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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学资料] 牟宗三 著《中国哲學的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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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3-27 14:34:3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牟宗三 著《中国哲學的特质》《中 国 哲 学 的 特 质》 

目 录

再版自序
小 序
第一讲 引论︰中国有没有哲学?
第二讲 中国哲学的重点何以落在主体性与道德性?
第三讲 忧患意识中之敬、敬德、明德与天命
第四讲 天命下贯而为「性」
第五讲 孔子的仁与「性与天道」
第六讲 由仁、智、圣遥契性、天之雙重意义
第七讲 主观性原则与客观性原则
第八讲 对于「性」之规定(一) 易傳﹑中庸一路
第九讲 对于「性」之规定(二) 孟子一路
第十讲 复性的工夫
第十一讲 中国哲学的未来
第十二讲 作为宗教的儒教

學生書局,1963年6月初版,1998年5月再版9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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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3-27 14:34:48 | 只看该作者
《再版自序》
  此小冊便於初学,但因是简述,又因顺记录文略加修改而成,故不能期其严格与精密。倘有不尽不谛或疏闊处,尤其关於《论》、《孟》与《中庸》、《易传》之关係处倘有此病,则请以《心体与性体》之综论部为准,以求谛当,勿以生误解也。

  此讲辞以儒家为主,盖以其为主流故也。若通过《才性与玄理》、《心体与性体》、《佛性与般若》,再加以综括之简述,则当更能尽「中国哲学的特质」一题名之實,而凡所述者亦当更能較精当而切要。惟如此之简述,內容虽可較豐富,然与西方哲学相对較以显特质,即使不加上道家与佛教,亦无本质的影响也。故此小冊题名曰「中国哲学的特质」,縱使內容只限於儒家,亦无过。

中华民国六十三年八月  牟 宗 三  序於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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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3-27 14:35:03 | 只看该作者
《小 序》
  本讲演是香港大学校外课程部所規定的题目。約定十二次讲完,每次一小时。在这十二次裡,想把中国哲学的特质介紹給社会上公餘之暇的好学之士,当然不是很容易的。如果是轻松地泛泛地讲述,那当然比較具体一点,听起來也比較有興趣。但这樣恐怕不会有真正的了解,也不是这个倒塌的时代讲中国学问之所宜。因此,我採取了直接就中国学问本身來讲述的辦法。这也许听起來比較艰难一点。但若因此而稍能把握一点中国学问之內在本质,或即不能把握,而艰难之感中,引起对於中国学问之正视与敬意,这也並非无益处。

  中国哲学包含很广。大体说來,是以儒、釋、道三教为中心。但我这裡是以中国土生的主流--儒家思想,为讲述的对象。其餘皆无暇涉及。

  本讲演並无底稿。在讲述时,託王煜同学笔录。口讲与自己撰文不同,而笔录与讲述之间亦不能说无距离。如果我自己正式撰文,也许比較严整而详尽。但有这个时间限制的機会,也可以逼迫我作一个疏略而扼要的陈述,这也自有其好处。而王君的记录也自有其笔致。換一枝笔來表达,也自有其新鮮处。顺其笔致而加以修改,也觉得与我原意並不太差。緊严有緊严的好处,疏朗有疏朗的好处。是在读者藉此深造而自得之。


一九六三年六月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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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3-27 14:35:24 | 只看该作者
第一讲 《引论︰中国有没有哲学》
  中国哲学,由于民族气质,地理环境,与社会形态的不同,自始即已采取不同的方向。经过后来各自的发展,显然亦各有其不同的胜场。但是中国本无「哲学」一词。「哲学」一词源自希腊。这是大家所熟知的。我们现在把它当作一通名使用。若把这源自希腊的「哲学」一名和西方哲学的内容合在一起,把它们同一化,你可以说中国根本没有哲学。这个时代本是西方文化当令的时代,人们皆一切以西方为标准。这不但西方人自视是如此,民国以来,中国知识分子一般说来,亦无不如此。所以有全盘西化之说。中国以往没有产生出科学,也没有开出民主政治。这是不待言的。说宗教,以基督教为准,中国的儒释道根本没有地位。说哲学,中国没有西方式的哲学,所以人们也就认为中国根本没有哲学。这样看来,中国文化当真是一无所有了。构成一个文化的重要成分、基本成分,中国皆无有,那里还能说文化? 其实何尝是如此? 说中国以往没有开发出科学与民主政治,那是事实。说宗教与哲学等一起皆没有,那根本是霸道与无知。人不可以如此势利。这里当该有个分别。西方人无分别,还可说。中国人自己也无分别,那就太无出息了。

  五四前后,讲中国思想的,看中了墨子,想在墨子里翻筋斗。其他皆不能讲。既无兴趣,也无了解。原来中国学术思想中,合乎西方哲学系统的微乎其微。当时人心目中认为只有墨子较为接近美国的实验主义。实则墨学的真精神,彼等亦不能了了。彼等又大讲墨辩。盖因此篇实含有一点粗浅的物理学的知识,又有一点名学与知识论。虽然这些理论都极为粗浅,而又语焉不详,不甚可解,但在先秦 诸子思想中,单单这些已经足够吸引那些浅尝西方科学哲学的中国学者。因此,研究墨子,其实是墨辩,一时蔚为风气。钻研于单词碎义之中,校正训诂,转相比附。实则从这里并发现不出真正科学的精神与逻辑的规模。而那些钻研的人对于逻辑与西方哲学,也并无所知,连入门都不可得,更不用说登堂入室了。舍本逐末,以求附会其所浅尝的那点西方哲学,而于中国学术之主流,则反茫然不解。

  后来冯友兰写了一部「中国哲学史」,彼在自序里自诩其中之主要观点是正统的,可是冯书之观点实在不足以言正统派。冯书附有陈寅恪和金岳霖二先生的审查报告。其中陈氏多赞美之语,如说冯书「能矫附会之恶习,而具了解之同情」。此实亦只貌似如此,何尝真是如此? 陈氏是史学家,对于中国思想根本未曾深入,其观冯书自不能有中肯之判断。至于金岳霖先生,他是我国第一个比较能精通西方逻辑的学者,对于西方哲学知识论的训练也并不十分外行。他看出冯书「讨论易经比较辞简,而讨论惠施与公孙龙比较的辞长。对于其他的思想,或者依个人的意见,遂致无形地发生长短轻重的情形亦未可知。」金氏虽知冯氏之思想倾向于西方的新实在论,但是力言冯氏并未以新实在主义的观点批评中国思想。这虽在冯书第一篇容或如此,但在第二篇就不见得如此。冯氏以新实在论的思想解析朱子,当然是错的。以此成见为准,于述及别的思想,如陆、王,字里行间当然完全不相干,而且时露贬辞。这即表示其对于宋明儒者的问题根本不能入。对于佛学尤其外行。此皆为金氏不及知。金氏早声明他对于中国哲学是外行。我们自不怪他。

  同时冯书另一致命缺点,那就是分期的问题。冯书分二篇。道篇名为「子学时代」,自孔子以前直至秦汉之际,类似西方古希腊时代。次篇名为「经学时代」,由汉初至清末民初之廖季平,这又类似西方的中世纪。但并无近代。冯氏以西方哲學之分期方式套在中国哲学上,显为大谬。至于冯书特别提出并且注重名学,对墨辩、荀子正名篇,以及惠施、公孙龙等的名学所作的疏解,当然并非无价值。而且对中国名学之特别重视,彷彿提供了研究中国哲学一条可寻的线索。可惜先秦的名学只是昙花一现,日后并未发展成严整的逻辑与科学方法。所以名学不是中国哲学的重点,当然不可从此来了解中国之传统思想。故冯氏不但未曾探得骊珠,而且其言十九与中国传统学术不相应。

  中国学术思想既鮮与西方相合,自不能以西方哲学为标准来定取舍。若以逻辑与知识论的观点看中国哲学,那么中国哲学根本没有这些,至少可以说贫乏极了。若以此断定中国没有哲学,那是自己太狭陋。中国有没有哲学,这问题甚易澄清。什么是哲学? 凡是对人性的活动所及,以理智及观念加以反省说明的,便是哲学。中国有数千年的文化史,当然有悠长的人性活动与创造,亦有理智及观念的反省说明,岂可说没有哲学? 任何一个文化体系,都有它的哲学。否则,它便不成其为文化体系。因此,如果承认了中国的文化体系,自然也承认了中国的哲学。问题是在东西哲学具有不同的方向和形态。说中国没有「希腊传统」的哲学,没有某种内容形态的哲学,是可以的。说中国没有哲学,便是荒唐了。西方的哲学工作者,历来均有无视东方哲学的恶习,所以他们的作品虽以哲学史为名,而其中竟无只字提及东方的哲学。如此更易引起一般人的误会,以为东方哲学无甚可观,甚至以为东方全无哲学。哲学就等于西方哲学,哲学尽于西方。二次大战前后,罗素始一改西方哲学史作者的传统态度,名其书为「西方哲学史」。本「不知盖阙」的态度,不讲东方,但无形中已承认了东方哲学的存在。罗素又著「西方之智慧」(Wisdom of the West) ,不名为人类之智慧,特标「西方」二字,亦可见他对东方并未忽视。时至今日,东西方都应互相尊重平视,藉以调整、充实、并滋润其文化生命。否则无以克共祸之魔难。西方人若仍固步自封,妄自尊大,那也只是迷恋其殖民主义恶习之反映。中国人少数不肖之徒,若再抵死糟蹋自己,不自爱重,那只可说是其买办之奴性已成,自甘卑贱,这只是中国之败类。

  中国既然有哲学,那么它的形态与特质怎样? 用一句最具概括性的话来说,就是中国哲学特重「主体性」(Subjectivity) 与「内在道德性」(Inner-morality) 。中国思想的三大主流,即儒释道三教,都重主体性,然而只有儒思想这主流中的主流,把主体性复加以特殊的规定,而成为「内在道德性」,即成为道德的主体性。西方哲学刚刚相反,不重主体性,而重客体性。它大体是以「知识」为中心而展开的。它有很好的逻辑,有反省知识论,有客观的、分解的本体论与宇宙论︰它有很好的逻辑思辨与工巧的架构。但是它没有好的人生哲学。西方人對于人生的灵感来自文学、艺术、音乐而说话。他们的哲学史中并没有一章讲耶稣。宗教是宗教,并不是哲学。宗教中有神学,神学虽与哲学有关,而毕竟仍是神学,而不是哲学的重点与中点。哲学涉及之,是哲学的立场,不是宗教的立场。他们有一个独立的哲学传统,与科学有关,而独立于科学;与宗教、神学有关,而独立于宗教、神学。而且大体还是环绕科学中心而展开,中点与重点都落在「知识」处,并未落在宗教处,即,并不真能环绕宗教中心而展开。但是中国哲学却必开始于儒道两家。中国哲学史中,必把孔子列为其中之一章。孔子自不像耶稣式的那种宗教家,亦不类西方哲学中的那种哲学家。你如果说他是苏格拉底,那当然不对。印度哲学中亦必须把释迦牟尼佛列为一章。释迦亦不类耶稣那种宗教家,亦不像西方哲学中那种哲学家。但是孔子与释迦,甚至再加上老子,却都又有高度的人生智慧,给人类决定了一个终极的人生方向,而且将永远决定著,他们都取得了耶稣在西方世界中的地位之地位。但他们都不像耶稣那样的宗教,亦都不只是宗教。学问亦从他们的教训,他们所开的人生方向那里开出。观念的说明,理智的活动,高度的清明圆融的玄思,亦从他们那里开出。如果这种观念的说明,理智的活动,所展开的系统,我们也叫它是哲学,那么,这种哲学是与孔子、释迦所开的「教」合一的︰成圣成佛的实践与成圣成佛的学问是合一的。这就是中国式或东方式的哲学。

