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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学资料] 牟宗三庄子《齐物论》讲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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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6 00:03:2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庄子〈齐物论〉讲演录(一)
牟宗三主讲 卢雪崑记录
【说明】一九八七年二月至四月,牟宗三先生讲授庄子〈齐物论〉於香港新亚研究所,共十五讲。今由卢雪崑女士据录音整理,杨祖汉先生做最后的校订。
第一讲
中国人以前讲古典文献是用老的方式讲,我们现在讲文献需要用概念的方式讲,要抓住每个概念,明确的了解它。譬如,你要超越地瞭解《道德经》头章,把它的义理讲出来,用老的讲文献的方法表达不出来的。大体能表达一点,但很鬆的。老的讲法是指点性的方式、启发性的方式。你用这种方法讲,现代人不懂的。
依照〈齐物论〉、是非、善恶、美丑、一切比较性的、相对性的、价值性的判断都要平齐。这是一个抽象的说法,中国人很少用抽象的词语,而喜欢用具体的词语。〈齐物论〉用的是具体的词语。
用现代人的词语讲,美丑是美学、善恶是道德、是非是知识论。笼统地说「是非」,不对著善恶讲,那么,这个「是非」就是知识上的。我们讲「真、善、美」三个概念,这是一个纲领。「真」就是知识上的,讲「是非」。中国人以前言「是非」,大体就著道德上的是非讲,那个「是非」是应当、不应当的问题。现在,道德上的是非以善恶来表示。
是非、善恶、美丑,是相对性的价值的判断,庄子在两千多年前就会思考这个问题。庄子提出平齐是非、善恶、美丑,但直至现在还是不能平齐。那么,我们不採取庄子的平齐的方法,我们在人类理性的范围内怎样能找出一定的比较性的真理呢?
庄子在〈齐物论〉这篇文章里採取一种超越的智慧的立场来平齐,凌空地把世间的种种争吵化掉,化掉相对的争辩。智慧需要凌虚的态度,超越就是凌虚。以超越的智慧看,是非、善恶、美丑都没有一定的道理,这不是採取内在的立场。「凌虚」是我们生活上体会的用语,专门的词语就是“transcendental” (超越的)。「超越的」就从这个地方瞭解,就是凌空一点。智慧与知识不同,智慧就是凌虚。
庄子採用凌虚的智慧立场平齐是非、善恶,这种态度高一层,而且是智慧的,不是一套一套的概念系统。概念系统是知识。庄子採取的是一种凌虚的智慧的态度,现代人并不採取这种态度,乃是採用内在的(immanent)一套theoreticalsystem,持著这种态度来辩。
「内在的」(immanent)对著「超越的」讲。「内在」就是内在於系统里面;「超越的」就是凌空的,不落在世间的某种立场。譬如说,你站在基督教的立场,我站在佛教的立场,我就与你争辩,这种态度叫做内在的理论性的系统的立场,庄子不採取这种立场,乃是採用超越的凌空智慧的立场。照庄子看,凡是系统都是固执的,你所固执的那些系统都没有甚么价值。
现代人採用内在的系统的思辩,基督教、佛教、儒家、墨家、……,乃是一套套内在的系统性的原则,现代人大体不能瞭解庄子的态度,庄子这种态度很高,他不是内在的系统性争辩,他是用超越的智慧来看,来观照。这很难瞭解的。
我们暂时撇开庄子的立场,站在系统性的争辩的立场来看,我们怎么样找出一定的道理呢?有没有一定的道理呢?假定没有一定的,那就是现代人主张的,只有各人的偏见。但是,世间的道理确实是有一定的。假如道德是偏见的话,自由世界与极权世界的争辩就没有道理。站在内在的系统性的论辩的立场讲也可以讲出一定的道理来,不过要慢慢来,不能採取庄子那种态度。哲学家的思辨不是凌空的一句话所能表示的。
讲学问是内在的系统性的原则。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就是採取内在的系统性立场讲出一定的道理来。这要真正负责任的哲学家才行。不要乱发议论。所以,学问还是可以讲,讲学问就是要站在内在的系统性的争辩的立场讲出一定的道理来。要不然我们讲学问干甚么呢?能讲学问才能讲教育。假定说没有一定的道理,每一个人都是发表自己的偏见。那么,教育的目的是甚么呢?难道教育是教人以偏见吗?这话不通嘛。
尼采、卢梭、沙特这一类思想家可以出精彩,严格讲不能算是哲学家,只能说是思想家。康德站在系统性的立场讲出一定的道理,他把人类理性牵涉到每一个范围仔细地衡量。人类理性牵涉到的最大范围就是真、美、善。真就是知识;善就是道德;美就是美学的问题。道德就牵涉到宗教。人类理性所牵涉到的就不过这三个范围。儘管社会上千变万化,还是离不开真、美、善的问题。那么,真、美、善当然不是偏见。
真、美、善的问题可以出现偏见,有偏见就可以讨论,通过讨论得到一定的道理。一步一步的,到最后达致一定的道理,虽然你还是可以不相信。我们这个时代就是最容易起争辩的时代,相对价值论盛行,是非、善恶、美丑都在争辩中。你要想讨论这些问题,两种态度都需要,既需要内在的理论性的系统的态度,也需要庄子这种凌虚的智慧的立场。因为理论系统也要靠有一种见识,识见就是智慧。
理论性系统的争辩要靠有识见,有识见才能见道。哲学家那么多,我们为甚么说康德是真正负责任的哲学家呢?就是康德有识见。虽然大家不一定懂康德哲学。
假定我问你:甚么是善?甚么是道德的善?你说不出来。讲善的理论多得很,对於「善」这个概念有很多,你杂七杂八地都知道一些,但没有用。「善」究竟是个甚么东西嘛,你还是说不出来。从古希腊开始讲「善」,讲了两千多年,除康德之外,通通没有用的。知道很多概念还是没有用的,每个人大体都有一点moral sense,但一般人并不知道什么是善,要真正理解甚么是善不容易。要瞭解甚么是moral good,你要有「见」(insight)。
譬如,美学方面讲许多道理,你还是不知道甚么是美。所以,需要辩,辩就需要有学问、有知识,也要有识见。识见高一层,属於智慧。我还可以问你:甚么是真呢?科学怎么出来的呢?科学是不是一定真呢?甚么情况下是真呢?总起来是真、美、善三个范围,争辩就从这三方面来。
现在,你们要确定做学问的方向,要自己用心。先要走下学的路,下学而上达。下学的路就是内在的理论的系统性的路,一步一步的,每一步都有一定的道理,并不是全是偏见。进一步要训练庄子这一套,至少要瞭解〈齐物论〉。不要说这是两千多年前的老古董,马上就在人生里面起作用。

这是两个立场,两种态度。一种是超越的智慧的立场;一种是内在的理论系统的立场,凡是在人间,内在於社会里面,都是系统。庄子的态度是超越的凌虚的,他要跳出这个内在的系统之外。所以他高一点,一开始你跟不上,把握不住,你要先经过内在的理论的系统。假定这方面充实了,你再看庄子。那么,庄子这方面的超越的凌空的智慧才能具体化,要不然都是空话。
我说这些话就是让你心中形成一个概念,形成概念,你就能把它抓住,一个概念就是一个原则。当我提出超越的凌空的智慧这个词,你就要对这个词形成一个观念。我又提出内在的理论性系统这个词,这是抽象的话,提出来以后要说很多话帮助你形成一个概念。在你的思想中形成一个概念,你的心光才能打开。要不然你的心光打不开,你的心是大混沌,一般人皆如此,只是顺著社会上的习惯走。所以有专家。专家有内在的理论性的系统,有概念。我提出这两句话就代表两个概念,用这两个概念处理问题,一步一步把这个道理讲出来。这就要费劲。
〈齐物论〉我讲了十八遍,开头并不是全部都能讲明白,有些文句彷彷彿彿的大体地瞭解一下。要多讲,反覆讲,反覆诵读,慢慢来的,不能急,急也没用。有几段重要的文句很难讲的。以后转到中文大学哲学系,在哲学系就不能讲文献。哲学系不讲文献,哲学系当问题来讨论。讲文献太浪费时间。文献你们没有读,又没有足够的哲学训练,与你们作哲学问题的讨论,这很难的。
中国的老文言表达力不够的。譬如说,《道德经》的头一章,你要把它的义理讲出来,严格讲,简单的文言表达不出来的,不恰当的,你大体能表达一些,但很鬆的。中国的老文言有时候表达很漂亮,譬如,僧肇用很漂亮的駢体文,谈佛教的玄理。但现在不能用这个方式。那些很漂亮的駢体文、文言文的语意是甚么?你能不能明白呢?你现在要确定地瞭解,明白其语意以后,要求把这个概念明确地表达出来。这就需要以概念的方式讲,一般的文言讲不清楚的。
这个学期讲〈齐物论〉。你们要读郭庆藩的《庄子集释》,那是最完备的。那是郭象注,成玄英疏。这是中国的古典,你首先要会读文献,文章要自己看,要看注。
〈齐物论〉这篇文章很长,而且最难瞭解,最难讲。这个标题也很奇怪,《庄子》三十三篇里面很少这种标题的。有人说这篇文章不是庄子写的,因为《庄子》里面没有这种标题。这是考据性的问题,我对这个问题没多大兴趣。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说,〈齐物论〉这个标题有两种读法:一种齐「物」;另一种是齐「物论」。我依照一般的讲法,不是单单齐「物论」。物是广义,事事物物都要齐。第二种讲法不对的,站不住的,因为这种讲法,对所齐的东西有所限,单单限制在「物论」。「物论」就是theory。但庄子不止於此,是非、善恶、美丑,一切比较的,价值性的,相对的判断都要平齐。「齐」就是平齐。
我说「一切相对的价值性的判断」,这是抽象的说法,很笼统的。具体地说出来,甚么是相对的价值性的判断呢?中国人喜欢用具体的词语表示道理。具体地说就是「是非」、「善恶」、「美丑」。美丑属於美学,善恶属於道德。是非呢?要是笼统地说是非,不对著美丑、善恶讲,它很广。善恶也算是非之内。假定道德用善恶来表示,那么,这种分别讲的是非就知识讲,真是知识上的。真、善、美是三个纲领。中国人以前说「是非」,大体是就道德的是非讲,那个「是非」是应当不应当的问题,那是另一个意思。现在,道德以善恶来表示,那么,这个「是非」就是真理的问题。真理很广泛,有是科学的真理,有是最高的真理。《道德经》所讲的那个道理也是真理呀。
所以,依照〈齐物论〉,是非、善恶、美丑都是相对性的价值判断,有是,就有一个非与它相对;有善,就有恶与它相对;有美,就有丑与它相对,那么,究竟谁对呢?你说美有没有一定的标准呢?你说丑有没有一定的标准呢?是非、善恶有没有一定的标准呢?思考这种问题是永恆性的问题。
我们先看〈齐物论〉头一段: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顏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汝闻人籟而未闻地籟,汝闻地籟而未闻天籟夫。
这一段里面有几个重要的观念。甚么是「天籟」呢?甚么是「吾丧我」呢?这一段是引子,在这个引子里就有这么两个重要观念。
人籟、地籟很容易明白。下文告诉你,「地籟则眾窍是已,人籟则比竹是已。」「比竹」就是我们平常演奏的音乐。地籟就是自然界的种种声音:颳风的时候的风声,下雨的时候的雨声,打雷的时候的雷声。甚么是天籟呢?这没有说出来。天籟不能说嘛。
你看庄子怎么说「天籟」这个观念。为甚么牵涉到「天籟」这个观念呢?就从眼前这个「荅焉似丧其耦」的状况讲。顏成子游看到他的老师子綦「荅焉似丧其耦」的状况,他不瞭解他的老师的这个状况,他看他好像心如死灰一样。故问:「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说:这个问题问得很好,「今者吾丧我。」那么,「吾丧我」与「荅焉似丧其耦」相呼应。
「荅焉似丧其耦」。「似」是似乎,好像是,事实上他并不一定真的丧其耦。那么,甚么是他的耦?下文说「今者吾丧我。」「吾丧我」与「丧其耦」相呼应,由此你可以瞭解甚么是他的耦。头一段这个引子最重要的就是这两个观念。你能够瞭解他的耦,他今天为甚么是丧我,你就瞭解甚么是天籟。「丧我」不一定是坏的,你能达到丧我的状态,你才能够瞭解天籟。要不然,你只能瞭解人籟、地籟,你不能瞭解天籟。
首先,你要从文字上瞭解,甚么是他的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都是身体的状况,就是没精打彩的样子。他所以如此没精打彩的样子,是因为他丧失其耦。假如他有他的耦,他就很有精彩,仰天长啸,而不是仰天而嘘,不荅然了。「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是physicalappearance, physical appearance属於body的问题。西方哲学的二元论就是讲mind与body的问题、身心的问题。与身体状况相对的是mind(心灵)。所以,「丧其耦」就是丧失他的心灵。他的身体状况所以如此没精打彩的样子,是因为作为他的耦的那个mind没有了。「耦」是指「心灵」讲的。
好像丧失了他的心灵,这种状态是一个怎样的状态呢?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有没有这种状态呢?在日常生活中,假如一个人患精神病,就是失心,犯失心病。「丧其耦」就是失心,因为身体与心为耦。不过,这个地方,子綦不是失心疯,子游以为他是失心疯而已。他的「失心」是一种「忘我」的状态,所以下文说「吾丧我」。你们平常有没有这种境界呢?你们要有这种观念,要不然完全不能讲这种古典。

顏成子游没有瞭解他老师的心境,所以说,「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人的形体可以形如槁木,但我们的心灵不可以如死灰一样。心如死灰,这个人就完蛋了。顏成子游不知道他的老师的心境,以为他形如槁木,心也没有了,完蛋了。事实上,子綦并不如此嘛。
子游问,「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答:「你问的对。我今天的隐机与往日的隐机不一样。」所以说,「今者吾丧我。」在这个句子中,「吾」是主词,「我」是受词。「吾丧我」就是忘我。这个「忘我」代表甚么境界呢?「我」指心灵讲。那么,这个忘掉心灵的境界是一个甚么境界呢?在这一段文章里面,「忘我」不能说成「忘心」,「忘心」这话不通的,那变成失心疯了。这个地方,「忘我」就是平常所以说的「出神」,心不在焉。一个人专心思考一个问题,就会有这个境界。这个时候就叫做心灵出窍。
庄子说「吾丧我」这个境界是为的要说「天籟」。你瞭解「天籟」,并不一定表示你个人的修行达到很高的境界。就在你出神的状态下,你的心灵不为现实的固定的形态所拘束,解放一下,凌虚一点,你就能瞭解甚么叫做「天籟」。我们平常那个心灵都是拘禁的,不解脱,不放鬆。就是说,心灵为一个固定的形式所拘束。心灵从固定的形式中解放,这就是洒脱。我们说一个人洒脱,就是他的心灵不拘束於某些成规成矩、风俗习惯的俗套里面。
道家喜欢用洒脱这个词。把拘禁去掉,你的智慧才能开发,你的心灵才能解放。心灵洒脱,你才能瞭解甚么是人籟、甚么是地籟、甚么是天籟,你才能瞭解道家所说的「自然」的意义。「天籟」是甚么?天籟就是自然。天籟就表示你的心灵有一个洒脱的境界。你的心灵自在,你才能暸解天籟嘛。你心灵不自在,你怎么能瞭解天籟呢?
道家所谓天籟、自然,就是自由自在。(逍遥游)就是讲自由自在嘛。这就是道家所说「自然」的意思。道家所谓「自然」不是西方说natural world的意思。西方所说的「自然世界」正好是道家所说的不自然,是他然。他然就是待他而然,用佛教的词语说,就是依他而然。依他而然就是有条件的。那么,自然就无所依待。依康德讲,「自由」的消极意义就是不依待於外在的感性的经验的条件。但是,康德讲自由还有一个积极的意义,这是从free will那里讲,讲moral freedom。所以,他不只讲无待。「自由」的积极意义就是意志自己给自己立一个法则,这是讲moral will自立法则,决定方向。这当然是道德的意义嘛。道家不讲这一套,道家的「自由」就是无所依待、自由自在。
康德讲这一套是儒家的道理,积极意义的自由相当於儒家的哪一个观念呢?相当於理学家的哪一个观念呢?康德所言立法意义的自由相当於儒家的「心即理」。陆象山所言「心即理」就是立法意义的自由。所以,康德讲意志自由这一套只能与儒家相比较,不能与道家相比较。
「自然」就是自己如此。可是天地间哪一个东西是自己如此呢?都是佛教所说的因缘生起嘛,都是有条件的,有条件就不是自己如此嘛,是依靠旁的东西而如此啦。除上帝之外,都是依靠旁的东西。上帝才是自由自在自足,这是西方宗教家的讲法。自由、自在、自足,这三个名词一定在一起嘛。
东方人不讲上帝,但是,我们可以有这个境界,可以通过修行而达到这个境界。道家就有这个境界,通过修道就可以达到自然。这个「自然」不是西方所说自然世界,而是一个超越的境界,是通过高度的修养而达到的。这种心境道家就叫做道心。不但庄子如此,老子《道德经》也是嚮往这个境界,故言「道法自然」。儒家孟子所言「本心」,王阳明所言「良知」都是这个境界。其他现实的东西都是有条件,只有「本心」、「四端之心」、「良知」是unconditional mind,这是个标准。佛教讲涅槃、三德秘密藏、般若、解脱、法身也是如此。这都是自由自在自足的境界,这都是修行而达到的。中国人不讲上帝,上帝是个虚构的概念,这是为眾生方便说法,说一个上帝方便你容易瞭解。其实上帝是情识的执著。
西方人说:你们讲「道」太玄,我们讲天上的父很清楚、很具体。father我们大家都懂,每一个人都有一个父亲呀。那么,既然有一个天上的父,为甚么没有一个天上的母呢?所以,有一个人主张有天上的母,乾坤并建。由此可知,这种拟人法、喻神法不能讲最高的真理。严格讲,这个「道」不可以是天上的父,也不可以是天上的母。喻神法只是一种方便,这是以神话的方式表达嘛。中国人不採取这种表达方式。
子綦说:「汝闻人籟而未闻地籟,汝闻地籟而末闻天籟乎!」子游答:「敢问其方。」子游问子綦「人籟」、「地籟」、「天籟」这三者的意义。下文就讲出来。「人籟」就是比竹,「地籟」就是「眾窍」,这讲得很清楚。那么,甚么是「天籟」呢?没有说出来。「天籟」指不出来的。「人籟」、「地籟」都可以举出来的。通过乐器而发出声音,这些声音都是「人籟」。凡有孔的地方都可以发出声音,这些声音都是「地籟」。这是可以举出来的,可以指具体的东西。
「人籟」、「地籟」都是具体的东西,可以指陈的。「天籟」不是具体的东西,不可具体指说。那么,这个不能具体指说的「天籟」如何瞭解呢?它是甚么意义呢?「天籟」就是所谓「自然」。这个「自然」不是自然世界的东西,那么,这个不能指陈的「自然」是甚么呢?你要知道,它不是个东西。这不是东西的东西我们用甚么词语表达它呢?所以,王弼注曰:「自然者,无称之言,穷极之辞也。」这是王弼注老子《道德经》「道法自然。」(第二十五章)
那么,这个不能言,不是个东西的「自然」是甚么呢?这是自然如此,是一个境界,一个意义。我们第一步粗略地说,「自然」是一个意义(meaning)。这个意义不是一个有限定的概念的那个意义,因为「自然」不是个限定的概念。我们平常说一个词有甚么意义,那是概念的意义,通过下定义,那是确定的概念。道家所说「自然」不是这个意义,而是通过高度修养而达到的一个心灵境界,可以看成是一种心境。这是描述的词语,我们说它是一个意义,当意义看,那是借用,从说它不是个东西转过来的。
「自然」不是entity,它是一个境界,这个境界就代表一种meaning。这个meaning不是限定概念的意义。我们现在从逻辑的立场说意义是限定概念的意义,限定概念是逻辑里面所说的概念,每一个概念都有一定的意义,那是通过下定义而来的。凡是通过下定义而成的概念都是限定的概念。我们平常所说的「意义」都是从逻辑的立场讲。
我们说道家所言「自然」、「天籟」是一个意义,这不是从逻辑的立场说的意义,因为它不是属於东西的一个意义。限定的概念都是一个东西,粉笔是一个东西,可以下定义,人也可以下定义,任何东西都可以下定义。道家所言「自然」之为意义可以通过「无称之言,穷极之辞。」这两句话来瞭解。
庄子说「天籟」是类比「人籟」、「地籟」这两个具体的term说出来的一个具体的词语。「人籟」、「地籟」是具体的。「天籟」也加一个「籟」字,籟是一种声音,所以,「天籟」也是一个具体的词语,但这个具体的词语是类比「人籟」、「地籟」而说出来的。「人籟」、「地籟」这个具体是实质的具体,可以指陈的;而「天籟」这个具体说不出来。差别就在这里。既然「人籟」、「地籟」、「天籟」都是籟,那都是具体的词语嘛。但前二者可以实指,而「天籟」说不出来。就是说,「天籟」所表示的「自然」不是entity,不能当entity来看。
甚么是entity呢?事事物物,有限定的东西都是entity。天地间哪有一个entity可以像庄子所说的「自然」、「天籟」呢?没有这个东西嘛。譬如,佛教讲空、苦、无我,都是一种意义,不是entity。苦是一种意义,是一种感受,哪有一种东西叫做苦的呢?甚么叫做无常呢?今天存在,明天不存在,这就叫做无常,无常也是一种意义。「空」更是一种意义。「空」、「无我」更抽象嘛。佛教讲的这个「空」就是类乎道家所讲的自然,「空」不是一个东西。没有自性,把自性抽掉,就叫做「空」,「空」不是本体。本体是个东西呀。
当我们说庄子所言「自然」、「天籟」是一个意义,你必须马上知道这个词语的使用,说它是意义那是对著它不是一个本体而发的。而这个意义是通过高度的修养而达至的精神境界。所以,它不是一个限定概念,不是指限定意义的概念讲的。那么,这样意义的「自然」、「天籟」庄子怎样来表达的呢?下面说一大套,你们看下文:
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眾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子游曰:地籟则眾窍是已,人籟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籟。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这是描述语句。「万窍怒呺」就是眾窍发出来的呼呼的声音,大风颳起来就有声音。这是地籟。「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这是种种形态的窍穴。「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这是种种声音。「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这是形容风摇荡的状态。读文学的人读《庄子》当文章读,这文章很美。我们读《庄子》不当文章读,而作哲学看。
子游听他的老师说了这一大套,他明白了,所谓地籟就是眾窍所发的那些声音,人籟就是比竹。但是,甚么是天籟呢?故曰:「敢问天籟。」讲「人籟」、「地籟」可以描写一大堆,但讲到「天籟」呢?没有办没描写了。你看子綦怎么表示「天籟」。「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这句子显出「天籟」的意义。
子綦用一个疑问句显示出「天籟」的意义,这是瞭解这句话的方向,这个大方向不能错。在这个大方向的指导下,再对这个句子加一个恰当的训解、解释。因为「天籟」不是一个东西,不能直说。他用一个疑问句来暗示,用这种暗示的语言来表达「天籟」的意义。这种语言不是科学语言。逻辑实证论说有两种语言,一种是科学的语言,一种是情感的语言。但庄子的这种语言既不是科学的语言,也不是情感的语言。逻辑实证论对这种语言没有瞭解。

