表現，便儼若癡呆；而凡不能這樣去表現理想的，大多數又都是卑俗平凡，或追逐現實的人物，要不然，就是昏天黑地，只知道恬戲享樂的人物。

其原因何在？從表面上，你也許可以列出很多來。如政治不好，經濟有毛病，社會到處有缺陷，令人不滿。但這些弊端，並不自今日始。人間不是天國。歷史上太平盛世，究竟有多少天呢？何必一定要出現共黨那套思想？何必一定要藉共黨那一套來表現他的理想？你不能只從社會的種種缺陷方面來了解青年人的理想性。這須進一層看。蕭伯納也說：一個青年人，若不作共黨，是沒有出息的。到了中年以後，他還要作共黨，也是沒有出息的。這是文人的說法。青年人何必一定要作共黨才算有出息？但是我們試一看社會上，作共黨左傾的青年人，大多數是有性情或有志趣的人，這卻也是事實。（雖然有真性情、真志趣的青年不必作共黨）其理由何在？蕭伯納沒有說明。但是他說：中年以後還要作共黨，也是沒有出息的。這句話的涵義，至少可以表示：真理不盡於共黨，也不止於共黨。人生的境界及其把握真理，究竟在共黨那一套以外需要有所轉進。這且不提。至於青年人作共黨有出息與能否把握真理，是兩回事。青年人不一定真能把握真理。但他的性情與志趣很可以象徵他有出息。但在這裡，我得告訴大家，青年人要有出息，決不可作共黨。你們切不可以蕭伯納的話為依據，以為我要有出息，我必得作共黨。若是為的有出息而去作共黨，那你的共黨性決不純粹，你決定是沒有出息的。你若是情不自己，必須作共黨，則無論你是堅持到底，或是中途轉變，你於人於己總是沒有好處的。你若是堅持到底，你只有一生作孽，而且流毒無窮。你若是中途轉變，你如果沒有大根器、大覺悟，你是很難得成正果的。何以能如此，我要虔誠地告訴可愛的青年。

我不說：青年人為的有出息，才作共黨。我承認青年人的性情及其理想性的真實性。但我同時也得指出：作共黨的性情不是人生向上的真性情，由於相信馬克思那一套所見的青年的理想性不是純潔的青年人的真正理想性。但是在這可悲的時代，可悲的青年人的性情及其理想性究竟常是藉共黨那一套而表現。青年人相信馬克思那一套的動機與馬克思及共黨發那一套的動機不一樣。但是他們雙方究竟接了頭。我現在且不就馬克思及共黨那一方面說，我且就青年人的性情及其理想性（此皆可屬於青年的動機一面）方面說，就他們雙方接頭那一點說。青年人的性情及其理想性是什麼呢？就是嚮往「普遍性」的那一種「衝破的浪費性」。共黨所發出在外面而與青年人接頭的那一點是什麼呢？也是嚮往普遍性的那種衝破的浪漫性。

              
二
人自有生以來,父母懷之抱之,提之攜之,完全是為的要扶養他的柔弱的身軀的發育過程。他的發育過程必須取得現實環境的培養與物質東西的滋養。這兩方面與他自身生物生理的身軀的發育合而為一統，是一個現實的系統。他有意識，他有心靈，他有聰明才智。但他這一切都是不自覺地隱伏於那個現實系統中作順隨現實的表現。趨利避害是生物的本能。隱伏於現實系統中的聰明才智不能不與趨利避害糾結於一起，這個時候，他的心靈，他的聰明才智，不能脫穎而出，樹起獨立不依的道德人格，也不能轉化而為理智的思想。道德的人格，理智的思想，都必須有賴於那隱伏於現實中的心靈之徹底透出，也必須有賴於從不自覺地順隨現實之心靈表現轉而為自覺的心靈表現。通過自覺的就是從現實中逆回來；不通過自覺的，就是順現實而下去的。通過自覺，樹立起道德的人格，轉出理智的思想，這在古人，就是所謂”覺悟”。

