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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果行育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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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学资料] 牟宗三莊子〈齊物論〉講演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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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12 22:20:11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一講

故昔者堯問於舜曰:我欲伐宗膾胥敖,南面而不釋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猶存乎蓬艾之間,若不釋然何哉?昔者十日並出,萬物皆照,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

這一段文章假借堯舜之間的對話表示一種見解,這不是一個真正的哲學論題,這是雜說。

宗、膾、胥敖,這是堯舜時代的三個小國家。有一次,堯問舜道:「我想攻打宗、膾、胥敖這三個小國,但我坐在王位上總覺不痛快,不知道甚麼道理。」舜就說:「那三個小國居住的是偏僻的地方,你心中總放不下,其實何必管它呢?」各存其存,兩不相礙,和平共存不是很好嗎?為甚麼不可以和平共處,就像太陽照萬物一樣呢?

堯舜之間的這一段談話完全從人的德量講。從德方面講,那不是政治問題。但這是古人的嚮往,古人法天地嘛。「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中庸》)大家都有生存的權利嘛。所以,那三個小國存乎蓬艾之間,與你不相干,也不妨礙你,你為甚麼一定要去打它呢?所以,舜就舉一個例,那是古代的神話,「以前有十個太陽同時出來,普照萬物。何況君王的德高過太陽,你為甚麼不釋然呢?」這是一個故事。下面又是一個故事:

齧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惡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惡乎知之。然則物無知邪?曰:吾惡乎知之。

王倪以三個「吾惡乎知之」來答覆齧缺問。問:「你知不知道物之所同然呢?」答:「我不知道。」問:「你知道你不知道嗎?」答:「我哪裡知道呢?」問:「那麼,你一無所知嗎?」答:「我也不知道。」

「子知物之所同是乎?」「物」是客觀的物情,物情就是實情。「所同是」是同然的意思,就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譬如,孟子說:「口之於味也,有同耆焉;耳之於聲也,有同聽焉;目之於色也,有同美焉。至於心,獨無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孟子?告子上》)

科學知識有「同是」,為甚麼呢?因為靠概念,經過歸納、演繹、實驗。我們知識要靠有共同性,有普遍性,這就要靠有概念。凡是概念就有普遍性,這個概念是否站得住,何以站得住呢?那要經過實驗。自然科學就是這樣達到普遍性的。還有另一些不必經過歸納,不必經過實驗,它也有「同是」,譬如:道德法則,邏輯法則:矛盾律、排中律、同一律。這些不是靠歸納的,這些也是普遍的真理。形式的真理,數學的真理都屬於這方面的,這都有普遍性。

真、善、美都有普遍性。有些人說美沒有普遍性,你以為美,我不以為美。但照康德講,那不是美,那是屬於感覺的。感官上的喜歡不喜歡,就等於孟子所說的「芻豢之悅我口」(《孟子?告子章句上》)「芻豢之悅我口」沒有甚麼普遍性的。孟子說:「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理義之悅我心」那是真正普遍的。「芻豢之悅我口」只是比喻、類比。「理義之悅我心」有嚴格的普遍性,而「芻義之悅我口」並沒有嚴格的普遍性。

假定是美(beauty)就有普遍性。所以,「同是」是有層級的,詳細講起來很麻煩的,要一層一層往上講。假定詳細講,那麼,科學是一層,道德又是一層,道德的普遍性與科學的普遍性不一樣。美又是另一層,美的普遍性與科學、道德都不一樣,美與「芻豢之悅我口」那種感官的適意也不一樣。

我怎麼能斷定「物之所同是」呢?我怎麼能知道我「所不知」呢?怎麼樣算是不知呢?這些問題要討論也並不容易,並不簡單。莊子最後就是要你把「知」的觀念一體放下。在佛教說,這就是般若立場,般若的立場不是知識的層次,不管是那一層的知,般若都超過那些層次。莊子嚮往的就是這個境界。

「然則物無知邪?」那麼,我們對於物就無所知嗎?這個「物」是廣泛地說的。是廣義地說的,就是我們平常所說的事事物物。在莊子的立場說,他是從知達到超知的境界,從超知的層次看,凡是屬於知識層的都是沒有一定的。這不是西方人所說的不可知論。最明確的知識就是科學的知識,但照莊子講,那還是沒有一定的。

莊子不是不可知論,不是存疑論。你們看下兩句疑問句,莊子的意思就顯出來了。

雖然,嘗試言之。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

「庸詎知」就是豈知。豈知道我所說的知不是不知嗎?就是說,我們平常所謂的知,事實上並沒有真正知道。站在超知的立場,在超知的層次以下有各種的知識,這此知識都是執著狀態,都是不一定的。

「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豈知道我所說的不知,不就是知嗎?這個「知」就是超知之知,就是「葆光」、「莫若以明」那個層次上的知。這就等於僧肇所說的「般若無知」。這不是定然無知,要是定然無知那就糟糕了,定然無知就是大糊塗蛋嘛。

所以,「般若無知」就涵著「無不知」,般若無知而無不知。正如道家說「無為」就涵著「無不為」,無為而無不為。我們平常所說的知識範圍之內,哪有無不知呢?上帝才無所不知,你怎麼能無所不知呢?在科學知識之內,在定然的知識範圍之內,有所知就有所不知。自然科學是通過經驗知道的,數學是形式科學,這是先驗的,先驗的知識沒有內容的、空洞的,但有一定的範圍。既然有一定的範圍,就有所知,有所不知。

上帝無所不知。上帝知道甚麼呢?上帝一無所知。上帝「無所不知」之「知」與我們的自然科學、經驗科學不同,與我們的數學知識也不一樣。上帝用不了數學嘛,上帝也無所謂自然科學、經驗科學,上帝沒有經驗嘛。這些都是就人講的。所以,當我們說:上帝無所不知,那就是,上帝一無所知;但是,祂那個一無所知就是無所不知。上帝的一無所知並不是我們的一無所知。那麼,這個境界在西方只屬於上帝,在東方我們經過修道就可以達到。佛教講般若也是這個境界,般若無知並不是我們的愚蠢無知,它那個無知不是定然的無知。

無知之知就是沒有知相。甚麼叫做「知相」呢?知的相就是知的樣子,就是formal knowing,或者說knowing form。知相就是按照科學知識來暸解的,不管是經驗的或者是數學、形式科學。科學代表知,就從這種知來決定知的樣子。對於知的樣相如何來下定義(define),來規定,有這個樣子就名之曰知,沒有這樣子就不名之曰知。所謂知相就是有知的概念,有知的概念就是有知相。這是同語重覆。甚麼叫做知的概念?知的概念如何來定義,如何來表示呢?這是知識的問題。

當我們說「般若無知」,就是說般若無知相,無知相才無所不知,無所不知就是一無所知。這個就是超知的立場,這個境界是很高的境界。上帝沒有科學知識,但是,上帝也不要科學嘛。祂一眼看透了,上帝的頭腦清楚得很,祂心中明朗,何必要科學呢?上帝無所不知,一知全知。這種是玄談,就靠你有沒有這種穎悟。你沒有穎悟,就是沒有暸解,那麼,你就不要談玄了。

有所知有所不知,那是就知相而言。有知相之知不能無所不知,它套在以主體知客體的關係中。般若之知不在這個以主體知客體的架子裡面,所以可說無知而無不知。

凡是套在能所關係中就有知相。有一個能知的主體,這叫做subject。有能知的主體有所知的客體,這是被主體所知的對象。以能知知所知,這就叫做知。

道家玄智、玄理,從無為說,「無為而無不為」就是在這種超知的境界上說的。平常誰能無不為呢?但道家的道心、玄智是個無限的境界嘛。所以,它從否定面講無為,無為就是無不為,它無不為就是一無所為。你以為「無不為」就是了不起,通天下的事情都做了。沒有這回事呀。

所以,說上帝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上帝無所不能,祂就是一無所能,上帝能個甚麼呢?祂不是你所說的那個能呀。上帝無所不能,但並沒有說祂會土法煉鋼。上帝的無所不能結果等於一無所能。甚麼叫做上帝無所不能?就是說已有的東西是上帝創造的。這是一句空話、廢話。我們有天地萬物在這裡,那麼,安排一個上帝創造它,那就完了。就好像我們中國安排一個「道」。這就是道的境界。在這個境界上才有「無為而無不為」,「無知而無不知」。所以,人生嚮往的最高境界都是這種境界,這樣才能從相對達到絕對。這樣才能見道,才能進至道家所說的逍遙自在。

「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這個「知」是科學知識的層次,在這個層次上有知就有不知,都是有限定的,有範圍的。所以,牛頓很客氣,他說:「我知道得很少。」「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這個「知」屬於「般若無知」的層次。這兩句話的層次就不同了。莊子是要從是非、善惡、美醜相對而達到絕對,就是要達至「葆光」、「莫若以明」那個層次。那就是「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的境界,莊子就是想達到這種境界,那個「知」是無知之知,是上帝的知。上帝無所不知,一無所知。就是說,這種知沒有知的意義,沒有知相。

人間現實上每一個概念都有它的本義,我們人生有限活動範圍之內,知識是知識,道德是道德,美是美,每一個概念都有一定的意義。達到莊子所說「莫若以明」的境界,這個時候真、善、美合一,即真、即美、即善,三個東西是一個東西。這個地方,知沒有我們平常所說的知的意義,美也沒有我們平常所說的那個美的意義,善也沒有我們平常所說的善的意義。因為我們平常所說的真、美、善是三個不同的東西嘛,分別講的時候,三足鼎立‵各有不同,各自是一個獨立的概念。

假定我們說最高的境界是真、美、善合一,我們嚮往這個境界。那麼,甚麼叫做真、美、善合一?這句話很籠統的。真、美、善合一的時候,道德的善的意義沒有了,道德而超道德;那個真也沒有科學的意義。那個真就等於上帝眼前的那個真,那個善就等於上帝眼前的那個善,那個美也就等於上帝眼前的美。那樣的即真、即美、即善當然合一嘛。那就是真、美、善各捨其自身的獨立意義。東方人很喜歡講這個境界。儒釋道三教都嚮往這個境界,這樣才達致灑脫,西方就寄託在上帝。

儒家王陽明「致良知」教,到王龍溪的「四無句」,那就是真、美、善合一的境界。「四無」範圍的真不是科學意義的真,美也不是我們平常所說美學之中的美。良知裡面哪有甚麼美學呢?良知本來開始是從道德往裡講,但是到那個境界的時候,獨立意義的道德的善也化掉了。所以,王陽明說:「無善無惡心之體。」「無善無惡」是為至善。「無善無惡」不是中性的。至善就是善無善相,就是沒有善惡之相,就是超善惡以外(beyond goodness and evil),我們平常說善惡都是相對的,一說善,就有一個惡與它相對;一說惡,就有一個善與它相對。到說「無善無惡心之體」的時候,這個相對就沒有了,化掉了。惡沒有了,善也不要了。那個時候就是絕對的乾淨。

康德三大批判,第一批判講真;第二批判講道德,就是講善;第三批判講美。真、善、美是三個不同的領域,康德拿美學判斷溝通兩界,把自然界與道德界合在一起。那是一個系統的統一,並不是說真、善、美合一。他並沒有說即真、即善、即美,他只是說美學判斷可以作媒介,把道德的善與科學裡所說的自然溝通。這兩界本來是隔開的,不通氣的,現在叫它上下流通,可以通氣。但真還是真、自然還是自然;自由還是自由嘛,善是屬於自由方面的。

康德只說兩界通氣,而沒有說合一。他是真、善、美分別講清楚,然後三個流通聯貫起來成一個整全系統(whole system)。他並沒說真、善、美三個是同一個東西。中國人嚮往的般若的境界、道的境界、良知的境界才是真、美、善三個是一。中國人玄得很呀,這是站在上帝的立場。上帝並沒有說有三個領域聯貫起來成一個系統,在上帝面前,那個真並不是科學的真,上帝沒有數學、沒有自然,也沒有經驗。所以,祂那個真就是祂所創造的萬物的是其所是,這個就是真,也就是善。為甚麼這就是善呢?要不然為甚麼創造它嘛,它是好我才創造它。在上帝那裡,真、善、美都沒有獨立的意義。這個就是中國人所嚮往的,這就是大灑脫的境界,也就是大自在。到大自在的時候,哪有獨立的真、獨立的美、獨立的善呢?這就是實相,就是佛教所謂實相般若。

莊子這些句子都是很有指點性、啟示性的,很有精彩。「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這兩個疑問就把意思暗示出來。他下面再舉一個例來表示這個意思。

且吾嘗試問乎女。民溼寢則腰疾偏死,然乎哉?木處則惴惴恂懼,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麇鹿食薦,蝍蛆甘帶,鴉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猵狙以為雌,麋與鹿交,與魚游,毛嬙麓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莊子舉這些例來表示:所謂知之,焉知其非不知呢?所謂不知,焉知其非知呢?究竟誰算是真知呢?譬如說,我們人類不能睡在水裡,睡在水裡一天就腰疼腿痛,各種毛病都來了。魚是這樣嗎?人於樹上居則惴惴不安,猴子是這樣嗎?那麼,這三者誰知道最好的居處呢?人類以為居於高樓大廈是最好的,那麼,魚來成嗎?魚來一下就乾死了。猴子居於高樓大廈也不行。再說,我們人類食芻豢,旁的生物不一定吃同樣的東西。那麼,誰知道甚麼是最好的食物呢?人以為毛嬙麗姬最美,魚鳥麋鹿不以此為美嘛。那麼,誰知道甚麼是天下的最美呢?

莊子這裡說的不是同類,就是同類也不一定持相同看法。我們中國人以為美的,西方人就不一定以為美嘛。這段文章是很有名的文章。這種文章是濫調,這種淺薄的道理大家很容易懂。所以,你們讀《莊子》要仔細往裡深入,要懂得那些句子是哲學的洞見。前面那段文章才是真正的哲學洞見。不過莊子在兩千多年前能說出這種聰明的話,這種人也是了不起。他說出來以後大家兩千多年來附會著說,那就成了濫調了。這種道理應用到社會上來,這裡一套,那裡一套,一樣難以解決。故云:

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塗,樊然殽亂,吾惡能知其辯。

「仁義之端」,譬如說,儒家天天講仁義禮智。「是非之塗」,譬如說,有儒墨之是非。現在的是非更多。鬥得死去活來,沒有辨法解決。我哪能知道這裡面的辨別呢?