这种暗示语言是指点语言,这种语言是要承认的。所以,逻辑实证论不承认这种语言,那是不行的。我们现在借用这些概念瞭解老古典,这对於古典的原意并没有歪曲,只是借用这些概念把古典的原意更明确地表达出来。所以,我们用现代词语一定要弄明白,要清楚、确定。不能影响古典的原意,不能瞎比附。
我们要瞭解「天籟」不能离开「地籟」,要就著「地籟」而达到「天籟」。它不能离开具体的东西而指点。我们瞭解佛教所说的「空」也不能离开具体的东西,「空」是甚么东西的意义呢?「空」是一个意义,它是就缘起法,就缘生而说的。一切东西都是因缘生起,就著因缘生起而说它没有自性,没有自性就是「空」。我们不能离开缘生法而瞭解「空」,「空」不能离开缘生法而瞭解。「空」是缘生法的意义。上帝也不是离开这个世界的高高在上的上帝。
那么,庄子所说的「自然」、「天籟」也不能离开「地籟」来瞭解,但是,它又不是「地籟」本身。「地籟」是可指陈的东西,「天籟」是不可指陈的,但这个不可指陈的「天籟」不能离开「地籟」而瞭解。这就是所谓玄。所以,瞭解这个东西需要玄智。这是道家的智慧。
那么,瞭解「天籟」怎么样离不开「地籟」呢?「夫吹万物不同。」这是「地籟」,就是眾窍的各色各样的声音。谁使这万种不同的声音如此呢?从这个疑问暗示「天籟」。假定一个信教的人说上帝使它如此,那就坏了,道家的这个「自然」就不能说了。站在庄子的立场,这个「吹万不同」没有一个东西使它如此呀。他不在这上面追问一个first cause来创造它。追问一个人格神来创造它,这是最笨的方式。道家不在这个地方讲「道」。
最后一句疑问句:「怒者其谁邪?」「怒」是怒发的意思。「吹万不同」是谁怒发的呢?你说是风吗?那么,谁使风出现呢?如此追问,问不出结果来嘛。这就像六祖慧能看到两个如尚的争论一样,一个说风动,-个说幡动。究竟是风动而后幡动,还是幡动而后有风呢?这就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问题。六祖慧能说:也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是和尚心动。这就是见出六祖慧能的智慧。
「天籟」也可以从「和尚心动」这个地方来瞭解,心不动,「天籟」就出来了。心一动,也有风,也有幡,通通落在因果关係的串列中,没有说在哪个地方停止成一个firstcause。所以,「怒者其谁邪?」这个疑问之后,下面不说了。这就是暗示。所以说,「夫吹万物不同,而使其自己也。」「使其自己」就是使其自己如此这般。「咸其自取」就是说,它自取如此,不是由一个东西创造它如此。「使其自己也」有作「使其自已」,我读作「使其自己」。
「怒者其谁邪?」这个疑问句暗示:没有一个东西使它如此,任何一个东西都是自己如此。这个自己如此就是「天籟」。这个「天籟」不是就从「地籟」的自己如此显示出来了吗?「地籟」是眾窍,是具体的东西,而「自己如此」是一个意义。你能这样瞭解,把一切东西都平看了。一切东西都放平了,这就是「道」。假如你就著「地籟」眾窍而喜欢这一个,讨厌那一个,这就是不见道。天地万物摆在这里,你为甚么喜欢这一个,不喜欢那一个呢?这就是你的心有所蔽。现实生活都是如此呀。
所以,就著「地籟」而平看,没有一点偏见,没有任何偏向。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工夫,要大工夫才能达到这个境界。〈齐物论〉就要从这里看。所以能平齐是非、善恶、美丑,就要靠有这种智慧。所以,就著「地籟」而有所偏取,固执,那是不合道。就著「地籟」而平齐,放平一切,没有任何偏执,这就是「天籟」。所以,这个「天籟」不能离开「地籟」,但不是叫你固执「地籟」。这是两种态度,有道、无道就从这个地方看。
那么,固执、不固执不是一个东西。这不就是一个意义吗?所以,「天籟」就是一个意义。这种道理要靠你自己想一想才能表达。你不要看轻这个平看一切,这个平看一切是最高的智慧。庄子就从这个地方讲「自然」、「天籟」,这就是平看一切。这个平看一切有各种态度,有各层次的说法。陆象山当年有一句话:「平地起土堆。」这句话境界高得很。这是儒家立场的话。庄子的话是站在道家的立场说的,后面的背境是一样的。这是最高的智慧。
我最近翻译维根斯坦的《名理论》,头一个命题就是「世界是事实的总集」。头一句话就没有人翻译得对。你要对这句话有所瞭解才行。这个「事实」表示的是逻辑世界的事实,这是讲逻辑世界、科学世界。科学知识所瞭解的世界是事实的世界。这与陆象山、庄子所讲的不同。这些你们都要懂,要自己看书。
「世界是事实的总集」。这是十九、二十世纪逻辑学家、科学家看世界是如此看的。这是对著传统的亚里士多德的观点而说出来的话。亚里士多德的逻辑看世界是通过本体、属性这两个观念来说的,先看这个世界的任何东西都有一个本体,有一个本体就有其属性。粉笔有一个本体,在这个本体上有一些属性。靠这个架子来思考自然世界的对象。这个不是近代以来科学、逻辑的观点看世界。近代是从关係的观点看。
十八、九世纪西方的哲学家最喜欢讲「事实」这个词,他们讲这个观念是要反对亚里士多德本体,属性的架子。事实是具体的,我们用不著那些抽象的概念,不必运用逻辑的抽象思考把本质、属性、质、量等抽象概念加到具体的事实上。科学用不了这些概念。
怀悌海的《进程与真实》(process and reality)有两句卷头语:fact is ulimate. process is ultimate. process就是进程,是动态的,天地间一切的歷程都是动态的。通过本体、属性看世界,那是静态的抽象的。以静态的抽象的观看世界,那不是最后的,不是终极的。
「事实是终极的。」「进程是终极的。」讲这一套为的是讲逻辑世界、科学世界。那么,你看陆象山说「平地起土堆」这也是一套,这一套代表儒家的世界观。陆象山说:「世界只如此,忽然间生出一个禪来,也是平地起土堆。」这是骂禪。禪要出精彩,出噱头,那就不是平地。任何一个大系统、大教到最后都是平地,都是「极高明而道中庸」。(《中庸》)「中庸」就是平地。那么,照儒家讲,「世界只如此」。这个理境是一个甚么理境呢?就是实事实理,就是平地。
庄子、维根斯坦、陆象山都讲「世界只如此」。庄子讲的是道家的自然,维根斯坦讲逻辑,而陆象山是儒家的立场,他讲的是儒家的宇宙观、人生观。照儒家看,「世界只如此」。平地上当然有土堆,但我没差别看,就是平地嘛。所以,这个「只如此」就是平地。陆象山说这句话就是实事实理的意思。
儒家看世界并不是通过本体、属性、质量、范畴,它看世界是实事实理。儒家所说「实事实理」是甚么意思呢?「实事实理」不是朱夫子所说的太极,太极是抽象化的,经过形而上学的思考而抽象出来的。太极也是从实理中抽象而独立出来的。你也不能说「实事实理」就是天道,天道也是从实理抽象出来的。你也不能说那就是理性,理性光只是一个理,理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儒家讲的「实事实理」指天理讲。
甚么是天理呢?天伦、天序、天则都是实理。所以,不能特殊化定指良知、天道、太极、四端之心讲。那些是理论系统中的概念,不是平地了。天理是加上一个「天」字的道德意义的天伦、天序、天则等等。那么,实事是甚么呢?实事根据实理来,实理所贯串的那些活动就是实事。实事是天理所贯串的价值意义的实事。譬如说,我在这里教书是按照实理来教,我这个教书就是实事活动。不是来误人子弟,不是来骗人,不是来唱戏。假定你的事业是唱戏,你好好唱,不是瞎闹,那么你的唱戏也是实事。非得有一个天理在后面贯彻,它才能成为实事。假定把天理拉掉,甚么叫做实事呢?现在的人就没有实事实理这个观念。假定把天理拉掉,实事就不是实事了。现在的人就是把天理拉掉,他们不讲价值,而儒家所说实事是价值意义的实事。科学的事实不是价值意义的。价值义意的实事靠天理在后面贯彻,科学意义里面的「理」不是天理意义的,那是知识性的。
儒家讲「实事实理」是对著佛教讲的。佛教怎么看这个世界呢?佛教说「空」,「空」是没有自性。没有自性的那个事,佛教叫做「如幻如化」,这就不是实事了,是illusion,世界成了虚幻。佛教看世界是一个虚幻的世界,没有甚么道理的。宋明理学家就是站在这个「实事实理」的立场反对佛教。通过「实事实理」的立场看世界,一切都平。这是最高的境界。这是儒家的一套,庄子讲「平齐」是道家的,那又是一套。

[ 本帖最后由 天津清羽 于 2009-5-6 00:0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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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8 09:11:44 | 只看该作者
再次顶起!都是可以反复学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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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6 00:16:38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五讲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

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闇,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

这一段说天下间的辩是没有胜负的,谁来证明你是胜利呢?谁来证明你是失败呢?看起来是诡辩。那么,你如何暸解这一段话呢?

假定我与你两个人辩,你胜过我了,我胜不过你。你以为你一定对,我一定不对吗?胜败与对不对不是一回事呀。那么,你首先要暸解为甚么辩论的胜败与是非不一样,你要有一个解释。社会上一般有这个情形。辩论的时候有胜败,胜败与是非不一定是相同的,胜者不一定是,败者不一定非,分别在哪里呢?争辩而有的胜败不一定完全合乎真理的标准嘛。譬如,两国打仗,你打胜了,你也不一定对嘛。这在现实上很显明的。是非是客观的真理标准,而辩论的胜败跟客观的真理标准有不同,辩论中有主观的成分,意气的成分,有不讲理的成分。庄子在战国时代就观察到这一点。

反过来说,我胜过你,你胜不过我。我就一定对,你就一定不对吗?其中或有一个对,或有一个不对,或都是对,都是不对呢?不能知道嘛。辩论的胜败不能决定之。

「若」、「而」皆汝也。

假定你要决定至少有一个是对的,那么,你得把天下人的争辩按照矛盾律分成两类,就是得按照对偶性原则把天下人的争辩分成A类与,A与—A类合起来是一个整一,这个「一」是全体。那么,不是A,就是—A;不是—A,就是A。你能不能造成这么一个情形呢?假定你能造成这个情形,那么,其中至少有一个是对的,不是A对,就是—A对。不是—A对,就是A对。绝不能说两个都对,也绝不能说两个都不对。假定你不能造成这样的情形,你就不能决定其中至少有一个是对,也很难决定两个都对,或两个都不对。你按照甚么标准嘛。

「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闇。吾谁使正之?」「人」指社会上一般人。我与你都不能相知,则一般人在这里就被弄糊涂了,我找谁来正之呢?照庄子的意思,第三者也找不出来。

第三者有四种情形。第三者或者与你一样;或者与我一样;或者既不与你一样,也不与我一样;或者同於你与我。那么,你看看这四种情形哪一种可能证明呢?都不可能。如此说来,「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我」是第一人称;「若」是第二人称;「人」是他,第三者;「彼」是谁的意思。

我与你与第三者都不能相知,你待谁来决定呢?这是诡辩,你很难对付的,你能答覆这个问题吗?那么,这里面表示一个甚么问题呢?就是说,从辩的立场讲,没有证明的。所以,科学真理靠经验。形式真理,数学真理没有内容,都是tautology。自然科学都是靠实验,实验都是暂时的,没有绝对性的。而且那也不是辩论的问题。他这个意思是说最后的最绝对的真理是每一个人各归其自己,各归其自己就是自证,最后就是如是如是。这个地方庄子、道家与佛教一样。一切东西归於自己,如其所是。争辩是起小波浪,风一停就完了。小波浪没有了,那个地方就是绝对的,凡在小波浪之中都是相对的。当庄子说这段话的时候,他有这个 insight在脑子里。

所以,没有绝对的是,也没有绝对的非,谁也不能证明谁。因为作证明的那个人无论是第一人称、第二人称,或者第三人称,也是一些小波浪。你找一个第三人称来证明,你这个第三人称是一个甚么样的小波浪呢?或者同於你;或者同於我;或者既不同於你,也不同於我;或者既同於我,又同於你。这个小波浪也停不住嘛。所以,马上都要停下,停下就没有波浪了,那就是如,就是suchness, as such。这个地方就是绝对的,就是绝对的真理。

绝对的真既不同於数学的那个tautology的真,也不同於经验科学、自然科学的那个经验证实的真。中国以往讲学问,儒释道三个大教最后就是嚮往这个境界。我们现在是站在科学范围之内,科学范围之内是以数学作标准,但是,数学没有内容呀。数学不能使你造原子弹,造原子弹要靠物理学。所以,数学是 formal truth, formal truth都是重言式,都是tautology。我们有用的都是靠经验科学、自然科学。自然科学靠经验,都是在时间过程之中,是暂时性的。所以,照西方讲,科学真理都是概然的,都是pto中a,ility。只有数学是tautolo杂,数学真理是绝对真,一定真,不是probability,而是 necessity。它为甚么是necessity呢?因为它是analytic,没有内容的。现在的人瞭解的真理是如此。现在的人的这种瞭解还是在小波浪的范围之内,因为数学没有用嘛,要归於真实才算是真理呀。数学是我们的思考抽象出来的,上帝不用数学嘛,上帝看世界还用数学看吗?就是说,上帝看世界一眼就看到了,不要通过抽象嘛。这个境界在以前很容易懂的,现在的人就不容易懂。所以,我在这里讲给你们听都是天方夜谭。实质不是天方夜谭嘛。上帝就是不用数学。

上帝不用数学,这是一句话。说实了,良知的表现也不用数学呀。数学是在某一个范围之内有用呀,只在抽象思考中有用呀。甚么叫做抽象的思考呢?譬如,粉笔不作粉笔看,把这个粉笔剖解开,就是经过一种手术把它肢解开,那个是它的质,那个是它的量,那个是它的关係。这个地方数学才有用呀。你这样一肢解,粉笔没有了。粉笔是甚么东西呢?粉笔是上帝面前的一个具体的东西呀,粉笔就是粉笔呀。在科学面前,粉笔没有了,粉笔不是一个个体了,就变成量。譬如说,病人到医院去,西医把人也是这样看,医生不把你看成是一个人呀,他就把你看成是一个机器。他把你看成是机器,人的意义没有了,他把你抽象化了,把你分成多少细胞,多少量,等等。通过一个抽象,真实就没有了。在这个范围之内才有自然科学的真理、数学的真理。


数学的真理是形式的,不接触内容的,不接解实在的。自然科学是通过经验来接触实在,就是经过抽象,肢解吊起来而瞭解某一面。所以,这不是真实。真实的个体、真实的人没有了。上帝不是这样看,上帝不用数学,就是上帝看这枝粉笔不是通过抽象,肢解吊起来来看,祂看粉笔就当一个个体,一个最真实的 individual。

粉笔就是粉笔,人就是人。甚么叫人?人就是human being,假定给人下定义说:「人是理性的动物。」那就等於把human being这一个最真实的individual加以抽象、分解,吊起来了。人没有了。所以,这个定义是一个很坏的走义。科学对於人的瞭解第一步就是要下定义,说「人是理性的动物。」首先把人划进动物里面去,再进一步又看你这个动物与牛马那一类动物不一样,因此加一个「差」,以示差别,理性就代表那个差(differentia)。这不就是把你这个个体肢解、抽象吗?这个就是科学知识。上帝看人不这样看的,上帝看人就是一个人嘛。中国人以前站在儒家的立场看人就是个人嘛,在良知面前看人就是个人嘛。没有说看成是个理性的动物。也有人把人看成是会笑的动物,因为只有人会笑,牛马不会笑。还有人说:人是会语言的动物,其他的动物不会讲话。也有人说:人是无毛两足动物,荀子就是这样规定。有许多对於人的定义,那些定义都是离开人的立场来瞭解人的。这个不是真实的,这些瞭解是起小波浪,都是一面之辞,没有一定的。

以往的人有这么一个insight在那里看世界,看万物、看人也这样看。所以,程明道有一句诗说:「万物静观皆自得。」他看万物、看人都是从「皆自得」的立场看。「皆自得」的立场就是《庄子‧齐物论》逍遥自在的立场,就是没有把一个个体加以肢解、抽象吊起来。「自得」就是「自在」。「自得」并没有很了不起、很玄呀。因为我们现实上的人太习惯於抽象、肢解,习惯得太久了,一看到「自得」,好像玄得很。事实并不如此。「自得」是最真实的,以前的人看,这是家常便饭。现在的人看,这玄得很。在这个立场讲,达到这个境界,这个真实自在不需要任何证明,也不需要第三者来正之,不需要甚么人证物证。把这些都去掉。

法院里面打官司,找许多律师来辩,还要找人证物证。这个人明明犯罪,结果没有罪。这有甚么可靠呢?

「万物静观皆自得。」这是以前的人所嚮往的。这个地方不需要证明的,不需要第三者来证明,也不需要科学、数学来证明,也不需要实验来证明。那么,最后就归於自证。这个最真,这就是佛教所说的「如」。「如是如是」的这个地方的「真」是最真最实,真、善、美三者合一就是至真至实。

真、美、善三者是一,真没有我们平常所说的那个真的意义,美也没有我们平常所说的那个美的意义,善也没有平常所说的道德的善的意义。到这个地方,儘管说的是真、美、善,而真、美、善已经丧失了那个真、美、善的意义。假定真、美、善三者还是不同的,还真正可以说真、说美、说善,真、美、善是三个独立的概念,真不同於美,美不同於善,三者各不相同。那怎么能是一呢?不能是一呀。

那么,我们说:真、美、善是一。这时候,作为「一」看的那个「真」就没有平常所说的那个真的意义。平常所说的真的意义以甚么作标准呢?以科学作标准。科学的标准一个是数学,一个是实验。真、美、善是一的「真」里面还有这个意义吗?那里面没有数学嘛。这就是上帝看的那个「真」呀,上帝看的「真」不用数学来看,也不用实验。因为上帝不用经验嘛,我们有经验,上帝哪有经验呢?我这里举上帝说,这是因为现在的人喜欢说上帝。中国人以前说良知、般若、玄智,在良知、般若、玄智中没有平常所说的真的意义,没有数学的意义。在这里面,最真就是最美,这个「美」没有平常所说的美学意义的那个美。

美学意义的美是独立意义的,美者不善,善者不美。也可以说,美者不真,真者不美。科学有甚么美呢?假定你以科学的观点看,美没有了嘛。可见美与真不是一回事嘛,美与善也不是一回事嘛。所以,讲美学,讲文学艺术的人最讨厌讲道德。苏东坡最讨厌程伊川,这两个人互相讨厌,这就表示美与善的衝突,这个衝突是永恆的衝突。不但不合一,而且衝突。

站在科学的立场也没有美,把美分析掉了。那么,这样一来,真、美、善哪能合一呢?并不合一嘛。庄子所说的不是这种立场,他是指真、美、善合一的境界说的,在这个境界,真理不需要第三者来证明的,也不要辩的,辩不出结果来的。两个人辩起来的时候,谁胜利呢?谁的嗓门大谁胜利。谁说最后一句话谁胜利。后死者胜嘛,谁气力大谁胜利嘛。这是大家都知道的。难道谁气力大就是真理吗?你要暸解这个道理,要暸解庄子嚮往一个甚么境界,你才能读懂庄子这段话。

庄子就是嚮往这个最后的真实,绝对的真实(absolute reality)就在这个地方。因为这个地方没有波浪嘛。在人世间,我们的人生都在波浪中,由那些小波浪撑起来,有精彩,一旦波浪没有了就没有精彩。但浪花飞溅算甚么真理呢?

浪花没有了,那才是绝对的真。但我们人间世俗的生活都是在浪花之中。所以,苏东坡的词说:「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生活在浪涛中才有风流人物呀。人间就是这样,文学家所说的那个美就在这里面找。讲道的人所说的美不是这种美,而是真、美、善合一的美。真、美、善合一的美丧失了独立的意义了,没有美的独立意义了。

善也是如此,甚么是moral good呢?我们平常在人间世里面能显出moral good,既与科学真理有衝突,也与美有衝突的。那种moral good是斗争中的moral good,所以,道德的唯一目的就是胜利。这就是「克己復礼」。要斗争呀。与谁斗争呢?与罪恶斗争,与魔鬼斗争,与艰难困苦斗争,与贫穷斗争。所以,中国以前说:「家贫出孝子,国乱出忠臣。」但是,单靠家贫才出孝子,这太悲惨了嘛。我们要有忠臣这么一个道德,非得靠国家乱才行,这个悲剧性太大了嘛。我们所瞭解的道德都是这个悲剧性的道德,这个才能显出道德来。所以,你要显道德,非得接受考验不可。最大的考验是上十字架。那么,一定要受苦才显道德,这个道德太悲惨了嘛。但是,在现实人生的奋斗过程一定要这样呀。

怎么样能见出你的道德比人高呢?就是你能抵抗得住魔鬼的试探。抵抗试探、诱惑,谈何容易呢?上十字架不是舒服的事情嘛。在这个地方,真、美、善怎么能合一呢?善的标准就是耶穌,耶穌是受苦的,上十字架是最壮烈的道德。那里面有甚么美呢?没有美呀。所以,真、美、善是三个独立的概念,各有特性,是衝突的,不是合一的。当真、美、善合一的时候,真不是当然的真,美不是当然的美,善不是当然的善。这就是最高的境界。

我们人生为甚么一定要受苦呢?上十字架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嘛。就是照基督教讲,最高的境界是圆满的善。康德讲highest good,highest good就是圆满的善。圆满的善是甚么意思呢?就是一方面有德,一方面也要有幸福才行。这个才是最高善呀。这是理想,人生的理想是如此。那么,耶穌显然没有幸福嘛。这不是最高的理想,这也不是上帝的理想,耶穌本人也不想这样。因为基督教讲highest good,也有virtue,也有happiness。假定没有happiness,我就不要上帝了嘛,要上帝就是为了保障happiness。可见我们肯定上帝的目的是要肯定highest good,highest good就是除virtue以外要肯定happiness。

福不是我所能掌握的,德是我们所能掌握的。孔夫子就说:「我欲仁斯仁至矣。」这是求之在我,「求则得之,舍则失之」。依照儒家道理,德是我自己能负责任,我自己能决定。但幸福不是我自己能决定的,幸福是属於存在的问题嘛,我不能说我要幸福就有幸福嘛。幸福是属於存在的事情,存在的事情就要靠上帝。

所以,庄子这种文章你要仔细思考它的意义。他讲得不一定完全对,但他总暗示出一些道理,总讲出一些道理。你怎么样把它完整起来,把它补充,不对的地方加以纠正,这才可以往前进。

所以,庄子最后说:「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结果是归於自证,最后的境界就是「万物静观皆自得」(程明道语)。我不要靠你知道嘛,不要靠第三者来证明。靠自知自证,不是需要靠旁人来给你证明。这是最高的境界。

接下去说:「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这是呼应上句,「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那么,我待谁呢?这是一个疑问句,接著说:「化声之相待……。」那是暗示一个方法。这是一个消极的方法,就是把那些浪花飞溅都给你放下,都化掉。化掉就是如是如是,这就是刚才所说的「万物静观皆自得」那个自得的境界。

「化声之相待」这个「化」字可以作动词用,也可以作形容词用。作形容词用,那就是说一切声音都在变化中。这个时候,「化」字就是变化的意思,作形容词用。变化的声音互相依待。所以,佛教说声是无常的,因为声音是造作的东西嘛。打钟的声音是靠打钟发出来的,我说话的声音是喉咙发出来的,都是有所造作的。「凡所作者皆是无常」。凡是人工造作的东西都是变化无常的。「化声之相待。」就是说,变化的声音都是依待而然的。

但是,刚才说「参万岁而一成纯」。这就是说,在时间流逝中当下永恆。永恆就是不变。所以说,「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表面看它是在变化之中,它是相依待的,但它当下就是无待,它就是绝对。「化声之相待」为甚么能「若其不相待」呢?为甚么就能像它不相待那样呢?当下就不相待,不相待就是无待。相待的东西为甚么能不相待呢?这个时候,时间最重要了。你有时间的意识,它就相待,有变化。你超过时间的意识以外,当下就是无待。这是东方人在相待之中,在变化之中当体求无待。并不是在时间以外讲一个上帝。在时间以外讲一个上帝那是西方人的讲法,因为上帝超脱於时间以外嘛。

所以,在时变中体会永恆,把握永恆。不是说永恆的时间呀。就是在变中求不变。这个意思就是六祖慧能所说:「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是和尚心动。」那个例所表示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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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6 00:15:59 | 只看该作者
第十四讲

麓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与王同筐床,食芻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蔪生乎?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马。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

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弔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这一大段接著上面那一段来。上一段说:「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这一段把上面的这个意思再重覆一下。另举一个例来表示这个意思。我们现实上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一切的喜怒哀乐都是相对的,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生死也是相对的。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呢?庄子要表示这个意思,所以说:「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蔪生乎。」大家都希望生、长生不老,但是不知道生了以后还有死。当死的时候,后悔其当初何必要生呢?所以说:我哪里知道死的那个人当死的时候不懊悔他当初之求生呢?蔪者,祈也。

这一段开首举丽姬为例。丽姬是春秋战国时代丽戎国艾地守封疆人之女,被晋国俘虏,起初涕泣沾襟,及后得晋献公宠爱,生活很舒服,吃得很好,就后悔当年何必哭泣呢。按照这个例,你就可以知道,「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蔪生乎。」现实上都是这样,都是颠倒的,颠三倒四。

再举一个例:「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做梦之时,你不知梦之是梦。梦醒以后才知道昨天晚上做梦,没有觉与梦相对,就没有梦与不梦的分别。

「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甚么叫做「大觉」呢?整个一生就是大梦,从这个地方觉悟,这就是「大觉」。

「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这个句子不十分清楚,很难把握它的意思。郭象註云:「夫愚者大梦而自以为寤,故窃窃然以所好为君上,而所恶为牧圉,欣然信一家之偏见,可谓固陋矣。」照这个註的讲法,我看也不是很显明。但也没有其他的讲法。

愚者自以为觉,各自以为自己不错嘛。以为自己所觉为君,别人所觉为牧。「君」是上,「牧」是低下。这是依据郭象注的解释。

「窃窃然」就是私下。「窃窃然知之」,私下自以为懂得了。其实是大糊涂。你这种「君」、「牧」的分别就是固陋了。社会上很多这一类的。

「君乎牧乎」照郭象註:「以所好为君上,而所恶为牧圉。」这个註曲折太多。道理上说得通,但好像不合这句话的语脉所表示的意思。所以,「君乎牧乎」这句话很难找到确定的讲法。

成玄英疏:「牛日牧,马日圉。」这个「牧」是牧牛、牧童的牧。但我们平常说「君牧」的「牧」不是这个意思,而是「牧庶」的意思。「庶」就是庶民。「牧庶」是贬意,是骂人的话。所以,「君牧」是一个词,不是「君」与「牧」贵贱、上下相对反。「牧」是甚么意思呢?尼釆骂基督教的牧师把人牧成绵羊。这个「牧」就是牧师的牧。牧师就是把你看成一只绵羊嘛。牧师高得很,不是很低下,我们被牧的人才是低下嘛。假定这样看的时候,郭象的註就不对了。

照我刚才的说法,「君乎牧乎」都是同一类,都是在上做大官的人,都是支配人的嘛。所以,我觉得这个地方不一定像郭象所说的有贵贱分判的意思。「固哉」是慨嘆词,就是慨嘆「君乎牧乎」这种人的固陋。「君乎」与「牧乎」连在一起,是一个情感语句。照我的看法,我歷来这样看,但找不出根据,还没有找到经典上的文献上的根据。

照我的看法,「君乎牧乎」就是我们平常呼「天呀!」就是这么一个感嘆语句,表示情感,它本身没有甚么意义。就像广东人平常说:「大佬!」那不是一个慨嘆语句吗?表面看很称讚,实质上是讥讽你嘛。这就好像西方人动不动就说my God,中国人随便就呼「天」,这个地方,「君乎牧乎」就是那个意思。

所以,郭象那个註就是迂曲,不直接的显明。古人作文章没有这样的。我的讲法则很合乎自然语句。但是,这个没有一定的根据呀。要多看看古书。

「丘也与女皆梦也」。为甚么忽然间说到这一句呢?这是根据前面「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那段话来。不管是「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这种说法,或是「妙道之行」的说法,这两种说法都是做梦。不但你们那些说法是做梦,我自己批评你们,这也是做梦。所以说:「丘也与女皆梦也。」

「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弔诡。」我现在说你是做梦,我也是做梦。这个话就叫做弔诡。「弔诡」是庄子的特有名词。「弔诡」就是诡橘。「弔」字没有意义,「诡」字有意义,「诡」就是诡憰。但从庄子用这个词以后,这就成了专门名词,大家都知道甚么叫做「弔诡」。「弔诡」就是不正常,不是正常的词语。「弔诡」成一个专门名词,就等於英文的paradox。