一個人順他的身軀的長成，他可以表現他的矯健的體力，表現他的縱橫的才氣，抒發他的曼妙的才情。這時，他可以成為才人、情人、英雄豪俠。但這一切都不是通過自覺的。這是在他身軀的長成中所培養出的原始生命之充沛的衝動，自然的發揚。所謂蓬桑弧矢，男兒志在四方，也是表示他的生命要不自覺地衝出去，作一番事業。但這作一番事業的志趣，其理由好像：人當該如此，不當該畏縮，落於平凡。一般人也大多是在賭一口氣中表現這種志趣。若是理由只在這樣賭一口氣中，也不是通過自覺的。這種不自覺也很好，也常可以作出有價值的大事來。在中國以往，大體說來，通過自覺的，是聖賢豪傑境界，是宋明理學家所講的那種成聖成賢的學問。不通過自覺的，是盡氣的英雄豪俠之士，是盡才盡情的才人情人。這後者是個人表現，現實中的風雲人物、獨特人物；人間世的熱鬧光彩，富有戲劇性，大多寄託在他們身上。而前者則領導時代，闡揚文化，扶持教化，端其方向，使人別於禽，義別於利。個人表現而富有戲劇性的那些人物，則是在前者所抒發的文化背景的籠罩下而表現，他們不必顧及到籠罩他的這一套文化背景，他們不顧前不顧後。他們只是內在地盡他的才盡他的氣，盡他的情。而他雖沒有通過自覺而樹立起他的道德人格，轉出他的理智的思想，但他能盡他的才、情、氣，他決不至於十分不道德，鬧到不堪的地步，他也不至於作出流毒無窮的大孽來。

以上兩類人是中國以往的歷史的兩個骨幹。現在不同了。聖賢豪傑的境界沒有了，宋明理學家所講的聖賢學問沒有人過問了。而盡才盡情盡氣的現實人物，打天下的人物，出鋒頭的人物，都要講主義，用概念，運用思想，來領導時代，轉移風氣。原來是兩個骨幹，並行而不悖，現在合一了。

但是，講主義，用概念，運用思想，談何容易。且就政治說，歷來打天下的都是走英雄的路，而走英雄的路，多或少總得靠天才，或其才氣總有過人之處。才氣是假不來的。但是天才不世出，且是可遇不可求的。人類發展到十九、廿世紀，出現了馬克思、共產黨，才不走英雄的路，而走概念的路。所以，他們講主義，用概念，運用思想，以領導時代，以打天下。以概念來領導政治，自共黨始，亦至共黨而至其極。本來，以概念、思想、原理來領導才、情、氣是很好的，也是應當的。因為才、情、氣總屬有限，必得以思想原理來補其不足。這就是古人所說的”必須學”。無論才氣如何大，總得靠學問來完成他的天才，或者至少可以說：學問總可以使他百尺竿頭進一步。天才總須歸遢理性，以安頓他的天才，之客觀化他的生命。這是古人，尤其漢唐以後，從宋明起，所親切意識到而講訰不已的。但是在共黨手裡，則不是這個古典的意思。他們所用的思想、原理、概念，亦不是傳統的那一套。他們另有一套邪僻的理論。所以他的走概念的路，完全是一個邪僻的近代化的東西。因為如此，所以他才能造成曠劫以來最大的罪惡。

這就表示：用概念是不容易的事情，用概念必須走正路，而概念的運用必須在人的精神表現上，在通過自覺而轉出的理智思想中，找其根源，尋其歸宿。我且就此點，略述西方人的精神。因為西方人就是善於運用概念的。

三

我前說：人當該從自覺中，把你的心靈從現實系統中脫穎而出，樹立起你的道德的人格，轉化出你的理智的思想。中國學問用心之所在，其講自覺是著重樹立”道德的人格”；西方學問用心之所在，其講自覺是著重在轉出”理智的思想”。這是中西過去的兩個傳統。西方之著重轉出”理智的思想”從希臘起即如此。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這三個大哲一線相承，即把這個理路彰著出來。後來承之，於此骨幹外，遞有增益，可是不能否定此骨幹，或背棄此骨幹。