  它没有西方式的以知识为中心,以理智游戏为一特徵的独立哲学,也没有西方式的以神为中心的启示宗教。它是以「生命」为中心,由此展开他们的教训、智慧、学问、与修行。这是独立的一套,很难吞没消解于西方式的独立哲学中,亦很难吞没消解西方式的独立宗教中。但是它有一种智慧,它可以消融西方式的宗教而不见其有碍,它亦可以消融西方式的哲学而不见其有碍。西方哲学固是起自对于知识与自然之解释与反省,但解释与反省的活动岂必限于一定形态与题材耶? 哲学岂必为某一形态与题材所独占耶? 能活动于知识与自然,岂必不可活动于「生命」耶? 以客观思辨理解的方式去活动固是一形态,然岂不可当下自我超拔的实践方式,现在存在主义所说的「存在的」方式下去活动? 活动于知识与自然,是不关乎人生的。纯以客观思辨理解的方式去活动,也是不关乎人生的,即存在主义所说的不关心的「非存在的」。以当下自我超拔的实践方式,「存在的」方式,活动于「生命」,是真切于人生的。而依孔子与释迦的教训,去活动于生命,都是充其极而至大无外的。因此,都是以生命为中心而可通宗教境界的。但是他们把耶教以神为中心的,却消融于这以「生命」为中心而内外通透了。既能收,亦能放。若必放出去以神为中心,则亦莫逆于心,相视而笑,而不以为碍也。众生根器不一,何能局限于某一定型而必自是而非他?

  中国哲学以「生命」为中心。儒道两家是中国所固有的。后来加上佛教,亦还是如此。儒释道三教是讲中国哲学所必须首先注意与了解的。二千多年来的发展,中国文化生命的最高层心灵,都是集中在这里表现。对于这方面没有兴趣,便不必讲中国哲学。对于「生命」为中心的学问没有相应的心灵,当然亦不会了解中国哲学,以西方哲学为标准,来在中国哲学里选择合乎西方哲学的题才与问题,那将是很失望的,亦是莫大的愚蠢与最大的不敬。

  附識︰西方哲學亦很複雜。大體說來,可分為三大骨幹︰一、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為一骨幹,下賅中世纪的正宗神學。二、來布尼兹、羅素為一骨幹,旁及經驗主義,實在論等。三、康德、黑格爾為一骨幹。這三个骨幹当然亦有互相出入處,並不是完全可以截然分得開。如果從其大傳統的理想主义看,雖其活動大體亦自知識中心而展開,然而充其極而成其為理想主義者,亦必最后以道德宗教為中心。從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下及中世纪的聖多瑪,以至近世的康德、黑格爾,與夫眼前海德格 (Heidegger) 的「存在哲學」,從其最后涉及道德宗教的哲理說,這一傳統是向重「主體性」的主體主義而發展的。現在德国有一位名叫繆勒(Miller) 的,他講述海德格的存在哲學,文中即宣稱柏拉圖、亞里士多德是下賅中世纪的聖多瑪,以及近世的康德、黑格爾、(包括費息特、谢林等) ,都是主體主義。他當然分别開古典的主體主義之處理人生道德問題,與康德、黑格爾的主體主義之處理人生道德問題之不同。他並宣稱他们都不能面對具體存在的人生,在人生方向、道德决斷上,作一个當下存在的决斷。所以化宣稱他的哲學皆不能適應這个動蕩不安、危疑不定的時代。他由此顯出海德格的存在哲學之特色。據我們看,說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下賅中世纪的聖多瑪等,是主體主義,未免牽强。他們當然涉及主體(靈魂、心等) ,但是他們並不真能成為主體主義。必發展至康德、黑格爾,主體主義始真能澈底完成。不至主體主義,嚴格說,並不真能接觸道德宗教的真理。說康德、黑格爾的主體主義(理想主義) 亦不能在人生方向、道德决斷上,作一个當下存在的存斷,在某義上,亦是可以說的。但這並非不可相融。存在主義,自契爾克伽德(Kierkegaard) 起,即十分重视主體性,這當然是事实。發展至今日的海德格,雖主重「存在的决斷」,讓人從虚偽掩飾的人生中「站出來」,面對客觀的「實有」站出來,此似向「客觀性」走,(這本是承繼契氏而轉出的) ,然說到家,他並不真能反對主體主義。在這里,最成熟的智慧是主觀性與客觀性的统一,是普遍原理(泛立大本) 與當下决斷的互相攝契。我看西方哲學在這一方面的活動所成的理想主義的大傳統,最後的圓熟歸宿是向中國的「生命之學問」走。不管它如何摇擺動蕩,最後向這裡投注。如果顺「知識」中心而展開的知識論,以及由之而展開的外在的、觀解的形上學看,這當然是中國哲學之所無,亦與中國哲學不同其形态。近時中國人只知道一點經驗主義、實在論、唯物論、邏輯分析等類的思想,當然不會了解中西理想主義的大傳統。就是因表面的障礙,不喜歡中國這一套吧,那麼就從西方哲學著手也是好的。對于西方哲學的全部,知道得愈多,愈通透,則對于中國哲學的層面、特性、意義、與价值,也益容易照察得出,而了解其分際。這不是附會。人的智慧,不管從那裡起,只要是真诚與謙虛﹐總是在長遠的過程與廣大的層面中開發出的﹐只要解悟與智慧開發出﹐一旦觸之﹐總是沛然也。今人之不解不喜中國哲學﹐ 並不表示他們就了解西方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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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3-27 14:35:41 | 只看该作者
第二讲 《中国哲学的重点何以落在主体性与道德性?》
  希腊最初的哲学家都是自然哲学者,特别著力于宇宙根源的探讨,如希腊哲学始祖泰里士(Thales)视水为万物根源,安那西明斯 (Anaximenes)视一切事物由空气之凝聚与发散而成,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 归万象于抽象的数(数目 Number或数量 Quantity) ,德谟克里图斯(Democritus) 则以为万物由不可分的原子构成,至庵被多克斯(Empedocles) 又主张万物不外地水风火四元素的聚散离合,安拿沙哥拉斯(Anaxagoras) 更谓万物以无数元素为种子,并且假定精神的心灵之存在,由此而说明种子之集散离合。以上诸家均重视自然的客观理解。至希腊第二期的哲学家才开治注重人事方面的问题,如苏各拉底所言正义、美、善、大等概念,柏拉图所主的理想国,及亚里士多德伦理学所讲的至善、中道(Mean) 、公平、道德意志、友谊与道德之类,都是人类本身而非身外的自然问题。然而,他们都以对待自然的方法对待人事,采取逻辑分析的态度,作纯粹理智的思辩。把美与善作为客观的求真对象,实与真正的道德无关。由于他们重分析与思辩,故喜欢对各观念下定义。如辩不说谎或勇敢即为正义,由此引申以求正义的定义,显然这是理智的追求。自苏格拉底首先肯定( 形而上的) 理型(Idea) 的功用,柏拉图继而建立理型的理论(Theory of Idea) ,由之以说明客观知识之可能。并研究理型之离合,由之以说明真的肯定命题与真的否定命题之可能。如是遂建立其以理型为实有的形式体性学。亚里士多德继之,复讲形式与材质的对分,上而完成柏拉图所开立的宇宙论,下而创立他的逻辑学。他们这种理智思辩的兴趣,分解的精神,遂建立了知识论,客观而积亟的形上学 --- 经由客观分解构造而建立起的形上学。这种形上学、吾名之曰观解的形上学(Theoretical Metaphysics) ,复亦名之曰「实有形态」的形上学(Metaphysics of Being-form) 。这是中国思想中所不著重的,因而亦可说是没有的。即有时亦牵连到这种分解,如顺阴阳气化的宇宙观,发展到宋儒程朱一系,讲太极、理气,表面上亦似类乎这种形上学,然实则并不类。它的进路或出发点并不是希腊那一套。它不是由知识上的定义入手的。所以它没有知识论与逻辑。它的著重点是生命与德性。它的出发点或进路是敬天爱民的道德实践,是践仁成圣的道德实践,是由这种实践注意到「性命天道相贯通」而开出的。

  中国的哲人多不著意于理智的思辩,更无对观念或概念下定义的兴趣。希腊哲学是重知解的,中国哲学则是重实践的。实践的方式初期主要是在政治上表现善的理想,例如尧、舜、禹、汤、文、武诸哲人,都不是纯粹的哲人,而都是兼备圣王与哲人的双重身份。这些人物都是政治领袖。与希腊哲学传统中那些哲学家不同。在中国古代,圣和哲两个观念是相通的。哲字的原义是明智,明智加以德性化和人格化,便圣了。因此圣哲二字常被连用而成一词。圣王重理想的实践,实践的过程即为政治的活动。此等活动是由自己出发,而关连著人、事和天三方面。所以政治的成功,取决于主体对外界人、事、天三方面关系的合理与调和;而要达到合理与调和,必须从自己的内省修德作起,即是先要培养德性的主体,故此必说「正德」然后才可说「利用」与「厚生」。中国的圣人,必由德性的实践,以达政治理想的实践。

  从德性实践的态度出发,是以自己的生命本身为对象,绝不是如希腊哲人之以自己生命以外的自然为对象,因此能对生命完全正视。这里所说的生命,不是生物学研究的自然生命(Natural Life) ,而是道德实践中的生命。在道德的理想主义看来,自然生命或情欲生命只是生命的负面,在正面的精神生命之下,而与动物的生命落在同一层次。老子说:「何谓贵大患若身? 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道德经第十三章) 。所谓「有身」的大患,便是植根于自然生命的情欲。耶教所言的原罪、撒旦,佛教所说的业识、无明,均由此出。佛道二家很重视生命的负面。在他们的心目中,人的生命恒在精神与自然的交引矛盾之中,因此如要做「正德」的修养功夫,必先冲破肉体的藩篱,斫断一切欲锁情枷,然后稍稍可免有身的大患,把精神从躯体解放出来,得以上提一层。可见释、道两家的正德功夫是谈何容易! 儒家则与释、道稍异其趣。他们正视道德人格的生命,使生命「行之乎仁义之涂」,以精神生命的涵养来控制情欲生命,所以儒家的正德功夫说来并不及佛道的困难。另一方面,儒家的正视生命,全在道德的实践,丝毫不像西洋的英雄主义,只在生命强度的表现,全无道德的意味。譬如周文王的三分天下有其二,便是由于他能积德爱民。为王而能积德爱民,固为生命强度的表现,但其实不只此。因为西方英雄的表现,大都为情欲生命的强度,而中国圣王的表现,是必然兼有而且驾临于情欲生命强度的道德生命强度。