Paradox就是不正常,表面上是矛盾。Paradox有两种:一种是logical,一种是dialectic。一种是逻辑的诡辞,一种是辩证的诡辞。「予谓女梦,亦梦也」这种诡辞属於dialectic paradox(辩证的诡辞)。逻辑的诡辞呢?罗素的《数理逻辑》里有逻辑的诡辞。表面很古怪啦,但严格讲,那个不一定的,那个矛盾可以解消的。

为甚么说,「丘也与女皆梦也」是诡辞呢?因为依照平常的说法,把自己也包括在内,这是不可以的。把自己包括在内,那是自相矛盾嘛。但是,这句话在这个地方不是自相矛盾。

我说你是梦,这也是梦,我自己并没有例外。把自己也包括在内,这不是自相矛盾吗?既然自相矛盾,你说这话干甚么呢?不是废话吗?但是,他就要讲这种话。譬如,我们平常说:「天下人都说谎。」当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就表示我这句话不说谎,我自己不在内嘛。假定你说你自己也是说谎,把你自己也包括在内,这就是自相矛盾。西方人很喜欢用这个例。罗素解决logical paradox就从这个例入手。或者说,「一切命题都是假的。」那么,这个命题本身也是假的吗?这叫做logical paradox。逻辑的诡辞是可以解消的,可解答的。罗素就提出这个办法来解答,他就是用theory of types来解消这种矛盾。依照罗素的theory of types,那就是说,「丘也与女皆梦也」这句话是不通的。就是说,我这句话不是在梦之中,我只说你们。假若把自己也包括在内,那就是自相矛盾。罗素在 Principia Mathematica就是用theory of types来解消这种矛盾。他提出,「天下人都说谎」中,「说谎」这个谓词不能拿来陈述「天下人都说谎」这句话。就是说,这个谓词不把自己包括在内,这就不犯自相矛盾的毛病了。为甚么自己不包括在内呢?层次不同嘛,这是两层的问题。

所以,「丘也与女皆梦也」,「丘」与「女」是一层,我说你们,那是高一层,所以不能包括在内嘛。就是说,「丘也与女皆梦也。」是一个类型,「予谓女梦,亦梦也。」又是另一个类型的话。这两个不同类型。这种问题当逻辑问题看,可以解决的。平常以为不可以解决,那是因为你自己语言不清楚,头脑混乱。

庄子这个地方的话不是当逻辑的诡辞看,他是要通过这种话往上提高一层。「丘也与女皆梦也」,凡现实都是梦,我们要通过一个大觉悟提上来。那么,这个就是辩证的诡辞,这不是逻辑的诡辞。辩证的诡辞是通过一个矛盾达到一个更高的境界。我不光否定你们,不光说你们在做梦,我自己也在否定自己。

所以,「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就是通过一个negation把我自己的话解消,打掉。并不是单单否定旁人,把我自己除外。通过一个否定把我这句话也解消,使我的境界达到高一层,那就从现实的相对的梦之中解脱出来。这种诡辞就叫做dialectic paradox。辩证的诡辞一定要通过一个矛盾,也就是一定要通过一个否定。所以,辩证法里有「否定之否定」。这是辩证的词语,只有辩证中才有这种词语,逻辑里面不准许的。而且,这种词语只在精神生活的发展上用。

庄子这种话就是精神生活的发展呀,这样一来,我才可以暸解甚么叫做「大觉」,甚么叫做「大梦」。这不是我们平常所说的「觉」与「梦」呀,我晚上睡觉才做梦,我醒了就不是梦了。这个相对说的「觉」、「梦」不是庄子所说的「大觉」、「大梦」。这个「大觉」是精神生活的一个超转。所以,黑格尔意义的辩证法都是从精神生活的发展上说的,离开精神生活的发展不能讲辩证。所以,「否定之否定」是辩证的诡辞。

「否定之否定」,不但否定别的话,我否定别的话的这句话也否定。我通过这个否定把我自己也否定了,达到最高的境界。这就叫做「大觉」。这只能用在精神生活上,假如你用在数学上,说-(a)=a是辩证法,那是胡说八道。西方人都懂,就是民国以来的中国知识分子不懂,因为他们没有科学的训练,没有逻辑的训练,也没有数学的训练,也不知道辩证法从哪里出来。阴阳八卦都变成了辩证法,就这样天下大乱嘛。阴阳、男女,正负电子,这些是物理现象,怎么称为辩证法呢?这是借用辩证法的词语说笑话,说笑话当然可以。男女、阴阳都是辩证法,这是说笑话。唯物辩证法就是这样闹出来的,最庸俗、最没有道理。唸唯物辩证法的人都头脑简单,最没有头脑的人才相信这套东西。这种东西算甚么哲学!好像不讲这些东西就不知道物理、化学的变化一样,谁不知道物理、化学的变化呢?谁不知道有男女、阴阳的不同呢?唯物辩证法不通嘛。

大陆流行说黑格尔的辩证法是头在下,脚在上,是大颠倒。黑格尔的辩证法才不颠倒,那是辩证法的正当意义,因为黑格尔讲精神的发展嘛。唯物辩证法才是真正的颠倒呢。但是,说黑格尔辩证法是颠倒,这种话在大陆流行,所以,黑格尔是先天地错误,是唯心辩证法。辩证法只能属於精神领域,离开精神不能讲辩证嘛。「物质」与「辩证法」这两个词不能合在一起,所以,「唯物辩证法」是不通的。

物质的变化是物理、化学的变化,但变化不一定是辩证的嘛。所以,有科学训练的人决不在这个地方讲唯物辩证法。阴阳电子是物理学的,你怎么能说是 dialectic?但是,中国没有学问的传统,没有依照学问的规范,就胡说八道。数学是数学,逻辑是逻辑,辩证是辩证。辩证只有黑格尔意义的辩证,它只用在精神的发展,人的精神才有这种境界,才需要辩证嘛。

所以,辩证法有正题、反题,正题、反题都有一定的,不是随便任何东西都可以当正题,任何一个东西都可以当反题。阴阳电子是随意安排,没有一定的,你说这个是正电子,那个是负电子,这是我们安排的。辩证法中的正题是spiritual,反题就是与我这个spirtusl mind相对反的,也可以帮助我,也可以作我的障碍。外在世界,社会环境都代表一种反题。社会环境、自然界对於我的生命有时候是障碍,有时候是帮助。你不能离开社会环境,不能离开自然嘛。所以,精神作主题,作正题。怎么样来运转这个反题,弄清楚在甚么情况下这个反题是我的障碍,在甚么情况下这个反题可以辅助我?那就是你要好好运用你的精神,把你的精神来运转自然,使它做我的滋养,不要做我的障碍。

我们不能让正题与反题永远对立,反题要做你的障碍,你就要把这个障碍化除,运转它,使它跟你走。这就是辩证法中所说的对立物的统一。甚么叫做对立物的统一呢?这是正题与反题的相对立的统一。不是随便说的对立物呀!对立物的统一就是否定之否定。正题与反题对立,互相否定,这是第一步的否定。我不能让它永远对立,或者我否定你,或者你否定我。我运转它,让它跟我走。

假定自然得胜,让我们的精神跟著自然走,那么,你这个人就完了,完全动物化,纯粹的物化。人没有了,人不成其为人了嘛。这种道理任何人不能反对的。假定我们精神提上来,把自然压下去,这也是第一步否定。但是,你不能取消自然界,你也不能消灭社会。我们只能转化自然,转化社会。所以,不能停在第一步否定,正题与反题不能永远对立,要把对立统一起来,使两方面得到一个谐和。剩一边不能算谐和嘛。那么,统一起来代表一个谐和,这就是来一个第二步的否定。这就叫做「否定之否定」。就是把第一步的否定再来一个否定,这就达到一个高的境界了。这不是物化,也不是真空。

所以,「否定之否定」与「对立物的统一」是同义语。这个「否定之否定」也叫做再度的谐和(secondary harmony)讲辩证法的时候,一定开始有一个原始的状态,那是原始的谐和(prime harmony)。这个原始的谐和就精神发展讲,精神状态有这么一种原始谐和的状态。所以才有第二度谐和,第二度谐和才是可靠的。第二度谐和一定 presuppose一个prime harmony, prime harmony不是泛指的,不是泛泛说的,它是精神方面的。

道家最懂这个道理,所以,道家喜欢婴儿。「大人者不失赤子之心」,儒家也讲这话,《孟子》里就有这话嘛。赤子之心就是原始的谐和。「大人者不失赤子之心。」但大人之心不就是赤子之心呀,因为他是大人,他不是小孩嘛。但是,大人、圣人的心与赤子之心表面是一样的。赤子之心是可贵的。大家都喜欢小孩就是这个道理,小孩代表天真。

「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但又不就是赤子之心。差别在哪里呢?就是大人者经歷好几次再度谐和。一步谐和,一步再度谐和,再来一步再度谐和,永远是超转。那么,对著这个再度谐和讲,那个赤子之心就叫做prime harmony。赤子之心是一个谐和的状态,没有我与非我之分别,没有自然与精神之分别。甚么叫做精神,甚么叫做自然,他也不知道嘛。赤子之心就是浑然一体,这个浑然一体的状态就叫做prime harmony,也叫做original harmony。

原始谐和是浑然一体的状态,不知道自然,没有精神,不知道精神与自然这两方面的对立。但是,在精神发展上,要做工夫,不能永远停在不自觉的状态中。小孩固然可贵,但不能永远做小孩嘛。为甚么不能永远做小孩呢?做小孩不是很舒服吗?那没有价值呀,你没有奋斗嘛。人生要奋斗的。

小孩是原始的状态,你要自觉地做工夫。「克己復礼」(《论语‧顏渊篇》)这句话象徵工夫。用西方人的话说就是self consciousness,自己要意识到自己的生命里面有一些甚么不同的成分。孔夫子说「克己復礼」,这个工夫最自觉了,「克己復礼」就象徵著自觉嘛。「克」就是克服。这个「己」是甚么意思?依照传统的讲法,「己」作甚么讲呢?这个「己」不是self,这个「己」有价值判断嘛,要克服下去嘛。那么,这个「己」就是我们平常说的「己私」。光知道你自己,不知道理性那一面,这就是己私。

人有感性的一面,感性的一面就要接触自然。我们常常就被感性拖下去,被自然拖下去。不是说要把自然打下去,而是我们的生命被自然拖累,这个要打下去,这个成了己私了嘛。所以,反面说「克己」,正面就说「復礼」。「礼」代表理性,这是Positive的一面,这才是精神的主体嘛。「己」是己私,己私是生命中的反面、负面。所以,「克己復礼」是做工夫必经过的一关。

现在的人就一般生活讲,一听到「克己復礼」就头痛。「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论语‧顏渊篇》)那么,我不要动了。我怎么办呢?所以,现在的人最怕这种话了。你要瞭解,「礼」代表理性的一面。不管视、听、言、动,你总要跟著理性走嘛。所以,这句话并不可怕,你不要怕嘛。这个很重要的。现在的人没有出息。肯定理性,你能做到多少就是多少,你先害怕了,那就根本不要做了嘛。

你知道为甚么要「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呢?现在的人最反对这种话,所以,我们的视、听、言、动都不愿意在理性的指导之下,在合乎社会轨道的原则之下来活动。这样不一定於你是好的,於你的身体不一定是好的。你以为很自由,很舒服吗?结果不一定是好的。所以,在某一个时候,你自己会警觉。当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你听了害怕。但到你自己警觉的时候,你就知道这话有道理。

譬如说「视」,我们的眼睛总喜欢看好看的嘛。但是,如果你专门看那些邪门的东西,於你这个人不会好的。「听」也是如此,我们总喜欢听好听的嘛。但是,太邪了不行,太刺激了不行,没有甚么好嘛。就是现在的人说太黄色了,那有甚么好呢?专门听靡靡之音有甚么好呢?所以,老子《道德经》说:「五色令人目盲,五声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到这个时候,你就知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有道理。这有甚么可怕呢?这正是帮你的忙,是救你啦。

所以,从不自觉到自觉,永远在自觉之中,也就是永远在「克己復礼」之中。永远在「克己復礼」之中,感性与理性的对立就化掉了。有对立就有奋斗,或者它来打我,或者我打倒它。这就是道德的精神。道德的精神就是奋斗呀。西方人瞭解这个比较明确,确定一点,概念化。道德就代表胜利嘛。它有战斗,它与谁战斗呢?就是与「己私」战斗。或者它把你打下去,或者你打下它。它把你打下去,你就完蛋了,你就沉沦。这是人的生命的发展,这是一定的。这是辩证法的本义。这种意义的唯心为甚么不可以讲呢?

与沉沦相反的就是超拔。假定你的精神方面、理性方面胜利了,那就是超拔。这是精神生活中的词语,不是物理、化学中的词语。这个很容易懂,任何人不能否认嘛。理性压过私己就超拔,私己压过理性就沉沦。这就是辩证法。

道德就是胜利,工夫不能停止。但这不是最高境界。最高境界是超自觉,再度谐和就在这个超自觉中。超自觉不是一下就完了,不断地往上走,停不下的。所以,工夫不能停。故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周易‧乾象》)工夫不能停止,一停止,这个谐和就没有了。这就是辩证法的精神,就是奋斗,永远向前进。但是,总离不开这三步:不自觉、自觉、超自觉。超自觉就是圣人的境界。

凡是再度谐和所代表的都是超自觉的。但是,再度谐和没有说是最后的,我在这里停止了。停止了就死掉了。所以,没有人敢说「我是圣人」。假定你说「我是圣人」,圣人就没有了。圣人要不断地警觉自己,往前进。这就是辩证的发展。所以,在辩证的发展过程之中,任何东西都可以异化。「异化」也是辩证法中的词语。

你精神提不住就异化嘛,任何东西都可以异化,转成它的反面,转成你自己的障碍。异化就表示堕落,你不警觉,马上就堕落,就是转成你的反面,反过来咬你一口。你天天吃好东西,好东西吃多了也是毒,这就是反面呀。天天讲道德,存心很好的人,他可以做出反道德的事情。好多这一类的人,天天讲道德,存心很好,你说他是好人,但他做的事情都是坏的结果,都变成反面。不懂精神生活的人不懂这一套。这不能拿来用在政治上,只能用在个人奋斗。用在政治上就是天天斗争,永远斗争,非整人不可嘛。这种方法本来只能用於谈精神发展,只能用来谈玄。只有有精神生活的人才能把握玄理嘛。玄理并不坏,道家就是玄理,所以,道家的辩证的诡辞最多。佛教也如此。所以,用在个人的修养上讲有好结果,用在政治上就是坏结果。

「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弔诡。」这个道理不是很容易瞭解的。「弔诡」是庄子的专有名词,到现在还可以用,我们就拿来翻译paradox。

「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你可知道圣人之难。万世之后能遇上圣人,「是旦暮遇之也」。「旦暮遇之」就是「朝闻道而夕可死矣」。所以,王弼说圣人是最难瞭解的。

道家的诡辞是辩证的,黑格尔的辩证法类似这方面的形态,但他没有表现到像道家、佛教那么没有毛病。道家、佛教表现得最好,没有黑格尔的毛病。像道家、佛教这样表现的辩证法不会出唯物辩证法,就是黑格尔那种讲法才可以使人引申到唯物辩证法那一套。那么,黑格尔的辩证法为甚么有这个毛病呢?为甚么佛家、道家不会有这个毛病呢?这就需要用心,就需要看中国哲学。中国哲学不是封建,不是顽固的嘛,不是没有东西嘛,这里面很有智慧的。黑格尔那一套是属於这方面的辩证的意义,但是,他那个表现方法不是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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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6 00:15:07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三讲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於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

瞿鹊子描画这一大段,这是圣人的境界。「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就是这个境界。

「夫子」就指孔子讲。「违害」是避害的意思。「就利」、「违害」就是趋利避害。现实人生中,一般人都是趋利避害,这是生物本能。圣人不就利,不违害,就是超乎利害之外。光在生物本能中没有道德的实践,更不能成圣人,成圣人一定要通过慎独,要通过道德的实践。

「不趋利,不违害」这容易瞭解。「不喜求,不缘道」就不太好讲。甚么叫做「不喜求,不缘道」呢?这是高境界。初步的时候,人有希望总是好的。「不喜求」就是不希望甚么。不求发财,这当然可以,但为甚么说「不缘道」呢?就是说,求道也只是第一步,不是最高境界,要把任何喜求都化掉。佛教表现这个境界表现得最好,般若就是这种精神。你有所喜求,你的生命就有所偏执,这不是圣人的大中至正的正正当当的生命。还是在过程中,在过渡中嘛。

所以,程伊川说「孔顏乐处」。这个「孔顏乐处」乐甚么呢?你说乐道吗?程伊川说不然。假定是乐道,那么,顏渊就不成其为顏渊了。乐道不是很好吗?但是,你要是乐道,你的生命还是限在道,吊在那个道上,这就是说,你还有一个依待的关係。用康德的话说,你还有一个interest。你依靠一个方向嘛。康德讲纯粹的美要去除任何interest,interest一般译做「兴趣」,在康德这个地方我们译做「利害关心」。就是没有任何取向,没有利害关心。因为凡是有interest,就有一个方向,兴趣就是你往那个地方趋。

佛教不用「趋」字,用「趣」字,所谓「六趣」。趣者,向也。凡是有所趣,就有所向。你的生命方向在这,就定在这,不能定在那。这就有所偏执。

真正的美没有任何趣向嘛。所以,康德说,道德判断、知识判断都是有向判断,只有美学判断是无向判断。「有向判断」、「无向判断」这是我的翻译语,用康德的原文说,道德判断、知识判断是determinate judgrnent(决定性的判断)。道德决定善恶,知识决定是非。决定性的判断就是有向判断嘛,有一个决定就是有趣向,有趣向就是有一个方向,有一个方向就是引导你往那里走。但美学判断不是决定性的判断,康德叫做reflective judgment(反省判断)。在这个意思上,你说「孔顏乐处」,他乐甚么呢?理学家其中一个课题就是要寻孔子、顏渊的乐处,这是一个审美的情调呀。你要是乐道,那么,道就是你所希求的一个对象,你的生命还是吊在那个道上,你还没有达到绝对的洒脱的境界。到洒脱的境界,那才是圣人的境界。「孔顏乐处」就是以这个为乐,这个乐就是美学的境界。



你瞭解这个道理,你就能瞭解「不喜求,不缘道。」

「不缘道。」缘者,顺也。就是说,不顺著那个道,道在那,我就顺著它走。我不攀缘那个道。从这个地方就可以瞭解「圣人不从事於务。」

甚么叫做「圣人不从事於务」呢?难道圣人不做事情吗?这种话头当该怎么瞭解呢?圣人可以做事情,也可以吃饭呀。但他不一定要成一个专家,不一定非要专门做某一种事情不可。这就是「圣人不从事於务」的意思。所以,达巷党人说:「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论语‧子罕篇》)这句话有点遗憾的意思。他是说,孔子伟大而又博学,但无所成名,没有成专家。达巷党人在这个地方很差劲。孔夫子听见这句话,他怎么答覆呢?孔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同上)我要有所成名,要成专家,那么,我是赶马车呢?还是射箭呢。我将赶马车吧。但孔夫子有没有执御呢?没有执御。他没有成一个驾车的专家嘛。你看,他这个答覆表示一个甚么意思呢?

不管是执御,或者是执射,做任何一种工作我都可以成专家,成专家就可以成名了。你不是希望我有所成名吗?那么,我执御算了。这就是圣人的幽默。他以这种幽默的话头答覆达巷党人,就是不以你那个批评为恰当,但他也不好意思骂你嘛。这就是圣人了。这个地方你就可以看出孔子的幽默、孔子的智慧了。就从这个地方,你可以瞭解「圣人不从事於务。」「不喜求,不缘道。」所以,一定要在「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那个「化」、「不可知」的无限妙用的境界瞭解圣人,那就是圆而神。这个也在理性中。

中国人所说的这个理性不是康德所讲的实践理性,康德光从道德法则讲的实践理性,那是第一步的讲法。中国人所说的这个理性是仁,梁漱溟先生就瞭解到,他说仁是理性。所以,孔夫子不轻易许人以仁。西方人没有说仁是理性,他直接说逻辑是理性。康德说决定道德的方向是理性,那是实践理性的第一步。但依中国人看,这个理性很粗呀。中国人说仁是理性。仁是理性,这说得玄得很。甚么是仁呢?「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大人者」就是「仁者」。这虽然是境界,但它在理性中,它不是神通,不要把它当神通看。它也不是事实,因为它是通过修行达到的最高境界。庄子、道家很容易瞭解这种境界。

庄子说:「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圣人不太讲这种话,《论语》里面这种话很少的。庄子才有这种漂亮的话头。「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这个就是「大而化之之谓圣。」你说他「无谓」,他又不一定无谓。你说他「有谓」,他又不一定有谓。这就是paradox。圣人不太讲paradox。

「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整个社会、现实世界就是尘垢,你在尘垢之内怎么能随便游呢?你游到这里,就与那里不通了嘛。你能游乎尘垢之外才能无往而不通。这是道家的基本精神。道家只会说这个道理,把这个道理讲得很好。谁能做到呢?老庄并不做到呀,只有孔夫子,圣人才可以做到。孔子在圣人的地位,他不是哲学家,所以,他讲道理不行。老庄是哲学家,只会讲,他们并没有做到啦。王弼很清楚,他当年就这样讲。这就是王弼在魏晋时代谈如何会通儒家与道家的衝突。这是王弼了不起的贡献呀。

道理是一个道理,谁能做到呢?圣人能做到,老庄并不做到,虽然他们做不到,但他们讲道理讲得很对。这是王弼的态度。当然你可以不赞成这个态度,你可以说老庄讲道理也有问题。

「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孟浪」就是浪漫,英文就是romantic。我们的老师以为这些是浪漫之言,而我以为达到妙道才有这种境界出现。你以为怎么样呢?下面长梧子说的话更玄。你与你老师所说的都不对。

长梧子曰:是皇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鴞炙。

这一段话很有趣。「皇帝」指三皇五帝说,越古越好。听者,判断也,《大学》云:「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这个「听」就是当作「判断」讲。长梧子说,你提的这个问题就是三皇五帝都难以判断的,你们指手画脚的瞎讲,都是说的门外话。「荧」是疑惑的意思。荧是天上的星,闪烁不定。「听荧」表示那个道理难以判断。

「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鴞炙。」「时夜」就是雄鸡。这几句话是长梧子教训瞿鹊子,你所说「妙道之行」也说得太快。你以为看见鸡蛋就可以马上得雄鸡,但鸡蛋不一定生雄鸡嘛。你以为看见弹就可以马上打鴞炙,但不一定能打到鴞炙嘛。

下文又另讲一段故事:

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 吻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眾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

「旁日月」就是与日月并行。这与「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那个意思一样。「旁明月,挟宇宙」就是「天地与我并生」这是一种描述的说法,是一种具体的漫画式的讲法。这种语言就是漫画式的语言,中国人不用概念式的语言,而喜欢用这种描写的词语。

「旁日月」就是与日月作伴并行嘛,就是company的意思。「挟宇宙」就是你的生命与宇宙为一体。这是漫画式的词语。你读中国古典一定要能瞭解这种文句,这种文句都是用具体的描写的词语,不用概念式的词语。西方人喜欢用概念的语言。

「为为吻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为」是致力、从事的意思。「吻合」指甚么说呢?就是「天地与我并生」「为其吻合」就是致力於你的生命与宇宙的生命conform(一致)。「吻合」就是conform。

「置其滑涽」就是把那些滑涽的事情放掉。「置」与「为」是相反的。你致力於吻合的方向,那么,你就把滑涽的事情放下。「滑涽」就是「屈詰」,「滑稽」这两个字没有意义。「滑稽」的意义在「屈詰」,而不在「滑稽」这两个字。「屈詰」就是詰屈聱牙,出噱头,出精彩。人在社会上出风头就要专门为其滑湣。平常说平实,那是从滑稽、出噱头往上翻,达到最高境界才讲平实。圣人都平实,圣人不出花样嘛。圣人出过花样了嘛,他不出花样,不出精彩,怎么能做圣人呢?释迦牟尼佛那个精彩出得太多了,天天说法,说法四十九年还不精彩吗?