理智的思想就是”純粹的思想”。它是以把握”普遍者”（理型、概念）為其唯一的作用。心靈從感覺的夾雜中，從現實的糾纏中，澄清出來，轉為”思想”，這是人類靈魂的”純潔化”之一重要的一步。思想的”所對”就是理型。所以當純粹的思想一經轉出，則內而純潔化我們的心靈，外而呈露對對象的理型。在紛然雜陳的物質對象中，你要把它的脈絡理路浮現出來，這是思想的作用。你把握住它的脈絡理路，你可以觀萬物瞭如指掌。你可以在變化中見貞常，在紛然中見條理。所以當思想能於變化紛然的對象中撥雲霧而見普遍之理，你才算有了真知識。你純潔了你的靈魂，你照察了萬物的普遍之理，下來你有了知識，上去你開擴了你的心境。這就是你的生命之從現實的狹隘中糾纏中客觀化出來的一步勇放。所以柏拉圖當發現”理型”時，驚喜若狂。所以他才說，當你發見理型世界，你的靈魂才算有了真寄託。這是一步重大的覺悟。古人講這一層思，是向上看，著重在開擴心境，後來則是向下看，著重在成知識，成科學。這是兩頭通，一線相穿的。從此，你可知科學知識之成確有其覺悟上的根源。而純粹思想之轉出，也必以這一套為其固有的薏義，當行的本分事。

這套把握住了，你可以作概念的思考，你可以運用概念。從此，你馬上可以看出：運用概念必須”通過自覺而轉出的理智思想”中，必須落在”心靈純潔化的精神表現”上。

但是，這一步轉化只是在”理智的思想”中開擴心境，成就知識。你還須要進一步。你須要在自覺中樹立起你的道德人格。你當在道德的人格中培養你的仁心，開發你的悲懷，滋長你的宏願大勇，而且要在此潤澤你的理智的思想，使之有歸宿。

這一步樹立，也足以客觀化你的生命，使你把握普遍的理境。惟這種客觀化，是在你的仁心悲懷中成已成物，或忘我捨生的客觀化，不是在理智的思想了解中客觀化。而在這一步樹立中，把握普遍的理境，也不同於在思想中把握事物之理型，而是在你的仁心悲懷中所培養出的”涵蓋的德量”，你可以真實感覺到你的生命是與人間社會息息相通，是與天地萬物痛癢相關。上下與天地同流，圓融周匝，無一物之可外。這是你的德量，同時也是你的德慧。

在理智的思想中，向下看，你可以成知識。在道德人格中，根據你的仁心悲懷，你可以成德業。一夫不得其所，若己推而納諸溝中。如是，你願望皆得其所。你必尊人性，重人道。好善惡惡，皆本於仁，是即皆不失其正。你可以刮垢磨光，作種種的大事業，發種種的大願望。但你決不能背棄人性與人道而可以有事業，可以有願望。你也決不忍毀棄你的族國，你的祖先精神流露所成的文化，而可以有事業，可以有願望。因為這些都是人性人道之所函攝。人性人道決不是光禿禿的，決不是動物的性、動物的道。人性人道必然含著德業的。這都是繫於你道德人格之樹立。

人必須撥開現實的雲霧而客觀化他的生命，而開闢他的普遍的理境。這就好像是撥雲霧而見青天。為什麼要見青天？因為希求光明是人性人道之內蘊。光明是個標準。有了這個標準，你才可以反照出現實上的缺陷，你才可以衡量出是非與善惡。所以在自覺中客觀化你的生命，開闢你的普遍的理境，為的是要回過頭來成就現實，糾正現實，提撕現實。撥雲霧為的是見青天。你若一味陷溺於現實，順著現實滾下去，而不想在自覺中求一個光明作標準，則你自身就已隨現實的僵化墮落而亦墮落於其中。因為現實時時須要糾正督促與提撕才能完成其為現實。若設一個能提撕它的東西，它自身就順著它物理墮性，必然曰趨下墮乾枯而至於消滅，就不成其為現實。所以人若是糾結於現實中而不得自解，則亦必隨現實之日趨乾枯而乾枯，隨其毀滅而毀滅。你若陷溺於現實而不得超拔，你見到現實的江河日下，日趨墮落，你滿眼只見黑暗，你必厭惡之心生，而且愈厭愈甚，到處可厭，你必狠愎之心生。如是，你想打毀它，全部否定它。你以為你這樣打毀它，否定它，你這是在革它的命，你這是表現你的思想。你以為你這樣可以作一番大事業，可以發一個大願望。但是，須知你完全錯了。你不知你的本源已枯已死，你不知你是厭惡之心與狠愎之心作主。你不知你在厭心與狠心作主之下，你不能有任何理想、任何宏願、任何事業之可言。你當知這只是你的自毀而毀人，實亦只是隨現實的乾枯毀滅而一起毀滅。