「吾惡能知其辯」,這不是消極的意思。照莊子的看法,你這些都是沒道理的,都是執著。這些本來就是沒有一定的,相對的,你卻非得執著它是一定的。這完全是一種偏執。莊子不是糊塗,不分是非,他很清楚,有標準,他知道你那些是執著。他的標準是把執著化掉就沒有爭論了,沒有爭論就天下太平。這不是說沒有一定,他不是相對主義。所以,當你讀「吾惡能知其辯」這句話的時候,要仔細想,你很容易把這句話講成消極,那就把這種語句講壞了,那就不是莊子的意思。你要把這句話的確定的語意講出來。

莊子實在能知其辯呀,他是說你們那些瞎爭吵沒有一定的道理呀,你們都是按照一個主觀的標準來的嘛。開頭的一段就說:「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是以無有為有,無有為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獨且奈何哉。」所以,他說:「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他一開始就說得清清楚楚,他已經有一定的道理。莊子不是虛無主義,也不是懷疑論呀,也不是相對主義呀。他是要把爭吵化掉,就是不要以爭吵為真理。

莊子要以道化掉相對的偏執。我們生活上總有一些相對的差別,人總要住在房子裡,你不能沒有是非的標準,我們人要是與魚一樣住在水中。那是不信邪。這是不對的。但莊子不是這個態度。所以,現實中總有差別,你不要以住房子作為唯一的標準。差別總要有,你不要執著。莊子已經把這個道理表示出來了。

程明道有一段語錄很有智慧,他說:「愚者以東為東,以西為西,智者不必以東為東,以西為西。聖人明於定分,遂以東為東,以西為西。」這裡有三層。愚者以為東南西北就是東南西北,這是一定的。愚者也不是不明白,而是不要在這個地方出麻煩,徒生滋擾。我們一般人就是約定俗成,圖個方便,不要在這個地方表現聰明。

智者知道不一定東就是東,西就是西,換一下也可以。莊子就是這種智者,他知道東是東,西是西,那是約定俗成,沒有說這是先天的道理,非如此不可。我們現在以東為東,以西為西是生活上的方便,這是習慣的問題。但是,你總要有一個標準嘛。你換換名詞是可以的,但不能天天換,總要定下來,要不然我們不能過現實生活,我們不能天天關起門來說道嘛。但是,站在般若的立場,這些都可以不要了。然而,就是釋迦牟尼也不能光停在般若之中,般若要即九法界而為般若的立場,這些都可以不要了。然而,就是釋迦牟尼也不能光停在般若之中,般若要即九法界而為般若,世間沒有一個法可以去掉的。他就是不要你執著。

所以,「聖人明於定分,遂以東為東,以西為西。」就是我們現實生活要明於定分,要使現實生活有一個安排,必須有一個東西南北。聖人不在這個地方出花樣,出花樣是徒生滋擾,增加人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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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12 22:20:41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二講

齧缺曰: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雲氣,騎日月,而進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於己,而況利害之端乎。

這一段又說一個故事。這都是神話式的故事,這種神話式的故事就是一種象徵式的語言。

齧缺,王倪是兩個修道的人,此二人不一定是歷史上的人物。他們有一段對話。齧缺對王倪說:「你不知道利害,但至人也不知道利害嗎?」齧缺對至人有一個想法,這個想法差一點,不夠格。王倪的想法與齧缺不同,他說:「至人神矣。」

齧缺所想的至人是知道利害的,而王倪所想的至人是超乎利害以上的,那麼,你所指的利害的境界是很低的。甚麼是至人呢?至人是指神這個境界上講的。甚麼是神呢?中國人所謂神,不管是道家,或儒家,那不是西方人所說的神。在儒家,「神」字見之於哪一部經典呢?哪一部書說這個「神」字說得最多呢?就是《易傳》、《中庸》。

中國人說「神」有兩層意義。儒家、道家所說的「神」大體是境界意義的。還有一種意義是從民俗學上講,就是一般社會上風俗習慣所說的「神」的意義,那是鬼神之「神」,儒家道家兩種意義的「神」都有,但都不停在這個意義上說「神」。

鬼神之「神」也不是西方所說的那個God,那是希臘意義的那個神,希臘多神教,到處是神,神打架。照中國的philosophical thinking,鬼神之「神」屬於甚麼呢?這個哲學的解釋很普通的,不是甚麼很了不起的專家的哲學,就是一般人的想法。在中國看,鬼神之「神」不很重要的,所以,儒家、道家都不停在這個層次上。王倪說:「至人神矣。」這個「神」顯然不是鬼神的「神」。

照中國的哲學詞語講,鬼神屬於氣,是個material的觀念。鬼神是陰陽二氣,陽氣是神,陰氣是鬼。神者、伸也。鬼者、歸也。所以,鬼神是形而下的。屬於material concept,它可以變化的,在時間中變化。不能說沒有鬼神,但是,它不能永久存在。

鬼神這個「神」你說是不是一定迷信呢?不是的。鬼神是有的,但不是一個etemal being,不是一個永恆的存在。基督教說personalGod,那不是屬於氣的,那完全是spiritual,純粹是精神。所以,祂無所不知,無所不在。God是永恆的存在。

亞里士多德想God是怎麼想的呢?儘管希臘是多神教,但哲學家總有一個最高的God,亞里士多德講God是pure from,沒有一點matter的成分在內。這是哲學家的想法,pureform還不能成為宗教家的崇拜的對象。到耶穌出來的時候,pure form就成了pure spirit,pure spirit就成了崇拜的對象。

Pure form不能成為崇拜的對象。朱夫子所說太極就是pure form,就是理。在思想文化發展中,從pure form發展到pure spirit,這就是人類文化發展中的重要的關鍵。

鬼神之「神」屬於氣,用理學家的講法,這是屬於形而下的。「形而下」這個名詞是中國固有的名詞,這個名詞見之於《易傳》:「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繫辭上傳〉)我們用「形而上」這個詞翻譯西方得metaphysics,翻譯得很恰當。Metaphysics是亞里士多德的詞語,而「形而上」是中國固有的詞語。

鬼神之「神」用陰陽可以解釋,就是形而下的,屬於氣。氣是可以變化的,在時間中變化無常,所以它不能永遠存在。說鬼神是迷信,這是不通的,這是淺薄的科學主義、理智主義。鬼神是有的,但它不是屬於理,它不是etemal,它不能永恆存在。它屬於氣嘛,氣總會完。所以在中國的老社會裡面,鬧神鬧鬼的都是那個暴斃而死的人,尤其老社會裡自殺的婦女,不得其死就容易出鬼。鄉下的老太婆、老頭子活八、九十歲,絕不會鬧鬼的。鬧鬼不是永遠鬧嘛,那個氣完了就拉倒了,氣消散了嘛。這是可理解的。

所以,孔夫子說:「敬鬼神而遠之。」「子不語怪力亂神。」但是,儒家也講另一種意義的「神」。《易傳》裡講「神」的多得很。《中庸》也講「神」。儒家發展到《中庸》、《易傳》,這種意義的「神」講得很多,那就不是屬於形而下的鬼神之「神」,那就超昇了,那就是屬於形而上的了。那麼,形而上意義的「神」是從哪個地方往裡入呢?不是從氣往裡入。照儒家從「誠」這個觀念往裡入說「神」,就是說從道德的觀念入。

「至人神矣。」至人怎麼能有「神」呢?我們為甚麼沒有「神」呢?因為我們不是至人,我們是普通人。那麼,至人與普通人的分別在甚麼地方呢?要講修養。至人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這個與基督教不一樣,這不是上帝的派遣呀。照中國的講法,這要經過修養,要實踐。道家要經過道家的修養,儒家要經過儒家的修養,在這個地方,儒家、道家都如此。

經過修養才能成為至人,你成了至人,你就有這個「神」。所以,「神」這個觀念是屬於practical。照儒家講,這屬於道德的practical。道德是泛稱,儒家有一個現成的專有的詞說道德,這就是「誠」。儒家就是從「誠」這個觀念往裡入說「神」。

照儒家講,「誠」是表示道德意義的專詞。「誠」是德之目,是一個moral vitue的觀念。所以,儒家是從道德的觀念往裡入說「神」。而道家這個「神」是自然,是從修這個道往裡入說「神」。甚麼是道呢?照《道德經》的講法,就是玄智、玄理,它不一定是moral。所以,《易傳》、《中庸》《大學》、《道德經》這些書一定要讀,《論語》、《孟子》要隨時看一看。中國文化的基本觀念都是從這幾部書來。

《中庸》、《易傳》,以至理學家所講的「神」都是從道德的路往裡入。這個意義的「神」不能以氣言,不是屬於形而下的,要以理說,這個理是通過德這個觀念來暸解的理。而且這個成「神」的理也不是西方希臘哲學家所說的pure form。這個「神」也不是基督教所說的personal God,這個「神」不是personify,不是一個可以作為崇拜對象的格位神。這是修道達到的一種境界,一種精神境界。這種意義中國社會很容易懂。

所以,「運用之妙存乎神。」中國人這個意義的「神」是以function的觀念來規定,不是以entity的觀念來規定。中國人說的這個「神」是 runction的觀念,不是entity的觀念。鬼神的「神」是個entity,是individual,它是個實質的個體存在,儘管它不是永久存在。 personal God也是entity,祂是無限,但祂也是個個體,祂是infinite individual。

中國人這個意義的「神」不是individual,所以,這個意義的「神」不用entity的觀念來define,來暸解,而用function 的觀念來暸解。Entity是個廣義的東西,entity是可以崇拜的,這才能夠personify。那麼,function是甚麼意思呢?這個字的意思多得很,可以到處應用。但無論取那一種意義,它總是與substance、entity意思相反、相對的。

在數學裡,function是函數。在生物學裡,function就是功能。我們這個地方所說的「神」用function的意義來斷定,那麼,這個 function是甚麼意思呢?這個地方不說功能,功能這個詞的意思太死板。我們這裡的意思還更活動一點,那是甚麼意思呢?就是作用。「神」這種用後來再用另一個詞表達,那就是「妙用」。

「妙用」還是用,為甚麼名之日妙呢?就是這個用是無限性的,用英文表達就是infinite function。無限性的作用就是妙用,有限性的作用就不妙。假定是有限性的作用,它只可以做這個,就不可以做那個嘛,我一下子就把它把握住了,那就不妙了。譬如說,粉筆的function是寫黑板。但是妙用呢?你說它寫黑板,它又不一定寫黑板嘛。它不能限於寫黑板,限於寫黑板就不妙了。

老子《道德經》說:「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無之以為用。」的「用」就是妙用,就是玄。這是中國人所瞭解的「神」的意義,這個「神」的意義完全是精神的無限的妙用,這個無限性是我們通過修行可以達到的。西方人所嚮往的上帝,pure spirit就是無限的妙用,它甚麼時候變成一個個體呢?變成一個entity,變成一個無限性的individual呢?當你崇拜它的時候,它就 personify。所謂personify就是人格化。

西方的神本來也是無限的妙用,它本來不是個人格嘛,你把它人格化嘛。為甚麼你要把它人格化呢?好像我們呼「天啊!天啊!」你這樣一叫就是壞了,這樣一叫,天就成了崇拜的對象了。所以,司馬遷說:「人窮則呼天。」人窮則返本,未嘗不呼天也,未嘗不呼父母也。小孩叫父母呀,呼天就好像小孩叫父母一樣。那就是 personify。人格化才能作為祈禱、崇拜的對象。

在中國,儒釋道都沒有把神人格化。「神」就是無限性的妙用,儒釋道並沒有把這個無限性的妙用推出去,沒有personify、 individualize。這個文化的思路非常清楚嘛。所以,這種「神」的意義每一個人修養達到最高的境界就呈現。儒家就成聖,道家就成真人,佛家就成佛。佛教的般若、法身、解脫都是無限性的作用。

儒家最高的目標是成聖,儒家怎樣規定「聖」呢?孟子說:「大而化之之謂聖。」(《孟子?盡心章句下》)怎樣規定「神」呢?「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同上)這種話頭不是隨便說的,這成了格言了。「神」是通過無限性的作用來暸解的,甚麼叫做無限性的妙用呢?就是它這個function不能限定於一個方向,一定如此而不如彼,一定如彼就不如此。

你暸解「至人神矣。」這個「神」的意思,那麼,下面那段文章就是神話,這是個境界,不是事實。你不要當事實看,這是象徵意義的境界。宗教家喜歡把本來是境界的當成一個事實,就是神話化。



甚麼叫做「至人」呢?「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風振海,而不能驚。」有這個事實乎?你說沒有這個事實,那麼,也沒有意義嗎?是不是像邏輯實證論所說的這沒有意義呢?也不一定。這在佛教名之曰神通,那就是當事實看,他可以表現這個事實給你看,你拿火燒他吧,就是燒不到他。這就是當事實看,這就是神通。在基督教說,這就叫做神蹟(miracle)。耶穌對病人說:你相信我,你的病就會好。那個病人說:相信。他回家去,病馬上就好了。他果然好了。但這個沒有保障的,耶穌也不敢寫保票給你。假定他沒好,耶穌也有話講,那是你沒有真相信嘛,你信不誠呀。他總有話講嘛。他怎麼說,他總有道理。這就是神蹟。

佛教所說顯神通與基督教所說的神蹟不太一樣,神通是通過修行可以達到的,我們的精神可以通過修行達到涅槃,我們生理的身體也可以通過修行達到神通。神通是可以修煉到的。譬如說,鳩摩羅什就有神通。在佛教,神通不是很高的境界。顯神通是為了使你相信,因為一般愚夫愚婦就喜歡這個,你總要顯一點神通給我看看嘛,要不然我就不相信你,你不靈嘛。

「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風振海,而不能驚。」這個在道家、儒家都當境界看,不當事實看。不當神通看,也不當神蹟看。這在道家成一個玄談。它是超過冷熱這種經驗現象的有限範圍,就是一切焚熱、沍寒無所繫於心,我們的精神不為其影響,能無入而不自得,到處自在。這不是超化、超脫了嗎?嚮往至人,真人就是嚮往這個境界。這就是逍遙自在。