「滑稽」就是屈詰,屈詰就是憰。屈詰、憰有意义,滑稽没有意义,是屈詰、憰的谐音。〔过录者案:原文「滑湣」,成疏:滑,乱也;湣,闇也。牟先生读做「滑稽」,滑读骨音。解释亦与成疏不同。〕

「以隶相尊」我们现实社会不是以隶相尊,都是互相比高。「隶」是卑下,在社会上谁肯居於卑下呢?你高,我比你还高嘛,所以,都争在社会上的地位。庄子要我们不要那样,而要「以隶相尊」,这是〈齐物论〉的精神。耶穌就说:那在人间最低的,在上帝面前最高。所以,耶穌替他的门徒洗脚。这就是「以隶相尊」的意思。这不是偶合,不是比附。凡是宗教都有这个精神,道德、宗教的最高境界都是这个精神,它往下不往上。它已经往上,已经通透了嘛。

照儒家讲,圣人不高亢,唯圣人讲俯就。所以,顏渊说:「仰之弥高,钻之弥坚。」〈《论语‧子罕篇》)那是就其道德的丰富内容说,这是顏渊的看法呀。这不是孔子本人,孔子本人是「温良恭俭让」。表面上很平常,「极高明而道中庸」。所以,圣人讲俯就,贤者才讲高亢。孟子与孔子的差别就在:孔子是圣人,说话很平实,不说很高,而孟子高亢。孟子所处的时代是乱世,乱世要树立真理的标准,要树立真理的标准就要批评,就要骂人。所以,孟子说:「中道而立,能者从之。」这个时代是乱世,道不显,所以一定要骂人,这个时代一定是批评的时代。

俯就是往下,高亢是往上看。往上看就是把道的标准提高,提高才有是非,要不然没有是非。高亢、俯就都有道理。孔夫子说:「六十而耳顺。」耳顺就是声入心通。这就是俯就。都有道理,秦始皇也有道理,不是说一点道理也没有。但是,这种态度在乱世是不行的。都有道理,那就没有是非了,成了和稀泥。

所以,你要知道这些话是最高境界中的话。下面接著说:「眾人役役,圣人愚芚。」眾人天天忙得不得了,为名利而忙。人在现实上不忙不行呀。「役役」就是疲劳,疲於奔命。而圣人表现得好像大傻瓜一样。他这样说就是不要你的生命出精彩,你的光不要放出来,要含在里面。最高的目的就是使你的生命在时间的大流里面马上就eternal,要你从时间、空间里超拔,掌握永恆。这个掌握永恆不是叫你离开现实世界,跑到另一个天国里去得永恆,这个永恆就在现实之中。这个目标怎么可以达到呢?你用甚么态度可以达到呢?「眾人役役,圣人愚芚。」你就可以达到在时间中取得永恆,使你的生命成为eternal。这个eternal 的观念在哪一句看出来呢?就在「参万岁而一成纯」。

「圣人愚芚」。他「旁日月,挟宇宙,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说这一大套,最后的目的是甚么?就是「参万岁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这段文章是很美的一段文章,很典雅的文章。这就是先秦诸子的文章,你做文章要学这种句子。似通非通,不太容易讲明白,但意思非常显豁。

「万岁」是很长的时间。在很长的时间里保存你的生命纯一不杂,使你的生命在时间的过程里面成一个pure unity。照文句看,「一成纯」这个「一」是adverb,但是,那个意思就在时间的长流里面,使你的生命成一个纯一。「纯」就是形容词。怎么样才能够纯呢?能够成一个谐一才纯。成纯一不是跑到天国去成纯一,不是跑到真空管、高山顶去成纯一,就在时间的长流中成纯一。时间的长流就是「万岁」所表示的。「万岁」就是一万年,一万年不就是时间的长流吗?就是一万年,还是一个时间的过程嘛。不管是一天、一年,还是一万年,凡是时间总在流逝中,在流变中。

凡是修道,不管是修哪一个方向,基督教,或是儒家、道家、佛教,它总要保存你的生命从流变中达到纯一,达到永恆。这是一定的。有时候,这个永恆是离开地讲。譬如,基督教就是离开讲,永恆在哪里呢?上天堂嘛。你要坐在上帝旁边,你才可以永恆。东方人不要这样讲。一定要上天堂,坐在上帝旁边,这种讲法是离的讲,就是隔离地讲。

中国春秋战国时代有两种思想就是用「离」、「盈」这两个字表达。「离」是隔离,这是一个方向;「盈」是充满,这又是一个方向。「离」是一种思想;「盈」又是一种思想。这两个字从哪里发出来呢?从名家。名家有「离」、「盈」两派思想,名家当初发明这两个字的时候,那不是道德、宗教的问题。公孙龙代表「离」,以「离坚白」的思想表示。墨子代表「盈」的思想。这是名理上的辩论的问题,有这么两派思想。那么,我们借用这两派思想,从这里引申出来,用到道德、宗教上讲,「离」大体属於transcendent。照西方人的讲法,他们不用「离」这个字,他们用transcendent,就是超越。这个「超越」的意思就是隔离,高高在上,与现实脱节。〔过录者案:在牟先生的著作中,transcendent多译做「超绝」,超越是transcendental。〕在西方人的思想里面,这种精神非常强。柏拉图就是这种思想,他的idea就是transcendent。所以,亚里士多德就批评他的老师的idea高高在上。亚氏主张immanent,这个理型就内在於桌子里面嘛。这是immanent theory。

柏拉图的idea与现实是离开的,所以,亚里士多德批评他是transcendent theory。这个「超越」就是超离的意思,超离就是隔离。西方人很容易表现这个精神。基督教就是这个精神,上帝一定是高高在上的。所以,在基督教里面不赞成泛神论。

庄子这种思想是东方的思想。东方是泛神论的思想。泛神论英文是pantheism。基督教只能讲一神论,不能讲泛神论。在西方的哲学家中,只有斯宾诺莎(SPinoza)讲泛神论。斯宾诺莎是犹太人,所以斯宾诺莎这个哲学家在西方不是正宗的。东方喜欢斯宾诺莎这一套,都是泛神论,道无所不在,神无所不在嘛,神就在这。泛神论一定是immanent。基督教是transcendent。

耶穌说:「我就是生命,我就是真理,我就是道路。」那个生命是永恆的生命,不是在时间中的生命。但是,耶穌不是人,耶穌是神,他是上帝差遣来的。所以,他就是生命,他就是真理,他就是道路。你只能跟著他走。你不能说:「你是基督,我也可以成基督。」这是不可以的。这就是隔离的思想。东方人没有这种思想。庄子也不是这种思想,他要你得到一个永恆的生命,得到一个纯一的生命,而你只有在时间的长流里面显你的纯一。所以说:「参万岁而一成纯。」纯一就是永恆,因为纯一就不在时间的变化中。

「参万岁而一成纯」这个句子造得很美。用白话文说,就是希望你把你的生命参予於时间的长流里面而成为纯一,或者说,保持你那个纯粹性。「参万岁而一成纯」这是文章,翻译成白话文就不是文章了,那就是概念的语言了。庄子在战国时代造了这么一个句子,大家公认了,这有点意思。究竟甚么意思呢?大家也不太懂,不很清楚。

「参万岁而一成纯」这个意境再用另一个句子表示,就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这个意思前面讲得很多,这个是〈齐物论〉的思想,开首〈齐物论〉正文的那一大段就是这个意思。「无物不然,无物不可。」「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无适焉,因是已。」这就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以是相蕴」就是「因是已」。「因是」就是「莫若以明」。「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就是这种境界,这句话就是呼应前面那一大段话。

「万物尽然。」要是,通通是;要不是,通通不是。通通是,就没有非与它相对;通通非,就没有是与它相对。是就是非,非就是是。相对的观念化掉了。这就叫做「万物尽然。」要不然怎么能「万物尽然」呢?「万物尽然」就是一体平铺,全体放下,一切放下。

「而以是相蕴」这个「是」作甚么讲呢?就是「参万岁而一成纯」这句话所表示的那个道理。就拿这个道理相蕴。「相蕴」就是相蕴含,你的生命蕴含在这个道理,我的生命也蕴含在这个地方。通通蕴含在这里,就通通一样,没有彼此的分别,那就没有噱头,没有计较、较量,也没有光彩。这就叫做「为其吻合,置其滑涽。」

前面说:「旁日月,挟宇宙。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眾人役役,圣人愚芚。」形容这么一大套,就是要说最后这两句话:「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这种句子要说是文章就是文章,但不是普通的文章,这种句子就叫做philosophical sentence(哲学语句)。平常的文章没有这种语句的。这就叫做「子」,所以,先秦诸子是中国文化的发祥地,它是一个orginal thought,一切都从这里出来。

所以,你学文章不要学唐宋八大家的文章,那种文章不能学的。以前的人教你学文章,他不教你学那个。章太炎告诉你,学文章从魏晋人学起,从魏晋人上达诸子。要是从诸子开始,你的程度不够,你也不知道它的好处在哪里。你先学魏晋人的文章。章太炎会作文,他的学问是很差的,但他会作文章。

从魏晋人上达诸子,再往上,再纯朴一点,就读经。到读经,文章的华彩没有了嘛,文章就没有文了嘛。所以,造文章最后的结果就是没有文。为甚么学文章从魏晋人学起呢?因为魏晋人能持论。为甚么上达诸子呢?诸子是哲学家、思想家。思想家要有理论,一套一套的,「言之成理,持之有故。」(荀子语)

魏晋人能持论,就是能主张一个道理。「持」是动词,「论」是所持的东西,一方面要「言之成理」,一方面要「持之有故」。有理有故才能成论,「论」就是理、故的综和,光是理不行,光是故也不行。光是理不能成论,光是故也不能成论。这个很合乎西方人所说的「论」这个观念。「论」就是英文的theory,就是理论、学说。

一个theory怎么构成呢?要有内容。内容就在「故」那里。「故」代表内容。这个「故」要连贯起来,成一个系统,那个是理。所以说「言之成理」,成理的时候要有logical reasoning。光有逻辑的推理,没有「故」,行不行呢?能不能成theory呢?不能。那不成为theory,那种学问属於数学、逻辑嘛。纯粹 formal logic没有「故」的。纯粹数学、几何里面也没有「故」的。所以,那叫做形式科学。所以,现在新的讲法,形式科学都是tautology嘛。只有理才能成为tautology,有「故」就不能成tautology。

魏晋人能持论,很会作理论的文章,这个不容易的。譬如,嵇康这个人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阮籍差一点。这种文章甚么时候没有了呢?就从唐宋八大家以后没有了,所以,唐宋八大家是最没有出息的。唐宋八大家这种散文是对著駢体文而发,而来的反动。南北朝是《文选》,《文选》是駢体文,駢体文表示纯美的文学,那纯粹是美的。韩愈、欧阳修出来主张古文,所谓散文,「文以载道」。他们的文章里面有甚么道?哪有道呢?苏东坡那种文章哪里有道嘛。你自己不明白,你自己根本不能持论,你怎么能有道呢?他们那些文章格很低的。从唐宋八大家一转到桐城派,那就完了,没有了,一无所有。

文章的韵味要有很多东西来撑。一方面要有生命力,生命开始有烟火气,驳杂。那么,把烟火气淘汰尽,炉火纯清,这才是好文章。但是,你必须要有生命的原始的充沛气。充沛气就不能免掉驳杂,也不能免掉荒谬、错误,错误的地方多得很。越好的文章,荒谬越多。英国的莎士比亚文章最好,莎士比亚的文章里面荒谬最多。太乾净了不行的。

弘道不如明惑。你要多出去跑一跑,游歷名山大川,多与社会上接头,你要瞭解社会嘛。人生的艰难困苦都在社会里面呀,并不在「诚明堂」〔过录者案:「诚明堂」是牟先生当时在新亚研究所授课的地方〕这里呀,这个地方没有用的。要与社会接触呀。罪恶都在社会里面。法国一位文学家讲「罪恶之华」,真正的美不从罪恶中发不出来的。你不瞭解社会,不瞭解人生,不瞭解生命的阴暗面,你不能够瞭解那个光明面嘛。

所以,孔子说:「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你光说「文以载道」,你自己本身都没有道,你还谈甚么载道呢?你载甚么道呢?要做大文章,你眼光要高。所以说:「题高则诗高,题矮则诗矮。」(郑板桥语)你的题目太低了,无论怎么样的技巧,你也做不出好文章。所以,我向来瞧不起唐宋八大家的文章。

情感丰富,要靠生命强。你的生命太乾枯,你哪里有情感呢?有高度的才、情、气、才有高度的理论呀。没有强烈的生命,你情也没有,气也没有,才也没有,理论也没有。所以,魏晋人的文章你们要好好读一读,那些文章我在《才性与玄理》里面选了很多。魏晋人的文章不一定长篇大论的,不像现代人那么囉囉嗦嗦,它很简洁,一句话就说得很中肯,而且有一些很美的句子。从魏晋人的文章上达诸子,这才能讲思想的问题。

以前的人读《庄子》是当文章读,他也不瞭解道理。苏东坡这些人都读《庄子》,他们就是当文章读,所以,他们的文章也很有限。

《庄子》这种文章你不要纯当文章看,它有一些描述性的语言,譬如「旁日月,挟宇宙。」那些是图画式的语言,那是文章。但最后两句,「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就不是文章了,这两句你要懂。要说文章,这两句是最美的文章。这两句话的意思就是使你的生命在逝变之中得永恆。要说境界,这就是最高的境界。要说义理,这就是最高的义理。这就不是纯粹的文章了。那么,这种文章诸子里面有。

「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这是正面说。下一句用一个疑问的语句来表达这个意思。「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这就是要你把生死相对、在生死相对中好生恶死这两个都化掉。

我们先肯定有生、死两端相对。一般人都好生恶死。生、死的相对就是好恶的相对嘛。你要把这两个相对都化掉。这两个相对要靠一个主观的标准,庄子就是要把这个标准给你化掉。前面就说:「莫寿於殤子,而彭祖为夭。」平常彭祖为寿,殤子为夭。庄子就给你颠倒过来。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大家都悦生,我哪里知道你那个悦生不是迷惑呢?悦生就一定有甚么道理吗?这是把生的观念化掉,悦生的悦的观念也化掉了。这是一面,光化掉悦生,难道你喜欢死乎?也不一定嘛。所以,说:「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也没有人喜欢死,那么,你恶死吗?他把你那个讨厌死也化掉。我哪里知道你天天怕死的人而结果不是丧你的生命呢?越怕死的人越坏,天天提心吊胆,那死得快一点。「弱丧」就是丧,「弱」就是weak,「丧」就是 lost。

「弱丧而不知归者」就是一步一步的,返不回来了。这就是前面所说:「其发若机括,其司是非之谓也。」「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復之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復之也。」这句就是「弱丧而不知归者」。

「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一天一天消杀,这不就是「弱丧」吗?「弱丧」就是一直下去,回不来了。这就是「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復之也。」「溺之所为之」就是陷溺在你所为的方向,一直滚下去。拉不回来了,故云:「不可使復之也。」这个是自然事实,现实上、自然上都是如此。你只有从这个现实跳出来,你才能达到永恆嘛。

所以,他一定要把你「好生恶死」的那种观念化掉,要从生死里面解脱。这两层都要有。「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这种疑问句就是好文章,这种句子就是philosophical sentence。平常你做不出这种文章来。

庄子就拿两个疑问语句把生死相对、好生恶死化掉。这与前面拿「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这两个疑问语调把有、无的对待化掉一样。从化掉有、无对待之中就达到绝对。这是庄子最聪明的办法,〈齐物论〉的最高境界就是用这个方式。庄子不採用往后追索,往后追问的方式,那是最笨的办法嘛。

〈齐物论〉这种文章,你们要训练瞭解,而且要训练表达。这是古典,现在要当学问讲,要把这个道理表达出来。当初这是原始的灵感,用老的当时流行的文字表达这样的道理已经不容易了。这不是经过唸哲学、唸逻辑而得来的,这是原始的灵感,完全靠有原始的洞见(insight),要有高的哲学义理的发现,表现出来,都要靠有洞见。

今天就讲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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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6 00:14:24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二讲

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进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於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这一段又说一个故事。这都是神话式的故事,这种神话式的故事就是一种象徵式的语言。

啮缺,王倪是两个修道的人,此二人不一定是歷史上的人物。他们有一段对话。啮缺对王倪说:「你不知道利害,但至人也不知道利害吗?」啮缺对至人有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差一点,不够格。王倪的想法与啮缺不同,他说:「至人神矣。」

啮缺所想的至人是知道利害的,而王倪所想的至人是超乎利害以上的,那么,你所指的利害的境界是很低的。甚么是至人呢?至人是指神这个境界上讲的。甚么是神呢?中国人所谓神,不管是道家,或儒家,那不是西方人所说的神。在儒家,「神」字见之於哪一部经典呢?哪一部书说这个「神」字说得最多呢?就是《易传》、《中庸》。

中国人说「神」有两层意义。儒家、道家所说的「神」大体是境界意义的。还有一种意义是从民俗学上讲,就是一般社会上风俗习惯所说的「神」的意义,那是鬼神之「神」,儒家道家两种意义的「神」都有,但都不停在这个意义上说「神」。

鬼神之「神」也不是西方所说的那个God,那是希腊意义的那个神,希腊多神教,到处是神,神打架。照中国的philosophical thinking,鬼神之「神」属於甚么呢?这个哲学的解释很普通的,不是甚么很了不起的专家的哲学,就是一般人的想法。在中国看,鬼神之「神」不很重要的,所以,儒家、道家都不停在这个层次上。王倪说:「至人神矣。」这个「神」显然不是鬼神的「神」。

照中国的哲学词语讲,鬼神属於气,是个material的观念。鬼神是阴阳二气,阳气是神,阴气是鬼。神者、伸也。鬼者、归也。所以,鬼神是形而下的。属於material concept,它可以变化的,在时间中变化。不能说没有鬼神,但是,它不能永久存在。

鬼神这个「神」你说是不是一定迷信呢?不是的。鬼神是有的,但不是一个etemal being,不是一个永恆的存在。基督教说personalGod,那不是属於气的,那完全是spiritual,纯粹是精神。所以,祂无所不知,无所不在。God是永恆的存在。

亚里士多德想God是怎么想的呢?儘管希腊是多神教,但哲学家总有一个最高的God,亚里士多德讲God是pure from,没有一点matter的成分在内。这是哲学家的想法,pureform还不能成为宗教家的崇拜的对象。到耶穌出来的时候,pure form就成了pure spirit,pure spirit就成了崇拜的对象。

Pure form不能成为崇拜的对象。朱夫子所说太极就是pure form,就是理。在思想文化发展中,从pure form发展到pure spirit,这就是人类文化发展中的重要的关键。

鬼神之「神」属於气,用理学家的讲法,这是属於形而下的。「形而下」这个名词是中国固有的名词,这个名词见之於《易传》:「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繫辞上传〉)我们用「形而上」这个词翻译西方得metaphysics,翻译得很恰当。Metaphysics是亚里士多德的词语,而「形而上」是中国固有的词语。

鬼神之「神」用阴阳可以解释,就是形而下的,属於气。气是可以变化的,在时间中变化无常,所以它不能永远存在。说鬼神是迷信,这是不通的,这是浅薄的科学主义、理智主义。鬼神是有的,但它不是属於理,它不是etemal,它不能永恆存在。它属於气嘛,气总会完。所以在中国的老社会里面,闹神闹鬼的都是那个暴毙而死的人,尤其老社会里自杀的妇女,不得其死就容易出鬼。乡下的老太婆、老头子活八、九十岁,绝不会闹鬼的。闹鬼不是永远闹嘛,那个气完了就拉倒了,气消散了嘛。这是可理解的。

所以,孔夫子说:「敬鬼神而远之。」「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是,儒家也讲另一种意义的「神」。《易传》里讲「神」的多得很。《中庸》也讲「神」。儒家发展到《中庸》、《易传》,这种意义的「神」讲得很多,那就不是属於形而下的鬼神之「神」,那就超昇了,那就是属於形而上的了。那么,形而上意义的「神」是从哪个地方往里入呢?不是从气往里入。照儒家从「诚」这个观念往里入说「神」,就是说从道德的观念入。

「至人神矣。」至人怎么能有「神」呢?我们为甚么没有「神」呢?因为我们不是至人,我们是普通人。那么,至人与普通人的分别在甚么地方呢?要讲修养。至人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这个与基督教不一样,这不是上帝的派遣呀。照中国的讲法,这要经过修养,要实践。道家要经过道家的修养,儒家要经过儒家的修养,在这个地方,儒家、道家都如此。

经过修养才能成为至人,你成了至人,你就有这个「神」。所以,「神」这个观念是属於practical。照儒家讲,这属於道德的practical。道德是泛称,儒家有一个现成的专有的词说道德,这就是「诚」。儒家就是从「诚」这个观念往里入说「神」。

照儒家讲,「诚」是表示道德意义的专词。「诚」是德之目,是一个moral vitue的观念。所以,儒家是从道德的观念往里入说「神」。而道家这个「神」是自然,是从修这个道往里入说「神」。甚么是道呢?照《道德经》的讲法,就是玄智、玄理,它不一定是moral。所以,《易传》、《中庸》《大学》、《道德经》这些书一定要读,《论语》、《孟子》要随时看一看。中国文化的基本观念都是从这几部书来。

《中庸》、《易传》,以至理学家所讲的「神」都是从道德的路往里入。这个意义的「神」不能以气言,不是属於形而下的,要以理说,这个理是通过德这个观念来暸解的理。而且这个成「神」的理也不是西方希腊哲学家所说的pure form。这个「神」也不是基督教所说的personal God,这个「神」不是personify,不是一个可以作为崇拜对象的格位神。这是修道达到的一种境界,一种精神境界。这种意义中国社会很容易懂。

所以,「运用之妙存乎神。」中国人这个意义的「神」是以function的观念来规定,不是以entity的观念来规定。中国人说的这个「神」是 runction的观念,不是entity的观念。鬼神的「神」是个entity,是individual,它是个实质的个体存在,儘管它不是永久存在。 personal God也是entity,祂是无限,但祂也是个个体,祂是infinite individual。

中国人这个意义的「神」不是individual,所以,这个意义的「神」不用entity的观念来define,来暸解,而用function 的观念来暸解。Entity是个广义的东西,entity是可以崇拜的,这才能够personify。那么,function是甚么意思呢?这个字的意思多得很,可以到处应用。但无论取那一种意义,它总是与substance、entity意思相反、相对的。

在数学里,function是函数。在生物学里,function就是功能。我们这个地方所说的「神」用function的意义来断定,那么,这个 function是甚么意思呢?这个地方不说功能,功能这个词的意思太死板。我们这里的意思还更活动一点,那是甚么意思呢?就是作用。「神」这种用后来再用另一个词表达,那就是「妙用」。

「妙用」还是用,为甚么名之日妙呢?就是这个用是无限性的,用英文表达就是infinite function。无限性的作用就是妙用,有限性的作用就不妙。假定是有限性的作用,它只可以做这个,就不可以做那个嘛,我一下子就把它把握住了,那就不妙了。譬如说,粉笔的function是写黑板。但是妙用呢?你说它写黑板,它又不一定写黑板嘛。它不能限於写黑板,限於写黑板就不妙了。

老子《道德经》说:「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无之以为用。」的「用」就是妙用,就是玄。这是中国人所瞭解的「神」的意义,这个「神」的意义完全是精神的无限的妙用,这个无限性是我们通过修行可以达到的。西方人所嚮往的上帝,pure spirit就是无限的妙用,它甚么时候变成一个个体呢?变成一个entity,变成一个无限性的individual呢?当你崇拜它的时候,它就 personify。所谓personify就是人格化。

西方的神本来也是无限的妙用,它本来不是个人格嘛,你把它人格化嘛。为甚么你要把它人格化呢?好像我们呼「天啊!天啊!」你这样一叫就是坏了,这样一叫,天就成了崇拜的对象了。所以,司马迁说:「人穷则呼天。」人穷则返本,未尝不呼天也,未尝不呼父母也。小孩叫父母呀,呼天就好像小孩叫父母一样。那就是 personify。人格化才能作为祈祷、崇拜的对象。

在中国,儒释道都没有把神人格化。「神」就是无限性的妙用,儒释道并没有把这个无限性的妙用推出去,没有personify、 individualize。这个文化的思路非常清楚嘛。所以,这种「神」的意义每一个人修养达到最高的境界就呈现。儒家就成圣,道家就成真人,佛家就成佛。佛教的般若、法身、解脱都是无限性的作用。

儒家最高的目标是成圣,儒家怎样规定「圣」呢?孟子说:「大而化之之谓圣。」(《孟子‧尽心章句下》)怎样规定「神」呢?「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同上)这种话头不是随便说的,这成了格言了。「神」是通过无限性的作用来暸解的,甚么叫做无限性的妙用呢?就是它这个function不能限定於一个方向,一定如此而不如彼,一定如彼就不如此。

你暸解「至人神矣。」这个「神」的意思,那么,下面那段文章就是神话,这是个境界,不是事实。你不要当事实看,这是象徵意义的境界。宗教家喜欢把本来是境界的当成一个事实,就是神话化。



甚么叫做「至人」呢?「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有这个事实乎?你说没有这个事实,那么,也没有意义吗?是不是像逻辑实证论所说的这没有意义呢?也不一定。这在佛教名之曰神通,那就是当事实看,他可以表现这个事实给你看,你拿火烧他吧,就是烧不到他。这就是当事实看,这就是神通。在基督教说,这就叫做神蹟(miracle)。耶穌对病人说:你相信我,你的病就会好。那个病人说:相信。他回家去,病马上就好了。他果然好了。但这个没有保障的,耶穌也不敢写保票给你。假定他没好,耶穌也有话讲,那是你没有真相信嘛,你信不诚呀。他总有话讲嘛。他怎么说,他总有道理。这就是神蹟。

佛教所说显神通与基督教所说的神蹟不太一样,神通是通过修行可以达到的,我们的精神可以通过修行达到涅槃,我们生理的身体也可以通过修行达到神通。神通是可以修炼到的。譬如说,鳩摩罗什就有神通。在佛教,神通不是很高的境界。显神通是为了使你相信,因为一般愚夫愚妇就喜欢这个,你总要显一点神通给我看看嘛,要不然我就不相信你,你不灵嘛。

「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这个在道家、儒家都当境界看,不当事实看。不当神通看,也不当神蹟看。这在道家成一个玄谈。它是超过冷热这种经验现象的有限范围,就是一切焚热、沍寒无所繫於心,我们的精神不为其影响,能无入而不自得,到处自在。这不是超化、超脱了吗?嚮往至人,真人就是嚮往这个境界。这就是逍遥自在。

假定你要受冷热的制约,冷热作为你的condition,你在condition里面,你就不逍遥自在嘛,你就在自然因果关係中,也就是有依待。那么,庄子说逍遥,甚么是逍遥呢?就是无待。无待是境界。凡是在有条件的串列中都是依待,结果依靠原因,原因又依靠原因。我饿了就要依靠麵包。这就不逍遥自在了。那么,至人不吃饭吗?至人也吃饭呀。所以说,无待是一个境界。他的精神可以不为冷热、寒暑、饥饿所制约,就是说你的精神能不能独立,是你主宰它,还是它主宰你。而不说至人可以不吃饭。就好像人都要穿衣服,但人为衣服活著呢?还是衣服为你存在?问题就在这个地方。圣人也穿衣服嘛。至人也不是不穿衣服嘛。那么,你说这就是在condition中,就不逍遥自在了吗?你要知道,逍遥自在不是说不穿衣服呀,只是看你是为衣服而活,还是衣服为你而存在。这就是境界问题。这个问题必须这样暸解。

所以,王弼说,「圣人有情。」圣人吉凶与民同患。我们一般人有喜怒哀乐,圣人也有喜怒哀乐。假定大家都高兴,你却在那里闹彆扭,这个人很讨厌的。这种人怎么能做圣人呢?圣人有情,那么,他与我们一般人的有情不同,不同在哪里呢?这是精神境界的问题。一般人有情就为情所累,为情所困,就是情成了主动,你的生命成了被动。圣人也有情,但圣人不为情所困,就是有情而不陷於情。这就成了境界问题。你不要以为圣人喜怒哀乐都没有了,跑到真空管里过生活。也没有这种圣人。

中国人很喜欢讲这种境界,因为他老经验嘛,人生的经验太多了嘛。人在青年、中年奋斗的时候不讲这种问题,那是发挥你的本事的时候,发挥本事的时候不讲这种境界。到甚么时候才喜欢讲这种话呢?就是总有你的本事所不能解答的问题,你的本事很有限的。到这个时候,道家的这种境界就来了。打天下的时候不讲这种话,打天下不信邪。但到时候你要信邪。打天下的人以为一切东西都可以掌握得住,在我这里无所谓为情所困,我可以尽量用我的情,天下的情都在我身上,我都能甩得开。人在气盛的时候都是这样,打天下都是这样。甚么叫做陷於情呢?整个情我都在指挥运用嘛。

有情就尽量使用你的情,有才就尽量使用你的才,有气就尽量使用你的气。没有所谓尽。但是,人总不是无限嘛,总有尽嘛,总有不能解决的问题嘛。你以为天下的人都可以用你的情通达到吗?你那个用情的范围很有限的,你那个情的感通力很有限的。不管是那一种情,父子兄弟朋友之情都是很有限的,气也是如此。可是,人到得意的时候不讲这种问题,人在他的才、情、气还有发挥余地的时候不讲这种话。

所以,你要瞭解,「大泽焚而不能热。」这类话在道家、儒家都不当事实看。道教才把它当事实看,道教炼丹,它在相当范围内可以做到佛教所谓的神通。所以,当宗教看,它就可以当事实。

儒家不讲宗教家那些神通、神蹟。那么,儒家拿甚么来代替呢?儒家也承认人有达不到的,但它不讲奇蹟、神通来补救。宗教都嚮往这个东西,从有限嚮往达到无限嘛。道教讲炼丹,通过个人达到长生不老。佛教讲神通。儒家不讲长生不老,哪有长生不老呢?那么,它用甚么办法来代替这个观念呢?它用「生生不息」。大生命之流永远连续下去,你们不是求无限吗?这个就是无限。我一个人办不到,靠社会,靠全体的力量嘛,也就是靠全人类。宗教是靠一个人,上天堂是个人的事。儒家在这个地方不是靠一个人,生命要继续,我肯定下一代就等於生命无限。这是彻底的道德的进路。

儒家不说个人生命可以长生不老,我不在这里求,我把生命传给下一代,一代一代往下传,重视人类生命永远持续,要连续下去。儒家肯定「生生不息」,这是儒家的智慧。「生生不息」没有科学证明呀,这句话没有科学的根据呀。现在的人天天讲科学,以为一切都是科学的。从科学上我们不能够证明这个太阳系永远存在呀,你能保证太阳的热力永远放射吗?哪能保证世界永远存在呢?