  中国哲学之重道德性是根源于忧患的意识(注) 。中国人的忧患意识特别强烈,由此种忧患意识可产生道德意识。忧患并非如杞人忧天之无聊,更非如患得患失之庸俗。只有小人才会长戚戚,君子永远是坦荡荡的。他所忧的不是财货权势的未足,而是德之未修与学之未讲。他的忧患,终生无已,而永在坦荡荡的胸怀中。文王被囚于羑里而能演易,可见他是多忧患且能忧患的圣王。我们可从易经看出中国古代的忧患意识。系辞下说:「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 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又说:「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耶? 当文王与纣之事耶?」可见作易者很可能生长于一个艰难时世,而有艰难中熔铸出极为强烈的忧患意识。易系又描述上天之道「显诸仁,藏诸用,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这是说天道在万物的创生化育中、仁中、显露。(「天地之大德曰生」。仁、生德也。故曰「显诸仁」。) 在能创生化育的大用 (Function) 中潜藏。它鼓舞著万物的化育,然而它不与圣人同其忧患。(「鼓之舞之以尽神」。神化即天道,自无所谓忧患。) 程明道常说的「天地无心而成化」,便是这个道理。上天既无心地成就万物,它当然没有圣人的忧患。可是圣人就不能容许自己「无心」。天地虽大,人犹有所憾,可见人生宇宙的确有缺憾。圣人焉得无忧患之心? 他所抱憾所担忧的,不是万物的不能生育,而是万物生育之不得其所。这样的忧患意识,逐渐伸张扩大,最后凝成悲天悯人的观念。悲悯是理想主义者才有的感情。在理想主义者看来,悲悯本身已具最高的道德价值。天地之大,犹有所憾,对万物的不得其所,又岂能无动于中,不生悲悯之情呢? 儒家由悲悯之情而言积极的、入世的参赞天地的化育。「致中和」就是为了使「天地位」,使「万物育」。儒家的悲悯,相当于佛教的大悲心,和耶教的爱,三者同为一种宇宙的悲情 (Cosmic feeling) 。然则儒家精神,又与宗教意识何异?

  宗教的情绪并非源于忧患意识,而是源于恐怖意识。恐怖(Dread) 或怖栗(Tremble) 恒为宗教的起源。近代丹麦哲学家,存在主义的奠基者契尔克伽特(Kierkegaard) 曾著「恐怖的概念」(Concept of Dread) 一书,对恐怖有精详的分析,其中特别指出恐怖(Dread) 之不同于惧怕(Fear) 。惧怕心有所惧的对象,而恐怖则不必有一定的对象,它可以整个宇宙为对象,甚至超乎一切对象,故人面对苍茫之宇宙时,恐怖的心理油然而生。宇宙的苍茫,天灾的残酷,都可引起恐怖的意识。耶教视人皆有原罪,在上帝跟前卑不足道,更视天灾为上帝对人间恶的惩罚,带著原罪的人们在天灾之中,只有怖栗地哀求宽恕,故耶教的根源显为典型的怖栗意识。至于佛教,其内容真理(Intensional Truth) 的路向,虽同于耶教,同由人生的负面进入,但它异于耶教的,在由苦入而不由罪入。佛教的苦业意识,远强于恐怖意识,它言人生为无常,恒在业识中动荡流转。由此产生了解脱出世的思想。

  耶、佛二教从人生负面之罪与苦入,儒家则从正面入。它正视主体性与道德性的特色,在忧患意识之与恐怖意识和苦业意识的对照之下,显得更为明朗了。

  附注:「忧患意识」是友人徐复观先生所首先提出的一个观念。请参看他的「周初宗教中人文精神之跃动」一文。见「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 第二章。这是一个很好的观念,很可以藉以与耶教之罪恶怖栗意讣及佛教之苦业无常意识相对显。下讲「忧患意识中之敬、敬德、明德、与天命」,亦大体根据徐先生该文所整理之线索而讲述。请读者仔细参看该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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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3-27 14:36:04 | 只看该作者
第三讲 《忧患意识中之敬、敬德、明德与天命》
  在上一讲之末,我们已明忧患意识与恐怖意识及苦业意识之分别。现在继续谈的,就是这两种意识不同的引发与归趋。宗教意识中的恐怖意识无须有所恐怖的对象。当我们站在高山之颠,面对一苍茫虚渺的宇宙时,我们的心底往往涌现一个清澈的虚无感,蓦然之间觉得这个世界这个宇宙实在一无所有,甚至连自己的身躯也是一无所有,总之是感到一片虚无(Nothingness) 。如果像契尔克伽特(Kierkegaard) 所说的,能够从这虚无的深渊奋然跃出来的,就是皈依上帝了。假如不望或者无能从这深渊跃出,那就等于万劫不复的沉沦。因此,恐怖意识为宗教意识中典型的皈依意识,皈依便是解消自己的主体,换句话说,就是对自己的存在作澈底的否定,即作一自我否定(self-negation) ,然后把自我否定后的自我依存附托于一个在信仰中的超越存在 -- 上帝那里。如此,由虚无深渊的超拔,恒为宗教上的皈依。在耶教,恐怖的深渊是原罪,深渊之超拔是救赎,超拔后之皈依为进天堂,靠近上帝。天堂是耶教之罪恶意识引发的最后归宿。在佛教,苦业意识的引发可从教义中的四谛看出。四谛是苦、集、灭、道。由无常而起的痛苦(苦) 、由爱欲而生的烦恼(业) ,构成一个痛苦的深渊,它的超拔就是苦恼的解脱,即是苦恼灭尽无余之义的灭谛,而超拔苦恼深渊后皈依就是达到涅盘寂静的境界。道谛所言的八正道,就是令人苦业永尽而进涅盘境界的道路。

  中国人的忧患意识绝不是生于人生之苦罪,它的引发是一个正面的道德意识,是德之不修,学之不讲,是一种责任感。由之而引生的是敬、敬德、明德与天命等等的观念。孟子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中国人喜言︰「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论语孔子语) 。忧患的初步表现便是「临事而惧」的负责认真的态度。从负责认真引发出来的是戒慎恐惧的「敬」之观念。「敬」逐渐形成一个道德观念,故有「敬德」一词。另一方面,中国上古已有「天道」、「天命」的「天」之观念,此「天」虽似西方的上帝,为宇宙之最高主宰,但天的降命则由人的道德决定。此与西方宗教意识中的上帝大异。在中国思想中,天命、天道乃通过忧患意识所生的「敬」而步步下贯,贯注到人的身上,便作为人的主体。因此,在「敬」之中,我们的主体并未投注到上帝那里去,我们所作的不是自我否定,而是自我肯定(self affirmation) 。彷彿在敬的过程中,天命、天道愈往下贯,我们的主体愈得肯定,所以天命、天道愈往下贯,愈显得自我肯定之有价值。表面说来,是通过敬的作用肯定自己;本质地说,实是在天道、天命的层层下贯而为自己的真正主体中肯定自己。在孔子以前的典籍早已有「敬」和「敬德」,进而有「明德」的观念。今引尚书为例。召诰有言︰「惟王受命,无疆惟休,亦无疆惟恤。呜呼! 曷其奈何弗敬!」可知召公在对其侄成王的告诫中,已由忧患(恤) 说到敬了。召公认为无穷无尽的幸福,都是上天所降,但是,切不可只知享福而忘其忧患。永远处在忧患之中,持著戒慎虔谨的态度,天命才可得永保,否则上天撤消其命。召公在这里深深地感叹出「呜呼」一声,而且继而再叹「曷其奈何弗敬!」可知他具有强烈的忧患意识。所以他又说︰「呜呼! 天亦哀于四方民,其眷命用懋,王其疾敬德。」那是说︰「天又哀怜社会上的老百姓,天之眷顾降命是在勤勉的人身上。成王啊! 你要赶快敬谨于德行。」但是这里所谓德,只是应然的合理行为,并未达到后来「内在德性」的意境。由敬德而有「明德」,康诰有云︰「惟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这是周公告诫康叔的说话,要康叔昭著文王的美德,即要明智谨慎,特别在施刑方面,须要公明负责。至于天命,召诰又说︰「今天其命哲,命吉凶,命历年。」这三句的意思可注意的是天不但是命吉凶,命历年,且命我以明哲。天既命我以明哲,我即当好好尽我的明哲。尽我的明哲,那就是敬德,就是明德慎罚了。无常的天命,取决于人类自身敬德与明德。如果堕落了,不能敬德、明德,天命必然亦随之撤消。所以如欲「受天永命」(召诰语) ,必须「疾敬德」。否则,「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亦召诰语)。「天命」的观念表示在超越方面,冥冥之中有一标准在,这标准万古不灭、万古不变,使我们感到它的制裁之下,在行为方面,一点不应差忒或越轨。如果有「天命」的感觉,首先要有超越感(Sense of Transcendence) ,承认一超越之「存在」,然后可说。

  用今天的说话,通过「敬德」、「明德」表示并且决定「天命」、「天道」的意义,那是一个道德秩序(Moral order) ,相当于希腊哲学中的公正(Justice) 。然而后者的含义远不及前者的丰富深远。孟子的民本思想,引尚书「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为论据,这两句的意义非常丰富,天没有眼耳等感官,天的视听言动是由人民体现的。换言之,统治者须要看人民,人民说你好,那么表示天亦认为你好,人民说你坏,那么自然天亦认为你坏。因此人民的革命表示统治者的腐败,在统治者的方面来说,是自革其天命。天命的层层下贯于人民,表示一个道德的秩序。人民在敬德和明德之中,得以正视和肯定天道和天命的意义。天道与天命不单在人的「敬之功能」(Function of Reverence) 中肯定,更在人的本体(Substance) 中肯定。因此,这道德的秩序亦为「宇宙的秩序」(Cosmic order) 。

  天命与天道既下降而为人之本体,则人的「真实的主体性」(Real Subjectivity) 立即形成。当然,这主体不是生物学或心理学上所谓的主体,即是说,它不是形而下的,不是「有身之患」的身,不是苦罪根源的臭皮囊,而是形而上的、体现价值的、真实无妄的主体。孔子所说的「仁」,孟子所说的「性善」,都由此真实主体而导出。中国人性论中之主流,便是这样形成的。在宗教则无真实主体之可言,这是道德与宗教大异其趣之所在。西方人性论的主流中,人性Human nature直截地是人之自然,没有从超越的上天降下而成的人之主体,西方的上帝与人类的距离极远。极端地高高在上的上帝,又岂能下降于人间呢?