假定你要受冷熱的制約,冷熱作為你的condition,你在condition裡面,你就不逍遙自在嘛,你就在自然因果關係中,也就是有依待。那麼,莊子說逍遙,甚麼是逍遙呢?就是無待。無待是境界。凡是在有條件的串列中都是依待,結果依靠原因,原因又依靠原因。我餓了就要依靠麵包。這就不逍遙自在了。那麼,至人不吃飯嗎?至人也吃飯呀。所以說,無待是一個境界。他的精神可以不為冷熱、寒暑、饑餓所制約,就是說你的精神能不能獨立,是你主宰它,還是它主宰你。而不說至人可以不吃飯。就好像人都要穿衣服,但人為衣服活著呢?還是衣服為你存在?問題就在這個地方。聖人也穿衣服嘛。至人也不是不穿衣服嘛。那麼,你說這就是在condition中,就不逍遙自在了嗎?你要知道,逍遙自在不是說不穿衣服呀,只是看你是為衣服而活,還是衣服為你而存在。這就是境界問題。這個問題必須這樣暸解。

所以,王弼說,「聖人有情。」聖人吉凶與民同患。我們一般人有喜怒哀樂,聖人也有喜怒哀樂。假定大家都高興,你卻在那裡鬧彆扭,這個人很討厭的。這種人怎麼能做聖人呢?聖人有情,那麼,他與我們一般人的有情不同,不同在哪裡呢?這是精神境界的問題。一般人有情就為情所累,為情所困,就是情成了主動,你的生命成了被動。聖人也有情,但聖人不為情所困,就是有情而不陷於情。這就成了境界問題。你不要以為聖人喜怒哀樂都沒有了,跑到真空管裡過生活。也沒有這種聖人。

中國人很喜歡講這種境界,因為他老經驗嘛,人生的經驗太多了嘛。人在青年、中年奮鬥的時候不講這種問題,那是發揮你的本事的時候,發揮本事的時候不講這種境界。到甚麼時候才喜歡講這種話呢?就是總有你的本事所不能解答的問題,你的本事很有限的。到這個時候,道家的這種境界就來了。打天下的時候不講這種話,打天下不信邪。但到時候你要信邪。打天下的人以為一切東西都可以掌握得住,在我這裡無所謂為情所困,我可以盡量用我的情,天下的情都在我身上,我都能甩得開。人在氣盛的時候都是這樣,打天下都是這樣。甚麼叫做陷於情呢?整個情我都在指揮運用嘛。

有情就盡量使用你的情,有才就盡量使用你的才,有氣就盡量使用你的氣。沒有所謂盡。但是,人總不是無限嘛,總有盡嘛,總有不能解決的問題嘛。你以為天下的人都可以用你的情通達到嗎?你那個用情的範圍很有限的,你那個情的感通力很有限的。不管是那一種情,父子兄弟朋友之情都是很有限的,氣也是如此。可是,人到得意的時候不講這種問題,人在他的才、情、氣還有發揮餘地的時候不講這種話。

所以,你要瞭解,「大澤焚而不能熱。」這類話在道家、儒家都不當事實看。道教才把它當事實看,道教煉丹,它在相當範圍內可以做到佛教所謂的神通。所以,當宗教看,它就可以當事實。

儒家不講宗教家那些神通、神蹟。那麼,儒家拿甚麼來代替呢?儒家也承認人有達不到的,但它不講奇蹟、神通來補救。宗教都嚮往這個東西,從有限嚮往達到無限嘛。道教講煉丹,通過個人達到長生不老。佛教講神通。儒家不講長生不老,哪有長生不老呢?那麼,它用甚麼辦法來代替這個觀念呢?它用「生生不息」。大生命之流永遠連續下去,你們不是求無限嗎?這個就是無限。我一個人辦不到,靠社會,靠全體的力量嘛,也就是靠全人類。宗教是靠一個人,上天堂是個人的事。儒家在這個地方不是靠一個人,生命要繼續,我肯定下一代就等於生命無限。這是徹底的道德的進路。

儒家不說個人生命可以長生不老,我不在這裡求,我把生命傳給下一代,一代一代往下傳,重視人類生命永遠持續,要連續下去。儒家肯定「生生不息」,這是儒家的智慧。「生生不息」沒有科學證明呀,這句話沒有科學的根據呀。現在的人天天講科學,以為一切都是科學的。從科學上我們不能夠證明這個太陽系永遠存在呀,你能保證太陽的熱力永遠放射嗎?哪能保證世界永遠存在呢?

所以,儒家肯定「生生不息」,肯定人類生命永遠繼續下去,這個肯定不是一個科學的肯定。這叫做理想主義。有人罵這是唯心論,這個唯心論豈能反對呢?這是理想主義(idealism),人就是要靠這個理想才能維持得住。儒家肯定「生生不息」,那不是就個人說,個人不能生生不息,不能永遠存在。它是靠你子孫,靠一代一代往下傳。不是靠個人的生命通過修行長生不老,儒家不做這種妄想。也不像基督教那樣嚮往靈魂不滅,我雖然不能活一百歲,但我死後可以上天堂。儒家也不做這種妄想。也不像佛教那樣各人修行涅槃。依儒家,成德就行了,人的一生的過程就是成德的過程。

所以,儒家不採取宗教家所企望超過個人有限而達到無限的那種宗教信仰、宗教的辦法,它把這種企望寄託在道德生命的連續不斷。這就是「生生不息」。所以,儒家雖然不是一個宗教,它就代替了宗教的地位。儒家不講上帝創造世界,它講「參天地,贊化育。」它是通過moral practice、moral good使這個世界一天天好,往前進嘛,不但一天比一天好,而且使它繼續不斷。儒家這種講法比講上帝創造實際多了,有效多了。說上帝創造那只是一句空話嘛。

譬如,我剛到香港的時候,土瓜灣是海,土瓜灣是填海而成的。這不是「參天地、贊化育」嗎?這就是改變世界。這個不是上帝創造,這是人的道德實踐嘛。

原始儒家有幾個基本觀念表示生命不斷,「生生不息」是籠統的,是一個一般的原則。還有幾個具體的觀念表示這個意思,春秋大義其中一個大義就是「興滅國,繼絕世。」齊桓公所以了不起,成為霸主,就是他興滅國、繼絕世。還有根據「興滅國、繼絕世。」這個主要原則而來的「傳三統」、「大復仇」。這些有甚麼封建呢?十分現代化的,二十世紀還達不到這種程度呢。二次大戰以後興起的滅國有以色列、南韓,這就是「興滅國、繼絕世。」中國早在春秋時代就有這個理想了。

已經斷絕了的世代能再繼續下去,這就是「生生不息」。這是儒家的理想。所以,不准亡人之國。亡人之國、魚爛而亡都是大惡。這些理想很具體的,不是空想。

這些經典你們都不知道,現在沒有人給你們講這些了。以前老新亞天天講中國文化,大家都知道一些。現在的新亞洋化了。文商書院想要恢復當年的新亞,但你們不能振興新亞精神,沒有下一代嘛,沒有人能奮鬥,沒有人有文化理想。當年老新亞有一批人有文化意識,有文化理想。這種理想、這種文化意識要經常講才行呀。

「若然者,乘雲氣,騎日月,而遊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於己,而況利害之端乎。」這一段連接前面幾句。前面已經講過,這些當境界看,不能當事實看。也不是當神通看,你可以修行到這個地步,這也只是神通,神通不是最高境界呀。

凡是宗教裡面說這一類話就叫做神通。在中國就不這樣看,就當境界看。在基督教,這些就叫做奇蹟。甚麼叫做事實,甚麼叫做神通,這兩個觀念要區分清楚。神通是不能解釋的奇蹟。儒家不講神通、奇蹟,儒家講「生生不息」,不靠一個人,一個人做不到的。靠大家,在歷史的長流中全體人在一起,這就叫做神通。「神」就是個人所做不到的企望於無限。神通是不可解的,不是理性的事情,不能說明的。假定能以理性說明的,不得名之曰神通。

甚麼叫做事實(fact)?我們平常所說的事實是自然事實。怎麼知道這是自然事實呢?靠經驗。這是最普通的觀念,最基本意義的事實就是經驗事實。經驗事實以外,還有理性事實。所以,事實有兩個意思:一個是經驗事實,一個是理性事實。而我們平常所說的事實是指經驗事實講,理性事實大家不知道。理性事實在我們腦子裡,而我們沒有意識到。

我們平常沒有自覺到理性事實,所以沒有這個名詞。到康德出來說moral law是理性的事實,就是說理性上一定要如此,這就叫做理性的事實。中國人所說的五倫、天倫就是理性的事實。理學家講實事實理,那個「事」就是理性的事實,從理性來決定的,康德有這個名詞,我們平常沒有注意到。

所以,你們要注意甚麼是事實,甚麼是境界。從自然事實、經驗事實看,人不能「乘雲氣,騎日月。」嘛,這是神話嘛。理性也不能說明,但我們也不當神通看。所以當境界看。

假若理性與事實分開講,那麼,事實就指經驗事實講,就是自然現象。理性中有兩種:一種是邏輯理性;一種是道德理性。這就是理性事實。神通既不在事實裡面,也不在理性裡面。中國人既不說這是事實,也不說神通,而說境界。中國人所說的境界這個觀念不在自然事實裡面,也不能用實踐理性、知解理性來說明。

境界這個觀念不是康德所說的實踐理性,但是說境界的時候就不離開實踐,不離開實踐的時候,也就是不離開理性。不過,這時候所說的理性就超出了康德所說的那個理性的意義。所以,在這個地方,境界這個觀念很有意義。西方人大概不太懂這個觀念,現在的年青人也不懂,不知道甚麼叫境界。

西方人的頭腦很死板,一定的,他們不容易瞭解境界這個觀念。因為「境界」是一個虛虛實實的觀念。你說它是理性乎?它又不一定像西方人所說的那個理性。你說它不是理性乎?它又是理性。「境界」這個觀念就從這裡轉出來。

道家講玄智、玄理,那就是境界。那麼,玄智、玄理怎麼樣出來的呢?通過道的修行來的。甚麼叫做玄智、玄理呢?康德所說的理性是不是玄呢?不一定玄嘛,實踐理性第一步是道德法則,這個不玄呀,這個是很確定的。譬如,孟子講性善的「性」,講「仁義內在」,這是實踐理性的事情。康德所瞭解的實踐,moral law就是從這個層次講。這個很切實,不玄。但也不是知識。

光講「仁義內在」沒有那種玄的境界,但是孟子也可以說:「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孟子?盡心章句上》)這句話與「仁義內在」是不同的意思,但也不是可以脫離「仁義內在」這個基本意思而可以達到的。因為「仁義內在」是一切道德實踐的一個最基本的觀念。

譬如,孟子還可以說:「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孟子?盡心章句下》)當我們說「仁義內在」的時候,隔「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遠得很呀。「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是玄,「仁義內在」不玄。那就是說,「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是聖人的境界,而「仁義內在」不是境界,是事實。這個事實是甚麼事實呢?就是理性的事實。

所以,照道家講就是玄智,照儒家講,那就是神心,到神心就是境界了。在道家、玄智、玄理是境界,「有」、「無」是境界。西方人不太講境界,所以他們頭腦很質實,理性就是理性。甚麼叫做理性呢?就著科學知識講,邏輯就是理性;就著實踐講呢?道德就是理性。道德上面是宗教,二者分開,很清楚的。就宗教講,他們就不講理性,而講信仰。

依中國人講,「仁義內在」固然是道德,而道德上面的境界還是從道德轉出來的。道家的玄智、玄理也還是從「有」「無」這些基本觀念轉出來的,你不先瞭解「有」、「無」,你也不瞭解玄智、玄理。照儒家講,你先講甚麼是「仁義內在」,甚麼是道德法則。照孟子講,你能暸解「仁義內在」,你就可以知道甚麼叫做道德法則。這是最基本的,一切道德實踐要從這裡開始。實踐的最高目標是甚麼呢?就是成聖。甚麼是聖呢?孟子說:「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聖。」(《孟子,盡心章句下》)你先得暸解「大」。「美」、「大」不是境界,不玄。這是可以分析地講出來的。甚麼叫做美,甚麼叫做大,這都可以講出來,都有一定的意義的。而進一步至「聖」「神」,那就是境界。

「充實之謂美。」這句話說得很好。這「美」當然不是純粹美學家所講的那個美。人的內部生命很充實,這就叫做美。只是內部很充實,但沒有發出光來也不行。就是你學問很大,知道很多東西,但是沒有消化,那沒有變成你自己的東西嘛。充實當然好,但要發出光來。所以說,「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

為甚麼說「大」還不是一個境界呢?「大」還有大的樣子嘛。有大,就有小與之相對。為甚麼再進一步說,「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那就是境界呢?這兩句都有兩個「之」,前一個「之」都是代詞,而且是一個受詞。在「大而化之之謂聖」一句中,「化」是個他動詞,「之」字做化的object,它代表那個「大」。就是要把那個「大」相化掉,這就是聖的境界。



做聖人第一步要大,小家氣不行,不能成聖人。大固然好,但是,天天擺大的臭架子,那也不能成聖人。要把「大」化掉。「大」是個量的觀念嘛。所以,「大而化之之謂聖」是境界。「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那更是境界了。這不當自然事實看,也不是理性的事實。莊子這個地方說「乘雲氣,騎日月。」與「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一類,這類話頭都當境界看,不是自然科學、經驗事實,不是理性事實,也不是神通。這三個觀念東方都不要,東方的「境界」這個觀念要與那三個觀念分別開。

在西方,道德與宗教一定分開的,宗教一定是超道德的。在中國,宗教與道德不脫節的,儘管「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是境界,但這個境界與前面那個道德理性不脫節的,上下通氣的。基督教上下不通氣,宗教是宗教,道德是道德,儘管宗教要通過道德,但二者一定是分開的。

在儒家,道德實踐、仁義內在在生活的踐履中達致成熟,那就是聖、神。就看熟不熟。熟不熟就是化不化。這好比人一定要吃東西,就看你消化不消化,消化就變成你的血肉。光說「仁義內在」,那是對道德有一個分解的瞭解,能夠一步一步講給你聽的。到孟子才有這個問題,孔子就沒有這個問題。所以,到孟子才顯出這個道德理性,道德到孟子這裡才理論地擺出來。重要的觀念在曾子,所以,傳聖人之道靠曾子,道德的意識是表現在曾子那裡。道德意識使我們自覺到,那是靠曾子。由曾子傳下來,到孟子才大。在孔子那裡是個渾沌呀,孔子並沒有分解得那麼清楚。但是,孔子的智慧方向首先給你一個道路,而意識得很清楚是曾子。由曾子開這條路,到孟子再給你講出來,更明白了。儒家這個教訓的方向是這樣形成的。