所以,儒家肯定「生生不息」,肯定人类生命永远继续下去,这个肯定不是一个科学的肯定。这叫做理想主义。有人骂这是唯心论,这个唯心论岂能反对呢?这是理想主义(idealism),人就是要靠这个理想才能维持得住。儒家肯定「生生不息」,那不是就个人说,个人不能生生不息,不能永远存在。它是靠你子孙,靠一代一代往下传。不是靠个人的生命通过修行长生不老,儒家不做这种妄想。也不像基督教那样嚮往灵魂不灭,我虽然不能活一百岁,但我死后可以上天堂。儒家也不做这种妄想。也不像佛教那样各人修行涅槃。依儒家,成德就行了,人的一生的过程就是成德的过程。

所以,儒家不採取宗教家所企望超过个人有限而达到无限的那种宗教信仰、宗教的办法,它把这种企望寄託在道德生命的连续不断。这就是「生生不息」。所以,儒家虽然不是一个宗教,它就代替了宗教的地位。儒家不讲上帝创造世界,它讲「参天地,赞化育。」它是通过moral practice、moral good使这个世界一天天好,往前进嘛,不但一天比一天好,而且使它继续不断。儒家这种讲法比讲上帝创造实际多了,有效多了。说上帝创造那只是一句空话嘛。

譬如,我刚到香港的时候,土瓜湾是海,土瓜湾是填海而成的。这不是「参天地、赞化育」吗?这就是改变世界。这个不是上帝创造,这是人的道德实践嘛。

原始儒家有几个基本观念表示生命不断,「生生不息」是笼统的,是一个一般的原则。还有几个具体的观念表示这个意思,春秋大义其中一个大义就是「兴灭国,继绝世。」齐桓公所以了不起,成为霸主,就是他兴灭国、继绝世。还有根据「兴灭国、继绝世。」这个主要原则而来的「传三统」、「大復仇」。这些有甚么封建呢?十分现代化的,二十世纪还达不到这种程度呢。二次大战以后兴起的灭国有以色列、南韩,这就是「兴灭国、继绝世。」中国早在春秋时代就有这个理想了。

已经断绝了的世代能再继续下去,这就是「生生不息」。这是儒家的理想。所以,不准亡人之国。亡人之国、鱼烂而亡都是大恶。这些理想很具体的,不是空想。

这些经典你们都不知道,现在没有人给你们讲这些了。以前老新亚天天讲中国文化,大家都知道一些。现在的新亚洋化了。文商书院想要恢復当年的新亚,但你们不能振兴新亚精神,没有下一代嘛,没有人能奋斗,没有人有文化理想。当年老新亚有一批人有文化意识,有文化理想。这种理想、这种文化意识要经常讲才行呀。

「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於己,而况利害之端乎。」这一段连接前面几句。前面已经讲过,这些当境界看,不能当事实看。也不是当神通看,你可以修行到这个地步,这也只是神通,神通不是最高境界呀。

凡是宗教里面说这一类话就叫做神通。在中国就不这样看,就当境界看。在基督教,这些就叫做奇蹟。甚么叫做事实,甚么叫做神通,这两个观念要区分清楚。神通是不能解释的奇蹟。儒家不讲神通、奇蹟,儒家讲「生生不息」,不靠一个人,一个人做不到的。靠大家,在歷史的长流中全体人在一起,这就叫做神通。「神」就是个人所做不到的企望於无限。神通是不可解的,不是理性的事情,不能说明的。假定能以理性说明的,不得名之曰神通。

甚么叫做事实(fact)?我们平常所说的事实是自然事实。怎么知道这是自然事实呢?靠经验。这是最普通的观念,最基本意义的事实就是经验事实。经验事实以外,还有理性事实。所以,事实有两个意思:一个是经验事实,一个是理性事实。而我们平常所说的事实是指经验事实讲,理性事实大家不知道。理性事实在我们脑子里,而我们没有意识到。

我们平常没有自觉到理性事实,所以没有这个名词。到康德出来说moral law是理性的事实,就是说理性上一定要如此,这就叫做理性的事实。中国人所说的五伦、天伦就是理性的事实。理学家讲实事实理,那个「事」就是理性的事实,从理性来决定的,康德有这个名词,我们平常没有注意到。

所以,你们要注意甚么是事实,甚么是境界。从自然事实、经验事实看,人不能「乘云气,骑日月。」嘛,这是神话嘛。理性也不能说明,但我们也不当神通看。所以当境界看。

假若理性与事实分开讲,那么,事实就指经验事实讲,就是自然现象。理性中有两种:一种是逻辑理性;一种是道德理性。这就是理性事实。神通既不在事实里面,也不在理性里面。中国人既不说这是事实,也不说神通,而说境界。中国人所说的境界这个观念不在自然事实里面,也不能用实践理性、知解理性来说明。

境界这个观念不是康德所说的实践理性,但是说境界的时候就不离开实践,不离开实践的时候,也就是不离开理性。不过,这时候所说的理性就超出了康德所说的那个理性的意义。所以,在这个地方,境界这个观念很有意义。西方人大概不太懂这个观念,现在的年青人也不懂,不知道甚么叫境界。

西方人的头脑很死板,一定的,他们不容易瞭解境界这个观念。因为「境界」是一个虚虚实实的观念。你说它是理性乎?它又不一定像西方人所说的那个理性。你说它不是理性乎?它又是理性。「境界」这个观念就从这里转出来。

道家讲玄智、玄理,那就是境界。那么,玄智、玄理怎么样出来的呢?通过道的修行来的。甚么叫做玄智、玄理呢?康德所说的理性是不是玄呢?不一定玄嘛,实践理性第一步是道德法则,这个不玄呀,这个是很确定的。譬如,孟子讲性善的「性」,讲「仁义内在」,这是实践理性的事情。康德所瞭解的实践,moral law就是从这个层次讲。这个很切实,不玄。但也不是知识。

光讲「仁义内在」没有那种玄的境界,但是孟子也可以说:「万物皆备於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孟子‧尽心章句上》)这句话与「仁义内在」是不同的意思,但也不是可以脱离「仁义内在」这个基本意思而可以达到的。因为「仁义内在」是一切道德实践的一个最基本的观念。

譬如,孟子还可以说:「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孟子‧尽心章句下》)当我们说「仁义内在」的时候,隔「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远得很呀。「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是玄,「仁义内在」不玄。那就是说,「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是圣人的境界,而「仁义内在」不是境界,是事实。这个事实是甚么事实呢?就是理性的事实。

所以,照道家讲就是玄智,照儒家讲,那就是神心,到神心就是境界了。在道家、玄智、玄理是境界,「有」、「无」是境界。西方人不太讲境界,所以他们头脑很质实,理性就是理性。甚么叫做理性呢?就著科学知识讲,逻辑就是理性;就著实践讲呢?道德就是理性。道德上面是宗教,二者分开,很清楚的。就宗教讲,他们就不讲理性,而讲信仰。

依中国人讲,「仁义内在」固然是道德,而道德上面的境界还是从道德转出来的。道家的玄智、玄理也还是从「有」「无」这些基本观念转出来的,你不先瞭解「有」、「无」,你也不瞭解玄智、玄理。照儒家讲,你先讲甚么是「仁义内在」,甚么是道德法则。照孟子讲,你能暸解「仁义内在」,你就可以知道甚么叫做道德法则。这是最基本的,一切道德实践要从这里开始。实践的最高目标是甚么呢?就是成圣。甚么是圣呢?孟子说:「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孟子,尽心章句下》)你先得暸解「大」。「美」、「大」不是境界,不玄。这是可以分析地讲出来的。甚么叫做美,甚么叫做大,这都可以讲出来,都有一定的意义的。而进一步至「圣」「神」,那就是境界。

「充实之谓美。」这句话说得很好。这「美」当然不是纯粹美学家所讲的那个美。人的内部生命很充实,这就叫做美。只是内部很充实,但没有发出光来也不行。就是你学问很大,知道很多东西,但是没有消化,那没有变成你自己的东西嘛。充实当然好,但要发出光来。所以说,「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

为甚么说「大」还不是一个境界呢?「大」还有大的样子嘛。有大,就有小与之相对。为甚么再进一步说,「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那就是境界呢?这两句都有两个「之」,前一个「之」都是代词,而且是一个受词。在「大而化之之谓圣」一句中,「化」是个他动词,「之」字做化的object,它代表那个「大」。就是要把那个「大」相化掉,这就是圣的境界。



做圣人第一步要大,小家气不行,不能成圣人。大固然好,但是,天天摆大的臭架子,那也不能成圣人。要把「大」化掉。「大」是个量的观念嘛。所以,「大而化之之谓圣」是境界。「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那更是境界了。这不当自然事实看,也不是理性的事实。庄子这个地方说「乘云气,骑日月。」与「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一类,这类话头都当境界看,不是自然科学、经验事实,不是理性事实,也不是神通。这三个观念东方都不要,东方的「境界」这个观念要与那三个观念分别开。

在西方,道德与宗教一定分开的,宗教一定是超道德的。在中国,宗教与道德不脱节的,儘管「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是境界,但这个境界与前面那个道德理性不脱节的,上下通气的。基督教上下不通气,宗教是宗教,道德是道德,儘管宗教要通过道德,但二者一定是分开的。

在儒家,道德实践、仁义内在在生活的践履中达致成熟,那就是圣、神。就看熟不熟。熟不熟就是化不化。这好比人一定要吃东西,就看你消化不消化,消化就变成你的血肉。光说「仁义内在」,那是对道德有一个分解的瞭解,能够一步一步讲给你听的。到孟子才有这个问题,孔子就没有这个问题。所以,到孟子才显出这个道德理性,道德到孟子这里才理论地摆出来。重要的观念在曾子,所以,传圣人之道靠曾子,道德的意识是表现在曾子那里。道德意识使我们自觉到,那是靠曾子。由曾子传下来,到孟子才大。在孔子那里是个浑沌呀,孔子并没有分解得那么清楚。但是,孔子的智慧方向首先给你一个道路,而意识得很清楚是曾子。由曾子开这条路,到孟子再给你讲出来,更明白了。儒家这个教训的方向是这样形成的。

为甚么说曾子代表这个道德意识呢?在哪一个观念上表示出来呢?孔子不是天天讲仁义礼智吗?那些只是描述地讲呀,从生活上指点呀。道德意识成一个 consciousness,能够自觉地很清楚,那是从曾子开始。曾子一生的生活道德意识非常强,但他不够大,也没有达到化的境界。但是,他是一条路,他走这条路呀。他死的时候也严肃得很,一丝不苟。那就是道德意识。

孟子以两个字说曾子的基本精神,那就是「守约」。守约的精神就是《论语》里的一段话: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泰伯篇〉)勇往直前,匹夫之勇,那不算大勇呀。像曾子这种人才可靠。能守住自己的基本立场不摇动,这就是大勇。「启予足,启予手。」的精神后面的根据就是「吾日三省吾身。」(《论语‧学而篇》)「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论语‧子罕篇》)意志力很厉害,不摇动。这在现实上很难的。所以,曾子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论语‧泰伯篇》)这都是基本的道德精神。

进至《中庸》、《大学》讲「慎独」,那更切这个道德意识了,那是道德意识的本义。「慎独」这个学问是从《中庸》传下来的,这是曾子的传统。「吾日三省吾身。」就是慎独呀。慎独的时候,内部的真正的内在的主体才透露呀。我们现在说儒家讲主体,究竟甚么是主体呢?最内在的主体性(inner subjectivity)是从慎独这里透露呀。你不反省、不慎独,你不懂甚么是主体呀。

那么,你看《中庸》怎么讲慎独,《大学》怎么讲慎独。儒家从道德意识讲道理,决定生命的方向,都从这里开始呀。有这个你才能把孟子所说的「仁义内在」表露出来,才能把内在的主体表露出来,通过道德法则表露出来。

《中庸》云:「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戒慎恐惧,这就叫做慎独。「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中庸》)它是从性体讲慎独。通过慎独的工夫,内在的性体才能显出来,才能彰显。这个性体是最内部的,但它「莫见乎隐,莫显乎微。」你看它最隐藏,但是它最显明,最彰显。

甚么叫做「独」呢?「独」就从「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的「不睹」、「不闻」这个地方表示出来。「所不睹」就是看不到的,「所不闻」就是听不到的。看到、听到的是外部的东西嘛。这个是最内部的,你听也听不到,看也看不到的。在这个时候,你就要小心。平常你以为听不到、看不见,马马虎虎可以行了,但这更可怕。「独」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就是你独居的时候。那是看不见、听不到的孤独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单单你自己知道。这个「独」字就是从副词 “alone”那个字转过来的。单单你自己知道,那就是你的良心知道,这个地方就是良心呈现。你不要自欺欺人,这就是良心呈现。这就是我们平常说,你欺瞒不过你的良知,良知这个观念就从这里讲。王阳明讲良知就从这里讲。所以,你在这个地方就要戒慎恐惧,此名之日慎独。这当然是一个很可怕的道德意识嘛,这个意识说得太严肃了,令人可怕得很。所以,这个道德大家不敢讲,就是这个道理。这就像孙悟空上金刚箍一样嘛。讲道德的人第一步大体都是严肃主义。

儒家的几个人物,从孔子开始,孔子的门生曾子、子贡,后来的孟子,他们的生命互相呼应。看来隔得很远,其实非常相近的,这就是所谓存在的感应。他们的生命有存在的感应,所以能开一个方向。现在,学生与先生没有存在的感应,所以,学问不能讲。耶穌与他的十二门徒没有存在的感应,他的门徒很差劲的。耶穌的精神后来靠保罗宏扬。

道德意识的表现就是从曾子开始,到孟子出来就讲「仁义内在」,就通过「慎独」这个观念讲「仁义内在」,把人的最内在的主体性显出来。主体是甚么呢?就是心性嘛。仁义内在於甚么呢?就是内在於moral mind,这就是孟子所说的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开展出来,这是很清楚的。所以,讲儒家就是要讲这些东西。平常没有人讲,讲出来可怕得很,所以讲讲佛教、道家,使人轻鬆一点。带点浪漫性嘛,讲儒家没有浪漫性。

现在的人不能讲儒家,他们不懂,就说这是封建。其实儒家与封建有甚么关係呢?这与封建、不封建没有关係嘛,根本是你怕这个道德意识。这不是封建的问题嘛。所以,理学家,尤其是朱夫子那套学问,现代人根本不能讲的。所以,转成宗教好一点,宗教不会令人可怕嘛。宗教替人祈福。但是,这根本不对的。所以,西方人的生命没有方向的,因为他的内心内部漆黑一团嘛。你光靠祈祷上帝,崇拜上帝,你的生命就能光明了吗?上帝不加恩於你,不降福於你,你永远在黑暗中,那有甚么保险呢?有甚么保障呢?你不靠自己行动,光靠祈祷旁的东西,这怎么可靠呢?

所以,西方人的生命是漆黑一团的,他的劲度就是靠他的衝动。这是戏剧性的。所以,西方的文化热闹一点嘛,他就是让它戏剧性。现实人生哪有这么老实呢?戏剧性一点热闹一点总是好嘛。戏剧性有光彩,这个光彩有时候是好的,有时候是坏的,反正是热闹嘛。这就是西方的文化。

儒家这套道理不是社会形态的问题,这是生命的方向的问题嘛。永远要有这个问题,这是eternal嘛。儘管资本主义社会



里,你跳舞跳得昏天黑地,忽然间静下来,这个道理又出来了嘛。封建是一个社会形态,歷史发展到某一个阶段有这么一个社会形态出来,这个社会形态可以变,人类社会不能停在某一个社会形态之下,但是,不管社会形态怎么变,儒家并不可变,不可变的嘛。

儒家讲道德意识第一步一定要严肃,第一步一定要勉强。通过修行,道德成熟了,到达化的境界,把一切勉强化掉,把大也要化掉,这就是圣人,这完全是熟的境界。这完全从道德理性来,这不是信仰的问题。这与西方把道德、宗教分成两个阶段完全不一样嘛。依儒家,道德与超道德通而为一,上、下通。道德熟了就是超道德,而超道德也并没有离开道德的内容,超道德不能离开道德而有其内容。

孟子说:「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这个「神」是我们自己通过修养可以掌握到的一个境界。这个「神」与上帝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无所不在那个「神」完全不一样呀。那是上帝的事情,我哪里知道呢?道家从玄智、玄理讲,这也是通过修行而达到的。佛教从般若、涅槃、法身讲,也是通过修行而达到的。

我们刚才讲「大泽焚而不能热,……乘云气,骑日月。」那一大段,你不要当神话看。你把这些当故事看,就不能暸解庄子这段文章。庄子是要你超化,不但超利害,生死也要超化。所以说:「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於己,而况利害之端乎。」生死是最后的问题嘛,生死也不能影响你,何况利害之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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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6 00:13:36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一讲

故昔者尧问於舜曰:我欲伐宗膾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这一段文章假借尧舜之间的对话表示一种见解,这不是一个真正的哲学论题,这是杂说。

宗、膾、胥敖,这是尧舜时代的三个小国家。有一次,尧问舜道:「我想攻打宗、膾、胥敖这三个小国,但我坐在王位上总觉不痛快,不知道甚么道理。」舜就说:「那三个小国居住的是偏僻的地方,你心中总放不下,其实何必管它呢?」各存其存,两不相碍,和平共存不是很好吗?为甚么不可以和平共处,就像太阳照万物一样呢?

尧舜之间的这一段谈话完全从人的德量讲。从德方面讲,那不是政治问题。但这是古人的嚮往,古人法天地嘛。「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中庸》)大家都有生存的权利嘛。所以,那三个小国存乎蓬艾之间,与你不相干,也不妨碍你,你为甚么一定要去打它呢?所以,舜就举一个例,那是古代的神话,「以前有十个太阳同时出来,普照万物。何况君王的德高过太阳,你为甚么不释然呢?」这是一个故事。下面又是一个故事: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

王倪以三个「吾恶乎知之」来答覆啮缺问。问:「你知不知道物之所同然呢?」答:「我不知道。」问:「你知道你不知道吗?」答:「我哪里知道呢?」问:「那么,你一无所知吗?」答:「我也不知道。」

「子知物之所同是乎?」「物」是客观的物情,物情就是实情。「所同是」是同然的意思,就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譬如,孟子说:「口之於味也,有同耆焉;耳之於声也,有同听焉;目之於色也,有同美焉。至於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孟子‧告子上》)

科学知识有「同是」,为甚么呢?因为靠概念,经过归纳、演绎、实验。我们知识要靠有共同性,有普遍性,这就要靠有概念。凡是概念就有普遍性,这个概念是否站得住,何以站得住呢?那要经过实验。自然科学就是这样达到普遍性的。还有另一些不必经过归纳,不必经过实验,它也有「同是」,譬如:道德法则,逻辑法则:矛盾律、排中律、同一律。这些不是靠归纳的,这些也是普遍的真理。形式的真理,数学的真理都属於这方面的,这都有普遍性。

真、善、美都有普遍性。有些人说美没有普遍性,你以为美,我不以为美。但照康德讲,那不是美,那是属於感觉的。感官上的喜欢不喜欢,就等於孟子所说的「芻豢之悦我口」(《孟子‧告子章句上》)「芻豢之悦我口」没有甚么普遍性的。孟子说:「理义之悦我心,犹芻豢之悦我口」。「理义之悦我心」那是真正普遍的。「芻豢之悦我口」只是比喻、类比。「理义之悦我心」有严格的普遍性,而「芻义之悦我口」并没有严格的普遍性。

假定是美(beauty)就有普遍性。所以,「同是」是有层级的,详细讲起来很麻烦的,要一层一层往上讲。假定详细讲,那么,科学是一层,道德又是一层,道德的普遍性与科学的普遍性不一样。美又是另一层,美的普遍性与科学、道德都不一样,美与「芻豢之悦我口」那种感官的适意也不一样。

我怎么能断定「物之所同是」呢?我怎么能知道我「所不知」呢?怎么样算是不知呢?这些问题要讨论也并不容易,并不简单。庄子最后就是要你把「知」的观念一体放下。在佛教说,这就是般若立场,般若的立场不是知识的层次,不管是那一层的知,般若都超过那些层次。庄子嚮往的就是这个境界。

「然则物无知邪?」那么,我们对於物就无所知吗?这个「物」是广泛地说的。是广义地说的,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事事物物。在庄子的立场说,他是从知达到超知的境界,从超知的层次看,凡是属於知识层的都是没有一定的。这不是西方人所说的不可知论。最明确的知识就是科学的知识,但照庄子讲,那还是没有一定的。

庄子不是不可知论,不是存疑论。你们看下两句疑问句,庄子的意思就显出来了。

虽然,尝试言之。庸詎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

「庸詎知」就是岂知。岂知道我所说的知不是不知吗?就是说,我们平常所谓的知,事实上并没有真正知道。站在超知的立场,在超知的层次以下有各种的知识,这此知识都是执著状态,都是不一定的。

「庸詎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岂知道我所说的不知,不就是知吗?这个「知」就是超知之知,就是「葆光」、「莫若以明」那个层次上的知。这就等於僧肇所说的「般若无知」。这不是定然无知,要是定然无知那就糟糕了,定然无知就是大糊涂蛋嘛。

所以,「般若无知」就涵著「无不知」,般若无知而无不知。正如道家说「无为」就涵著「无不为」,无为而无不为。我们平常所说的知识范围之内,哪有无不知呢?上帝才无所不知,你怎么能无所不知呢?在科学知识之内,在定然的知识范围之内,有所知就有所不知。自然科学是通过经验知道的,数学是形式科学,这是先验的,先验的知识没有内容的、空洞的,但有一定的范围。既然有一定的范围,就有所知,有所不知。

上帝无所不知。上帝知道甚么呢?上帝一无所知。上帝「无所不知」之「知」与我们的自然科学、经验科学不同,与我们的数学知识也不一样。上帝用不了数学嘛,上帝也无所谓自然科学、经验科学,上帝没有经验嘛。这些都是就人讲的。所以,当我们说:上帝无所不知,那就是,上帝一无所知;但是,祂那个一无所知就是无所不知。上帝的一无所知并不是我们的一无所知。那么,这个境界在西方只属於上帝,在东方我们经过修道就可以达到。佛教讲般若也是这个境界,般若无知并不是我们的愚蠢无知,它那个无知不是定然的无知。

无知之知就是没有知相。甚么叫做「知相」呢?知的相就是知的样子,就是formal knowing,或者说knowing form。知相就是按照科学知识来暸解的,不管是经验的或者是数学、形式科学。科学代表知,就从这种知来决定知的样子。对於知的样相如何来下定义(define),来规定,有这个样子就名之曰知,没有这样子就不名之曰知。所谓知相就是有知的概念,有知的概念就是有知相。这是同语重覆。甚么叫做知的概念?知的概念如何来定义,如何来表示呢?这是知识的问题。

当我们说「般若无知」,就是说般若无知相,无知相才无所不知,无所不知就是一无所知。这个就是超知的立场,这个境界是很高的境界。上帝没有科学知识,但是,上帝也不要科学嘛。祂一眼看透了,上帝的头脑清楚得很,祂心中明朗,何必要科学呢?上帝无所不知,一知全知。这种是玄谈,就靠你有没有这种颖悟。你没有颖悟,就是没有暸解,那么,你就不要谈玄了。

有所知有所不知,那是就知相而言。有知相之知不能无所不知,它套在以主体知客体的关係中。般若之知不在这个以主体知客体的架子里面,所以可说无知而无不知。

凡是套在能所关係中就有知相。有一个能知的主体,这叫做subject。有能知的主体有所知的客体,这是被主体所知的对象。以能知知所知,这就叫做知。

道家玄智、玄理,从无为说,「无为而无不为」就是在这种超知的境界上说的。平常谁能无不为呢?但道家的道心、玄智是个无限的境界嘛。所以,它从否定面讲无为,无为就是无不为,它无不为就是一无所为。你以为「无不为」就是了不起,通天下的事情都做了。没有这回事呀。