  西方宗教中的天命观念,以中国传统的天命观看来,是很容易理解的。譬如耶教中伊甸的神话,亦表示了人本有神性,本有神性以为真实的主体,而不只是原罪。这神话叙述的亚当与夏娃本是与神性合一的,可是他们一旦相继吃了禁吃的智慧果,表示他们的情欲,为毒蛇引诱而至堕落,结果与神分离了。从此以后,人便只注意那原罪,而不注意那神性了。神性永远属于上帝一边。人陷落下的结果就是在灵魂方面的永恒死亡。然而耶教又说上帝爱世人。所以耶教不能不言「救赎」。从此以后,伊甸园的神话完全向「上帝、原罪、救赎」这以神为中心的宗教形态走。救赎的观念相当于中国「唤醒、觉悟」的观念。觉悟或唤醒之后,人与天才可有「重新的和解」(Reconciliation) ,在和解的过程中人可重新提起已堕落的生命而与神性再度合一。由此我们可以这样想: 能否使此神性作为我们自己的主体呢? 看来这一步功夫是很有意义、很有价值的。可是西方思想的传统,不容许这功夫的完成。于是西方思想中的天命,对于人类是永恒地可望而不可即。他们只讲神差遗耶稣来救赎,却并不讲「天命之谓性」而正视人自己之觉悟。西方思想中的天人关系,依然停滞于宗教的型态,没有如中国的孔孟,发展出天人合一的儒学。

  最后,我们可以简洁地列出两种意识所引发的天人关系,以为这一讲的总结︰

宗教意识

  恐怖意识(耶) ︰上帝  (God)<-------- 向上投注 --------  人
  苦业意识(佛)

道德意识

  忧患意识(儒) ︰天命、天道-------- 向下投注 -------->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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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3-27 14:36:23 | 只看该作者
第四講《天命下贯而为「性」》
  上一讲的中心,就是我们不只在敬的作用中,更在我们的本体中肯定自己。这一讲是解释天命下贯而为「性」此过程的涵义。至于讲的方式,与前略异,不是在乏论中徵引经典,而是通过三段最有代表性的引文,以看天命如何下贯而为「性」。这三段经文都已肯定是孔子以前的,它们都是了解中国思想的钥匙︰

  (一) 诗周颂维天之命︰「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于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
  (二) 诗大雅蒸民︰「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
  (三) 左传成公十三年︰「刘康公曰︰吾闻之,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是以有动作礼义威仪之则,以定命也。」

诗经中的观念在孔子以前已形成,绝无问题;至于春秋所记鲁国十二公之中,成公是第八个,而孔子生于定公,即春秋鲁国第十一公,故第三段引文中的观念,当亦形成于孔子以前。现在对上列三段,作一仔细的考察。

  (一)首段是诗周颂维天之命的前段。朱子「诗集传」虽值得商榷,但是其中对此诗的译义,颇为中肯。朱注如下︰

「赋也。天命,即天道也。不已,言无穷也。纯,不杂也。此亦祭文王之诗,言天道无穷,而文王之德纯一不杂,与天无间,以赞文王之德之盛也。子思子曰︰『维天之命,于穆不已』,盖曰天之所以为天也。『于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盖曰文王之所以为文也,纯亦不已。程子曰︰天道不已,文王纯于天道亦不已。纯则无二无杂,不已则无间断先后。」

  此解虽好,但在今日看来,仍不足以明天道于穆的全幅意义。天道高高在上,有超越的意义。天道贯注于人身之时,又内在于人而为人的性,这时天道又是内在的(Immanent) 。因此,我们可以康德喜用的字眼,说天道一方面是超越的(Transcendent) ,另一方面又是内在的(Immanent与Transcendent是相反字) 。天道既超越又内在,此时可谓兼具宗教与道德的意味,宗教重超越义,而道德重内在义。在中国古代,由于特殊的文化背境,天道的观念于内在意义方面有辉煌烷赫的进展,故此儒家的道德观得以确定。西方的文化背境不同,西方人性论中所谓人性Human nature,nature 之首字母n字小写,其实它就是自然的意思,而且恒有超自然(Super nature) 与之相对。此超自然始有超越的意味,它属于神性而不属于自然世界(natural world) 。西方哲学通过「实体」(Entity) 的观念来了解「人格神」(Personal God) ,中国则是通过「作用」(Function) 的观念来了解天道,这是东西方解超越存在的不同路径。中国古代的「天」仍是人格神的意味,例如上一讲已引用的召诰语︰「今天其命哲,命吉凶,命历年。」分明说出「天」可以降命,亦可以撤命。公道的天对人有降命,人的生命才可有光辉发出。否则,如西方之视人为首席动物,生命不得不沦为一团漆黑,毫无光辉可言。天的命「哲」、「历年」与「吉凶」三事,似为命之个别化、事件化;而将天命的个别化与事件化,转为光明的主体时,人不必事事想及天志,只要当下肯定天所命给自己的光明主体便可。这时,反观天道、天命本身,它的人各神意味亦已随上述的转化而转化为「创生不已之真几」,这是从宇宙而立论。此后儒家喜言天道的「生生不息」(易系语) ,便是不取天道的人格神意义,而取了「创生不已之真几」一义。如此,天命、天道可以说是「创造性的本身」(Creativity itself) 。然而,「创造性的本身」在西方只有宗教上的神或上帝才是。所谓「本身」,就是不依附于有限物的意思。譬如说手足可创造工具,诗人有创作才华便可创造诗歌,这一类的创造显然附著于有限物如人体,所以都不是创造性本身。

  天命如何「于穆不已」的?「于穆」是一个「副词的片语」(Adverbal Phrase) ,是深远之貌。天命的确是深奥(Profound) 而深透(Penetrating) 的。「于穆」可谓兼有深奥和深透的意义。我们试观这个宇宙,山河大地变化无穷,似乎确有一种深邃的力量,永远起著推动变化的作用,这便是易经所谓「生生不息」的语意。正因为「于穆不已」的天命,天道转化为本体论的实在(Ontological Reality) 或者说本体论的实体(Ontological Substance) 。此思想的形态一旦确定了,宗教的形态立即化掉,所以中国古代没有宗教。

  为甚么要大大昭彰文王的德性呢? 因为文王真正能够表现自己光明的德性生命,他的生命之光永恒不灭,他的德性精纯不杂;所以他永远不会堕落。难怪中庸对「维天之命,于穆不已」加一精警的赞言,说︰「此天之所以为天也。」又对「文王之德之纯」加类似的赞语,说︰「此文王之所以为文心,纯亦不已。」这两句赞语中的「所以」,都是为了表明「本质」(Essence) 的意思。「天之所以为天」,就是天的本质,换句话说,便是天德。(本质义之德,非德性Virture义之德) 。同样,「文王之所以为文」,等于文王的德,「文」字一身便是一个美称了。由此可知中庸对天德与文王之德,都有很高的赞美。天之德和文王之德有甚么关系呢? 显然,天命、天道贯注到个体的身上时,只要这个体以敬的作用来保住天命,那末天命下贯所成的个体的性可以永远呈现光明,文王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诗经这几句在赞美文王时,首先赞美天道、天命,那是很有哲学意味的。

  (二) 诗大雅蒸民第一章开首便是︰「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朱子诗集传这样解释︰
「……蒸,众。则,法。秉,执。彝,常。懿,美。 ……言天生众民,有是物必有是则。盖自百骸、九窍、五藏而达之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无非物也,而莫不有法焉。如视之明,听之聪,貌之恭,言之顺,君臣有义,父子有亲之类是也。是乃民所执之常性,故其情无不好此美德者。……昔孔子读诗至此而赞之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 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而孟子引之,以证性善之说。其旨深矣,读者其致思焉。」

  可见此诗的作者认为天生的人类(蒸民可代表一切人) ,绝不是漆黑一团,而是「有物有则」的。「物」即「事」,不是物体。天生人类的个体,具有耳目口鼻触等感官,此等感官使人能与外界的人发生关系,这便是事。又如人与人的关系,便有所谓五伦︰即是君臣、父子、夫妇、长幼(兄弟) 、朋友五种人与人间最基本的关系,这些关系的本身亦是「事」的物。所谓「则」就是行事之一定的道理,如父子之间有孝慈的原则,即朱注所说的「父子有亲」。当然,朱子说「有是物必有是则」很对,因为对应著每一件「事」物,都存在著一种行事的法则。至于「民之秉彝」,就是人民具有恒常的性之意,「好是懿德」便是好善恶恶的德性。由此,可知中国在孔子以前已有讲「好善恶恶」的道德观念,这观念由孔孟发展,一直下贯至王阳明的思想。还须一说的,是所谓「好善」的好,不是如嗜好吃烟或饮茶之类的嗜好之好,而是发于常性,有道德判断意义的好善恶恶之「好」。

  (三) 左传成公十三年所引刘康公「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是述中国思想史所必引的名句。首先要说明的,是︰「中」即天地之道。「命」,不是命运之命,而是天命之命。天既然降命而成为人的性,形成人的光明本体,但是单有本体不足恃,仍须倚赖后天的修养功夫,否则天命不能定住,轻松一点说,天命是会溜走的。如要挽留它,那么必要敬谨地实行后天的修养,须要有「动作礼义威仪之则」。换句话说,要有「威仪」,亦等于说要有庄敬严肃的气象,如是才能贞定住自己的命。刘康公所说的「中」,后来即转而为中庸首句「天命之谓性」了。

  总之,上引的三段都是孔子以前最富代表性的传统老观念。它们都表示天命天道在敬的作用中,步步下贯而为人的性这一趋势。这里开启了性命天道相贯通的大门。「维天之命,于穆不已」是一个重要的观念,它把人格神的天转化而为「形而上的实体」(Metaphysical Reality) 。只有这一转化,才能下贯而为性,才能打通了性命与天道的隔阂。如此,才有「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的观念,才有「民之秉彝,好是懿德」的观念。这是中国从古以来所自然共契的一个意识趋向。这一意识趋向决定了中国思想的中点与重点不落在天道本身,而落在性命天道相贯通上。如是自不能不重视「主体性」,自不能不重视如通过自己之觉悟以体现天道 – 性命天道相贯通的天道。本讲是著重在这下贯的趋势。至于对于「性」的正式规定,则俟讲了孔子的仁后,再详细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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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3-27 14:36:41 | 只看该作者
第五讲 《孔子的仁与「性与天道」》
  上一讲我们讲由敬的作用,表明天命天道下贯而为性的趋势,归结到中庸的首句--天命之谓性。从天命天道下贯说性,是中国的老传统。中庸首句即代表这个传统。但是中庸出于孔孟以后,至少也是在孔子以后。因此要了解「天命之谓性」,必先了解孔子的仁。孔子在论语里,暂时撇开从天命天道说性这一老传统,而是别开生面,从主观方面开辟了仁智圣的生命领域。这一讲为了便利,把孔子思想分成两行:
  (一) 仁与智或仁与圣。
  (二) 性与天道。