為甚麼說曾子代表這個道德意識呢?在哪一個觀念上表示出來呢?孔子不是天天講仁義禮智嗎?那些只是描述地講呀,從生活上指點呀。道德意識成一個 consciousness,能夠自覺地很清楚,那是從曾子開始。曾子一生的生活道德意識非常強,但他不夠大,也沒有達到化的境界。但是,他是一條路,他走這條路呀。他死的時候也嚴肅得很,一絲不苟。那就是道德意識。

孟子以兩個字說曾子的基本精神,那就是「守約」。守約的精神就是《論語》裡的一段話:曾子有疾,召門弟子曰:「啟予足!啟予手!《詩》云:『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泰伯篇〉)勇往直前,匹夫之勇,那不算大勇呀。像曾子這種人才可靠。能守住自己的基本立場不搖動,這就是大勇。「啟予足,啟予手。」的精神後面的根據就是「吾日三省吾身。」(《論語?學而篇》)「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論語?子罕篇》)意志力很厲害,不搖動。這在現實上很難的。所以,曾子說:「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論語?泰伯篇》)這都是基本的道德精神。

進至《中庸》、《大學》講「慎獨」,那更切這個道德意識了,那是道德意識的本義。「慎獨」這個學問是從《中庸》傳下來的,這是曾子的傳統。「吾日三省吾身。」就是慎獨呀。慎獨的時候,內部的真正的內在的主體才透露呀。我們現在說儒家講主體,究竟甚麼是主體呢?最內在的主體性(inner subjectivity)是從慎獨這裡透露呀。你不反省、不慎獨,你不懂甚麼是主體呀。

那麼,你看《中庸》怎麼講慎獨,《大學》怎麼講慎獨。儒家從道德意識講道理,決定生命的方向,都從這裡開始呀。有這個你才能把孟子所說的「仁義內在」表露出來,才能把內在的主體表露出來,通過道德法則表露出來。

《中庸》云:「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戒慎恐懼,這就叫做慎獨。「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中庸》)它是從性體講慎獨。通過慎獨的工夫,內在的性體才能顯出來,才能彰顯。這個性體是最內部的,但它「莫見乎隱,莫顯乎微。」你看它最隱藏,但是它最顯明,最彰顯。

甚麼叫做「獨」呢?「獨」就從「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的「不睹」、「不聞」這個地方表示出來。「所不睹」就是看不到的,「所不聞」就是聽不到的。看到、聽到的是外部的東西嘛。這個是最內部的,你聽也聽不到,看也看不到的。在這個時候,你就要小心。平常你以為聽不到、看不見,馬馬虎虎可以行了,但這更可怕。「獨」就是神不知鬼不覺,就是你獨居的時候。那是看不見、聽不到的孤獨的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單單你自己知道。這個「獨」字就是從副詞 “alone”那個字轉過來的。單單你自己知道,那就是你的良心知道,這個地方就是良心呈現。你不要自欺欺人,這就是良心呈現。這就是我們平常說,你欺瞞不過你的良知,良知這個觀念就從這裡講。王陽明講良知就從這裡講。所以,你在這個地方就要戒慎恐懼,此名之日慎獨。這當然是一個很可怕的道德意識嘛,這個意識說得太嚴肅了,令人可怕得很。所以,這個道德大家不敢講,就是這個道理。這就像孫悟空上金剛箍一樣嘛。講道德的人第一步大體都是嚴肅主義。

儒家的幾個人物,從孔子開始,孔子的門生曾子、子貢,後來的孟子,他們的生命互相呼應。看來隔得很遠,其實非常相近的,這就是所謂存在的感應。他們的生命有存在的感應,所以能開一個方向。現在,學生與先生沒有存在的感應,所以,學問不能講。耶穌與他的十二門徒沒有存在的感應,他的門徒很差勁的。耶穌的精神後來靠保羅宏揚。

道德意識的表現就是從曾子開始,到孟子出來就講「仁義內在」,就通過「慎獨」這個觀念講「仁義內在」,把人的最內在的主體性顯出來。主體是甚麼呢?就是心性嘛。仁義內在於甚麼呢?就是內在於moral mind,這就是孟子所說的惻隱之心、羞惡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就是這樣一步一步開展出來,這是很清楚的。所以,講儒家就是要講這些東西。平常沒有人講,講出來可怕得很,所以講講佛教、道家,使人輕鬆一點。帶點浪漫性嘛,講儒家沒有浪漫性。

現在的人不能講儒家,他們不懂,就說這是封建。其實儒家與封建有甚麼關係呢?這與封建、不封建沒有關係嘛,根本是你怕這個道德意識。這不是封建的問題嘛。所以,理學家,尤其是朱夫子那套學問,現代人根本不能講的。所以,轉成宗教好一點,宗教不會令人可怕嘛。宗教替人祈福。但是,這根本不對的。所以,西方人的生命沒有方向的,因為他的內心內部漆黑一團嘛。你光靠祈禱上帝,崇拜上帝,你的生命就能光明了嗎?上帝不加恩於你,不降福於你,你永遠在黑暗中,那有甚麼保險呢?有甚麼保障呢?你不靠自己行動,光靠祈禱旁的東西,這怎麼可靠呢?

所以,西方人的生命是漆黑一團的,他的勁度就是靠他的衝動。這是戲劇性的。所以,西方的文化熱鬧一點嘛,他就是讓它戲劇性。現實人生哪有這麼老實呢?戲劇性一點熱鬧一點總是好嘛。戲劇性有光彩,這個光彩有時候是好的,有時候是壞的,反正是熱鬧嘛。這就是西方的文化。

儒家這套道理不是社會形態的問題,這是生命的方向的問題嘛。永遠要有這個問題,這是eternal嘛。儘管資本主義社會



裡,你跳舞跳得昏天黑地,忽然間靜下來,這個道理又出來了嘛。封建是一個社會形態,歷史發展到某一個階段有這麼一個社會形態出來,這個社會形態可以變,人類社會不能停在某一個社會形態之下,但是,不管社會形態怎麼變,儒家並不可變,不可變的嘛。

儒家講道德意識第一步一定要嚴肅,第一步一定要勉強。通過修行,道德成熟了,到達化的境界,把一切勉強化掉,把大也要化掉,這就是聖人,這完全是熟的境界。這完全從道德理性來,這不是信仰的問題。這與西方把道德、宗教分成兩個階段完全不一樣嘛。依儒家,道德與超道德通而為一,上、下通。道德熟了就是超道德,而超道德也並沒有離開道德的內容,超道德不能離開道德而有其內容。

孟子說:「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這個「神」是我們自己通過修養可以掌握到的一個境界。這個「神」與上帝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無所不在那個「神」完全不一樣呀。那是上帝的事情,我哪裡知道呢?道家從玄智、玄理講,這也是通過修行而達到的。佛教從般若、涅槃、法身講,也是通過修行而達到的。

我們剛才講「大澤焚而不能熱,……乘雲氣,騎日月。」那一大段,你不要當神話看。你把這些當故事看,就不能暸解莊子這段文章。莊子是要你超化,不但超利害,生死也要超化。所以說:「遊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於己,而況利害之端乎。」生死是最後的問題嘛,生死也不能影響你,何況利害之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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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12 22:21:07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三講

瞿鵲子問乎長梧子曰:吾聞諸夫子,聖人不從事於務,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遊乎塵垢之外。夫子以為孟浪之言。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為奚若?

瞿鵲子描畫這一大段,這是聖人的境界。「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就是這個境界。

「夫子」就指孔子講。「違害」是避害的意思。「就利」、「違害」就是趨利避害。現實人生中,一般人都是趨利避害,這是生物本能。聖人不就利,不違害,就是超乎利害之外。光在生物本能中沒有道德的實踐,更不能成聖人,成聖人一定要通過慎獨,要通過道德的實踐。

「不趨利,不違害」這容易瞭解。「不喜求,不緣道」就不太好講。甚麼叫做「不喜求,不緣道」呢?這是高境界。初步的時候,人有希望總是好的。「不喜求」就是不希望甚麼。不求發財,這當然可以,但為甚麼說「不緣道」呢?就是說,求道也只是第一步,不是最高境界,要把任何喜求都化掉。佛教表現這個境界表現得最好,般若就是這種精神。你有所喜求,你的生命就有所偏執,這不是聖人的大中至正的正正當當的生命。還是在過程中,在過渡中嘛。

所以,程伊川說「孔顏樂處」。這個「孔顏樂處」樂甚麼呢?你說樂道嗎?程伊川說不然。假定是樂道,那麼,顏淵就不成其為顏淵了。樂道不是很好嗎?但是,你要是樂道,你的生命還是限在道,吊在那個道上,這就是說,你還有一個依待的關係。用康德的話說,你還有一個interest。你依靠一個方向嘛。康德講純粹的美要去除任何interest,interest一般譯做「興趣」,在康德這個地方我們譯做「利害關心」。就是沒有任何取向,沒有利害關心。因為凡是有interest,就有一個方向,興趣就是你往那個地方趨。

佛教不用「趨」字,用「趣」字,所謂「六趣」。趣者,向也。凡是有所趣,就有所向。你的生命方向在這,就定在這,不能定在那。這就有所偏執。

真正的美沒有任何趣向嘛。所以,康德說,道德判斷、知識判斷都是有向判斷,只有美學判斷是無向判斷。「有向判斷」、「無向判斷」這是我的翻譯語,用康德的原文說,道德判斷、知識判斷是determinate judgrnent(決定性的判斷)。道德決定善惡,知識決定是非。決定性的判斷就是有向判斷嘛,有一個決定就是有趣向,有趣向就是有一個方向,有一個方向就是引導你往那裡走。但美學判斷不是決定性的判斷,康德叫做reflective judgment(反省判斷)。在這個意思上,你說「孔顏樂處」,他樂甚麼呢?理學家其中一個課題就是要尋孔子、顏淵的樂處,這是一個審美的情調呀。你要是樂道,那麼,道就是你所希求的一個對象,你的生命還是吊在那個道上,你還沒有達到絕對的灑脫的境界。到灑脫的境界,那才是聖人的境界。「孔顏樂處」就是以這個為樂,這個樂就是美學的境界。



你瞭解這個道理,你就能瞭解「不喜求,不緣道。」

「不緣道。」緣者,順也。就是說,不順著那個道,道在那,我就順著它走。我不攀緣那個道。從這個地方就可以瞭解「聖人不從事於務。」

甚麼叫做「聖人不從事於務」呢?難道聖人不做事情嗎?這種話頭當該怎麼瞭解呢?聖人可以做事情,也可以吃飯呀。但他不一定要成一個專家,不一定非要專門做某一種事情不可。這就是「聖人不從事於務」的意思。所以,達巷黨人說:「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論語?子罕篇》)這句話有點遺憾的意思。他是說,孔子偉大而又博學,但無所成名,沒有成專家。達巷黨人在這個地方很差勁。孔夫子聽見這句話,他怎麼答覆呢?孔子曰:「吾何執?執御乎?執射乎?吾執御矣。」(同上)我要有所成名,要成專家,那麼,我是趕馬車呢?還是射箭呢。我將趕馬車吧。但孔夫子有沒有執御呢?沒有執御。他沒有成一個駕車的專家嘛。你看,他這個答覆表示一個甚麼意思呢?

不管是執御,或者是執射,做任何一種工作我都可以成專家,成專家就可以成名了。你不是希望我有所成名嗎?那麼,我執御算了。這就是聖人的幽默。他以這種幽默的話頭答覆達巷黨人,就是不以你那個批評為恰當,但他也不好意思罵你嘛。這就是聖人了。這個地方你就可以看出孔子的幽默、孔子的智慧了。就從這個地方,你可以瞭解「聖人不從事於務。」「不喜求,不緣道。」所以,一定要在「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那個「化」、「不可知」的無限妙用的境界瞭解聖人,那就是圓而神。這個也在理性中。

中國人所說的這個理性不是康德所講的實踐理性,康德光從道德法則講的實踐理性,那是第一步的講法。中國人所說的這個理性是仁,梁漱溟先生就瞭解到,他說仁是理性。所以,孔夫子不輕易許人以仁。西方人沒有說仁是理性,他直接說邏輯是理性。康德說決定道德的方向是理性,那是實踐理性的第一步。但依中國人看,這個理性很粗呀。中國人說仁是理性。仁是理性,這說得玄得很。甚麼是仁呢?「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大人者」就是「仁者」。這雖然是境界,但它在理性中,它不是神通,不要把它當神通看。它也不是事實,因為它是通過修行達到的最高境界。莊子、道家很容易瞭解這種境界。

莊子說:「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聖人不太講這種話,《論語》裡面這種話很少的。莊子才有這種漂亮的話頭。「無謂有謂,有謂無謂。」這個就是「大而化之之謂聖。」你說他「無謂」,他又不一定無謂。你說他「有謂」,他又不一定有謂。這就是paradox。聖人不太講paradox。

「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遊乎塵垢之外。」整個社會、現實世界就是塵垢,你在塵垢之內怎麼能隨便遊呢?你遊到這裡,就與那裡不通了嘛。你能遊乎塵垢之外才能無往而不通。這是道家的基本精神。道家只會說這個道理,把這個道理講得很好。誰能做到呢?老莊並不做到呀,只有孔夫子,聖人才可以做到。孔子在聖人的地位,他不是哲學家,所以,他講道理不行。老莊是哲學家,只會講,他們並沒有做到啦。王弼很清楚,他當年就這樣講。這就是王弼在魏晉時代談如何會通儒家與道家的衝突。這是王弼了不起的貢獻呀。

道理是一個道理,誰能做到呢?聖人能做到,老莊並不做到,雖然他們做不到,但他們講道理講得很對。這是王弼的態度。當然你可以不贊成這個態度,你可以說老莊講道理也有問題。

「夫子以為孟浪之言,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為奚若?」「孟浪」就是浪漫,英文就是romantic。我們的老師以為這些是浪漫之言,而我以為達到妙道才有這種境界出現。你以為怎麼樣呢?下面長梧子說的話更玄。你與你老師所說的都不對。

長梧子曰:是皇帝之所聽熒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計,見卵而求時夜,見彈而求鴞炙。