所以,说上帝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上帝无所不能,祂就是一无所能,上帝能个甚么呢?祂不是你所说的那个能呀。上帝无所不能,但并没有说祂会土法炼钢。上帝的无所不能结果等於一无所能。甚么叫做上帝无所不能?就是说已有的东西是上帝创造的。这是一句空话、废话。我们有天地万物在这里,那么,安排一个上帝创造它,那就完了。就好像我们中国安排一个「道」。这就是道的境界。在这个境界上才有「无为而无不为」,「无知而无不知」。所以,人生嚮往的最高境界都是这种境界,这样才能从相对达到绝对。这样才能见道,才能进至道家所说的逍遥自在。

「庸詎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这个「知」是科学知识的层次,在这个层次上有知就有不知,都是有限定的,有范围的。所以,牛顿很客气,他说:「我知道得很少。」「庸詎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这个「知」属於「般若无知」的层次。这两句话的层次就不同了。庄子是要从是非、善恶、美丑相对而达到绝对,就是要达至「葆光」、「莫若以明」那个层次。那就是「庸詎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的境界,庄子就是想达到这种境界,那个「知」是无知之知,是上帝的知。上帝无所不知,一无所知。就是说,这种知没有知的意义,没有知相。

人间现实上每一个概念都有它的本义,我们人生有限活动范围之内,知识是知识,道德是道德,美是美,每一个概念都有一定的意义。达到庄子所说「莫若以明」的境界,这个时候真、善、美合一,即真、即美、即善,三个东西是一个东西。这个地方,知没有我们平常所说的知的意义,美也没有我们平常所说的那个美的意义,善也没有我们平常所说的善的意义。因为我们平常所说的真、美、善是三个不同的东西嘛,分别讲的时候,三足鼎立‵各有不同,各自是一个独立的概念。

假定我们说最高的境界是真、美、善合一,我们嚮往这个境界。那么,甚么叫做真、美、善合一?这句话很笼统的。真、美、善合一的时候,道德的善的意义没有了,道德而超道德;那个真也没有科学的意义。那个真就等於上帝眼前的那个真,那个善就等於上帝眼前的那个善,那个美也就等於上帝眼前的美。那样的即真、即美、即善当然合一嘛。那就是真、美、善各捨其自身的独立意义。东方人很喜欢讲这个境界。儒释道三教都嚮往这个境界,这样才达致洒脱,西方就寄託在上帝。

儒家王阳明「致良知」教,到王龙溪的「四无句」,那就是真、美、善合一的境界。「四无」范围的真不是科学意义的真,美也不是我们平常所说美学之中的美。良知里面哪有甚么美学呢?良知本来开始是从道德往里讲,但是到那个境界的时候,独立意义的道德的善也化掉了。所以,王阳明说:「无善无恶心之体。」「无善无恶」是为至善。「无善无恶」不是中性的。至善就是善无善相,就是没有善恶之相,就是超善恶以外(beyond goodness and evil),我们平常说善恶都是相对的,一说善,就有一个恶与它相对;一说恶,就有一个善与它相对。到说「无善无恶心之体」的时候,这个相对就没有了,化掉了。恶没有了,善也不要了。那个时候就是绝对的乾净。

康德三大批判,第一批判讲真;第二批判讲道德,就是讲善;第三批判讲美。真、善、美是三个不同的领域,康德拿美学判断沟通两界,把自然界与道德界合在一起。那是一个系统的统一,并不是说真、善、美合一。他并没有说即真、即善、即美,他只是说美学判断可以作媒介,把道德的善与科学里所说的自然沟通。这两界本来是隔开的,不通气的,现在叫它上下流通,可以通气。但真还是真、自然还是自然;自由还是自由嘛,善是属於自由方面的。

康德只说两界通气,而没有说合一。他是真、善、美分别讲清楚,然后三个流通联贯起来成一个整全系统(whole system)。他并没说真、善、美三个是同一个东西。中国人嚮往的般若的境界、道的境界、良知的境界才是真、美、善三个是一。中国人玄得很呀,这是站在上帝的立场。上帝并没有说有三个领域联贯起来成一个系统,在上帝面前,那个真并不是科学的真,上帝没有数学、没有自然,也没有经验。所以,祂那个真就是祂所创造的万物的是其所是,这个就是真,也就是善。为甚么这就是善呢?要不然为甚么创造它嘛,它是好我才创造它。在上帝那里,真、善、美都没有独立的意义。这个就是中国人所嚮往的,这就是大洒脱的境界,也就是大自在。到大自在的时候,哪有独立的真、独立的美、独立的善呢?这就是实相,就是佛教所谓实相般若。

庄子这些句子都是很有指点性、启示性的,很有精彩。「庸詎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这两个疑问就把意思暗示出来。他下面再举一个例来表示这个意思。

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溼寝则腰疾偏死,然乎哉?木处则惴惴恂惧,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芻豢,麇鹿食荐,蝍蛆甘带,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与鱼游,毛嬙麓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庄子举这些例来表示:所谓知之,焉知其非不知呢?所谓不知,焉知其非知呢?究竟谁算是真知呢?譬如说,我们人类不能睡在水里,睡在水里一天就腰疼腿痛,各种毛病都来了。鱼是这样吗?人於树上居则惴惴不安,猴子是这样吗?那么,这三者谁知道最好的居处呢?人类以为居於高楼大厦是最好的,那么,鱼来成吗?鱼来一下就乾死了。猴子居於高楼大厦也不行。再说,我们人类食芻豢,旁的生物不一定吃同样的东西。那么,谁知道甚么是最好的食物呢?人以为毛嬙丽姬最美,鱼鸟麋鹿不以此为美嘛。那么,谁知道甚么是天下的最美呢?

庄子这里说的不是同类,就是同类也不一定持相同看法。我们中国人以为美的,西方人就不一定以为美嘛。这段文章是很有名的文章。这种文章是滥调,这种浅薄的道理大家很容易懂。所以,你们读《庄子》要仔细往里深入,要懂得那些句子是哲学的洞见。前面那段文章才是真正的哲学洞见。不过庄子在两千多年前能说出这种聪明的话,这种人也是了不起。他说出来以后大家两千多年来附会著说,那就成了滥调了。这种道理应用到社会上来,这里一套,那里一套,一样难以解决。故云:

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乱,吾恶能知其辩。

「仁义之端」,譬如说,儒家天天讲仁义礼智。「是非之涂」,譬如说,有儒墨之是非。现在的是非更多。斗得死去活来,没有辨法解决。我哪能知道这里面的辨别呢?

「吾恶能知其辩」,这不是消极的意思。照庄子的看法,你这些都是没道理的,都是执著。这些本来就是没有一定的,相对的,你却非得执著它是一定的。这完全是一种偏执。庄子不是糊涂,不分是非,他很清楚,有标准,他知道你那些是执著。他的标准是把执著化掉就没有争论了,没有争论就天下太平。这不是说没有一定,他不是相对主义。所以,当你读「吾恶能知其辩」这句话的时候,要仔细想,你很容易把这句话讲成消极,那就把这种语句讲坏了,那就不是庄子的意思。你要把这句话的确定的语意讲出来。

庄子实在能知其辩呀,他是说你们那些瞎争吵没有一定的道理呀,你们都是按照一个主观的标准来的嘛。开头的一段就说:「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所以,他说:「道恶乎隐而有真偽,言恶乎隐而有是非。」他一开始就说得清清楚楚,他已经有一定的道理。庄子不是虚无主义,也不是怀疑论呀,也不是相对主义呀。他是要把争吵化掉,就是不要以争吵为真理。

庄子要以道化掉相对的偏执。我们生活上总有一些相对的差别,人总要住在房子里,你不能没有是非的标准,我们人要是与鱼一样住在水中。那是不信邪。这是不对的。但庄子不是这个态度。所以,现实中总有差别,你不要以住房子作为唯一的标准。差别总要有,你不要执著。庄子已经把这个道理表示出来了。

程明道有一段语录很有智慧,他说:「愚者以东为东,以西为西,智者不必以东为东,以西为西。圣人明於定分,遂以东为东,以西为西。」这里有三层。愚者以为东南西北就是东南西北,这是一定的。愚者也不是不明白,而是不要在这个地方出麻烦,徒生滋扰。我们一般人就是约定俗成,图个方便,不要在这个地方表现聪明。

智者知道不一定东就是东,西就是西,换一下也可以。庄子就是这种智者,他知道东是东,西是西,那是约定俗成,没有说这是先天的道理,非如此不可。我们现在以东为东,以西为西是生活上的方便,这是习惯的问题。但是,你总要有一个标准嘛。你换换名词是可以的,但不能天天换,总要定下来,要不然我们不能过现实生活,我们不能天天关起门来说道嘛。但是,站在般若的立场,这些都可以不要了。然而,就是释迦牟尼也不能光停在般若之中,般若要即九法界而为般若的立场,这些都可以不要了。然而,就是释迦牟尼也不能光停在般若之中,般若要即九法界而为般若,世间没有一个法可以去掉的。他就是不要你执著。

所以,「圣人明於定分,遂以东为东,以西为西。」就是我们现实生活要明於定分,要使现实生活有一个安排,必须有一个东西南北。圣人不在这个地方出花样,出花样是徒生滋扰,增加人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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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6 00:12:48 | 只看该作者
第十讲

王弼在《老子微旨略例》说:「既知不圣为不圣,未知圣之不圣也。既知不仁为不仁,未知仁之为不仁也。」这几句话就是诡辞。他说这种诡辞是想要解释《道德经》:「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王弼又说「绝圣而后圣功全,弃仁而后仁德厚。」这不是诡辞吗?表面看不是自相矛盾吗?大家都知道不圣为不圣,这是依据逻辑规律的。但大家不知道圣之为不圣,「圣之为不圣」不是自相矛盾吗?表面上矛盾,但是,辩证就要通过这个矛盾达到真正的圣。所以才说:「绝圣而后圣功存,绝仁而后仁德厚。」这才是真正的辩证法。分解地讲,那是直线的,都遵守逻辑规律。遵从逻辑规律的叫做思考,不叫做智慧。凡是辩证的诡辞都是曲线的智慧,这是哲学中最玄的一种。一种是logical,一种是dialectical,这两个领域穷尽一切哲学的理境。对辩证的意义不瞭解不要随便讲辩证法,要不然很容易堕入唯物辩证法。唯物辩证的讲法缺乏哲学常识,不通的。拿唯物辩证法反对形式逻辑,这是瞎搅和。西方没有人讲辩证法就反对形式逻辑,也没有人在讲数学、物理的时候讲辩证法。这两种理境道家、儒家都有。分析的是第一步,第二步是辩证的,辩证的是消化成你自己的血肉,那才能营养,这就是东方哲学的智慧。黑格尔用辩证逻辑的方式讲,中国人不太喜欢这个方式。其实中国的智慧最透闢,中国的哲学智慧最清明,瞭如指掌。但是,就是因为这个时代没有那么多聪明人,没有像老、庄,像讲《般若经》的菩萨那样的聪明人,所以需要用黑格尔的方式给你讲清楚甚么是辩,用逻辑把它撑起来。不管你讲形式逻辑,或是讲辩证逻辑,辩证也是逻辑。「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庄子这里说的都是通过辩证的诡辞来表达,这几句话所讲的道理都不是分解的方式可以达到的。就是说,这不是用分解的方式可以知道的,

所以,下文就说:「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圆而几向方矣。」「大辩不言」在我们平常的现象范围之内,科学知识的范围之内,要有辩就要有言,这是个分析的关係。但在高一层次上的「大辩」,「辩」与「不言」的衝突没有了。

「辩而不说」而不矛盾,这是反常的,这就是怪。所以庄子说:「恢憰怪,道通为一。」这个「怪」不是平常所说的心理不正常,这个「怪」就是paradox。这个地方的反常就叫做诡辞。这种诡辞不能清楚地摆出来。中国人的逻辑头脑不行呀。为甚么不行呢?因为中国人头脑太快,太聪明了。现在叫你慢一点,一步一步来,从「2+2=4」瞭解起。中国以前说名家太囉嗦,因为名家属逻辑问题嘛。当个毛病看,那是令人讨厌的,所以一般批评名家「苛察缴绕」。但平常人头脑太快不是好处,那都是感觉的,不是thinking。所以,到概念性的思考,你完全不行。中国人的毛病就在这个地方。名家还是最简单的苛察缴绕,最高度的苛察缴绕就是数学,根本不能讲了,只能用符号算呀。这不是语言的问题了,语言说不出来,只有用符号算嘛,computer就是这一类的。这是高度的科技。王弼说:「人皆知不圣为不圣,而不知圣之为不圣。」这种道理是最难瞭解的。道家喜欢说这种话,说到这个地方就有劲度。为甚么有劲度呢?他有灵感嘛。这里面有内容啦。董仲舒说:「言之重,词之覆,其中必有美者也。」(《春秋繁露》)这是很漂亮的句子。你看康德的书,重重覆覆,总是囉嗦,越囉嗦越有味道。所以,要不是你不读它,读了它没有能出来的,你一看就给它迷住了。朱夫子的《朱子语类》也是这样,重重覆覆,谁看他的《朱子语类》,谁就给它迷住。朱夫子有这个本事,这就是反覆叮嚀。反覆叮嚀就是「言之重,词之覆」。一定有美在其中嘛。假定清浅如水,说一下就得了,何必那么囉嗦呢?分解的范围内不准讲诡辞,但是,分解的范围并不穷尽一切的范围。天下间很多东西不是用分解的语言、逻辑的语言可以摆出来的,所以,一定要从这个分解的范围进到另一个范围。这另一个范围就是「大辩不言」的范围。就是道的范围。这个范围是甚么东西呢?

刚才讲一大段就是要你正视下面的这句话:「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这就是孔夫子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论语‧为政篇》)这句话就涵著庄子那句话。知道的我就说知道,不知道的我就说不知道。这就是智慧。譬如,这支粉笔是白顏色的,这是我经验到的,靠我的经验可以确定地知道的。这是经验的知识,这是我知道的。上帝在哪里呢?我不知道。这不能证明的。我不知道我就说不知。孔子说「是知也」与前面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之「知」是不是同一层次呢?不是同一层次。「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这两个「知」是真正知道,有对象,这是第一层的。也可以说是第一序的。「是知也」这个「知」高一层,叫做第二序。孔子的话有两层:头一层是「知道」、「不知道」;第二层是「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不知道。」这是两层意义的「知」。庄子「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这句话也有两层。你知道在你所不知道的地方停止,这就是说,你知道你所知道的地方,你也知道你所不知道的地方。这是最高的。我知道我不知道上帝嘛,所以,我的知的活动就不往上帝那里应用,就在这里停止了。这是最聪明的。这表示说一般人是很笨的,你也不知道上帝在哪里,天天在那里唸唸有词,这是很可悲的。古人都想往上看,不但中国人如此,西方人也如此。到近代文明才在知道的范围之内多说话。古人在不知道的那个地方警告你,他往上转,但不是教你唸唸有词,他教你在不知道的地方停止。在「辩」与「言」一致的范围,那是知的范围,在这个范围内都可以清楚地知道。「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这些诡辞所暗示的那个范围就不是我们的知所能达到的范围,所以,他到这个地方就不说了。庄子这个地方是通过诡辞来暗示那个不可道之道,不可道之道就是庄子说「大道不称」的不称之道。所以,孔夫子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孔子这句话使人听了很舒服。庄子说「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这句话就苛察缴绕嘛。孔夫子是圣人,庄子是哲学家嘛。圣人的话使人很舒服,哲学家的话令人讨厌,逻辑学家的话更令人讨厌。「故知止其所不知」这个「所不知」就是不能用分解方式的那个「知」来达到。但是在庄子、道家以至佛教看,这些诡辞所指点的地方也不完全是一个大糊涂,它清楚得很,瞭如指掌。既然瞭如指掌,也可以知的。就是不知道的地方,我也知道。这是高一层次的知。孔夫子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这表示他对於所不知的那个地方也很清楚,但他不说就是了。这叫做「圣人怀之,眾人辩之以相示也。」既然「圣人怀之」,他心中当然有一个想法嘛,就是说那个地方不能用分解的方式给你摆出来,他就不说了,所以,孔夫子说:「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天并没有说话,但天也不是大糊涂蛋嘛,清楚得很,四时很分明嘛。圣人也是如此。

依佛教的讲法,凡是我们用分解的方式明白摆出来的都叫做识知。照康德讲,凡是通过我们的感性、知性、理性三者合作而达到的都属於佛教所说的「识」。感性、知性、理性这三者合作的范围是可以清楚地摆出来的,那就是我们的科学知识范围。这三者合作所达不到的范围,就是佛教所说识知达不到的范围。在东方人,识知达不到的地方也可以说,在佛教,那叫做智知。智知与识知相对反,这种智知佛教叫做般若。智知就是不能用逻辑的方式摆出来,能够用逻辑的方式摆出来的佛教叫做识知。耳目鼻舌身这前五识属於康德所说sensibility(感性),因为我们的科学知识起於感性,不能离开感性。光是感性也不够,还需要 understanding,understanding属於第六识。康德所说的理性还是在第六识的范围之内。佛教讲第七、第八识那是心理学意义的。智知不属於sensibility、understanding、reason,在佛教,那名之曰般若智。在儒家,孔孟虽然没有说,但他也有这个境界。在道家,这就是玄智。主观讲、名之曰玄智,客观讲名之曰玄理。孔孟没有这种词语,但儒家后来发展到王阳明讲良知,那就是以智知。

所以,「故知止其所不知」是在我们不能用分解的方式知的地方停止。但这个地方我也可以知道,那么,这个地方不是识知,而是智知。「圣人怀之」,圣人在这个地方也清楚得很,那不是识知,乃是佛教所谓智知。在东方,后来儒释道三教都承认有这种「智」,儘管所用的名词不同。道家承认玄智,用玄智可以达到,用诡辞而达到,我就知道了。佛教就说般若。儒家不太说这方面的话,但它也可以达到。性命天道也在我们神知的范围之内,性命天道也不是漆黑一团,也可以达到。

但是,西方不承认有这种智,西方人所谓「知」就是识知。依康德讲,我们的知识就是在感性、知性、理性的范围,在现象的范围、科学的范围。上帝的范围是我们的sensibility、understanding达不到的,所以说上帝不可知。你说你的sensibility、understanding、 reason达不到,那么你有没有一种智慧来达到呢?没有。这是西方人的看法。

所以,上帝不是知的对象,那是我们的智慧之光可以达到的。智慧之光不是识,但是,这种智慧之光西方传统没有的。基督教的传统不允许有。中西文化的差别就在这里。上帝只是信仰的对象,我们没有一种智可以达到祂。因为我们所有的「知」都离不开sensibility、understanding、reason。佛教所说的「智」既不属於understanding,也不属於reason,更不属於sensibility,不在八识范围之内。它是「转识成智」,智与识相对反。这种智在佛教叫做般若智,在道家叫做玄智,在儒家叫做良知、本心。这个智不是我们平常所说的intellectusl。我们没有这方面的词语,根据西方传统,根据康德的讲法,我们也可以给它一个名词,这种「智」康德就叫做intellectual intuition,我译做「智的直觉」。东方人所说「般若智」、「玄智」、「良知」这类,在康德那里,根据西方传统,那就叫做intellectual intuition。这种能力谁有呢?只有上帝有,神有。上帝的intuition才是intellectual intuition。我们人类(human being)没有这种能力,人类是上帝所创造的,是被造物。Intellectual intuition属於上帝,上帝是无限心。

Intellectual intuition从神心发,神心就是无限心,divinemind就是infinite mind。无限心就是没有限制的。我们人的心是有限制的,就是有一定的范围,每一个概念都有一定的范围,一定的意义。中国人喜欢讲「圆而神」,道心就是圆而神。这个神不一定是西方那个personalGod。中国人有中国人说「神」的意义嘛。无限心其实就是圆而神。西方人说神就是personal God,这两个「神」的意义不一样。但是,那个personal God也是圆而神,属於无限心。「圆而神」是《易传》上的话,与「圆而神」相对是「方以知」。东西文化都承认有无限心、神心,圆而神的心。不过在中国,无限心,神心,圆而神的心是道体,他并不把它人格化(personify)。这就是东西文化的差别。无限的心本来就在这里呀,一旦personify就推出去了。把它拉进来就是中国,推出去就是西方,中西方就这么一点差别。推出去没有道理嘛。你要推出去就推出去,那是不可理喻的,不能以理讲,他就是喜欢那样嘛。要不然他不能崇拜,不能祈祷嘛。personify才能祈祷。没有人向良知祈祷,般若智、良知不能祈祷嘛。可见人彆扭得很,不可理喻,到他一旦觉悟的时候一下子就甩掉了。

在中国,无论是儒家、道家,还是佛教,都承认有无限心的妙用。那么,中国人就承认智的直觉就在我这里,你通过修行就可以转出来,可以转识成智。这个在西方是不可能的,在西方人看,识怎么能转呢?人就是识嘛。转识成智,人不是成神了吗?人不能成神呀。人不能成神,但人可以有无限心。无限心不能推出去,不能 personify成God。把无限心personify成God,这本来就是你的执著,没道理的嘛。西方传统不承认我们人有智的直觉,所以,对於那个不可知的东西就是不可知,没有办法,那个地方我们只有相信,那是信仰。那就是漆黑一团,就是康德所说的不可知,是属於识的知识所达不到的,这是可以说的。但是,识达不到,智达到嘛。这是中国人的想法。康德说我们人没有这种智,那么,你没办法了,上帝当然知道祂自己,但你不知道嘛。你是人嘛。所以,我教你们瞭解「故知止其所不知」这句话,这些道理也就涵在里面。庄子能够说出这句话来就不容易。他告诉你有一个分寸,我们一般的「知」有一个限制,不能无所不知。但那个「不知」并不是漆黑一团,它可以用诡辞指点到,还是清清楚楚。那个清清楚楚就是道家所谓「道」,要修道,不是乱来的,不是信仰的问题,不是祈祷的问题。你可以通过修道,使你道心呈现,你就可以达到。依佛教讲,你转识成智,般若呈现,也可以达到。照儒家王阳明的讲法,你致良知,根据孟子,你的本心呈现,你也可以达到。

所以,庄子这句话你不要笼统看过去,这是很大的智慧呀。你能够知道停止在你所不知的地方,这是到家了,最好了。可见这里有一个限制,有一个范围的问题,两种「知」的范围嘛。这个「不知」的范围就是「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谁能知道呢?假定有人能知道,你的生命就在「天府」的境界。甚么叫做「天府」呢?无限的丰富,无穷无尽。故云:「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你天天往里灌水也不会满嘛,你天天往外抽水也抽不乾嘛。这不就是无限吗?这就叫做「葆光」。「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葆光」就是无限的涵蕴,就是「圆而神」的「神」「葆光」就是无限的光,永远发不完的,永远藏在那里,没有完的时候。「葆光」换另一个词语说那就是韜晦。「葆」就是藏起来,不要露出来。韜晦与葆光是同义语,韜晦那个光温润,不刺激眼睛。谁能知道「不言之辩」、「不道之道」呢?圣人能知道嘛。智的直觉呈现就能知道。要通过修养(儒家的修养、道家的修养、佛教的修养)才能转出来。西方人不行,因为在西方人这个不是修养的问题,而是信仰的问题。所以,西方人没有实践,他们不能讲实践的,他们只能讲信仰。信仰没有道理可讲的。所以,西方人有激情,有衝动。天天犯罪,礼拜天到教堂去痛哭流涕,第二天又犯罪,犯罪一个礼拜,礼拜天再到教堂去痛哭。所以,巴黎咖啡站、夜总会旁边就是教堂,那就是预备你到那里痛哭的。这是西方社会的文化,它有它的精彩,也有它的毛病。

现在的中国人只知道自己没有科学,而不知道中国在智慧方面是很高的,坏就坏在下面没有东西定住。西方的文化是激情的,东方人的文化是理性的。几千年来理性得太过分,结果出了彻底的非理性,以非理性做理性,以阶级斗争、性恶做底子。你自己是彻底反道德的,你怎么能讲道德呢?不道德的人讲道德,这不通的。他用「封建」、「资本主义」这两个词语把你所有的理性范围内的东西都丑化了,结果好像理性都在他那里。这不是一个悲剧的世界吗?现实上任何东西都有毛病,任何一个顺理成章的社会都不能没有毛病。自由社会的主要处是理性的,不理性的是它的流弊。没有说一个根本反道德反理性的思想能创造文化,自由世界、贵族社会的正面是积极的,是主流,本质是理性的。缠足、太监、抽大烟、娶姨太太,那不是中国老传统的社会的主流。自由世界、中国老传统的社会里面,正面是理性的。它在歷史发展的过程中有限度,但是,理性就在封建社会、自由社会的道德意识里面。所以,人类最伟大的文化、最伟大的传统都从贵族社会、自由社会创造出来。封建不一定是坏的,最高度的道德都是在封建社会里面表现出来的。资本主义是有罪恶,但资本主义的根源是甚么?是自由经济。资本主义是自由经济发展到某种程度的一个流弊,那个流弊最显明是在马克思那个时候,在现在已经没有了。

现在英、美是道地的资本主义,但英、美的劳工阶级没有马克思当年所描述的那么悲惨嘛。所以,资本主义社会后面的根据是自由,自由是代表理性。这个本末、轻重、主次要明白。你根本不承认道德的普遍性,你只承认阶级,不承认有普遍的人性,你不承认宗教,你说宗教是鸦片烟。你怎么能代表理性呢?你根本是一个非理性的东西嘛。你只承认阶级,阶级里面哪里有真正的道德呢?都是偏见嘛。你是甚么阶级就说甚么话嘛。真理的标准怎么能定在阶级这个地方呢?阶级是现实社会的一个毛病,我们讲理想,讲justice,讲仁义道德,讲宗教,正是要衝破现实上的这个毛病嘛。康德也知道「知止其所不知」,知识达不到的地方,我们就不往那里应用了,在那里停止了。所以,康德的批判哲学头脑很清楚。知识达不到上帝,那么,靠甚么呢?靠信仰。他的批判哲学的思想就是要为信仰留余地。西方文化只靠信仰,而我们没有智达到它,这是有毛病的。西方文化中,他那个生命的本质就有问题,他们的问题就在宗教里,他们的宗教有其精彩,也有其毛病。信仰就是信仰,没有理可讲,我们的智慧达不到,因为我们没有智的直觉,只有上帝有智的直觉。

你们再看《庄子‧大宗师篇》开头的几句话,还有郭象的註,那个註很漂亮,很有智慧。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知之所知」就是可以用分解的方式清楚地说出来,也就是我们的识知所属的范围。「知之所不知」就是分解的方式达不到的地方。〈齐物论〉说「故知止其所不知」是说在所不知处停止,分际不太清楚。〈大宗师〉这里说「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这段话如何瞭解呢?