  虽然孔子一向被人尊为圣人,但是孔子自己不敢认为自己是圣人,他说:「若仁与圣,则吾岂敢」? 仁与圣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在现实世界里,是不可能有圣人的,因为某纵使在世界里最受尊崇,一旦他自称为圣人,自命到达最高境界,那么他的境界就不是最高的,所以已不可算是圣人了。圣人的产生,必由于后人的推崇,便是这个道理。孔子提出「仁」为道德人格发展的最高境界。至孟子,便直说:「仁且智,圣也」。仁智并举,并不始自孟子。孔子即已仁智对显。如仁者安仁,智者欣仁。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智者动,仁者静。等等,便是仁智对显,而以仁为主。孔孟的智绝对不是理智活动的智,而是生命的通体透明。「仁且智」既是说生命既能表现仁,又能里外明澈,毫无幽暗。仁的主要表现是爱,但当然不是所「溺爱」。我国的老生常谈「溺爱不明」表示出溺爱就是不明之爱,即是无智之爱。无智的愛当然不够理想,因此道德生命的莹明清澈的水晶体,从任何一个角度看去都可以窥其全豹,绝无隐曲于其中,绝无半点瑕疵。这样没有隐曲之私,通体光明莹澈的生命,可以经得起任何的引诱与试探,能够抵得住一切的磨折与风浪,永远不会见利忘义,或者沦落到「利令智昏」的境地。见利忘义或者利令智昏,便是生命藏有隐曲,使本有的仁心仁性亦无从透显。孔子以仁为主,以「仁者」为最高境界。此时仁的意义最广大,智当然亦藏于仁之中,一切德亦藏于其中。孟子仁义礼智并举,这是说我们的心性。说「仁且智圣也」,实亦赅括义于礼。这是自表现我们的心性说,并举仁与智,就是为了特注重智对仁的扶持作用。这样说时,仁的涵义不得不收窄一点。仁与智并讲,显出仁智的双成。

  至于孔子思想中第二行的「性与天道」,那不是孔子最先讲的,而是孔子以前的古老传统。论语载有这问题的最佳参考,就是子贡所说的:「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所谓「文章」,当然不是文学作品,而是成文而昭彰的东西,其中最典型的应是实际的工作或事业。其次,「不可得而闻」向来有相异的两种解说,第一种是说孔子认为性与天道过分玄妙深奥,索性根本不谈它们。另一种说法认为孔子不是不讲性与天道,只因性与天道不易为青年学生所领悟,所以很少提及。我们可以推想,子贡说「不可得而闻」那话时,年龄一定不小了,最低限度他可略懂性与天道的道理。如此,他所说的「不可得而闻」其实是对孔子的赞叹,这赞叹又表示子贡对性与天道有若天程度的解悟。也许,孔子的确很少谈论性与天道,从论语看来是如此;然而,孔子五十而读易,至「韋编三绝」,而且又曾赞易,显然他对易经下了一番功夫。易经的中心就是性与与天道,因此孔子对性与天道,碓曾下了一番研究的心血。说孔子对于性与天道根本不谈,或根本无领悟,那是不对的。不过他不愿客观地空谈,而却开辟了仁智圣的领域。只要践仁成圣,即可契悟天道。

  如要明白孔子对天道、天命的看法,必先参考所谓「三畏」之说。孔子说:「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畏」是敬畏之畏,非畏惧之畏,敬畏与虔诚,都是宗教意识,表示对超越者的归依。所谓超越者,在西方是God,在中国儒家则规定是天命与天道。孔子的「三畏」思想,便是认为一个健康的人格,首先必要敬畏天命。换句话说,如果缺乏超越感,对超越者没有衷诚的虔敬与信念,那末一个人不可能成就伟大的人格。

  然而,性与天道並非孔子開闢的思路﹐他所開闢的思路就是仁與聖的一路。顯然﹐孔子對性與天道這这一传统思路的念念不忘的。如此我们可以推想,孔子谈论仁、智、圣的时候,必已具有一种内心的超越企向,或者说具有一种内在的超越鼓舞,这企向或鼓舞,就是他的对于天命天道的契悟与虔敬。实在说来,孔子是以仁智与圣来遥契性与天道。至此,我们自然会发生下列两个重要的问题:
  (一) 仁、智、圣有何作用?
  (二) 仁、智、圣如何遥契性与天道?
由于时间所限,这一讲首先解决第一个问题。

  仁、智、圣的作用,可从两面说明。首先仁、智、圣是以成聖为目标,指出道德人格向上发展的最高境界,换句话说,便是指出人生修养的轨道或途径,同时指出了人生最高的理想价值。在西方,耶教不教人成就一个基督,而是教人成就一个基督徒(Follower of Christ) 。耶稣叫人跟他走以获得真正的生命,然而跟他最高限度只是一个忠实的跟从者,到底不能成为基督,因为基督根本不是人,而是神或 神而人(God-man) ,即以人的形态出现的神,在此人可希望做他的随从,而永不可「希神」的。中国的儒家圣人教人希圣希贤,而圣人也是人,因此希圣是的确可以的,不须要说只可希望做圣人的随从。东方的另一大思想--佛教,教人成佛,而亦 的确可成佛,不只成为佛的随从。这是儒、佛二教异于耶教的一重大之点。因此,亦可看出,孔子始创的仁与圣一路,确是中国思想史上的一个大跃进。

  上面是内在地说明仁的作用。如要外在地说明,仁的作用便是遙契性与天道。成圣并非以工作才能为标准,现实社会上所表现的才干与一切聪明才智,都不足以成就圣人,充其量只能成就专家或者英雄。因此,仁的作用内在地讲是成圣,外在地讲的时候,必定要遙契超越方面的性与天道。仁和智的本体不是限制于个人,而是同时上通天命和天道的。易乾大言说:「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可知要成为「大人」,必要与天地合德,那就是说,个人生命应与宇宙生命取得于质上的融合无间(或说和合Conciliation) 。天地之德当然是上一讲所引证的「维天之命,于穆不已」所表示的创生不息的本质。大人与天地合德,就是说要与天地同有创生不已的本质。用今日的语言解释,就是要正视自己的生命,经常保持生命不「物化」(Materialization) ,不物化的生命才是真实的生命,因为他表示了「生」的特质。此生命当然是精神生命,不是自然生命,而是好比耶稣所说「我是道路、真理、生命」中的生命。「大人」又要「与鬼神合其吉凶」,说明了大人的生命,应与宇宙的幽明两面都能做到息息相通的境界。换句话说:便是人生的幽明两面应与宇宙的幽明两面互相感通而配合。宇宙的幽明两面是人所共知的,例如神、白昼、春夏都可认为是宇宙的光明面,而鬼、黑夜、秋冬都可认为是宇宙的幽暗面。人生亦如宇宙,有著明暗的两面,譬如生是明,死是幽。要了解宇宙的全幅意义,必要并看宇宙的幽明两面;同理,要了解人生的全幅意義,必要并观人的生死。所谓「大人」,须以全幅生命与宇宙打成一片。如此,仁、智、圣的本体不是封闭的,而是直往上通,与天命天道遥遥地互相契接。

  解决了仁、智、圣的作用问题之后,我们很自然地引发另一问题--怎样使仁、智、圣能和性与天道相契接? 即是:怎样才可与宇宙打成一片? 关此,首先须要说明「仁」一概念的全幅意义。根据论语总观「仁」的意义,可知一个人如何可成仁者或圣人,亦可知仁者或圣人如何能与宇宙打成一片。照讲者个人的了解,孔子的「仁」具有一列两大特质:

(一) 觉 -- 不是感官知觉或感觉(Perception or Sensation) ,而是悱恻之感,即论语所言的「不安」之感,亦即孟子所谓恻隐之心或不忍人之心。有觉,才可有四端之心,否则便可说是麻木,中国成语「麻木不仁」便指出了仁的特性是有觉而不是麻木。一个人可能在钱财贷利方面有很强烈的知觉或感觉,但他仍可能是麻大不仁的,尽管他有多么厉害的聪明才智。那是因为「觉」是指点道德心灵(Moral mind) 的,有此觉才可感到四端之心。

(二) 健 -- 是易经「健行不息」之健。易经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所谓「天行健」可说是「维天之命,于穆不已」的另一种表示方式。君子看到天地的健行不息,觉悟到自己亦要效法天道的健行不息。这表示我们的生命,应通过觉以表现健,或者说,要像天一样,表现创造性,因为天的德(本质) 就是创造性的本身。至于「健」字的含义,當然不是体育方面健美之健,而是纯粹精神上的创生不已。

  从上述的两种特性作进一步的了解,我们可以这样正面地描述「仁」,说「仁以感通为性,以润物为用」。感通是生命(精神方面的) 的层层扩大,而且扩大的过程没有止境,所以感通必以与宇宙万物为一体为终极,也就是说,以「与天地合德、与日月合明、与四时合序、与鬼神合吉凶」为极点。润物是在感通的过程中予人以温暖,并且甚至能够引发他人的生命。这样的润泽作用,正好比甘霖对于草木的润泽。仁的作用既然如此深远广大,我们不妨说仁代表真实的生命(Real life) ;既是真实的生命,必是我们真实的本体(Real Substance) ;真实的本体当然又是真正的主体(Real Subject) ,而真正的主体就是真我(Real Self) 。至此,仁的意义与价值已昭然若揭。孔子建立「仁」这个内在的根,天道只有高高在上,永远不可亲切近人。因此,孔子的「仁」,实为天命、天道的一个「印证」(Verificatio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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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3-27 14:37:01 | 只看该作者
第六讲 《由仁、智、圣遥契性、天之雙重意义》
  由仁、智、圣遥遥地与「性与天道」相契合,含有两种的意义︰

  (一) 超越的遥契。这方面的含义可从论语中孔子的几句话看出︰

A「子曰︰莫我知也夫! 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 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B「五十而知天命」
C「畏天命」