這一段話很有趣。「皇帝」指三皇五帝說,越古越好。聽者,判斷也,《大學》云:「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這個「聽」就是當作「判斷」講。長梧子說,你提的這個問題就是三皇五帝都難以判斷的,你們指手畫腳的瞎講,都是說的門外話。「熒」是疑惑的意思。熒是天上的星,閃爍不定。「聽熒」表示那個道理難以判斷。

「且女亦大早計,見卵而求時夜,見彈而求鴞炙。」「時夜」就是雄雞。這幾句話是長梧子教訓瞿鵲子,你所說「妙道之行」也說得太快。你以為看見雞蛋就可以馬上得雄雞,但雞蛋不一定生雄雞嘛。你以為看見彈就可以馬上打鴞炙,但不一定能打到鴞炙嘛。

下文又另講一段故事:

予嘗為女妄言之,女以妄聽之奚。旁日月,挾宇宙。為其, 吻合,置其滑涽,以隸相尊。眾人役役,聖人愚芚。參萬歲而一成純。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

「旁日月」就是與日月並行。這與「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那個意思一樣。「旁明月,挾宇宙」就是「天地與我並生」這是一種描述的說法,是一種具體的漫畫式的講法。這種語言就是漫畫式的語言,中國人不用概念式的語言,而喜歡用這種描寫的詞語。

「旁日月」就是與日月作伴並行嘛,就是company的意思。「挾宇宙」就是你的生命與宇宙為一體。這是漫畫式的詞語。你讀中國古典一定要能瞭解這種文句,這種文句都是用具體的描寫的詞語,不用概念式的詞語。西方人喜歡用概念的語言。

「為為吻合,置其滑涽,以隸相尊。」「為」是致力、從事的意思。「吻合」指甚麼說呢?就是「天地與我並生」「為其吻合」就是致力於你的生命與宇宙的生命conform(一致)。「吻合」就是conform。

「置其滑涽」就是把那些滑涽的事情放掉。「置」與「為」是相反的。你致力於吻合的方向,那麼,你就把滑涽的事情放下。「滑涽」就是「屈詰」,「滑稽」這兩個字沒有意義。「滑稽」的意義在「屈詰」,而不在「滑稽」這兩個字。「屈詰」就是詰屈聱牙,出噱頭,出精彩。人在社會上出風頭就要專門為其滑湣。平常說平實,那是從滑稽、出噱頭往上翻,達到最高境界才講平實。聖人都平實,聖人不出花樣嘛。聖人出過花樣了嘛,他不出花樣,不出精彩,怎麼能做聖人呢?釋迦牟尼佛那個精彩出得太多了,天天說法,說法四十九年還不精彩嗎?

「滑稽」就是屈詰,屈詰就是憰。屈詰、憰有意義,滑稽沒有意義,是屈詰、憰的諧音。〔過錄者案:原文「滑湣」,成疏:滑,亂也;湣,闇也。牟先生讀做「滑稽」,滑讀骨音。解釋亦與成疏不同。〕

「以隸相尊」我們現實社會不是以隸相尊,都是互相比高。「隸」是卑下,在社會上誰肯居於卑下呢?你高,我比你還高嘛,所以,都爭在社會上的地位。莊子要我們不要那樣,而要「以隸相尊」,這是〈齊物論〉的精神。耶穌就說:那在人間最低的,在上帝面前最高。所以,耶穌替他的門徒洗腳。這就是「以隸相尊」的意思。這不是偶合,不是比附。凡是宗教都有這個精神,道德、宗教的最高境界都是這個精神,它往下不往上。它已經往上,已經通透了嘛。

照儒家講,聖人不高亢,唯聖人講俯就。所以,顏淵說:「仰之彌高,鑽之彌堅。」〈《論語?子罕篇》)那是就其道德的豐富內容說,這是顏淵的看法呀。這不是孔子本人,孔子本人是「溫良恭儉讓」。表面上很平常,「極高明而道中庸」。所以,聖人講俯就,賢者才講高亢。孟子與孔子的差別就在:孔子是聖人,說話很平實,不說很高,而孟子高亢。孟子所處的時代是亂世,亂世要樹立真理的標準,要樹立真理的標準就要批評,就要罵人。所以,孟子說:「中道而立,能者從之。」這個時代是亂世,道不顯,所以一定要罵人,這個時代一定是批評的時代。

俯就是往下,高亢是往上看。往上看就是把道的標準提高,提高才有是非,要不然沒有是非。高亢、俯就都有道理。孔夫子說:「六十而耳順。」耳順就是聲入心通。這就是俯就。都有道理,秦始皇也有道理,不是說一點道理也沒有。但是,這種態度在亂世是不行的。都有道理,那就沒有是非了,成了和稀泥。

所以,你要知道這些話是最高境界中的話。下面接著說:「眾人役役,聖人愚芚。」眾人天天忙得不得了,為名利而忙。人在現實上不忙不行呀。「役役」就是疲勞,疲於奔命。而聖人表現得好像大傻瓜一樣。他這樣說就是不要你的生命出精彩,你的光不要放出來,要含在裡面。最高的目的就是使你的生命在時間的大流裡面馬上就eternal,要你從時間、空間裡超拔,掌握永恆。這個掌握永恆不是叫你離開現實世界,跑到另一個天國裡去得永恆,這個永恆就在現實之中。這個目標怎麼可以達到呢?你用甚麼態度可以達到呢?「眾人役役,聖人愚芚。」你就可以達到在時間中取得永恆,使你的生命成為eternal。這個eternal 的觀念在哪一句看出來呢?就在「參萬歲而一成純」。

「聖人愚芚」。他「旁日月,挾宇宙,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隸相尊。」說這一大套,最後的目的是甚麼?就是「參萬歲一成純,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這段文章是很美的一段文章,很典雅的文章。這就是先秦諸子的文章,你做文章要學這種句子。似通非通,不太容易講明白,但意思非常顯豁。

「萬歲」是很長的時間。在很長的時間裡保存你的生命純一不雜,使你的生命在時間的過程裡面成一個pure unity。照文句看,「一成純」這個「一」是adverb,但是,那個意思就在時間的長流裡面,使你的生命成一個純一。「純」就是形容詞。怎麼樣才能夠純呢?能夠成一個諧一才純。成純一不是跑到天國去成純一,不是跑到真空管、高山頂去成純一,就在時間的長流中成純一。時間的長流就是「萬歲」所表示的。「萬歲」就是一萬年,一萬年不就是時間的長流嗎?就是一萬年,還是一個時間的過程嘛。不管是一天、一年,還是一萬年,凡是時間總在流逝中,在流變中。

凡是修道,不管是修哪一個方向,基督教,或是儒家、道家、佛教,它總要保存你的生命從流變中達到純一,達到永恆。這是一定的。有時候,這個永恆是離開地講。譬如,基督教就是離開講,永恆在哪裡呢?上天堂嘛。你要坐在上帝旁邊,你才可以永恆。東方人不要這樣講。一定要上天堂,坐在上帝旁邊,這種講法是離的講,就是隔離地講。

中國春秋戰國時代有兩種思想就是用「離」、「盈」這兩個字表達。「離」是隔離,這是一個方向;「盈」是充滿,這又是一個方向。「離」是一種思想;「盈」又是一種思想。這兩個字從哪裡發出來呢?從名家。名家有「離」、「盈」兩派思想,名家當初發明這兩個字的時候,那不是道德、宗教的問題。公孫龍代表「離」,以「離堅白」的思想表示。墨子代表「盈」的思想。這是名理上的辯論的問題,有這麼兩派思想。那麼,我們借用這兩派思想,從這裡引申出來,用到道德、宗教上講,「離」大體屬於transcendent。照西方人的講法,他們不用「離」這個字,他們用transcendent,就是超越。這個「超越」的意思就是隔離,高高在上,與現實脫節。〔過錄者案:在牟先生的著作中,transcendent多譯做「超絕」,超越是transcendental。〕在西方人的思想裡面,這種精神非常強。柏拉圖就是這種思想,他的idea就是transcendent。所以,亞里士多德就批評他的老師的idea高高在上。亞氏主張immanent,這個理型就內在於桌子裡面嘛。這是immanent theory。

柏拉圖的idea與現實是離開的,所以,亞里士多德批評他是transcendent theory。這個「超越」就是超離的意思,超離就是隔離。西方人很容易表現這個精神。基督教就是這個精神,上帝一定是高高在上的。所以,在基督教裡面不贊成泛神論。

莊子這種思想是東方的思想。東方是泛神論的思想。泛神論英文是pantheism。基督教只能講一神論,不能講泛神論。在西方的哲學家中,只有斯賓諾莎(SPinoza)講泛神論。斯賓諾莎是猶太人,所以斯賓諾莎這個哲學家在西方不是正宗的。東方喜歡斯賓諾莎這一套,都是泛神論,道無所不在,神無所不在嘛,神就在這。泛神論一定是immanent。基督教是transcendent。

耶穌說:「我就是生命,我就是真理,我就是道路。」那個生命是永恆的生命,不是在時間中的生命。但是,耶穌不是人,耶穌是神,他是上帝差遣來的。所以,他就是生命,他就是真理,他就是道路。你只能跟著他走。你不能說:「你是基督,我也可以成基督。」這是不可以的。這就是隔離的思想。東方人沒有這種思想。莊子也不是這種思想,他要你得到一個永恆的生命,得到一個純一的生命,而你只有在時間的長流裡面顯你的純一。所以說:「參萬歲而一成純。」純一就是永恆,因為純一就不在時間的變化中。

「參萬歲而一成純」這個句子造得很美。用白話文說,就是希望你把你的生命參予於時間的長流裡面而成為純一,或者說,保持你那個純粹性。「參萬歲而一成純」這是文章,翻譯成白話文就不是文章了,那就是概念的語言了。莊子在戰國時代造了這麼一個句子,大家公認了,這有點意思。究竟甚麼意思呢?大家也不太懂,不很清楚。

「參萬歲而一成純」這個意境再用另一個句子表示,就是「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這個意思前面講得很多,這個是〈齊物論〉的思想,開首〈齊物論〉正文的那一大段就是這個意思。「無物不然,無物不可。」「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無適焉,因是已。」這就是「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以是相蘊」就是「因是已」。「因是」就是「莫若以明」。「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就是這種境界,這句話就是呼應前面那一大段話。

「萬物盡然。」要是,通通是;要不是,通通不是。通通是,就沒有非與它相對;通通非,就沒有是與它相對。是就是非,非就是是。相對的觀念化掉了。這就叫做「萬物盡然。」要不然怎麼能「萬物盡然」呢?「萬物盡然」就是一體平鋪,全體放下,一切放下。

「而以是相蘊」這個「是」作甚麼講呢?就是「參萬歲而一成純」這句話所表示的那個道理。就拿這個道理相蘊。「相蘊」就是相蘊含,你的生命蘊含在這個道理,我的生命也蘊含在這個地方。通通蘊含在這裡,就通通一樣,沒有彼此的分別,那就沒有噱頭,沒有計較、較量,也沒有光彩。這就叫做「為其吻合,置其滑涽。」

前面說:「旁日月,挾宇宙。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隸相尊。眾人役役,聖人愚芚。」形容這麼一大套,就是要說最後這兩句話:「參萬歲而一成純。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這種句子要說是文章就是文章,但不是普通的文章,這種句子就叫做philosophical sentence(哲學語句)。平常的文章沒有這種語句的。這就叫做「子」,所以,先秦諸子是中國文化的發祥地,它是一個orginal thought,一切都從這裡出來。

所以,你學文章不要學唐宋八大家的文章,那種文章不能學的。以前的人教你學文章,他不教你學那個。章太炎告訴你,學文章從魏晉人學起,從魏晉人上達諸子。要是從諸子開始,你的程度不夠,你也不知道它的好處在哪裡。你先學魏晉人的文章。章太炎會作文,他的學問是很差的,但他會作文章。

從魏晉人上達諸子,再往上,再純樸一點,就讀經。到讀經,文章的華彩沒有了嘛,文章就沒有文了嘛。所以,造文章最後的結果就是沒有文。為甚麼學文章從魏晉人學起呢?因為魏晉人能持論。為甚麼上達諸子呢?諸子是哲學家、思想家。思想家要有理論,一套一套的,「言之成理,持之有故。」(荀子語)

魏晉人能持論,就是能主張一個道理。「持」是動詞,「論」是所持的東西,一方面要「言之成理」,一方面要「持之有故」。有理有故才能成論,「論」就是理、故的綜和,光是理不行,光是故也不行。光是理不能成論,光是故也不能成論。這個很合乎西方人所說的「論」這個觀念。「論」就是英文的theory,就是理論、學說。

一個theory怎麼構成呢?要有內容。內容就在「故」那裡。「故」代表內容。這個「故」要連貫起來,成一個系統,那個是理。所以說「言之成理」,成理的時候要有logical reasoning。光有邏輯的推理,沒有「故」,行不行呢?能不能成theory呢?不能。那不成為theory,那種學問屬於數學、邏輯嘛。純粹 formal logic沒有「故」的。純粹數學、幾何裡面也沒有「故」的。所以,那叫做形式科學。所以,現在新的講法,形式科學都是tautology嘛。只有理才能成為tautology,有「故」就不能成tautology。

魏晉人能持論,很會作理論的文章,這個不容易的。譬如,嵇康這個人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阮籍差一點。這種文章甚麼時候沒有了呢?就從唐宋八大家以後沒有了,所以,唐宋八大家是最沒有出息的。唐宋八大家這種散文是對著駢體文而發,而來的反動。南北朝是《文選》,《文選》是駢體文,駢體文表示純美的文學,那純粹是美的。韓愈、歐陽修出來主張古文,所謂散文,「文以載道」。他們的文章裡面有甚麼道?哪有道呢?蘇東坡那種文章哪裡有道嘛。你自己不明白,你自己根本不能持論,你怎麼能有道呢?他們那些文章格很低的。從唐宋八大家一轉到桐城派,那就完了,沒有了,一無所有。

文章的韻味要有很多東西來撐。一方面要有生命力,生命開始有煙火氣,駁雜。那麼,把煙火氣淘汰盡,爐火純清,這才是好文章。但是,你必須要有生命的原始的充沛氣。充沛氣就不能免掉駁雜,也不能免掉荒謬、錯誤,錯誤的地方多得很。越好的文章,荒謬越多。英國的莎士比亞文章最好,莎士比亞的文章裡面荒謬最多。太乾淨了不行的。