看郭象的注:人之生也,形虽七尺而五常必具,故虽区区之身乃举天地以奉之。故天地万物凡所有者不可一日而相无也。一物不具则生者无由得生,一理不至则天年无缘得终。然身之所有者知或不知也,理之所存者为或不为也。故知之所知者寡,而身之所有者眾。为之所为者少,而理之所存者博。在上者莫能器之而求其备焉。人之所知不必同,而所为不敢异,异则偽成矣。偽成而真不丧者未之有也。或好知而不倦,以困其百体。所好不过一枝而举根俱弊,斯以其所知而害所不知也。若夫知之盛也,知人之所为者有分,故任而不强也。知人之所知者有极,故用而不荡也。故所知不以无涯自困,则一体之中知与不知闇相与会而俱全矣。斯以其所知养所不知者也。

郭象的註很好。「知之所知者寡」我们以分解的方式清楚地知的范围很少的,科学知识只不过一点点,很表面化的,康德说我们所知的只是现象呀。「而身之所有者眾。」我知道得很少,就是就我自己的生命讲,我身上所有的多得很,而我所知的少得很。你知道你身上有多少个细胞吗?你知道你的细胞怎样活动吗?那么,这一大堆东西靠甚么呢?如何能「终其天年」呢?就要靠「养」,不要骚扰它。「为之所为者少」,道家讲「无为」,「无为而为」。有为而为很少的。以为的方式去为,那所做的很少。这就叫做「为之所为者少」,「而理之所存者博。在上者莫能器之而求其备焉。」就是在上者也没有办法使你都知道,大皇帝没有办法,就是上帝也没有办法求其备呀。

甚么叫做「莫能器之」?《论语》上说:「君子不器。」就是不能把它当作工具使用。器之的东西是很少的,你能够把天下的东西都当一个工具来用吗?「人之所知不必同」。因为经验的知识哪有都一样呢?人 之所知不一定要一样嘛。

但是,「所为不敢异,异则偽成矣。」「不敢异」就是顺其自然嘛。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嘛。一定要与眾不同,标奇立异,出花样,製造种种灾难。这就是《中庸》所说:「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灾及其身者也。」这是人祸。

为甚么说「异则偽成矣」呢?因为你造作嘛,造作就是虚偽。「偽成而真不丧者未之有也。」这话说得多好呢!「所好不过一枝而举根俱弊,斯以其所知而害所不知也。」所好的只是一点,而其他一切东西从根上烂。他好的只是均贫主义,阶级斗争,而不想想「均贫主义」这种话有多少真理性。这就是「所好不过一枝而举根俱弊」,就是因为你好均贫,以穷为标准,富是个罪恶,穷人成分最好,是贵族。你拿「均贫主义」作唯一的标准,而不知道其结果。康德早看出来了,「均贫主义」后面的根是嫉妒。我不好,也不让你好。这是人的劣根性。「均贫主义」就利用这种劣根性。因为你的所好,把其他的东西都影响了,把生命的根都摇动了。

「所好不过一枝而举根俱弊」这话说得好得很。所以,你不能轻视郭象这种人物。郭象这个註我在《才性与玄理》讲过了,这个註是了不起的一个註。所以我把这段文章指出来,你们要仔细读一读。你要贯穿这段话来瞭解〈齐物论〉所说:「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故〈大宗师〉云:「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就是只活到一百岁,你的生命也得到永恒的意义,这是智慧,并非说使你长生不老。这就是得到永恆的生命,宗教的最高境界就是得其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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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6 00:11:34 | 只看该作者
第九讲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

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眾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园而几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

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这一大段也讲一个问题。以现在二十世纪最现代化的人的眼光看这段文章,你看这段文章讲的是甚么问题。庄子〈齐物论〉的主要目标在哪里呢?只要你知道它的主要目标、方向,它每一段都环绕这个目标转。

  「此之谓天府」,「此之谓葆光」,这是这一大段的最后结论。这与前面所说的「莫若以明」意思一样。庄子都是环绕一个论点往前进。前面从「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那个观点往前进。再往前讲「彼是莫得其偶。」从是非二分法往里进。那么,这里这一大段文章从甚么地方讲呢?你看出来没有呢?他一段一段往里进,每一段总有一个论点,总有他讨论的东西。

  首先是是非、善恶、美丑的问题,这是〈齐物论〉的主文,所谓「齐」就是要平齐这些东西嘛。这是一个论点。还有从「有」、「无」这里讲,「有」、「无」的问题是谈世界的根源,世界有没有开始,从哪里开始呢?是从「有」开始呢?还是从「无」开始呢?这也是一个论点。庄子怎样表示他的态度呢?庄子的态度是「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这是很了不起的很高的哲学智慧。那么,你们再看这一大段,看庄子又用一个甚么论点。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甚么叫做「封」?甚么叫做「常」?你如何把这两句话讲出来?这两句话是这一大段的开端,这两句话明白了,下文都可以瞭解了。

  「封」就是界线。前面说:「道恶乎隐而有真偽,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这个「封」字根据「隐」来。一隐就有封。「封」就是封闭於界线,你说到这个地方,那个地方就忘掉了,偏废了。你说到那,这就没有了。这就有界线。

  我们现实世界里面,科学世界里面,一切语言不管是逻辑的语言、数学的语言,还是自然科学的语言,那都有一定的范围的。每一个概念都有一定的范围。但是,道本身不是一个一定的概念。当我们说逻辑、数学、自然科学,那都有一定范围,在特定范围之内,每一个概念都指一定的意义。一定的范围就是有封。逻辑概念就是逻辑概念,逻辑概念跟数学概念不一样。数学概念就是数学概念,跟自然科学的概念不一样呀。我们现实世界、人生中,我们一般的语言都要有封。假定没有封,乱七八糟的,那怎么行呢?有封,才能说清楚。

  但是,道本身就是不可说。这是庄子的最高境界。道本来是无往而不可的嘛,道无往而不存,道无所不在嘛。道无所不在,哪有封域呢?哪有界线呢?假定说这个道只存在於香港,不存在於大陆,这个道不可靠嘛。道无所不在就没有封域。但是,我们平常说一句话,哪有无往而不存的呢?哪有这种话呢?现在讲庄子就是要你随时注意到你所处的时代是一个怎么样的时代。我们所处的是科学的时代。科学的时代不一定就是坏呀,这个时代对於科学知识范围之内的概念、意义都非常明确,这是以前所没有的。以前的人在这方面很不行的,但圣人在另一方面行。现在的人在这方面愈行,在另一方面就愈不行。所以,在这个时代讲〈齐物论〉的时候,你要有切感。

  如果说现在的人也有好处,以前古人、圣人所注意的也有好处,那么,这两个好处衝突不衝突呢?你如何能使它谐和起来呢?这就是哲学问题。假如你读这些文献不能与这个时代取得一个对照比看,你这个人就是没感觉的人。

  「言未始有常」,「常」就是前面所说:「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前面这一句意思很显豁。中国人说「常」是恒常不变,是好的意思。庄子这个地方所说「常」不是那个意思。这点你们要会瞭解。

  言本来是无存而不可的,怎么说都可以。怎么说都可以的「言」不是科学的语言,那是《道德经》所说:「名可名,非常名」中的常名,不可名之名。

  「名可名,非常名」中「常」字的意思与「言未始有常」的「常」字不一样。「言未始有常」这个「常」不是好的意思,这表示我们平常的话没有一定。「常」就是一定的意思。「言未始有常」就是说一般的语言没有一定的。为甚么呢?因为是按照一定的标准来的,都是按照主观的标准而来的嘛。

  《道德经》:「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那是嚮往一个「常道」、「常名」,那个「常」是好的意思,是恒常不变,至高无尚的意思。「常道」是不可道;「常名」是不可名。假定可道、可名,一定不是常道、常名;那是变道,是没有一定的名。《道德经》那里所说的「非常道」、「非常名」就是庄子这里说的「有封」之道,「无常」之言。无常之言就是无定之言。

  《道德经》所说的「常道」是恒常不变、至高无尚的道。「常」字有两个意思:一个是至高无尚的意思,常者,尚也。还有一个是恒常不变的意思。这是《道德经》的意思。恒常不变是形而上的意义,指道讲。这不是数学的常,数学的道理也是恒常不变,那是另一回事。现在的人要注意这个区别,因为现在是科学的时代。

  数学命题「2+2=4」也是恒常不变。那么,这个恒常不变之道是甚么道嘛,这个恒常不变与老子所说的恒常不变之道是不是一样呢?当然不一样。老子没有注意这个问题呀,因为他那个时候还没有这些东西嘛。就是说,对於数学的瞭解,对於逻辑的瞭解,对於自然科学的瞭解,他还没有注意到。他光是嚮往那些玄而又玄的东西。但是,现在的人就注意这个,把数学看得了不起,尤其是西方人,视数学为一切科学之母。数学的根据是逻辑。在这个时代,这个也是了不起呀。那么,你要知道这个恒常不变不是老子所说的那个恒常不变。

  老子所说「常道」是形而上的道,不是数学,数学不是形而上嘛。这个很容易分别开。你处在这个时代,马上就要分别开,要不然造成词语混乱。老子《道德经》有可名之名,有不可名之名。不可名与不可道之道一样,是一个东西。在庄子这个地方,那个不可道之道就是庄子所说的「道恶乎往而不存」的那个道。那个不可名之名就是庄子所说的「言恶乎存而不可」的那个言。

  照《道德经》的词语讲,「言恶乎存而不可」的那个「言」就是怎么说、怎么有道理的「言」,就是至高无尚、恒常不变的那个「言」。哪里有这种「言」呢?有没有这个观念?我们怎样瞭解这个观念呢?这是瞎想,根本是一个虚妄的东西嘛。有没有这个观念,就靠你怎么瞭解嘛。我们当初怎么样讲这种「言」呢?这种「言」怎么说怎么可以。我们科学的语言怎么能怎么说都对呢?「2+2=4」对,「2+2=5」就不对。这是一定的。那么,这个数学命题就不是老子所说的不可名之名,也不是庄子所说的「恶乎存而不可」的言。

  那么,庄子说:「夫道未始有封」,道本来没有封域。「言未始有常」这个「言」是我们现实中的语言,不是老子所说的不可名之名。我们现实里面所用的语言都是没有一定的。现实中的语言就是经验世界的语言,科学世界的语言。

  科学世界的语言本来说是一定的嘛,通过科学验证不就是真理了吗?数学真理也不需要试验,但它是一定的。那么,你为甚么说它不一定呢?照庄子讲,经验范围之内,科学世界范围之内的语言就不一定。不管是经验范围之内的语言,或是自然科学、数学的语言,至少这些语言都不是「恶乎存而不可」嘛。不是怎么说怎么有道理嘛。

  「恶乎存而不可」的这种语言不需要经验的证明,也不需要特定的条件来解释,不需要像我们瞭解「2+2=4」那样按照矛盾律来瞭解。那就表示说,「恶乎存而不可」的「言」与「2+2=4」不是一类的,与「今天下雨」这样的经验命题也不一样。经验命题,数学真理不能是「恶乎存而不可」,那就是说没有一定的。

  照庄子看,不管是「今天下雨」这一类的,还是「2+2=4」这一类,都有是非可讲的,就是有对与不对。那就不是「恶乎存而不可」。那么,对不对的标准从哪里来呢?从「成心」来。成心的标准有没有一定呢?没有。虽然庄子这是做文章,不像现代人这么有系统地说。其实庄子是很有系统的。

  「成心」是主观的标准,都是按照一个一定的标准而来的。「2+2=4」这种数学命题为甚么叫做tautology呢?为甚么是分析命题,必然真呢?那是按照逻辑定义,不这样讲就是自相矛盾嘛,那是按照矛盾律来的,定义是这样规定的。譬如,「方的圆」这话为甚么不对呢?因为按照几何学对於方、圆的定义,这是相衝突的,自相矛盾的。

  「今天下雨」这种命题按照甚么标准来的呢?就是按照经验作标准,要看一看。都是有条件的,换一换条件就不同了。经验变了,标准也变了,这就叫做「言未始有常」。庄子是嚮往一种常的言,就是老子所说的那种至高无尚、恒常不变,怎么说怎么可以的那种言。古人都嚮往这种言。你读《道德经》、《庄子.齐物论》,不是叫你背文章,你要有所瞭解,瞭解每一句话是甚么意义。这在以前的人不需要瞭解的,因为他有这个生命上的嚮往。现在的人不同,非得有这些思考,把你引导到那里去。要不然你就没有办法瞭解这些古典文献。

  「为是而有畛也」。「是」是指示代名词,代「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这两句话所表示的道理。「为」是因为的意思。「畛」,封畛、界域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而立个标准,使其有封畛、界域。这就是「为是而有畛也」。

  道本来没有封,我们一般的语言本来没有定。就因为这个缘故,要靠有一个标准。道没有封,言没有定,那怎么办呢?所以,我们要使它有封、有定嘛。你设一个标准,它就定了嘛。你按照逻辑的标准、形式的真理,那么,「2+2=4」就定了嘛。你按照经验的标准,那么,「今天下雨」或是「今天不下雨」也就定了嘛。

  「请言其畛」,甚么是畛呢?下文列举「八德」:「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这是随便举说的,这是做文章。这个也够了,也可以把这个意思表示出来。为甚么说庄子这是随便举说的呢?还有没有不是随便举说的呢?照康德讲,时间、空间、十二范畴。这就不是随便说,这是一定的。这是学究的说法。时间、空间是感性的形式,范畴是知性的概念。这些才是真正的标准,这是使经验可能,使知识可能的条件。

  庄子说「八德」是随便举说的,十六德也可以,可以列举很多,无穷无尽。庄子不能当专业哲学家看,庄子是thinker。「八德」不是儒家所说的八德,儒家所说的德是virtue。庄子这里的「八德」是八种标誌(characteristic),八种普遍的徵相。海德格尔就说,亚里士多德讲十范畴,亚里士多德所用的那些概念都是普遍的徵相。质性、量性、关係性等等都是自然对象的一些徵相,瞭解自然世界的对象,瞭解自然现象要有这些普遍性的特性。「普遍的徵相」是普通的讲法,就像庄子说「八德」,那是随便举说的。亚里士多德讲category,那就成了专有名词。后来康德也讲category,十二范畴是一定的。

  一旦定下标准就有封畛,封畛就是有界线,每一个词语都有一定的界线、一定的范围、一定的level。道德是道德,知识是知识,美学是美学。这不是一定的范围吗?有一定的范围,那就是说,那一范围就说那一范围的话。经济是经济,政治是政治,知识是知识,道德是道德。既有可说的范围,也有不可说的范围。所以,这就有分别了。故云:「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有封畛、界线才有「六合之外」、「六合之内」嘛,「六合之外」就不能说了嘛。

  「六合」就是四方上下。「六合」就是现实的宇宙。「六合」就是actual universe。我们只能就这个现实的宇宙说话,现实宇宙以外的就不能说了。所以庄子说:「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

  「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照平常的说法,论就有议,论与议没有分别。但庄子这个地方说「论而不议」,那么,论与议就有分别。就其分别瞭解,怎么瞭解「论」、「议」呢?怎么瞭解论与议的分别呢?这就是讲古典,诉诸你的中文程度。
  下面还有一句,「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那么,依庄子,论、议、辩各有不同。这些字在训詁上都有一定的意义,我们先得瞭解其训詁的意义嘛。并且你自己总要有一些生活上的体验。

  你们看「论」字在造字上是如何造成的。「论」字是「言」加上「仑」。造字上有「仑」的至少有「论」、「纶」、「伦」三个字。不管是言论的「论」,丝纶的「纶」,人伦的「伦」。甚么叫做「人伦」呢?就是人与人的关係。「伦」代表一种order、relation,它是一定的,可以摆下来,平铺下来的。假定说「天伦」,那就是categorical relation,定然的。「纶」就是丝纶,丝纶就是条理、次序,是一定的。「议」就没有这个意思。

  凡是关係,不管是道德的关係、科学知识的关係、natural order、因果关係,那都是可以摆下来的。摆下来才能成为现象存在之间的一个次序。所以,次序这个观念很重要。次序就是order、relation。「论」字就要从这个地方瞭解。

  《周易.繫辞上传》云:「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纶」就是丝纶。有条理、有脉络。这叫做丝纶。丝纶有经有纬。

  「论」就是我们说话有条理,一句一句跟著来的。这就是名言之间的关係,这种言就是逻辑命题。逻辑命题是一定的,摆在这里的。按照字本身说,「论」字就是这个意思。不是我们平常说「讨论」(discussion),discussion正好就是议。「议」还没有一定嘛,还没有摆下来嘛。

  「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为甚么「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呢?因为圣人既往不咎。「成事不说,遂事不諫,既往不咎。」(《论语.八佾篇》)「圣人论而不议。」就是圣人对於既成的事实只有加以论述,而不议论。「议」就是议论它为甚么这样。

  自然科学的命题就是论而不议。你对於自然现象能不能加以议论呢?譬如,你可以问这个人为甚么长这个样,为什么长得那么丑吗?这个问题不能问的。这是既成事实,自然现象摆在这里。所以,自然科学的命题只属於描述的,科学命题都是这样。你不能问:你为什么长这样?这是上帝的事情,我哪里知道呢?这个就是论而不议。照自然科学说,这最容易瞭解。

  「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就歷史讲,社会上有一些事是可以议的,但圣人「议而不辩」。可见「论」、「议」、「辩」三个字是不同的。对於既定的事实只能够论述,而不能议。对於夏商周先王的那些记载,圣人可以议其事而不辩。「志」,誌记也。就是歷史的记载。「议」与「辩」之间也有一点分别。这个分别不太好说,不比刚才说「论」与「议」之间的分别那么容易。

  甚么叫做「圣人议而不辩」呢?虽然是过去的歷史事实,但圣人可以议。可以议论这个歷史事实有道理,还是没有道理。但不能辩。你议论以后,这个歷史事实还是这样嘛。可以讨论其是非,而不能够再争辩。这就是「议而不辩」。歷史都是如此。歷史可以讨论,秦始皇的事情过去了,我可以讨论,你焚书坑儒,你就是混蛋。

  读到「圣人议而不辩」这个地方,我常常有所感触。我最讨厌唐宋八大家那种史论文章,那种文章没有存在的实感,没有艰难困苦的感受,不知道歷史的艰难。做八股文章,假定你怎么样、怎么样。歷史不能随便用「if」,歷史是最现实的,一个逼一个的。假定你不如此,那就好了吗?这种「假定」毫无价值。用「if」(假定)就是辩。所以,黑格尔站在辩证法的立场讲,歷史有必然性呀。这是有实感的。歷史的那个必然性没有逻辑的必然性呀,因为没有逻辑的必然性,你用「if」是可以的,你用「if」,不会说你不合逻辑。

  讲歷史重视辩证的必然性,这个必然性不是逻辑的。但对於歷史不要随便用则论式的文章,不要轻易说「如果怎么样,则怎么样。」这种话没有意义的。要有存在的实感,你身在其中,你怎么办?所以,平常要仔细考虑,要注意道德的是非、知识的是非。到时候没办法做,辩也没有用呀!那些「if」都用不上的。我这样讲,可以见出「议」与「辩」的分别,这样讲比较顺适。

  「议」是讨论它的是非的,这是可以的。「辩」就要用「if」,假定你不如此,则怎么样、怎么样。歷史不能随便如此,也不能随便不如此呀,都不很容易的。不能不相信歷史的艰难、歷史的必然性。现在没有人瞭解歷史,那些唸社会的科学的人把歷史当作科学、社会学来瞭解,甚么也不懂。这是浅薄无聊的科学,使人头脑浅薄,不懂歷史。所以,以前的人不管甚么行动,最后要看智慧,看圣人。他一定要嚮往一个最高的境界。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分之中有不分,辩之中有不辩。辩的范围之内都是很有限的,辩都是在半途中问为甚么这样。凡是问why,都是半途中的,这个「why」不是打破砂锅问到底,不是到处都可以问。到最后的地方你不能问why,你问是你不对,人家不能答覆。这不是人家不行,最后的地方不属於why的问题,不要以为一问why,就有答覆。有时候没有答覆的,这种没有答覆也不是独断,不是蛮不讲理。就是这个时候不能再问。你们生活上有没有一点体会呢?

  不是到处都可以辩的,凡是辩说的道理都是半途中的道理。最高的地方不能辩,最低的地方也不能辩。庄子这个地方说:「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这里的「不分」、「不辩」是从最高的地方讲。一问一答不是到处可以应用的,到最后的地方不能问为甚么,这个地方是最后的真理。那是从最高说的。从最低说为甚么也是「不辩」呢?为甚么也不在这个一问一答里面呢?因为凡辩说总有一个起点,那个起点从哪里来呢?不能再问嘛。若永远再问,就永远没有起点。就科学知识讲、就经验知识讲,最低起於甚么呢?起於sensation,这个地方不能再问了嘛。所以,英国的经验主义就讲起於sensation,休謨、洛克就是这样的。康德说起於感性直觉(sensible intuition),就是直接觉到,直接觉到就是没有理由,就从这里开始,这个地方不能再问。其他的辩说都从这里开始。

  所以说,凡是辩说都在半途中,也可以说都在过程中。在半途中就是在过程中。凡是辩说的地方都有推理的过程,有推理的过程当然有一个理由,都有根据嘛。都是「因为……,所以……」,这个叫做reasoning process,在这个推理过程中都有理由可说的。也就是有一问一答,而这个process都是半途的,不能永远无限地拉长。所以,到最后没有理由,不能再问why。所以承认有最后的真理(final truth)、终极的真理(ultimate truth)。西方人最后问到上帝就停止了,不能再问上帝从哪里来。你这样问是不通的。不能再问就是不能辩。

  照康德的系统,一切从感性直觉开始,到有understanding的活动才有辩说。知识的辩说、推理过程,从sensibility起,通过 imagination,我们的understanding可以辩呀,辩一大堆,一层一层往上上,上到最高的地方不能再辩了。知解理性与实践理性都可辩, reason是可辩说的,要不然怎么能成理性呢?不管是theoretical reason,或是practical reason,最后到甚么地方可以停止呢?属於practical reason的,到free will停止,不能辩了。属於theoretical reason的,到物自身、上帝、灵魂不灭,就是属於noumna的那些东西都不可辩,那些就是属於theoretical reason可以推到最后,到这个地方就不能追问了。

  依照西方人的传统,到上帝那里就不能问了,上帝就是最后一个嘛。为甚么需要上帝呢?需要上帝就是为的说明存在嘛。所以,上帝属於 speculative reason中的一个idea。灵魂不灭也是这样。信教的人都相信灵魂不灭,死后上天堂。总是嚮往有最后的,西方人是相信上帝、灵魂不灭。依中国传统,甚么是最后的呢?道家的道是最后的。儒家的天道、本心、良知、性善的性,这是最后的。到这里停止,不能再问了。这就是「有不分也」、「有不辩也」,这是从高处讲。

  从高处讲,或是从低处讲,都有「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这是确定地告诉你,甚么是「可分」,甚么是「不可分」;甚么是「可辩」,甚么是「不可辩」。「辩」都是在半途中,「分」也是一样。「分」就是分析。对
一个道理进行分析都是在半途中,在半途中才可以分析呀。有分析的,就有不能再分析的。「有不分也」与「有不辩也」是一样的。

  我明确地告诉你「可分」、「可辩」;「不可分」、「不可辩」这些概念。训练哲学思考就要训练这个。我们讲《庄子.齐物论》不是光读文章,是讲哲学。中文系讲《庄子》就是读文章。这是两个头脑,不一样的。中文系的老师《庄子》读得很熟,他也懂得一点,他懂得它的气氛。那不叫做哲学地讲。像苏东坡那种文学家都有一种谈玄的气氛,但他不负责任的,他的话不能算数。儘管他讲得很漂亮。他作文章算数,作文章诗词有法度,不乱来的,那个好就是好,那是算数的。我们有时候也写一些漂亮文章,也写一两首漂亮的诗,但不算数的,我们不是文学家,不是诗人。他们谈玄也不算数,那叫做文人谈学问,不算数的。文人只能作文章,不能谈学问。文章与学问的分别就在这。这也是明确地告诉你。

  所以说,「圣人怀之,眾人辩之以相示也。」圣人可以达到最后的真理,他从生活上就可以达到。所以,他知道有不可辩的。到不可辩的地方他就不说话。「眾人辩之以相示也。」就是不管是可说的、不可说的,他都告诉你。譬如,我告诉你「辩」是在半途,我也告诉你「不可辩」是最后的,最初的起点也是不可辩的。

  圣人在最高点那里就不说了,这是从实践上讲的。他们体验到这个地方。「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有辩的地方,就是你有见到的地方,也有见不到的地方。要是通通见到了,那就用不著辩了嘛。凡是可辩的都是在相对的一定的范围之内,reasoning process就是在一定的范围之内。完全无所见也不能辩,完全无所见就是漆黑一团,那就是大浑沌。有见有不见才能辩。全部见到了也不辩了,「圣人怀之」就是圣人全部都见到了,还辩甚么呢?