所以，你必須先護住你的那點仁愛之心，你才能改正現實，完全現實。你要抒發理想，表現宏願，你必須在自覺中樹立你的道德人格，培養你的悲懷。這是你的生命之真正客觀化，你的智慧之真正把握普遍者之根源。你必須落在這個根源上，你才能成正果。

四、

人的思想發展之第一階段，雖然是在：首先把握”普遍者”。若不如此，你不能客觀化你的生命。因而你的人格也不能有飛躍的轉進。原始生命充沛的人，你如何能叫他沒有飛躍的轉進？但是飛躍的轉進,把握普遍者,是談何容易.這就是青年人的關口所在.可愛的青年,你要衝過這一關,你才能創造你的命運,救住你自己.

...........你不能永遠停在個思想主體與理世界內,你要從個性的忘記,現實的忽略中覺醒.你要肯定現實生活。這不是你世俗化了，你墮入名利中。這表示你從抽象轉到具體。你轉到具體的生活，你才能尊人性，重人道。如是，你覺得你要自覺地樹立你的道德人格。你要對人有禮貌，你要通人情，要表現忠恕之道，你要表現你的智慧。在樹立你的道德人格中，你培養仁心悲懷。你要見諸事業，你要提撕現實，指導現實，糾正現實。現實世界不合理的太多：政治的、社會的、經濟的、風俗習慣的，到處皆是。但是你不能為一局部的缺陷而發狠毀棄一切。你要本著你的仁心悲懷，在現實的限制與核對中，你逐步磨去。甚至你可以爭，你可以鬥，有可以讓，有決不可讓的。但是這一切都在現實的限制與核對中釐定出。你的悲懷廣大，仁心無量，但你一落到現實的限制核對中，你就要守概念的層次，受概念的指導，而逐步磨去。你磨一步，你就有一步的德業，一步的成果。精神表現無有不在限制與破除限制中進行的。事業成果亦如此。

你的發自悲懷的事業之心，必須客觀化、妥實化若干概念的層次中，概念的指導中。你不能漫蕩而不著邊際。概念是有層次的，有範圍的。這就是你的悲懷落下來的邊際，也是你的事業的完成所依據的規模。所以如果你要走概念的路，運用概念以指導你的行動，你必須知道由發自思想主體以把握普遍者而來的概念之本義。用到你的政治社會運動上，你必須一方面知道承認經驗，承認對方，而與他磨；一方面你也必須知道人性個性，肯定理想與價值；同時，你還須知道你所能解決的問題，所能實現的理想之歷史脈絡中的理路與歷史演進中的階段性。你必須從這各方面確定你的概念，而這些概念也就是指導你的事業的原則，為你的事業完成之型範。同時，你的仁心與悲懷也在這事業與概念上獲得它的證實性與客觀性。你不能在”因局部的缺陷而發狠毀棄一切”上描畫你的虛無不可實踐的概念。你用這種概念來指導行動，你只有毀滅一切，最後完成一個”魔鬼的獰笑”。這樣，你沒有仁心悲懷，你也沒有事業成果，最後你終於消滅概念。共黨的”普遍者”是一個虛無不可實踐的影子，指導他的行動的概念與思想都是根據毀棄一切而發的。他教你學習這一套而趨於全毀。所以他的概念是沒有層次沒有範圍的，也就是不著邊而不是概念。所以他不能解決任何問題，成就任何事業。

一個有出息的青年必須具有浪漫性（在以往就說不羈之才）。但你的浪漫性必須衝入有所成的領域內：你要成科學家、藝術家、哲學家，這些都足以實現你的浪漫性。但當你要見諸事業而作政治社會文化運動，你的在現實方面的浪漫性必須納諸概念範圍內，而歸於切實平實，你要有聖賢的悲懷，且要有英雄豪傑的才氣。總歸一句：你要走正路，你要對於祖宗子孫，全體人類，負責任。上面是蒼蒼者天，下面是萬民，中間是你的良心：你不能瞞昧一點，馬、恩、列、史的那一套邪僻，在這三方面是不敢抬頭的。

摘錄自＜＜時代與感受續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