弘道不如明惑。你要多出去跑一跑,遊歷名山大川,多與社會上接頭,你要瞭解社會嘛。人生的艱難困苦都在社會裡面呀,並不在「誠明堂」〔過錄者案:「誠明堂」是牟先生當時在新亞研究所授課的地方〕這裡呀,這個地方沒有用的。要與社會接觸呀。罪惡都在社會裡面。法國一位文學家講「罪惡之華」,真正的美不從罪惡中發不出來的。你不瞭解社會,不瞭解人生,不瞭解生命的陰暗面,你不能夠瞭解那個光明面嘛。

所以,孔子說:「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你光說「文以載道」,你自己本身都沒有道,你還談甚麼載道呢?你載甚麼道呢?要做大文章,你眼光要高。所以說:「題高則詩高,題矮則詩矮。」(鄭板橋語)你的題目太低了,無論怎麼樣的技巧,你也做不出好文章。所以,我向來瞧不起唐宋八大家的文章。

情感豐富,要靠生命強。你的生命太乾枯,你哪裡有情感呢?有高度的才、情、氣、才有高度的理論呀。沒有強烈的生命,你情也沒有,氣也沒有,才也沒有,理論也沒有。所以,魏晉人的文章你們要好好讀一讀,那些文章我在《才性與玄理》裡面選了很多。魏晉人的文章不一定長篇大論的,不像現代人那麼囉囉嗦嗦,它很簡潔,一句話就說得很中肯,而且有一些很美的句子。從魏晉人的文章上達諸子,這才能講思想的問題。

以前的人讀《莊子》是當文章讀,他也不瞭解道理。蘇東坡這些人都讀《莊子》,他們就是當文章讀,所以,他們的文章也很有限。

《莊子》這種文章你不要純當文章看,它有一些描述性的語言,譬如「旁日月,挾宇宙。」那些是圖畫式的語言,那是文章。但最後兩句,「參萬歲而一成純。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就不是文章了,這兩句你要懂。要說文章,這兩句是最美的文章。這兩句話的意思就是使你的生命在逝變之中得永恆。要說境界,這就是最高的境界。要說義理,這就是最高的義理。這就不是純粹的文章了。那麼,這種文章諸子裡面有。

「參萬歲而一成純。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這是正面說。下一句用一個疑問的語句來表達這個意思。「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這就是要你把生死相對、在生死相對中好生惡死這兩個都化掉。

我們先肯定有生、死兩端相對。一般人都好生惡死。生、死的相對就是好惡的相對嘛。你要把這兩個相對都化掉。這兩個相對要靠一個主觀的標準,莊子就是要把這個標準給你化掉。前面就說:「莫壽於殤子,而彭祖為夭。」平常彭祖為壽,殤子為夭。莊子就給你顛倒過來。

「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大家都悅生,我哪裡知道你那個悅生不是迷惑呢?悅生就一定有甚麼道理嗎?這是把生的觀念化掉,悅生的悅的觀念也化掉了。這是一面,光化掉悅生,難道你喜歡死乎?也不一定嘛。所以,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也沒有人喜歡死,那麼,你惡死嗎?他把你那個討厭死也化掉。我哪裡知道你天天怕死的人而結果不是喪你的生命呢?越怕死的人越壞,天天提心吊膽,那死得快一點。「弱喪」就是喪,「弱」就是weak,「喪」就是 lost。

「弱喪而不知歸者」就是一步一步的,返不回來了。這就是前面所說:「其發若機括,其司是非之謂也。」「其殺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之也。」「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之也。」這句就是「弱喪而不知歸者」。

「其殺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一天一天消殺,這不就是「弱喪」嗎?「弱喪」就是一直下去,回不來了。這就是「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之也。」「溺之所為之」就是陷溺在你所為的方向,一直滾下去。拉不回來了,故云:「不可使復之也。」這個是自然事實,現實上、自然上都是如此。你只有從這個現實跳出來,你才能達到永恆嘛。

所以,他一定要把你「好生惡死」的那種觀念化掉,要從生死裡面解脫。這兩層都要有。「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這種疑問句就是好文章,這種句子就是philosophical sentence。平常你做不出這種文章來。

莊子就拿兩個疑問語句把生死相對、好生惡死化掉。這與前面拿「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今我則已有謂矣,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這兩個疑問語調把有、無的對待化掉一樣。從化掉有、無對待之中就達到絕對。這是莊子最聰明的辦法,〈齊物論〉的最高境界就是用這個方式。莊子不採用往後追索,往後追問的方式,那是最笨的辦法嘛。

〈齊物論〉這種文章,你們要訓練瞭解,而且要訓練表達。這是古典,現在要當學問講,要把這個道理表達出來。當初這是原始的靈感,用老的當時流行的文字表達這樣的道理已經不容易了。這不是經過唸哲學、唸邏輯而得來的,這是原始的靈感,完全靠有原始的洞見(insight),要有高的哲學義理的發現,表現出來,都要靠有洞見。

今天就講到這裡。


《莊子〈齊物論〉講演錄》牟宗三主講 盧雪崑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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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12 22:21:24 | 只看该作者
第十四講

麓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與王同筐床,食芻豢,而後悔其泣也。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蔪生乎?

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馬。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

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弔詭。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這一大段接著上面那一段來。上一段說:「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這一段把上面的這個意思再重覆一下。另舉一個例來表示這個意思。我們現實上諸行無常,諸法無我。一切的喜怒哀樂都是相對的,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生死也是相對的。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呢?莊子要表示這個意思,所以說:「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蔪生乎。」大家都希望生、長生不老,但是不知道生了以後還有死。當死的時候,後悔其當初何必要生呢?所以說:我哪裡知道死的那個人當死的時候不懊悔他當初之求生呢?蔪者,祈也。

這一段開首舉麗姬為例。麗姬是春秋戰國時代麗戎國艾地守封疆人之女,被晉國俘虜,起初涕泣沾襟,及後得晉獻公寵愛,生活很舒服,吃得很好,就後悔當年何必哭泣呢。按照這個例,你就可以知道,「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蔪生乎。」現實上都是這樣,都是顛倒的,顛三倒四。

再舉一個例:「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做夢之時,你不知夢之是夢。夢醒以後才知道昨天晚上做夢,沒有覺與夢相對,就沒有夢與不夢的分別。

「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甚麼叫做「大覺」呢?整個一生就是大夢,從這個地方覺悟,這就是「大覺」。

「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這個句子不十分清楚,很難把握它的意思。郭象註云:「夫愚者大夢而自以為寤,故竊竊然以所好為君上,而所惡為牧圉,欣然信一家之偏見,可謂固陋矣。」照這個註的講法,我看也不是很顯明。但也沒有其他的講法。

愚者自以為覺,各自以為自己不錯嘛。以為自己所覺為君,別人所覺為牧。「君」是上,「牧」是低下。這是依據郭象注的解釋。

「竊竊然」就是私下。「竊竊然知之」,私下自以為懂得了。其實是大糊塗。你這種「君」、「牧」的分別就是固陋了。社會上很多這一類的。

「君乎牧乎」照郭象註:「以所好為君上,而所惡為牧圉。」這個註曲折太多。道理上說得通,但好像不合這句話的語脈所表示的意思。所以,「君乎牧乎」這句話很難找到確定的講法。

成玄英疏:「牛日牧,馬日圉。」這個「牧」是牧牛、牧童的牧。但我們平常說「君牧」的「牧」不是這個意思,而是「牧庶」的意思。「庶」就是庶民。「牧庶」是貶意,是罵人的話。所以,「君牧」是一個詞,不是「君」與「牧」貴賤、上下相對反。「牧」是甚麼意思呢?尼釆罵基督教的牧師把人牧成綿羊。這個「牧」就是牧師的牧。牧師就是把你看成一隻綿羊嘛。牧師高得很,不是很低下,我們被牧的人才是低下嘛。假定這樣看的時候,郭象的註就不對了。

照我剛才的說法,「君乎牧乎」都是同一類,都是在上做大官的人,都是支配人的嘛。所以,我覺得這個地方不一定像郭象所說的有貴賤分判的意思。「固哉」是慨嘆詞,就是慨嘆「君乎牧乎」這種人的固陋。「君乎」與「牧乎」連在一起,是一個情感語句。照我的看法,我歷來這樣看,但找不出根據,還沒有找到經典上的文獻上的根據。

照我的看法,「君乎牧乎」就是我們平常呼「天呀!」就是這麼一個感嘆語句,表示情感,它本身沒有甚麼意義。就像廣東人平常說:「大佬!」那不是一個慨嘆語句嗎?表面看很稱讚,實質上是譏諷你嘛。這就好像西方人動不動就說my God,中國人隨便就呼「天」,這個地方,「君乎牧乎」就是那個意思。

所以,郭象那個註就是迂曲,不直接的顯明。古人作文章沒有這樣的。我的講法則很合乎自然語句。但是,這個沒有一定的根據呀。要多看看古書。

「丘也與女皆夢也」。為甚麼忽然間說到這一句呢?這是根據前面「夫子以為孟浪之言,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為奚若?」那段話來。不管是「夫子以為孟浪之言」這種說法,或是「妙道之行」的說法,這兩種說法都是做夢。不但你們那些說法是做夢,我自己批評你們,這也是做夢。所以說:「丘也與女皆夢也。」

「予謂女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弔詭。」我現在說你是做夢,我也是做夢。這個話就叫做弔詭。「弔詭」是莊子的特有名詞。「弔詭」就是詭橘。「弔」字沒有意義,「詭」字有意義,「詭」就是詭憰。但從莊子用這個詞以後,這就成了專門名詞,大家都知道甚麼叫做「弔詭」。「弔詭」就是不正常,不是正常的詞語。「弔詭」成一個專門名詞,就等於英文的paradox。

Paradox就是不正常,表面上是矛盾。Paradox有兩種:一種是logical,一種是dialectic。一種是邏輯的詭辭,一種是辯證的詭辭。「予謂女夢,亦夢也」這種詭辭屬於dialectic paradox(辯證的詭辭)。邏輯的詭辭呢?羅素的《數理邏輯》裡有邏輯的詭辭。表面很古怪啦,但嚴格講,那個不一定的,那個矛盾可以解消的。

為甚麼說,「丘也與女皆夢也」是詭辭呢?因為依照平常的說法,把自己也包括在內,這是不可以的。把自己包括在內,那是自相矛盾嘛。但是,這句話在這個地方不是自相矛盾。

我說你是夢,這也是夢,我自己並沒有例外。把自己也包括在內,這不是自相矛盾嗎?既然自相矛盾,你說這話幹甚麼呢?不是廢話嗎?但是,他就要講這種話。譬如,我們平常說:「天下人都說謊。」當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就表示我這句話不說謊,我自己不在內嘛。假定你說你自己也是說謊,把你自己也包括在內,這就是自相矛盾。西方人很喜歡用這個例。羅素解決logical paradox就從這個例入手。或者說,「一切命題都是假的。」那麼,這個命題本身也是假的嗎?這叫做logical paradox。邏輯的詭辭是可以解消的,可解答的。羅素就提出這個辦法來解答,他就是用theory of types來解消這種矛盾。依照羅素的theory of types,那就是說,「丘也與女皆夢也」這句話是不通的。就是說,我這句話不是在夢之中,我只說你們。假若把自己也包括在內,那就是自相矛盾。羅素在 Principia Mathematica就是用theory of types來解消這種矛盾。他提出,「天下人都說謊」中,「說謊」這個謂詞不能拿來陳述「天下人都說謊」這句話。就是說,這個謂詞不把自己包括在內,這就不犯自相矛盾的毛病了。為甚麼自己不包括在內呢?層次不同嘛,這是兩層的問題。

所以,「丘也與女皆夢也」,「丘」與「女」是一層,我說你們,那是高一層,所以不能包括在內嘛。就是說,「丘也與女皆夢也。」是一個類型,「予謂女夢,亦夢也。」又是另一個類型的話。這兩個不同類型。這種問題當邏輯問題看,可以解決的。平常以為不可以解決,那是因為你自己語言不清楚,頭腦混亂。

莊子這個地方的話不是當邏輯的詭辭看,他是要通過這種話往上提高一層。「丘也與女皆夢也」,凡現實都是夢,我們要通過一個大覺悟提上來。那麼,這個就是辯證的詭辭,這不是邏輯的詭辭。辯證的詭辭是通過一個矛盾達到一個更高的境界。我不光否定你們,不光說你們在做夢,我自己也在否定自己。

所以,「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就是通過一個negation把我自己的話解消,打掉。並不是單單否定旁人,把我自己除外。通過一個否定把我這句話也解消,使我的境界達到高一層,那就從現實的相對的夢之中解脫出來。這種詭辭就叫做dialectic paradox。辯證的詭辭一定要通過一個矛盾,也就是一定要通過一個否定。所以,辯證法裡有「否定之否定」。這是辯證的詞語,只有辯證中才有這種詞語,邏輯裡面不准許的。而且,這種詞語只在精神生活的發展上用。

莊子這種話就是精神生活的發展呀,這樣一來,我才可以暸解甚麼叫做「大覺」,甚麼叫做「大夢」。這不是我們平常所說的「覺」與「夢」呀,我晚上睡覺才做夢,我醒了就不是夢了。這個相對說的「覺」、「夢」不是莊子所說的「大覺」、「大夢」。這個「大覺」是精神生活的一個超轉。所以,黑格爾意義的辯證法都是從精神生活的發展上說的,離開精神生活的發展不能講辯證。所以,「否定之否定」是辯證的詭辭。

「否定之否定」,不但否定別的話,我否定別的話的這句話也否定。我通過這個否定把我自己也否定了,達到最高的境界。這就叫做「大覺」。這只能用在精神生活上,假如你用在數學上,說-(a)=a是辯證法,那是胡說八道。西方人都懂,就是民國以來的中國知識分子不懂,因為他們沒有科學的訓練,沒有邏輯的訓練,也沒有數學的訓練,也不知道辯證法從哪裡出來。陰陽八卦都變成了辯證法,就這樣天下大亂嘛。陰陽、男女,正負電子,這些是物理現象,怎麼稱為辯證法呢?這是借用辯證法的詞語說笑話,說笑話當然可以。男女、陰陽都是辯證法,這是說笑話。唯物辯證法就是這樣鬧出來的,最庸俗、最沒有道理。唸唯物辯證法的人都頭腦簡單,最沒有頭腦的人才相信這套東西。這種東西算甚麼哲學!好像不講這些東西就不知道物理、化學的變化一樣,誰不知道物理、化學的變化呢?誰不知道有男女、陰陽的不同呢?唯物辯證法不通嘛。