孔子所说的「莫我知也夫!」是意味深长的慨叹,所以它引起子贡的发问。然而,孔子并不作正面的直接答覆,而把子贡的问题撇开,从另一方面间接地答覆。孔子认为不应怨天尤人,即是不应把痛苦与罪过的责任推卸到自身以外,而应努力不懈地做自身的「下学」的践仁功夫,以期「上达」的效果。「上达」什么呢? 显然是天命、天道。「上达」就是古语「上达天德」的意思。天德、天命、天道其实没有很大的差别。所谓「下学」的学,即是孔子所说的「学而时习之」的学。虽然这种「学」与追求专门知识的「学」,都是从累积经验开始做去,但是它们有本质上的差别︰追求专门知识的「学」,是以成专家为目的,并无德性修养的意味,「下学而上达」的「学」,當然亦须从日常生活的实际经验著手,可是它以上达天德为最终目标。用现代化的语言来解释,它的作用是把知识消化于生命,转化为生命所具有的德性。因此,「下学」的材料极为广泛,礼、乐、射、御、书、数之類通通要学,只是在学习期间,没有成为某方面专家的企图,心中念念不忘便是怎么转化经验知识为内在的德性,简单地说,就是怎样转智为德。然而,这转化不是容易得来的,它必须通过内心的觉悟,因此古人之训释「学」为「觉」极有意义。「觉」等于德性之开启或悟发,当然不是凭空地开启,而是从经验知识的获得开始。

  孔子认为从下学可以上达,那就是说︰只须努力践仁,人便可遥契天道,即是使自己的生命与天的生命相契接,所以孔子作出「知我者其天乎」感叹。「知我其天」表示如果人能由践仁而喻解天道的时候,天反过来亦喻解人,此时天人的生命互相感通,而致产生相当程度的互相了解。这样的契接方式,我们可以名之为「默契」。正如宗教上的「灵修」或者「培灵」的功夫,也是冀求天人的感通应接,例如耶教亦有这样的义理︰如你能与上帝感通,那末上帝的灵,自然降临到你的身上。而在感通的过程中,你与上帝就可以互相喻解了。儒教中的天人感通,也只是一个精神生活上的境界。这境界的获得,当然是谈何容易。世人皆知人与人之间的真正感通已极难能可贵。古语有云︰「人生得一自己,可以无憾」。可见人间的互相感通已极可珍视。人生数十年,常苦未得一知己。人与人都如此,人与天的感通更难。孔子的下学上达,便是希冀与天成为知己。

  知天当然不易,所以孔子的生命,经过一番践仁的功夫,直到五十岁才敢说「知天命」。人当盛年,往往由于生命力发展已趋高峰,而表露出惊人的英雄气慨,壮志豪情。然而到行年五十之时,原始生命的高潮已过,英雄气概与壮志豪情便一一收敛而趋向恬淡的思维。孔子行年五十,由于不断的践仁,生命更精纯了,思想更精微了,德性人格向上发展了,人生境界亦向上提高了,因他敢说「五十而知天命」。在孔子,五十是德性人格一大转进的年龄,是与天相知的年龄。

  然而,这种与超越者的相知,绝不是经验知识(Empirical Knowledge) 或者科学知识(Scientific Knowledge) 的知,这样的知愈丰富,人便愈自豪,愈缺乏对超越者的敬畏。但是知天的知,必然引生敬畏的意识,敬畏是宗教意识。天道高高在上,人只能遥遥地与它相契接,又怎能没有敬畏呢? 故此敬畏的意识是从遥契而来的。从知天而至畏天命,表示仁者的生命与超越者的关系。但是在此我们先要了解的,就是暂时不要把天命、天道了解为「形而上的实体」(Metaphysical Reality) ,尽管在儒家思想中天命、天道确有「形上实体」的含义。在前第四讲里,我们知此含义从古就有。我们可从诗「唯天之命,于穆不已」、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以及刘康公所谓「民受天地之中以生」,就可看出。后来宋儒则把此义概括为「天命流行」。把天命、天道说成形而上的实体,或「天命流行之体」,这是了解儒家的「天」的一个方式。但是孔子所说的「知我其天」,「知天命」与「畏天命」的天,都不必只是形上实体的意义。因为孔子的生命与超越者的遥契关系实比较近乎宗教意识。孔子在他与天遥契的精神境界中,不但没有把天拉下来,而且把天推远一点。在其自己生命中可与天遥契,但是天仍然保持它的超越性,高高在上而为人所畏。因此,孔子所说的天比较含有宗教上「人格神」(Personal God) 的意味。而因宗教意识属于超越意识,我们可以称这种遥契为「超越的」(Transcendent) 遥契。否则,「知我其天」等话是无法解释的。我们可以说,在孔子的践仁过程中,其所遥契的天实可有两种意义。从理上说,它是形上的实体。从情上说,它是人格神。而孔子的超越遥契,则似乎偏重后者。这是圣者所必然有的情绪。与这种遥契相对照的,是︰
  
  (二)「内在的」(Immanent) 遥契。「超越的」与「内在的」是反字,顾名思义,可知内在的遥契,不是把天命、天道推远,而是一方把它收进来作为自己的性,一方又把它转化而为形上实体。这种思想,是自然地发展而来的,主要表现于中庸的几段︰

  A「唯天下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 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苟不固聪明圣智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

可见中庸把天命、天道,转从其化育的作用处了解。首先,中庸对于「至诚」之人作了一个生动美妙的描绘。「肫肫」是诚恳笃实之貌。至诚的人有诚意 (Sincerity) 有「肫肫」的样子,便可有如渊的深度,而且有深度才可有广度,有如天浩大的广度。如此,天下至诚者的生命,外表看来既是诚笃,而且有如渊之深的深度,有如天浩大的广度。生命如此诚笃深广,自可与天打成一片,洋然无间了。如果生命不能保持聪明圣智,而上达天德的境界,又岂能与天打成一片,从而了解天道化育的道理呢? 当然,能够至诚以上达天德,便是圣人了。由此可明︰孔子对天的超越遥契,是比较富有宗教意味的;而发展至中庸,讲内在的遥契,消除了宗教意味,而透显了浓烈的哲学意味。超越的遥契是严肃的、浑沌的、神圣的宗教意味,而内在的遥契则是亲切的、明朗的哲学意味。让我再看另段︰

   B「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

可以尽天道的一言便是「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为物不贰」指出天道精纯不杂的本质,正因为精纯,故又是精诚。正因为精诚深奥,所以它「生物不测」。可见中庸从「生物不测」的生化原则来了解天道。中庸又云︰

  C「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天下至诚」的人可尽已、尽人、尽物的性,因而可以参赞天地的化育。由于天地的本质就是生长化育,当人参天地而为三的时候,便已等于参与 (Participate) 并且赞助(Patronize) 天地的化育了。人生于地之上、天之下,参入天地之间,形成一个「三极」的结构。三者同以化育为作用,所以天地人可谓「三位一体」(Trinity) 。三位之中,本来只有天地二极以生化为本质,可是人的「精诚」所至,可以不断地向外感通,造成一条连绵不断的感通流,流到甚么就可尽甚么的性,感通的最后就是与天地相契接,与天地打成一片。这种契接的方式显然不是超越的,而是内在的。然而,天下的至诚只是绝无仅有的圣人,次于圣人的贤人唯有「致曲」。中庸接著上引一段而说︰

   D「其次致曲,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唯天下至诚为能化。」

圣人之下的贤人,生命未臻精纯,因此须要自其一偏(曲) 而推极(致) ,以至于「诚」的境界。由诚而有明、著、形、动、变、化的六个步骤。这全部过程以「化」为终极。诚者的生命健行不息,能够如天地一样起著化育的作用。由此段话,亦可见天命流行是何等的「于穆不已」。但是虽能致曲有诚,人究道竟不如天,所以中庸又说︰

  E「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

中庸视「诚」为天之道,即自然而然之道,自然是诚体流行。而「诚之」的修养功夫,则是「人之道」,即由「诚之」之工夫以求恢复天所赋予自己的「诚」的本体或本性。由此可见︰中庸的「诚」实与孔子的「仁」相合(Identical) 。「诚」可被视为天道。「仁」有「肫肫」、「渊渊」、「浩浩」的特性,它的感通与扩充当然无穷无尽,它的参赞化育的作用亦无穷无尽,故此孔子的「仁」亦可被视为天道。人可从诚或仁去了解天道。至此,传统思想中高高在上的天道,经过中庸的发展,而致完全可被人通过仁与诚去体会、去领悟。如是天、天道、天命的「内容的意义」可以完全由仁与诚的意义去证实它为一「生化原则」,因此可以说为「天命流行之体」。这种印证的了解,我们叫它是「内容的了解」 (Intensional understanding) 。不作内容的了解,天命、天道对人只有如雾里的香花,人只知其为香,而永远看它不清楚。这里,我们可以把中庸以前儒家思想中一系列的重要概念,加以最具概括性的总结。我们不妨把它们写成一串恒等式︰

  天命、天道(诗、书等古籍)= 仁(论语)= 诚(中庸)= 创造原理(Principle of Creativity)= 一个生化原理(创造原理的旧名词,就是生化原理) 。对这恒等式最重要的说明,就是︰天命、天道的传统观念,发展至中庸,已转为「形而上实体」一义。

  以上说明了两种似乎相反的遥契方式。我自然要问︰究意这两种方式,是否含有不可统一的矛盾冲突? 很容易看出,它们并无冲突。由超越的遥契发展为内在的遥契,是一个极其自然的进程。前者把天道推远一点,以保存天道的超越性;后者把天道拉进人心,使之「内在化」,(Innerize) ,不再为敬畏的对象,而转化为一形而上的实体。这两种遥契的产生先后次序与其过渡,都十分容易了解。因为人类最先对于高高在上,深奥不测的天必然引发人类对它的敬畏;然而日又久了,人类对天的了解渐深︰假如在天灾深重的地区(猶太是典型) ,人不得不深化(Deepen) 了对天的敬畏,特别是「畏」惧,而致产生恐怖意识,结果凝铸出一个至高无上的天帝God,宗教由此而出。假如在天灾不致过份深重,农作足以养生的地区(中国典型) ,人类往往能够以农作的四时循环,以及植物的生生不息体悟出天地创生化育的妙理。首先对这妙理欣赏和感恩,冲淡了对天的敬畏观念,然后,主体方面的欣赏和感恩,经年累月地在世世代代的人心中不断向上跃动,不断勇敢化,而致肯定主体性,产生与天和好(Conciliate) 与互解(Mutually Understand) 的要求;而且,不以相好相知为满足,更进一步,不再要求向上攀援天道,反而要求天道拉下来,收进自己的内心,使天道内在化为自己的德性,把人的地位,通通参天地而为三的过程,而与天地并列而三位一体,换句话说︰把天地的地位由上司、君王拉落而为同工、僚属。至此,天道的严肃庄重的宗教意味转为亲切明白的哲学味。所以,天命、天道观念发展的归宿,必为与主体意义的「诚」「仁」两个观念同一化(Identification) 。