大陸流行說黑格爾的辯證法是頭在下,腳在上,是大顛倒。黑格爾的辯證法才不顛倒,那是辯證法的正當意義,因為黑格爾講精神的發展嘛。唯物辯證法才是真正的顛倒呢。但是,說黑格爾辯證法是顛倒,這種話在大陸流行,所以,黑格爾是先天地錯誤,是唯心辯證法。辯證法只能屬於精神領域,離開精神不能講辯證嘛。「物質」與「辯證法」這兩個詞不能合在一起,所以,「唯物辯證法」是不通的。

物質的變化是物理、化學的變化,但變化不一定是辯證的嘛。所以,有科學訓練的人決不在這個地方講唯物辯證法。陰陽電子是物理學的,你怎麼能說是 dialectic?但是,中國沒有學問的傳統,沒有依照學問的規範,就胡說八道。數學是數學,邏輯是邏輯,辯證是辯證。辯證只有黑格爾意義的辯證,它只用在精神的發展,人的精神才有這種境界,才需要辯證嘛。

所以,辯證法有正題、反題,正題、反題都有一定的,不是隨便任何東西都可以當正題,任何一個東西都可以當反題。陰陽電子是隨意安排,沒有一定的,你說這個是正電子,那個是負電子,這是我們安排的。辯證法中的正題是spiritual,反題就是與我這個spirtusl mind相對反的,也可以幫助我,也可以作我的障礙。外在世界,社會環境都代表一種反題。社會環境、自然界對於我的生命有時候是障礙,有時候是幫助。你不能離開社會環境,不能離開自然嘛。所以,精神作主題,作正題。怎麼樣來運轉這個反題,弄清楚在甚麼情況下這個反題是我的障礙,在甚麼情況下這個反題可以輔助我?那就是你要好好運用你的精神,把你的精神來運轉自然,使它做我的滋養,不要做我的障礙。

我們不能讓正題與反題永遠對立,反題要做你的障礙,你就要把這個障礙化除,運轉它,使它跟你走。這就是辯證法中所說的對立物的統一。甚麼叫做對立物的統一呢?這是正題與反題的相對立的統一。不是隨便說的對立物呀!對立物的統一就是否定之否定。正題與反題對立,互相否定,這是第一步的否定。我不能讓它永遠對立,或者我否定你,或者你否定我。我運轉它,讓它跟我走。

假定自然得勝,讓我們的精神跟著自然走,那麼,你這個人就完了,完全動物化,純粹的物化。人沒有了,人不成其為人了嘛。這種道理任何人不能反對的。假定我們精神提上來,把自然壓下去,這也是第一步否定。但是,你不能取消自然界,你也不能消滅社會。我們只能轉化自然,轉化社會。所以,不能停在第一步否定,正題與反題不能永遠對立,要把對立統一起來,使兩方面得到一個諧和。剩一邊不能算諧和嘛。那麼,統一起來代表一個諧和,這就是來一個第二步的否定。這就叫做「否定之否定」。就是把第一步的否定再來一個否定,這就達到一個高的境界了。這不是物化,也不是真空。

所以,「否定之否定」與「對立物的統一」是同義語。這個「否定之否定」也叫做再度的諧和(secondary harmony)講辯證法的時候,一定開始有一個原始的狀態,那是原始的諧和(prime harmony)。這個原始的諧和就精神發展講,精神狀態有這麼一種原始諧和的狀態。所以才有第二度諧和,第二度諧和才是可靠的。第二度諧和一定 presuppose一個prime harmony, prime harmony不是泛指的,不是泛泛說的,它是精神方面的。

道家最懂這個道理,所以,道家喜歡嬰兒。「大人者不失赤子之心」,儒家也講這話,《孟子》裡就有這話嘛。赤子之心就是原始的諧和。「大人者不失赤子之心。」但大人之心不就是赤子之心呀,因為他是大人,他不是小孩嘛。但是,大人、聖人的心與赤子之心表面是一樣的。赤子之心是可貴的。大家都喜歡小孩就是這個道理,小孩代表天真。

「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但又不就是赤子之心。差別在哪裡呢?就是大人者經歷好幾次再度諧和。一步諧和,一步再度諧和,再來一步再度諧和,永遠是超轉。那麼,對著這個再度諧和講,那個赤子之心就叫做prime harmony。赤子之心是一個諧和的狀態,沒有我與非我之分別,沒有自然與精神之分別。甚麼叫做精神,甚麼叫做自然,他也不知道嘛。赤子之心就是渾然一體,這個渾然一體的狀態就叫做prime harmony,也叫做original harmony。

原始諧和是渾然一體的狀態,不知道自然,沒有精神,不知道精神與自然這兩方面的對立。但是,在精神發展上,要做工夫,不能永遠停在不自覺的狀態中。小孩固然可貴,但不能永遠做小孩嘛。為甚麼不能永遠做小孩呢?做小孩不是很舒服嗎?那沒有價值呀,你沒有奮鬥嘛。人生要奮鬥的。

小孩是原始的狀態,你要自覺地做工夫。「克己復禮」(《論語?顏淵篇》)這句話象徵工夫。用西方人的話說就是self consciousness,自己要意識到自己的生命裡面有一些甚麼不同的成分。孔夫子說「克己復禮」,這個工夫最自覺了,「克己復禮」就象徵著自覺嘛。「克」就是克服。這個「己」是甚麼意思?依照傳統的講法,「己」作甚麼講呢?這個「己」不是self,這個「己」有價值判斷嘛,要克服下去嘛。那麼,這個「己」就是我們平常說的「己私」。光知道你自己,不知道理性那一面,這就是己私。

人有感性的一面,感性的一面就要接觸自然。我們常常就被感性拖下去,被自然拖下去。不是說要把自然打下去,而是我們的生命被自然拖累,這個要打下去,這個成了己私了嘛。所以,反面說「克己」,正面就說「復禮」。「禮」代表理性,這是Positive的一面,這才是精神的主體嘛。「己」是己私,己私是生命中的反面、負面。所以,「克己復禮」是做工夫必經過的一關。

現在的人就一般生活講,一聽到「克己復禮」就頭痛。「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論語?顏淵篇》)那麼,我不要動了。我怎麼辦呢?所以,現在的人最怕這種話了。你要瞭解,「禮」代表理性的一面。不管視、聽、言、動,你總要跟著理性走嘛。所以,這句話並不可怕,你不要怕嘛。這個很重要的。現在的人沒有出息。肯定理性,你能做到多少就是多少,你先害怕了,那就根本不要做了嘛。

你知道為甚麼要「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呢?現在的人最反對這種話,所以,我們的視、聽、言、動都不願意在理性的指導之下,在合乎社會軌道的原則之下來活動。這樣不一定於你是好的,於你的身體不一定是好的。你以為很自由,很舒服嗎?結果不一定是好的。所以,在某一個時候,你自己會警覺。當說「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你聽了害怕。但到你自己警覺的時候,你就知道這話有道理。

譬如說「視」,我們的眼睛總喜歡看好看的嘛。但是,如果你專門看那些邪門的東西,於你這個人不會好的。「聽」也是如此,我們總喜歡聽好聽的嘛。但是,太邪了不行,太刺激了不行,沒有甚麼好嘛。就是現在的人說太黃色了,那有甚麼好呢?專門聽靡靡之音有甚麼好呢?所以,老子《道德經》說:「五色令人目盲,五聲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到這個時候,你就知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有道理。這有甚麼可怕呢?這正是幫你的忙,是救你啦。

所以,從不自覺到自覺,永遠在自覺之中,也就是永遠在「克己復禮」之中。永遠在「克己復禮」之中,感性與理性的對立就化掉了。有對立就有奮鬥,或者它來打我,或者我打倒它。這就是道德的精神。道德的精神就是奮鬥呀。西方人瞭解這個比較明確,確定一點,概念化。道德就代表勝利嘛。它有戰鬥,它與誰戰鬥呢?就是與「己私」戰鬥。或者它把你打下去,或者你打下它。它把你打下去,你就完蛋了,你就沉淪。這是人的生命的發展,這是一定的。這是辯證法的本義。這種意義的唯心為甚麼不可以講呢?

與沉淪相反的就是超拔。假定你的精神方面、理性方面勝利了,那就是超拔。這是精神生活中的詞語,不是物理、化學中的詞語。這個很容易懂,任何人不能否認嘛。理性壓過私己就超拔,私己壓過理性就沉淪。這就是辯證法。

道德就是勝利,工夫不能停止。但這不是最高境界。最高境界是超自覺,再度諧和就在這個超自覺中。超自覺不是一下就完了,不斷地往上走,停不下的。所以,工夫不能停。故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周易?乾象》)工夫不能停止,一停止,這個諧和就沒有了。這就是辯證法的精神,就是奮鬥,永遠向前進。但是,總離不開這三步:不自覺、自覺、超自覺。超自覺就是聖人的境界。

凡是再度諧和所代表的都是超自覺的。但是,再度諧和沒有說是最後的,我在這裡停止了。停止了就死掉了。所以,沒有人敢說「我是聖人」。假定你說「我是聖人」,聖人就沒有了。聖人要不斷地警覺自己,往前進。這就是辯證的發展。所以,在辯證的發展過程之中,任何東西都可以異化。「異化」也是辯證法中的詞語。

你精神提不住就異化嘛,任何東西都可以異化,轉成它的反面,轉成你自己的障礙。異化就表示墮落,你不警覺,馬上就墮落,就是轉成你的反面,反過來咬你一口。你天天吃好東西,好東西吃多了也是毒,這就是反面呀。天天講道德,存心很好的人,他可以做出反道德的事情。好多這一類的人,天天講道德,存心很好,你說他是好人,但他做的事情都是壞的結果,都變成反面。不懂精神生活的人不懂這一套。這不能拿來用在政治上,只能用在個人奮鬥。用在政治上就是天天鬥爭,永遠鬥爭,非整人不可嘛。這種方法本來只能用於談精神發展,只能用來談玄。只有有精神生活的人才能把握玄理嘛。玄理並不壞,道家就是玄理,所以,道家的辯證的詭辭最多。佛教也如此。所以,用在個人的修養上講有好結果,用在政治上就是壞結果。

「予謂女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弔詭。」這個道理不是很容易瞭解的。「弔詭」是莊子的專有名詞,到現在還可以用,我們就拿來翻譯paradox。

「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你可知道聖人之難。萬世之後能遇上聖人,「是旦暮遇之也」。「旦暮遇之」就是「朝聞道而夕可死矣」。所以,王弼說聖人是最難瞭解的。

道家的詭辭是辯證的,黑格爾的辯證法類似這方面的形態,但他沒有表現到像道家、佛教那麼沒有毛病。道家、佛教表現得最好,沒有黑格爾的毛病。像道家、佛教這樣表現的辯證法不會出唯物辯證法,就是黑格爾那種講法才可以使人引申到唯物辯證法那一套。那麼,黑格爾的辯證法為甚麼有這個毛病呢?為甚麼佛家、道家不會有這個毛病呢?這就需要用心,就需要看中國哲學。中國哲學不是封建,不是頑固的嘛,不是沒有東西嘛,這裡面很有智慧的。黑格爾那一套是屬於這方面的辯證的意義,但是,他那個表現方法不是很好的。


《莊子〈齊物論〉講演錄》牟宗三主講 盧雪崑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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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楼主| 发表于 2007-12-12 22:22:06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五講

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

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闇,吾誰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

這一段說天下間的辯是沒有勝負的,誰來證明你是勝利呢?誰來證明你是失敗呢?看起來是詭辯。那麼,你如何暸解這一段話呢?

假定我與你兩個人辯,你勝過我了,我勝不過你。你以為你一定對,我一定不對嗎?勝敗與對不對不是一回事呀。那麼,你首先要暸解為甚麼辯論的勝敗與是非不一樣,你要有一個解釋。社會上一般有這個情形。辯論的時候有勝敗,勝敗與是非不一定是相同的,勝者不一定是,敗者不一定非,分別在哪裡呢?爭辯而有的勝敗不一定完全合乎真理的標準嘛。譬如,兩國打仗,你打勝了,你也不一定對嘛。這在現實上很顯明的。是非是客觀的真理標準,而辯論的勝敗跟客觀的真理標準有不同,辯論中有主觀的成分,意氣的成分,有不講理的成分。莊子在戰國時代就觀察到這一點。

反過來說,我勝過你,你勝不過我。我就一定對,你就一定不對嗎?其中或有一個對,或有一個不對,或都是對,都是不對呢?不能知道嘛。辯論的勝敗不能決定之。

「若」、「而」皆汝也。

假定你要決定至少有一個是對的,那麼,你得把天下人的爭辯按照矛盾律分成兩類,就是得按照對偶性原則把天下人的爭辯分成A類與,A與—A類合起來是一個整一,這個「一」是全體。那麼,不是A,就是—A;不是—A,就是A。你能不能造成這麼一個情形呢?假定你能造成這個情形,那麼,其中至少有一個是對的,不是A對,就是—A對。不是—A對,就是A對。絕不能說兩個都對,也絕不能說兩個都不對。假定你不能造成這樣的情形,你就不能決定其中至少有一個是對,也很難決定兩個都對,或兩個都不對。你按照甚麼標準嘛。

「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闇。吾誰使正之?」「人」指社會上一般人。我與你都不能相知,則一般人在這裡就被弄糊塗了,我找誰來正之呢?照莊子的意思,第三者也找不出來。

第三者有四種情形。第三者或者與你一樣;或者與我一樣;或者既不與你一樣,也不與我一樣;或者同於你與我。那麼,你看看這四種情形哪一種可能證明呢?都不可能。如此說來,「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我」是第一人稱;「若」是第二人稱;「人」是他,第三者;「彼」是誰的意思。

我與你與第三者都不能相知,你待誰來決定呢?這是詭辯,你很難對付的,你能答覆這個問題嗎?那麼,這裡面表示一個甚麼問題呢?就是說,從辯的立場講,沒有證明的。所以,科學真理靠經驗。形式真理,數學真理沒有內容,都是tautology。自然科學都是靠實驗,實驗都是暫時的,沒有絕對性的。而且那也不是辯論的問題。他這個意思是說最後的最絕對的真理是每一個人各歸其自己,各歸其自己就是自證,最後就是如是如是。這個地方莊子、道家與佛教一樣。一切東西歸於自己,如其所是。爭辯是起小波浪,風一停就完了。小波浪沒有了,那個地方就是絕對的,凡在小波浪之中都是相對的。當莊子說這段話的時候,他有這個 insight在腦子裡。

所以,沒有絕對的是,也沒有絕對的非,誰也不能證明誰。因為作證明的那個人無論是第一人稱、第二人稱,或者第三人稱,也是一些小波浪。你找一個第三人稱來證明,你這個第三人稱是一個甚麼樣的小波浪呢?或者同於你;或者同於我;或者既不同於你,也不同於我;或者既同於我,又同於你。這個小波浪也停不住嘛。所以,馬上都要停下,停下就沒有波浪了,那就是如,就是suchness, as such。這個地方就是絕對的,就是絕對的真理。

絕對的真既不同於數學的那個tautology的真,也不同於經驗科學、自然科學的那個經驗證實的真。中國以往講學問,儒釋道三個大教最後就是嚮往這個境界。我們現在是站在科學範圍之內,科學範圍之內是以數學作標準,但是,數學沒有內容呀。數學不能使你造原子彈,造原子彈要靠物理學。所以,數學是 formal truth, formal truth都是重言式,都是tautology。我們有用的都是靠經驗科學、自然科學。自然科學靠經驗,都是在時間過程之中,是暫時性的。所以,照西方講,科學真理都是概然的,都是pto中a,ility。只有數學是tautolo雜,數學真理是絕對真,一定真,不是probability,而是 necessity。它為甚麼是necessity呢?因為它是analytic,沒有內容的。現在的人瞭解的真理是如此。現在的人的這種瞭解還是在小波浪的範圍之內,因為數學沒有用嘛,要歸於真實才算是真理呀。數學是我們的思考抽象出來的,上帝不用數學嘛,上帝看世界還用數學看嗎?就是說,上帝看世界一眼就看到了,不要通過抽象嘛。這個境界在以前很容易懂的,現在的人就不容易懂。所以,我在這裡講給你們聽都是天方夜譚。實質不是天方夜譚嘛。上帝就是不用數學。

上帝不用數學,這是一句話。說實了,良知的表現也不用數學呀。數學是在某一個範圍之內有用呀,只在抽象思考中有用呀。甚麼叫做抽象的思考呢?譬如,粉筆不作粉筆看,把這個粉筆剖解開,就是經過一種手術把它肢解開,那個是它的質,那個是它的量,那個是它的關係。這個地方數學才有用呀。你這樣一肢解,粉筆沒有了。粉筆是甚麼東西呢?粉筆是上帝面前的一個具體的東西呀,粉筆就是粉筆呀。在科學面前,粉筆沒有了,粉筆不是一個個體了,就變成量。譬如說,病人到醫院去,西醫把人也是這樣看,醫生不把你看成是一個人呀,他就把你看成是一個機器。他把你看成是機器,人的意義沒有了,他把你抽象化了,把你分成多少細胞,多少量,等等。通過一個抽象,真實就沒有了。在這個範圍之內才有自然科學的真理、數學的真理。


數學的真理是形式的,不接觸內容的,不接解實在的。自然科學是通過經驗來接觸實在,就是經過抽象,肢解吊起來而瞭解某一面。所以,這不是真實。真實的個體、真實的人沒有了。上帝不是這樣看,上帝不用數學,就是上帝看這枝粉筆不是通過抽象,肢解吊起來來看,祂看粉筆就當一個個體,一個最真實的 individual。

粉筆就是粉筆,人就是人。甚麼叫人?人就是human being,假定給人下定義說:「人是理性的動物。」那就等於把human being這一個最真實的individual加以抽象、分解,吊起來了。人沒有了。所以,這個定義是一個很壞的走義。科學對於人的瞭解第一步就是要下定義,說「人是理性的動物。」首先把人劃進動物裡面去,再進一步又看你這個動物與牛馬那一類動物不一樣,因此加一個「差」,以示差別,理性就代表那個差(differentia)。這不就是把你這個個體肢解、抽象嗎?這個就是科學知識。上帝看人不這樣看的,上帝看人就是一個人嘛。中國人以前站在儒家的立場看人就是個人嘛,在良知面前看人就是個人嘛。沒有說看成是個理性的動物。也有人把人看成是會笑的動物,因為只有人會笑,牛馬不會笑。還有人說:人是會語言的動物,其他的動物不會講話。也有人說:人是無毛兩足動物,荀子就是這樣規定。有許多對於人的定義,那些定義都是離開人的立場來瞭解人的。這個不是真實的,這些瞭解是起小波浪,都是一面之辭,沒有一定的。

以往的人有這麼一個insight在那裡看世界,看萬物、看人也這樣看。所以,程明道有一句詩說:「萬物靜觀皆自得。」他看萬物、看人都是從「皆自得」的立場看。「皆自得」的立場就是《莊子?齊物論》逍遙自在的立場,就是沒有把一個個體加以肢解、抽象吊起來。「自得」就是「自在」。「自得」並沒有很了不起、很玄呀。因為我們現實上的人太習慣於抽象、肢解,習慣得太久了,一看到「自得」,好像玄得很。事實並不如此。「自得」是最真實的,以前的人看,這是家常便飯。現在的人看,這玄得很。在這個立場講,達到這個境界,這個真實自在不需要任何證明,也不需要第三者來正之,不需要甚麼人證物證。把這些都去掉。

法院裡面打官司,找許多律師來辯,還要找人證物證。這個人明明犯罪,結果沒有罪。這有甚麼可靠呢?

「萬物靜觀皆自得。」這是以前的人所嚮往的。這個地方不需要證明的,不需要第三者來證明,也不需要科學、數學來證明,也不需要實驗來證明。那麼,最後就歸於自證。這個最真,這就是佛教所說的「如」。「如是如是」的這個地方的「真」是最真最實,真、善、美三者合一就是至真至實。

真、美、善三者是一,真沒有我們平常所說的那個真的意義,美也沒有我們平常所說的那個美的意義,善也沒有平常所說的道德的善的意義。到這個地方,儘管說的是真、美、善,而真、美、善已經喪失了那個真、美、善的意義。假定真、美、善三者還是不同的,還真正可以說真、說美、說善,真、美、善是三個獨立的概念,真不同於美,美不同於善,三者各不相同。那怎麼能是一呢?不能是一呀。

那麼,我們說:真、美、善是一。這時候,作為「一」看的那個「真」就沒有平常所說的那個真的意義。平常所說的真的意義以甚麼作標準呢?以科學作標準。科學的標準一個是數學,一個是實驗。真、美、善是一的「真」裡面還有這個意義嗎?那裡面沒有數學嘛。這就是上帝看的那個「真」呀,上帝看的「真」不用數學來看,也不用實驗。因為上帝不用經驗嘛,我們有經驗,上帝哪有經驗呢?我這裡舉上帝說,這是因為現在的人喜歡說上帝。中國人以前說良知、般若、玄智,在良知、般若、玄智中沒有平常所說的真的意義,沒有數學的意義。在這裡面,最真就是最美,這個「美」沒有平常所說的美學意義的那個美。

美學意義的美是獨立意義的,美者不善,善者不美。也可以說,美者不真,真者不美。科學有甚麼美呢?假定你以科學的觀點看,美沒有了嘛。可見美與真不是一回事嘛,美與善也不是一回事嘛。所以,講美學,講文學藝術的人最討厭講道德。蘇東坡最討厭程伊川,這兩個人互相討厭,這就表示美與善的衝突,這個衝突是永恆的衝突。不但不合一,而且衝突。

站在科學的立場也沒有美,把美分析掉了。那麼,這樣一來,真、美、善哪能合一呢?並不合一嘛。莊子所說的不是這種立場,他是指真、美、善合一的境界說的,在這個境界,真理不需要第三者來證明的,也不要辯的,辯不出結果來的。兩個人辯起來的時候,誰勝利呢?誰的嗓門大誰勝利。誰說最後一句話誰勝利。後死者勝嘛,誰氣力大誰勝利嘛。這是大家都知道的。難道誰氣力大就是真理嗎?你要暸解這個道理,要暸解莊子嚮往一個甚麼境界,你才能讀懂莊子這段話。

莊子就是嚮往這個最後的真實,絕對的真實(absolute reality)就在這個地方。因為這個地方沒有波浪嘛。在人世間,我們的人生都在波浪中,由那些小波浪撐起來,有精彩,一旦波浪沒有了就沒有精彩。但浪花飛濺算甚麼真理呢?

浪花沒有了,那才是絕對的真。但我們人間世俗的生活都是在浪花之中。所以,蘇東坡的詞說:「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生活在浪濤中才有風流人物呀。人間就是這樣,文學家所說的那個美就在這裡面找。講道的人所說的美不是這種美,而是真、美、善合一的美。真、美、善合一的美喪失了獨立的意義了,沒有美的獨立意義了。

善也是如此,甚麼是moral good呢?我們平常在人間世裡面能顯出moral good,既與科學真理有衝突,也與美有衝突的。那種moral good是鬥爭中的moral good,所以,道德的唯一目的就是勝利。這就是「克己復禮」。要鬥爭呀。與誰鬥爭呢?與罪惡鬥爭,與魔鬼鬥爭,與艱難困苦鬥爭,與貧窮鬥爭。所以,中國以前說:「家貧出孝子,國亂出忠臣。」但是,單靠家貧才出孝子,這太悲慘了嘛。我們要有忠臣這麼一個道德,非得靠國家亂才行,這個悲劇性太大了嘛。我們所瞭解的道德都是這個悲劇性的道德,這個才能顯出道德來。所以,你要顯道德,非得接受考驗不可。最大的考驗是上十字架。那麼,一定要受苦才顯道德,這個道德太悲慘了嘛。但是,在現實人生的奮鬥過程一定要這樣呀。

怎麼樣能見出你的道德比人高呢?就是你能抵抗得住魔鬼的試探。抵抗試探、誘惑,談何容易呢?上十字架不是舒服的事情嘛。在這個地方,真、美、善怎麼能合一呢?善的標準就是耶穌,耶穌是受苦的,上十字架是最壯烈的道德。那裡面有甚麼美呢?沒有美呀。所以,真、美、善是三個獨立的概念,各有特性,是衝突的,不是合一的。當真、美、善合一的時候,真不是當然的真,美不是當然的美,善不是當然的善。這就是最高的境界。

我們人生為甚麼一定要受苦呢?上十字架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嘛。就是照基督教講,最高的境界是圓滿的善。康德講highest good,highest good就是圓滿的善。圓滿的善是甚麼意思呢?就是一方面有德,一方面也要有幸福才行。這個才是最高善呀。這是理想,人生的理想是如此。那麼,耶穌顯然沒有幸福嘛。這不是最高的理想,這也不是上帝的理想,耶穌本人也不想這樣。因為基督教講highest good,也有virtue,也有happiness。假定沒有happiness,我就不要上帝了嘛,要上帝就是為了保障happiness。可見我們肯定上帝的目的是要肯定highest good,highest good就是除virtue以外要肯定happiness。

福不是我所能掌握的,德是我們所能掌握的。孔夫子就說:「我欲仁斯仁至矣。」這是求之在我,「求則得之,舍則失之」。依照儒家道理,德是我自己能負責任,我自己能決定。但幸福不是我自己能決定的,幸福是屬於存在的問題嘛,我不能說我要幸福就有幸福嘛。幸福是屬於存在的事情,存在的事情就要靠上帝。

所以,莊子這種文章你要仔細思考它的意義。他講得不一定完全對,但他總暗示出一些道理,總講出一些道理。你怎麼樣把它完整起來,把它補充,不對的地方加以糾正,這才可以往前進。

所以,莊子最後說:「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結果是歸於自證,最後的境界就是「萬物靜觀皆自得」(程明道語)。我不要靠你知道嘛,不要靠第三者來證明。靠自知自證,不是需要靠旁人來給你證明。這是最高的境界。

接下去說:「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這是呼應上句,「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那麼,我待誰呢?這是一個疑問句,接著說:「化聲之相待……。」那是暗示一個方法。這是一個消極的方法,就是把那些浪花飛濺都給你放下,都化掉。化掉就是如是如是,這就是剛才所說的「萬物靜觀皆自得」那個自得的境界。

「化聲之相待」這個「化」字可以作動詞用,也可以作形容詞用。作形容詞用,那就是說一切聲音都在變化中。這個時候,「化」字就是變化的意思,作形容詞用。變化的聲音互相依待。所以,佛教說聲是無常的,因為聲音是造作的東西嘛。打鐘的聲音是靠打鐘發出來的,我說話的聲音是喉嚨發出來的,都是有所造作的。「凡所作者皆是無常」。凡是人工造作的東西都是變化無常的。「化聲之相待。」就是說,變化的聲音都是依待而然的。

但是,剛才說「參萬歲而一成純」。這就是說,在時間流逝中當下永恆。永恆就是不變。所以說,「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表面看它是在變化之中,它是相依待的,但它當下就是無待,它就是絕對。「化聲之相待」為甚麼能「若其不相待」呢?為甚麼就能像它不相待那樣呢?當下就不相待,不相待就是無待。相待的東西為甚麼能不相待呢?這個時候,時間最重要了。你有時間的意識,它就相待,有變化。你超過時間的意識以外,當下就是無待。這是東方人在相待之中,在變化之中當體求無待。並不是在時間以外講一個上帝。在時間以外講一個上帝那是西方人的講法,因為上帝超脫於時間以外嘛。

所以,在時變中體會永恆,把握永恆。不是說永恆的時間呀。就是在變中求不變。這個意思就是六祖慧能所說:「不是風動,也不是幡動,是和尚心動。」那個例所表示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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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发表于 2007-12-13 16:31:34 | 只看该作者
   谢谢果行育德,一下子看不下来,看来要先去读读庄子齐物论后再过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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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楼主| 发表于 2007-12-14 16:04:08 | 只看该作者
先顶上来再慢慢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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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楼主| 发表于 2007-12-18 20:27:52 | 只看该作者
怎么没人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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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发表于 2007-12-18 20:34:30 | 只看该作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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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发表于 2011-12-26 10:01:53 | 只看该作者
顶起来,转成简体到别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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