  超越的遥契著重客体性(Objectivity) ,内在的遥契则重主体性(Subjectivity) 。由客观性的著重过渡到主体性的著重,是人对天和合了解的一个大转进。而且,经此一转进,主体性与客观性取得一个「真实的统一」(Real Unification) ,成为一个「真实的统一体」(Real Unity) 。此种统一,不是儒教所独有,耶教亦有相似的发展过程。上帝,至耶教之时,便通过其独生子 -- 耶稣的生命,来彻尽上帝的全幅意义。人通过耶稣的生命得与上帝感通,就是一种超越的遥契。宗教著重超越的遥契,但是如了解超越者,人又不得不重视主体性。站在「人」的立场看,仁者的生命便是主体性,如孔子、如耶稣;天命、天道或上帝便代表客观性。如从「理」的方面了解,不从「人」的方面了解,那末诚与仁都是主体性。在西方,亚里士多德的心灵所醞酿出上来的「上帝」,只是纯理性(Pure reason) 方面的「纯思」(Pure thought) 或者「纯型」(Pure Form) ,丝毫没有感情的贯注,因而只是无情的哲思而非能安顿人心的宗教。直至耶教产生,倚靠耶稣的代表主体性,而显得亲切近人,上十字架洒宝血更能透射出震憾人心的如火亲情。然而,耶教始终为重客体性的宗教。孔子未使他的思想成为耶教式的宗教,完全由于他对主体性仁、智、圣的重视。这是了解中国思想特质的最大窍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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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3-27 14:37:23 | 只看该作者
第七讲 《主观性原则与客观性原则》
----    Principle of Subjectivity an Principle of Objectivity

    这一讲的目的,是对上一讲作一个原则性的解释。上一讲我们说明了两种遥契「性与天道」的方式,都以仁、智、圣为根据,而且,至中庸提出「诚」字,不外是仁的转换表示。「唯天下至诚唯能化」一类的话把天命、天道的意義轉化為形上的實體﹐把天命﹑天道原有的人格神的宗教意味化掉,同时又将仁、智、圣、诚等一系列的观念统一化。这一讲主要是从与宗教的比较中,彻解儒家思想中两种遥契「性与天道」的方式所代表的两种原则。

  以仁、智、圣开始而向外通的,属主观性原则,或主体性原则(Subjectivity可译为主观性或主体性) 。所谓「主观」的意思,和「主体」的意思相通,绝无不良的含义。科学研究不应主观,而须要客观,在此「主观」便有坏的含义,即世人骂人「主观」所取的意义。主观性原则的「主观」,并非别的,只是从主体来观,详细一点,即是从自己生命的主体来立言,仁、智、诚都是从自己的主体表现出来的显然是属于主观性原则。例如仁的表示,端赖生命的不麻木,而能不断的向外感通。从感通来说,仁是悱恻之感,此全幅是悱恻的「道德感」(Moral sense) ,是从内心发出的。又如诚,尽管论语所载孔子的说话中未有提及,尽管诚的字眼孔子並未用到,然而很明白地,诚是从内心外发的,是内心的真实无妄,亦属主观性原则。孔子所谓「践仁」的工夫,便是倚赖内心道德感的层层向外感通。在层层感通之中「理」亦包藏于其内,故此仁不单包含内心道德的活动,亦包含「理」的观念。通过践仁的过程,可以「上达天德」,是以主体的践仁为出发点。论语记载孔子说︰「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这话同时表现了道的主观性与客观性︰首先,它指出道是「客观的」 (Objective) ,现成地摆于天壤间,即道是处于「自存状态」(State of Self-existence) 的。道只自存,故不能弘人。然而它好像一件物事,客观地存在于天地之间,这就是道的客观性。正因道只自存,所以它倚待人的充弘,即是说︰道须要人的践仁工夫去充显与恢弘。否则它只停滞于「潜存」(Potential or Latent) 的状态。依赖人的弘,这就是道的主观性。在儒家的道德观「人能弘道」不但可说,而且具有很深长很丰富的意义。但是在宗教上则不然。如在耶教,只可说「道可弘人」。如果说「人能弘道」,那么在教徒听来,当然是极不悦耳的。这原因的详细解释,留待后头,现在我们只作表面的解说︰耶教以上帝(神) 为中心,教义已经规定好,问题只在人能否虔诚祈祷。人是很难「弘道」的。中国有一句老话,即是荀子天论篇开首很著名的三句︰「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表达了「道之客观性」(Objectivity of Tao) ,不管圣王或者昏君,天道没有因之而存或亡。换句话说︰不管人能否表现道,反正道永恒地不变地存在。

  以上我们从道的主观性说到道的客观性。现在我们不得不继而指出︰道的观性固然重要,而道的主观性亦不应被忽视。虽说天不管人间的君王为尧为桀,但是如果完全忽略了尧、桀对道的影响,那就是大错特错。因为有尧出来,他可以率天下人去「弘道」,道不表现于人间,而且其本身的具体内容亦得彰显而明朗。有桀出来,他可以领天下人去背道,不但不弘道,甚至把人间完全弄成无道,坏得不可收拾,而道亦大隐晦。可知,道的确须要圣贤去充弘彰显,以求彻尽道的内容意义 (Intensional meaning) 。尧所表示的,是弘道方面的主观性;桀所表示的,刚刚相反,是灭道的主观性,是「物化」(Materialization) 方面的主观性,可谓漆黑一团、毫无生命光辉可言的。在耶教,虽以上帝为中心,上帝相当于儒家思想中之天道,代表道的客观性。「上帝」在圣经(Holy Bible) 之中亦可称为 Word(W作大写) ,如说「太初有道,道与上帝同在」。这「道」或上帝是客观地自存的。但它的内容意义却须一个大生命来彰显。也就是说︰上帝的「道」,依赖一个偉大的人格超凡的生命去表现昭著。耶稣就是担负这任务的大人格、大生命。假如不通过此大人格、大生命去彰显上帝,则上帝也许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或许甚至只是一个混沌。其具体而真实的内容是无法契接于人心的。譬如通过哲学的思考,就无法彻解上帝。亚里士多德的哲学,把上帝(God) 理解为「纯思」(Pure thought) 或「纯型」(Pure Form) 。此二名词在此不能详讲,但最少可说它们绝不同于耶教之上帝。上帝之内容的意义,只好待宗教人格之出现才可全尽。希腊之哲人,不管是苏格拉底、柏拉图,还是亚里士多德,都未能说出一个宗教上的上帝,故希臘根本缺乏正式的宗教。至基督教出現﹐經耶穌表現之上帝﹐其内容始成为 「纯灵」(Pure Spirit) 。而且上帝亦成为一个被人崇拜与祈祷的对象。亚里士多德思想中之纯思与纯型,当然不是宗教的纯灵。事实上,哲学家的任何思考(Speculation) ,都不可能透尽宗教上神或上帝的全部内容。在耶教,上帝的全幅意义由耶稣去彰显,因此耶稣的生命便代表了道的主观性原则。

  耶教虽同儒教,其中的道均有客观性的主观性两面,可是二者的重点不同,而致大异其趣。儒家思想的主观性原则,是从仁、智、诚立论的︰基督教的主观性原则,是从Universal Love立论的。(Universal Love一般译作「博爱」,未必最好,如译为普遍的爱或者宇宙的爱,似乎更为恰当。今为方便起见,仍说「博爱」) 。博爱的表现与孔子的仁的表现,当然大不相同。博爱是从上帝而来,孔子的仁,则从自己的生命而来。因此,孔子的仁不能单说包含了普博 (Universal) 的意义。虽然在仁的步步向外感通的过程中,当然具有普遍的、宇宙的、泛博的涵义,然而它不单具普遍性(Universality) ,而且由于感通有远近亲疏之别,所以具有不 忽视的「差别性」(Differentiality) 、「特殊性」(Particularity) 、或者「个别性」(Individuality) 。孟子说︰「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即是說仁的差别性。孟子费如许唇舌,反对墨子的兼爱,骂兼爱为不合人情,必然道致「无君」「无父」的大混乱,也是为了順人情之常,而保存爱的差别性。至于基督教方面,耶稣表现的博爱,完全不从自己的生命处立根,完全不管人类实际生活中不可避免的差别分际。因此耶稣表现博爱的过程,可以说是一个向后返的过程。儒家思想中对仁、智、诚的表现,则是一个向外推扩的过程。正因为向外推扩,才出现远亲疏的层次观,由家庭内的父母兄弟,推至家庭外的亲戚朋友,以至无生命的一瓦一石,由亲及疏的层次井然不乱,依顺人情而不须矫饰。譬如说在大饥荒时,你只有一块面包,而同时有自己的父母与邻人的父母急待救济,当然你自自然然地把那块面包给自己的父母。不给他人的父母是不得已,并不能说是自私自利。因为爱有差别性。假如你偏偏把那块面包给他人的父母,反而不顾自己的父母,那末依儒家思想,这不但不必,而且是不道德的矫饰,是违反天理的。总之,儒家的仁爱思想通过一个向外推扩的过程表现,既是向外推,便不能如耶教的只讲普遍的、宇宙的爱。

  然而在基督教所主张的向后返的过程中,以甚么姿态来表现博爱呢? 答案就是牺牲(Sacrifice) 。因为耶教不管实际生活中人事的具体分际,所以耶教的博爱思想主张爱仇敌,左脸被打之后可能给上右脸。你要里衣,连外依一起给。放弃报复仅为低级的、简单的小牺牲而已。较大的牺牲是放弃人间一切具体生活,如家庭、社会、国家一切具有具体分际的具体生活,而只追求天国的灵性生活。至于最高级、最伟大、最感人的牺牲,就是生命的放弃,最典型的例子当然是耶稣的钉十字架。儒家思想中亦有放弃生命的教训,最著名的莫如孔子所说的「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教人杀身成仁、拾生取义,其中偉大的牺牲精神,与耶教有很类似之处。然而耶稣的上十字架,并不同中国历史上所谓「殉道」,中國古代殉道的烈士并不少,他们殉道的目的是成仁取义,耶稣上十字架的意义,则在以牺牲的姿态表现普遍的爱,从而彻尽上帝的内容意义,而且能负起如此重责的,只有他一个。耶稣自己不但作出最偉大的牺牲,而且教训世人当主动地作出牺牲。他说︰「我给世间带来的,不是和平,而是斗争。」这话似骇人听闻,但是它有很深的含义,即是教人战胜一切拖带,不要顾虑自己的家属和亲友,而要洁净纯粹,让自己的心灵单和上帝交往。因此耶稣说有钱的人,手扶著犁回头向后看的人,不能进天国。「不背起你的十字架,不配作我的门徒」。当然亦很难进天国。其故便是由于他们很难放弃尘世间的种种拖带与顾虑。耶教教人放弃一切具体生活中具体分际,父母兄弟国家都不在眼下,教人全心皈依到上帝处,所以不可能保持「分际」的道德观念,不能表示伦理的道德性(Ethical morality) ,只能表示纯粹宗教上的道德观念。虽然摩西接受的十诫(The Ten Commandments) 有一诫说当孝敬父母,但是这种孝敬在人心并无内在的根据,而且圣经没有说对自己的父母与对他人的父母应有什么差别。耶教不能表示伦理的道德性,而单表现宗教的道德性(Religious morality) ,这亦是一个姿态。故知耶教向后返的过程之中,表现博爱的姿态实有两面︰(一) 放弃不必要的物质拖累,甚至放弃生命。(二) 取消具体生活中的道德分际。

  可是道德分际一旦取消了,自然会引发了一些难题。例如有道德分际才可有国家观念。站在现实人生的立场来看,耶穌的国家观念当然是很差的。這不是他的缺憾。因为他的国在天上,不在地下。他全幅精神集中在他天上的父。然而,当日的猶太为强盛的罗马帝国统治,猶太民族正处于恺撤(Julius Caesar) 的铁蹄之下,可谓水深火热的亡国状态。此时耶稣如果完全不表示一点爱国观念,那么他的教训是很难得到人的同情的。有人问耶稣,应否纳税给罗马帝国,这虽是一个大难题,耶稣智慧当然可以应付裕如,他看看那个铸有恺撤像的银币,立即答道︰「让恺撤的归恺撤,上帝的归上帝」。可见耶稣以一刀两断的手法,诙谐一点说,应用一个简单的「恺撤、上帝二元论」,一刀截断了恺撤和上帝的关系,避免了正面答覆那问题的困难。

  耶稣通过最高的放弃 -- 放弃生命,为了传播上帝的普遍的爱(Universal love) ,燃起普遍的爱之心,把人心对物质、亲友之类的拖带顾虑一一烧毁。因此耶稣上十字架,对人心有著很大的净化(Purification) 作用。而且,在将上十字架的一段时期,耶稣心中博爱之火已经燃烧到熊熊烈烈,他的生命已达到一个狂烈的、不得不上十字架的状态。这时他的心中只有上帝,别无其他。换句话说,此时他的生命已经锤练得精纯赤无以复加的地步。精纯的爱之火,烧掉人心的拖累,如此才可彰显无分际的博爱。耶稣上十字架后三天复活,于是完成了牺牲生命的过程 ,这过程证实了上帝是一个「纯灵」(Pure Spirit) ,而纯灵之所以为纯灵,正在于普遍的、宇宙的爱。因此,我们说这是一个向后返的过程,是不从差别性去表现的。我们在道理上可以说︰耶教亦可在向后返的过程之后,再回来作差别分际的表现。但是宗教精神绝不许这一步。

  在道理上说,耶教只有向上逆返,而无向下顺成,故为不圆之教。而天命、天道下贯于人心而再于具体生活中作顺成的表现,这一回环正由中国的大圣人孔子所完成。由此可言︰儒耶合作,可使天人关系的道理圆融通透。然而,自古宗教信仰都有極强烈的排他性,圣人教主之中无二人能够合作。从文化立场来看,这可说是圣人的悲剧,宗教信仰的悲剧。这些悲剧不可消灭,我们唯有给予无可奈何的悲悯。由于不同的宗教信仰互相排斥,永不相解相谅,所以宗教容易沦落。某些宗教工作者甚至沦落到「好话说尽,坏事做尽」的田地,的确是可哀可叹。不同宗教的互相谅解,圣人的应该合作,以求互相取长补短,这个道理,对中国人是特别容易理解的。因为中國人的传统思想,有著很高的和合力量,并有一种很高的圆融的智慧。话得转回头,耶稣不从人的生命之仁、智、诚立论,因此人的生命之真正主体不能透出。耶稣把仁、智、诚亦放在上帝之处立论。然而上帝显然不可成为人的真正主体,因此耶教无法点出人的真正主体。我们可从此而说耶教的特徵,就在两句概括性的话里︰「证所不证能,泯能而归所」。能,所之别即是今日所谓主体(Subject) 与客体(Object) 之别。耶教向后返的过程之唯一目标便是「证所」。所以有人要求耶稣拿出上帝给他看的时候,耶稣毫不客气地对他说︰你天天与我在一起,还未看见上帝吗? 这话表示耶稣自知为上帝的化身,而上帝才是真正被表现的客体。耶教以上帝为中心,故重客体性。

  黑各尔的名著「宗教哲学」,对宗教的解说,有一套独特的理论,其中所应用的亦是独特的名词。今本黑氏精神哲学中的宗教理论,首谈黑氏对耶教的「三位一体」(Trinity) 的解说,然后以此理论来考察儒家的精神哲学,性命天道相贯通的哲学。依黑格尔的思想,基督教的上帝本身、耶稣,以及圣灵,代表三格,三个阶段︰

(一) 第一阶段称为「圣父阶段」。圣父即是上帝(神) 自身,是最高级的存在,当然是「自存」Self-existent的,用中国的老话说,是「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的「有常」的「天」。黑格尔名之为「神之在其自己。」(「God in itself」-「itself」只在客观研究的哲学立场上可说,如在耶教立场用it当为「大不敬」,应用大写之「祂自己 Himself」,下同) 。 「在其自己」表示客观性原则。

(二) 第二阶段称为 「圣子阶段」,圣子是上帝(神) 的独生子耶稣,也就是上帝表现自己所必须通过的大生命。当耶稣说教的时候,上帝亦成一客观的对象,换句话说,这时上帝通过耶稣,以祂自己为对象。故黑格尔称圣子耶稣为「神之对其自己」God For itself (Himself) 。(虽然上帝创生耶稣是「为了」for表现自己, for itself 译为「为其自己」亦不错。但是黑格尔的三位一体说所本的原则,是主观精神、客观精神及绝对精神,此处for itself的中心思想是「以自己为对象」,故此译为「对其自己」胜于「为其自己」) 。在此阶段,上帝作为所对者,能对者则为上帝的化身耶稣,故耶稣代表了主观性原则。

(三) 第三阶段即最后阶段,称为「圣灵阶段」。上帝「父」格,耶稣是「子」格,即上帝为父的身分,耶稣为子的身分,但是耶稣只在主观方面是子的身分,客观上祂仍是上帝的化身,因此在客观方面說 ,上帝是兼有父子的双重身分的。为了表示上帝自己的内容意义为一「纯灵」(Pure Spirit) ,为普遍性的博爱(Universal love) ,上帝的「父」「子」两格必须综合起来,构成一「绝对统一性」(Absolute-unity) 的形式,即把圣父阶段與聖子階段推到一个「真实的统一」(Real Unification) ,以印证(Verify) 上帝自身之为纯灵博爱。因此,耶教说耶稣死後三天復活﹐升天而坐在帝的旁邊。這個過程﹐表示上帝的精神由耶穌体现的外在现象而返于其自己,超越了上帝与耶稣所构成的「对偶性」(Duality) 而产生出三位一体的第三格  -- 灵格。 (圣灵之神圣精神,完全由圣父圣子综合而出,此义本不难理解。可是有些人把圣灵视作一种人格Personality,甚至由此而把圣灵说得光怪陆离,反而使人费解) 。由于灵格是父格与子格的综合统一,因此黑格尔称圣灵为「神之在而且对其己」God in-and-for itself(Himself) 。「在而且对其自己」,表示主观性原则与客观性原则的真实统一。

  上述三位一体之说,是基督教最基本的教义,黑格尔认为三位一体的思想,表现耶教为「涵义最为完全」的宗教,故以耶教为绝对宗教的唯一代表。反观中国思想,虽无三位一体之说,但是所谓「圆教」正可与之相当。天命、天道,即相当于西方的神或上帝。借用黑格尔的名词来说,天命、天道、天道自身就是天道之「在其自己」,代表天道的客观性;仁、智、诚,就是天道之「对其自己」,代表天道的主观性,因为仁、智、诚是表示天道通过践仁的生命主体而表现出来的。圣人如孔子在践仁之时,可以证实天道的内容意义,亦可有主体性与客体性之统一。在此统一上,我们即可说天道之「在而且对其自己」。然而这多少带点宗教意味。至中庸讲内在的遥契,亦可说天道之「在而且对其自己」。但此时仁、智、诚与天道已完全同一化,天道的「人格神」(Personal God) 意味已取消,而成为形而上的实体,转化而为生化原理或创造原理。是以儒家思想未发展成为宗教。

  但是在中国哲学史上,并存著重视主观性原则与重客观性原则的两条思路。后者源于中庸首句「天命之谓性」与易传的全部思想,下至宋儒程朱一派;前者源于孟子,下至宋明儒的陆王一派。中庸、易传,程朱一路著重道的客观性,如周子讲「太极」,张子讲「太和」,程朱讲「理」「气」二元,并从此而论道德,故此他们所重视的「天道之在其自己」,丝毫没有宗教意味,而为纯粹的宇宙论意 味。由于过分重视道之客观性,在主观性一面体悟得不够,难怪引起陆王一派的不满,而作一重视主观性的推进。朱、陆异同的关键在此。可惜当日的理学家,在此中甚深的义理方面,不甚能自觉,理解能力不够,不但无法澄清双方的真正歧异之处,而且浪费了许多宝贵的精力,主要以书信回还的方式,互相作不著边际的责斥。例如朱子斥陆象山「空疏」,为「禅」,陆象山又骂朱子「支离」,「虚见,虚说」,其实双方的攻击,均未中要害,难怪双方都不服对方的斥责。平心而论,重视那一方面的思想,都显出其独特的姿态。「空疏」与「支離」不过是两种不同姿态表面上的缺憾。真正关键并不在此。我们前说中庸首句「天命之谓性」是代表中国的老传统 -- 从天命、天道下贯而为性这一传统。北宋诸儒下届朱子实比较能契接这个传统,倒反不能契接孔孟的精神。我们前说孔子暂时撇开那老传统,不直接地从客观方面说那性命与天道,而却别开生面,从主体方面,讲仁、智、圣,开启了遥契性与天道的那真生命之门。主观性原则正式自此开始。孟子继仁智而讲道德的心性,主观性原则益见豁朗而确立。孟子论人皆有四端之心。「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心」显然代表主观性原则。「心」为道德心,同时亦为宇宙心 (Cosmic mind) ,其精微奥妙之处,是很难为人理解的。但其实是根据孔子的「仁」而转出的。陆王倒比较能契接这一面。故重主观性原则。人们常是易于先领悟客观性原则。是以程朱派,虽不直承孔孟,而在宋以下竟被认为是正统;而陆王一派,虽是直承孔孟,而在宋以下却不被认为是正统。陆王承接孟子的心论,认为心明则性亦明,走著「尽心,知性,则知天」的道德实践的道路,这才是中国思想的正统。当然,朱、陆所代表的绝不是互相冲突的两个学派,而是理学发展很自然的两个阶段。程朱阶段正好比基督教三位一体说中的圣父阶段,陆王阶段正好比圣子阶段。由于客观方面道德的实践必须通过主观方面的心觉,第二阶段之承接第一阶段,可谓人类精神之必然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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