  浑沌的坏的意思就是漆黑一团,就是全无所见。但是,有时候「浑沌」也可以象徵好的意义,道家就喜欢讲这种意义的「浑沌」。庄子说:「七窍凿而浑沌死。」人不开窍不行,开窍太多了也不好。一般人浑沌是漆黑一团,一点聪明也没有,这不好。人太聪明了也很麻烦。这就是道家的智慧,所以才有说「浑沌」象徵好的意义,就是这个道理,它就是遮拨你的聪明。这个聪明与浑沌是相衝突的。

  假定这个浑沌与聪明不是相衝突的,那就是「圣人怀之。」「圣人怀之」也是浑沌呀!在佛教就是「无分别智」。这些观念、道理在以前的古典里面都有,一般人不懂,光会做文章,没有瞭解。

  所以说:「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把这个意思讲到懂得了,那么,我们怎么样从「分」达到「不可分」,从「辩」达到「不可辩」呢?庄子也有一个理路。我刚才讲的那些叫做「眾人辩之以相示也」。「辩之以相示」是分解的表示,把道理分解地说出来。但还有一种不用分解的方式表示,也可以使你瞭解辩中有不可辩者存焉。

  如何从辩达到不辩呢?还有一种方式,那个方式不用分解的方式讲。这就是下面一大段文章所讲的,这大段文章最难瞭解,这里面的义理需要唸哲学的人思考。前面分解的说法告诉你要根据「八德」,那是分别地讲,从那个地方告诉你甚么叫做「分」。「分」就是在相对的范围之内,那一定不是最后的,所以,一定有「不分」、「不辩」。告诉你「分」与「不分」,「辩」与「不辩」,这是分解地表示,是分解的方法。还有一种不用这个方法。道家两种方法都可以用,但它所喜欢的不是分解的方法。

  譬如说,「有有也者,有无也者,……」等等,那是分解地讲,以分解的方式告诉你这个问题:我们怎么样得到这个宇宙的最后的根源?一步一步往后追问嘛。这是一个方式。庄子不採取这个方式,他採取另一种方式,那另一种方式不是分解的方式。庄子说:「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这种文章就不是用分解的方式告诉你。这几句话不是说宇宙没有开头,不是怀疑主义。不是说你说有也不对,说无也不对,根本无所谓有、无。庄子不是这个意思。他是以非分解的方式把有、无这种相对的观念化掉,化掉了马上就见最后的根源。「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就是把有、无相对化掉了。因为你在有、无相对之中找最后的根源,你永远找不到的。这是庄子的意思。庄子不是说这个问题根本没有意义。

  所以,庄子说「天籟」。他并不是说没有「天籟」。「地籟」是眾窍,「人籟」是比竹,「天籟」指不出来。但不是没有「天籟」,他说你不能离开「地籟」而瞭解「天籟」。他不是说「地籟」就是「天籟」,他是说「天籟」不能离开眾窍的自然义来瞭解。所以,这个很玄。「天籟」是甚么东西呢?「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他从这个疑问处暗示「天籟」。现在的人落到现实上讲相对主义,那不是庄子的意思。二十世纪有这种相对主义的思想,你找本体找不到的,根本不要本体算了,这种思想不对的。庄子这几句话表示在分解的方式以外,另採取一个方式,那个方式就是非分解的方式。

  「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就从这地方把有、无相对化掉,直接见最后根源。这就是见道家所说的那个「道」、那个「逍遥」。甚么是道呢?逍遥就是道嘛。「道法自然」呀!这就是那个「天籟」,就是佛教所谓「如」。

  把相对化掉,直接见最后,那个就是道、自然、天籟,庄子走这条路。换一个方式说,那就是下文所说的「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这类话头也不是分解的。要是从分解的方式讲,这些话是不通的,是自相矛盾。

  我们平常说「辩」,要辩就要说话,哪有辩而不说话呢?为甚么辩而不言是不行呢?因为辩与说话是分析关係,辩而不说话是不可能的。这个不可能以「自相矛盾」来规定。这是分解的方式讲。庄子说:「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廉不嗛,大勇不忮。」这种是诡辞(paradox),也叫做诡论。我们人类的思考一般有两种方式,第一步先用分解的方式。分解的方式就要遵守逻辑、数学,科学。除了分解的方式以外,还有诡论的方式。这是两种理境。大部分的理境,是第一步先以分解的方式讲。以分解的方式讲了以后,再进到第二步用诡论的方式来达到不可辩、不可说的境地。

  道家开始的时候也可以告诉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个说法就是告诉你甚么叫做可道,甚么叫做不可道,这是用分解的方式表示。庄子说:「夫大道不称,大言不辩。」是弔诡的方式,这就是所谓dialectical paradox。这个「辩证」是黑格尔意义的辩证,表面看是矛盾,但是,它要通过这个矛盾往前进一步。这种意义的辩证法是黑格尔首先发现的。这种方式中国人最容易懂,这种意义的辩证法道家、佛教表现得最好,比黑格尔都好。黑格尔那一套容易出毛病。

  黑格尔意义的辩证法不是唯物辩证法,唯物辩证法这个词不通的。这个辩证的诡论有一定的用法,而且在某种道理上才可以如此表现,不是到处可以应用的。唯物辩证法不是诡词。黑格尔意义的辩证法才是真正的辩证法,那一定是诡词。唯物辩证法视阴阳电子也是辩证法,那是胡说八道。阴阳电子为甚么一定衝突、斗争呢?男女也不一定衝突嘛,男女可以衝突,也可以不衝突,光说衝突就不能结婚了。两个不同的东西可以衝突,也可以不衝突,没有一定的。男女、阴阳电子都是落在物质上讲,这就是他们所讲的唯物辩证法。这不通的。

  「大道不称」就是不可名之名,不可道之道。

  「大辩不言」,在「大辩」的层次上讲,是用不辩之辩,不言之言。「不言之辩」此谓之大辩。这个时候,「不言」与「辩」的衝突没有了。这就是通过这个表面的矛盾达到一个更高的境地。

  「大仁不仁」。通常「仁」就要表现仁爱嘛。哪有不仁之仁呢?「大仁不仁」的时候,可以称作不仁之仁。「不仁之仁」是矛盾呀!庄子是要通过这个矛盾达到一个高的境界,超过我们平常所表现的仁爱方式。这就是曲线的智慧。凡是这种诡论都是曲线的智慧。这是道家喜欢讲的,这就叫做dialectic,就是用诡辞的方式,通过一个表面上看起来矛盾而实不矛盾,达到一个更高的境界,把两个相衝突的东西协调。这才叫做辩证法。用这种方法表现的道理属於甚么样的道理呢?决不是属於阴阳电子、阴阳变化。阴阳变化是属於物理的,没有人说物理、化学的变化是辩证的。现实世界里面,阴阳、物理、化学那些衝突,两种力量相衝突而引起斗争,那不是辩证的。讲这种东西的人名之「唯物辩证」,视黑格尔意义的辩证是唯心。这种讲法没有价值的,而且最庸俗的,对於哲学上一点贡献也没有。凡是现实上的当然都有两两相衝突嘛,也不一定永远衝突嘛,这个算甚么辩证法呢?没有人这样讲辩证法的。

  「大廉不嗛」。我们平常所说的「廉」就是廉洁,就是香港廉政公署的那个「廉」。那是一般意义的「廉」。「廉」是甚么意思呢?就是一张桌子四个脚嘛,「廉」就是方方正正。「廉」与方方正正是分析的关係。「不嗛」就是没有那四个脚。

  「大廉」为甚么就一定要显出自己是廉呢?这种生活上的道理中国人体会很深。「大廉不嗛」就是「大方无隅。」大方没有四个角落。我们平常所说的方都是有隅的,「方有隅」是分析命题。在「大方无隅」这个层次上,「方」与「无隅」的衝突化掉了。本来「方而无隅」是自相矛盾,但是,在这个层次上就要有无隅的那个「方」。「方」与「无隅」的衝突没有了的那个「方」叫做「大方」。「大方」高一层。中国人早知道「大方无隅」,这才是真正的辩证法。

  「大方无隅」、「大廉不嗛」这种辩证法是甚么意思呢?就是不管你做甚么样的好事情,你不要露相。你廉就要把廉相化掉,你不要把廉这个观念放在你的脑子里面。那么,这个时候,你的廉是最成熟的,到了化的地步。这个一定要通过辩证的方式才能达到。

  我们人在现实上做好事,开始第一步要勉强,勉强就显相。这个是需要有的,因为我们人有感性往下堕嘛,在超拔感性的这个层次上说要勉强。勉强就是有意了。但有意不是一个最高的境界呀。到无意的时候就不显相、不露相了,无意就是化。到化境的时候,你这个「廉」、「仁」就达到最高的境界。要达到最高的境界,一定要通过这个辩证。这不表示人可以不勉强,开始需要勉强。但庄子告诉你,勉强不是最高的境界。通过勉强久了,最后一定要把勉强化掉,那么,这就成圣人的境界了。这里所说勉强是「有意」的意思。

  「有意」有时候是坏的意思。譬如,「我今天对你做好事,你不要忘掉我呀。」这种「有意」就是坏的意思。我刚才说的「有意」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勉强的意思,那个「有意」是好的。即使是好的,但也不是最高的境界。中国有两句成语:「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这就是曲线的智慧。「施恩图报」那种「有意」就是坏的。

  「大仁不仁」也是通过一个辩证的方式,把「有意为善」否定掉。那个好的意思的「有意」要化掉,坏的意思的「有意」更要化掉。「有心为善,虽善不赏。」就是你的存心不好,你的为善是假的。儒家的经典《书经》里说「无有作好,无有作恶。」这就是要把「有心为善」的那个「有意」去掉。

  人要有好恶,没有好恶不行。没有好恶就没有是非。儒家肯定好恶呀,就是道家也不反对好恶呀。道家重视的是你以甚么方式表现这个好恶最好,儒家也讲这个意思。《书经》说「无有作好,无有作恶。」就是这个意思。「作」是造作的意思。你不要有意造作表现好,也不要有意造作表现恶。恶恶是应当的,但不能丧德。「恶恶丧德」,丧德比恶更坏。所以,孔夫子说:「唯仁者能好人恶人」一般人好恶不当。
  「大勇不忮。」平常所谓「勇敢」就是表现出来很有劲度的样子。这是匹夫之勇。「大勇」看起来一点不勇,但「虽千万人吾往矣」。

  「夫大道不称,大言不辩,大廉不嗛,大勇不忮。」这是从正面讲。下文:「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这是从反面讲。

  「大道不称」,「道昭而不道」。「称」,称说。「昭」,昭明。大道不能称说。假若你通过称说去昭明它,那就不是道。因为「昭」就只是明一个point,通过一个概念只能明白一面。

  「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接著就说:「五者园而几向方矣。」有人说这个「园」字有训詁的问题。也有人照「园」字讲。照「园」字讲,「园」是圆满、圆融的意思,就好像后来佛教讲圆教一样。

  「道」与「不称」,「言」与「不辩」,「廉」与「不嗛」,「勇」与「不忮」,「仁」与「不仁」,这五个方面表面上都两两相反。这五个方面能圆通起来,这就差不多了。这是照「五者园而几向方矣。」的字面讲,「五者园」就是把那个辩证的表面的矛盾衝突圆满起来,把它化掉。这是就辩证的诡辞来瞭解。这也可以。

  但是,「五者园这个「园」字是不是作「圆」讲呢?有人怀疑。因为这个地方原来是个残缺字,所以不清楚,划一个口在那里。有人就说这一句当该是「五者无而其向方矣。」

  「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不言之辩,不道之道。」可以叫做「天府」,也可以叫做「葆光」。这与前文所说「此之谓以明」。「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莫若以明」。都是一样的意思。都想从相对达到绝对。通过辩证化掉有、无相对而达到绝对,这种用辩证的诡辞达致绝对的方式是实践的。

  分解地讲,那是思辩的speculative。凡是dialectical一定是实践的practical。凡是有诡辞的,那都是实践上的问题,完全就个人实践所达致的境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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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6 00:10:41 | 只看该作者
第八讲

天下莫大於秋豪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於殤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

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於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

「天下莫大於秋豪之末,而太山为小。」我们平常怎么能说世界上秋毫最大,而太山为小呢?这句话自相矛盾嘛。既然是秋毫之末,那就是小嘛。但他就是这样说,你说秋毫之末小,但我说它最大;你说太山最大,我说它最小。

  「莫寿於殤子,而彭祖为夭。」这句话也是自相矛盾。殤子两三岁就死了,夭折了,夭折怎么能说长寿呢?彭祖活几百岁,你怎么能说「彭祖为夭」呢?但他可以这样说。既然如此说,那么,你所谓大小、寿夭究竟有没有一定呢?没有一定,那么就可以说:「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所谓大小,寿夭是按照一定的标准。标准没有一定的。科学知识里面所谓大小、长短是在经验范围内按照一定的标准,那是相对的标准。假若没有度量衡作标准,甚么叫做长短、大小呢?这个道理不是很容易懂吗?科学也要靠一个标准,那个标准最后就是逻辑嘛。逻辑定了就是数学嘛。但是,逻辑、数学本身是形式,没有内容的,应用到现实上来,有内容的,那都是相对的嘛。所以,爱恩斯坦就说数学不应用的时候都是必然的,都是tautology,到应用的时候是不一定的,就是相对的。

  庄子把大小、长短化掉,既然化掉了,这些大小、长短都无所谓了。孰有孰无不一定嘛,化掉了嘛。有谓、无谓也化掉了。这样一来才能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才能说:「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就是说,那些差别都是小波浪,是风吹起来的。没有风就没有波浪嘛,没有波浪,那就是大海水,大海水平静如镜。平静如镜的大海水就是「一」。「一」这个观念就是这样出来的。这个不是独裁专政呀,与「劳神明为一」的那个「一」完全不一样。独裁专制的那个「劳神明为一」是朝三暮四,希特勒就是「劳神明为一」。「万物与我为一。」这个「一」就是上文「莫若以明」那个「明」所代表的境界嘛。下文接著下来就著这个「一」做文章。

  「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且得有言乎?」就是无言,这是无言之美。甚么叫做「为一」呢?就是成为一。英文是being,being是客观的问题。不在我们的能谓、所谓,能思、所思的主客对待之中。客观的宇宙就摆在这嘛,这是纯客观的。所以,既已为一,那就没有言了。没有言就没有能所对待、分裂,我们的概念、科学世界的分别通通没有了。从「为一」就可以显出无言来。

  「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且得无言乎?」就是有言。甚么叫做「谓之一」呢?就是说它是一。为甚么「谓之一」就可以说有言呢?因为既说它是一,就有能说、所说的对待关係。能说就是我们的语言,是subject。「谓之一」的「一」是所说,是object。既已谓之一,就有能所的分别。在「既已谓之一」这个地方就显出有言来。

  「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一与言为二」的「一」是「无」,就是「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这句话就显示一个「无」。「一与言为二」的「言」是「有」,「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这句话显示出「有」来。这个地方只能说到「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最高明的算术家都算不出来,就是不能说了,无穷无尽。「故自无适有,以至於三。」这是〈齐物论〉本身的立场。

  「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这是可以讲,从这个地方说一、二、三。从三以后就不能说了,自三以后「巧历不能得」,这是另一层次。这两层的哲学意义是不同的。「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是可以讲的,「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三」就是三。这是一定的。「自无适有」说到三,这属於 transcendental level。因为「无」是属於超越的,现象世界没有「无」。「无」是形而上的,属於超越层的。
  「自无适有。」怎么样从超越层的「无」至「有」呢?这是逻辑的法则,不是经验层次上的。从经验层次上说是无穷无尽的,不能说「以至於三」。所以,「自无适有」属於transcendental level,从这个层次讲,我们可以说一、二、三,说到三就停止了。这个一、二、三有一定的意义的,不是我们平常说的class number。「无」是一,「有」是二。「无」从「既已为一矣」来,「有」从「既已谓之一矣」来。「无」、「有」是不同意义的概念。

  那么,甚么叫做「一与言为二」呢?你会解这句话吗?这个地方,那么多的国学大师没有用的。你会解这句话,你才能讲〈齐物论〉这篇文章。谁能讲通这篇文章,谁就是国学大师。章太炎这个国学大师没有用的,他也有一部书讲〈齐物论〉。他用佛教的唯识宗来讲,那是瞎扯。那是文人的讲法,文人的讲法不可靠的。

  在「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这个地方没有「一」与「言」的相对,这个「一」就是「一与言为二」中的「一」。「言」就是指「既已谓之一矣」中的「谓」讲,就是主观方面的表达,就是从speak说「言」。「谓之一」的「一」是object,是对象。「为一」的「一」不能作对象。「一与言为二」这个「二」在能说与所说的关係中,能说就是「言」,所说就是「一」,这就是对偶,两两相对。所以,这个「二」不是number,不是一、二、三、四那个「二」。这个「二」是两两相对的,两两相对就是subject与object相对(主、谓相对),能、所相对。落在「有」的层次上就有能、所对立,这个「二」就指能、所相对讲。这一句一定要这样讲,没有其他讲法,这是合逻辑的讲法。

  那么,「二与一为三」呢?这个「一」指「为一」的「一」讲,就是「无」。落在「有」就是duality,「有」就是「二」。这个「一」与这个「二」合起来就是「三」。这个「三」是两层综和,两层关联在一起说就名之曰「三」。这个「三」有一定的意义的,「三」代表综和,代表harmony,代表「有」、「无」通而为一。
  这个「一、二、三」到处应用,并不是中国从西方来,也不是西方从中国来。中国有这种讲法,西方有这种讲法,印度也有这种讲法。「一、二、三」当作一个 formula看可以到处应用。假定应用到宗教上,那就是三位一体,基督教讲圣父、圣子、圣灵,圣父是一,圣子是二,圣灵是三。

  为甚么圣父是一,圣子是二,而圣灵是三呢?这要有领悟力。你没有领悟力,很难与你谈哲学,与你讲哲学令人没兴趣,不愿与你谈。唸哲学要有一种领悟力,这就是哲学的聪明,这种聪明与一般世俗的聪明完全不一样。就世俗的聪明讲,商人最聪明,唸哲学的人最笨。所以,乡间的老百姓说:「聪明莫过於皇帝,伶俐莫过於光棍。」这两种人最聪明。皇帝就是干政治的人,不狡猾、奸诈怎么能干政治呢?这表示乡下人瞧不起皇帝。「光棍」就是老千,骗子。哲学家的聪明是另一种,康德那种聪明在世俗中完全没有用的,他说的那些话没有人懂。皇帝、一般人不耐烦,也没有閒心去听。

  为甚么耶穌是圣子呢?耶穌从哪里来呢?道成肉身,上帝派遣下来的。他本来就是上帝呀,他是上帝的外在化。耶穌本来是神,不是人。这个中国人不相信的,但宗教家一定这样讲,因为上帝本身不能拿给你看,上帝要替眾生赎罪,但上帝本身不能受苦。祂总要外在化,化成一个人的样子,才能与眾生一起过生活,替眾生受罪。所以,祂非得把自己化成耶穌不可嘛。所以,耶穌是神的自身外在化。

  所以,在圣子这个地方就是上帝自身分裂,分裂就成了「二」,duality就显出来了。耶穌下来一定要上十字架的。站在中国人的立场,圣人不一定要上十字架,孔夫子不上十字架,释迦牟尼佛也不上十字架,而且他们活的岁数都很大。孔夫子活七十多岁,释迦牟尼佛活八十多岁,而耶穌只是三十多岁的年轻小伙子。耶穌要是多活几年,他上不上十字架就很难说了。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气性一来牺牲不难,这种境界在中国人看来并不高。这种圣人一定是年轻人,但这种圣人不可靠的。中国人的圣人一定要经过磨练才成的。「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中国的圣人一定要从容,这才是圣人。

  站在宗教的立场,耶穌是上帝派遣下来的,他一定要死,不死怎么行呢?不死就回不去了嘛。他非要回去不可,而且一定要復活。不復活也不行。这种死宗教家叫做「死的创造性」。照现实的状况说,耶穌本来可以不死,但他一定要死,他说:神之子不能死在耶路撒冷以外。他不死不行,他不死,世间的善显不出来,不能替眾生赎罪。这个地方基督教有点精彩,所以它可以吸引人。这种是宗教神话的方式讲,东方的宗教不用这个方式讲。照佛教看,这是小乘教,不是大乘圆教。

  就自然生命讲,有生有死嘛。怎么能復活呢?復活明明是宗教神话嘛。耶穌本来是神圣的生命,他是神的外在化,所以他一定要死,死后回到上帝旁边。回到上帝旁边坐著,这也是神话,其实就是重新与神合一。上帝是纯粹的精神,非得经过耶穌下来受难,然后回去这一个过程才能证明上帝是pure spirit(宗教家叫做「纯灵」)。这个地方就可以说圣灵是三。父与子通而为一就是三。

  圣父是绝对的纯粹的道德,不通过耶穌,上帝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纯粹思考的对象,无凭无据的,不能证明的。道德意识很重要,所以,康德讲道德的神学。儒家讲天道,你怎么知道天道是甚么呢?要通过道德来瞭解,通过道德心证实。但基督教不这样讲。到康德出来才拿道德决定宗教里面的一切,宗教神学里面所讲的一切通通由道德意识来决定,没有道德的纯粹性,没有道德的价值,你讲的那些都是假的,无凭无据的。你说上帝是spirit也无凭无据。这样讲就叫做 moral theology(道德的神学)。中国儒家就是这条路。天主教、基督教反对康德,那是颠倒。

  天主教、基督教为甚么要禁止康德的书呢?康德的说法有道理,於基督教有好处,但他们为甚么要禁止康德的书呢?因为依照天主教、基督教的传统讲法,神学决定道德,你道德上当该做甚么,不当该做甚么,那是上帝告诉你的。我以上帝的意志为意志。他们讲theological ethics。这是西方的大传统。康德出来扭转这个传统,但西方人到现在还是不相信康德。康德的路是中国儒家的路。儒家不讲上帝,讲天道。天道如何如此这般,这是靠moral mind来justify,要不然你怎么知道「天命不已」创生万物呢?

  三位一体是基督教的说法。「自无适有,以至於三。」是道家的说法。「无」是一,「有」是二,「有」、「无」合在一起是三。「有」、「无」合在一起就是《道德经》所说的「玄」。所以说:「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门。」「同出而异名。」就是指「有」、「无」这二者同一个根源,这是道的双重性。

  王弼注「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道德经》)就是根据庄子:「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这段文章来说一、二、三。「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就是「道生一。」由「一」生出能说所说,这就是「一生二。」「二生三」就是这两个综合起来嘛。从「三」这个地方生万物,到「三」这个地方一定停止的,不能说三生四,四生五,……。为甚么到「三」停止呢?可见「三」不是一个number,「三」代表综和。所以,王弼拿庄子这段文章注解《道德经》「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是有道理的,而且很恰当。

  现在很多人瞎讲《道德经》的「一、二、三」,都不成一个观念,你为甚么不看王弼的注呢?王弼的注成一个观念,而且根据庄子。庄子至少比较近於老子嘛,《庄子.齐物论》也是道家的重要经典文献。怎么可以随便乱讲呢?

  道的双重性是分解的表示,分解以后再合而为一,就是恢復道的具体性。那个「玄」就代表道之所以为道,就是「道生万物」嘛。从三以后就不能说了。为甚么自三以后就「巧历不能得」呢?因为三以后就落到经验层,经验层形形色色,无穷无尽,怎么能说呢?怎么能用数目来算呢?这很成个道理,很成个观念嘛。

  所以说:「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最高明的算术家也算不出来,我们现在的computer也算不出来,何况普通人呢?所以,「自无适有,以至於三。」从上文「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可以一直说到「三」。这是庄子的主张。这里庄子有一个特别的精神,这个特别的精神从哪里看出来呢?看下文:「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庄子最后要表示「无适焉,因是已。」

  「自有适有」那是无穷无尽,不能说一、二、三,不能停在「三」。因为「自有适有」属於经验范围、经验的层次、现象界的层次。这个范围「巧历不能得」,在这个范围说「一、二、三」没有意义的。这是从哲学的立场讲「自有适有。」这个地方用西方哲学的词语很恰当,没有比附。

  《道德经》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那还是「自无适有」的精神。但庄子说「无适焉,因是已。」这是另一种精神。「自有适有」不行,「自无适有」也不行。他不要你「适」,就是让你的心思不要落在「from…,to…」的格式里。有「from…to…」就有逻辑思考的过程。

  《道德经》有「自无适有」的表示,这叫做分别说,分解的表示。道第一步要做分解的表示,不分解说,我不知道你心中所想的是甚么嘛。凡是经,凡是圣人立教,第一步要分解地说,分解不是最高的,但必须经过这个阶段。《道德经》第一步还是要分解,告诉你甚么是「无」。甚么是「有」,这二者综合起来怎么叫做「玄」。庄子已经超过分解的表示,所以,他不要这一套了。不管是超越层的「自无适有」,或是经验层的「自有适有」,那都是囉囉嗦嗦。凡是有适就有囉嗦嘛。

  一「有适」就是有所往。「适」就是往。一有所往,至少就有逻辑的进程,同时落在现实上就有时间的进程。从思想上讲,一般地说就是logical,落到现实上,这个logical formula应用到现实上就有时间。当做分解的表示、逻辑的思考的时候,这个「适」字没有时间,这种「from…, to…」是logical。但这个logical formula应用到现实上来就有时间了。从昨天到今天,这就是时间。从这里到那里,就是空间。使你开窍,初步要这样给你讲。使你观念开窍,一定要这样讲,不讲不行的。

  所以,释迦牟尼佛天天说不说话,但他说的话最多。就是这个道理。但是,庄子就是要超过这个「适」,不管这个「适」是logical的,还是时间的。他要把这些化掉,所以说:「无适焉,因是已。」因者,顺也。这就是上文说:「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这个「因是」就是佛教所说的「如」。

  有适就有止,有适有止就有逻辑的进程、时间的进程。就有思考。这是分别中的东西,有这些东西就不「如」。依佛教讲,「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这就是缘生法。在时间中的都是缘生法。缘生不是logical的,是现实的东西。在甚么情形下是如呢?缘生就是不如呀,缘生就在时间中。那么,在甚么情形下缘生就是如呢?就是你不要把缘生法看成是有自性、可理解的。缘生法是不可理解的,就是缘生法无自性,把它的自性空掉了。你能如其空而瞭解,那就是缘生不作缘生看,当体即如。这就是佛教所说的「如」。庄子没有「如」这个观念,但他有这个「如」的意义。他知道不管是逻辑还是时间都是有适有止,他说「无适焉」,就是都放下,都对。要说对,通通对;要说不对,通通不对。一体平铺,都摆在这。都放下了,那么适止没有了嘛。这需要有philosophical insight,这是玄谈。这要靠有颖悟。

  「因是已」是庄子的精神。那么,王弼拿「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这段话解释老子所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他是可以以这个来说「一、二、三」,但是,庄子这段话与老子那句话是不是语意相同呢?是不是同一个语脉呢?是不是同一个义理方向呢?王弼可以借用庄子这段话解释「一、二、三」,但两段话的义理方向不同。不同在哪里呢?刚才我已经告诉你们了。老子是要「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个分解的说明的。而庄子这个地方的义理方向就是不要这个分解的表示,他明白告诉你,「无适焉,因是已。」

  「自有适有。」你这个生命完全落在现实中,毫无主宰。一般人都是「自有适有」。我们一天二十四小时的生活不都是「自有适有」吗?都是在康德所说的那个条件的串系中嘛。在条件的串系中,那就是「自有适有」。这个固然不好。就是你超出去了,从上帝那里说,上帝是first cause,我肯定上帝,我超越一层了。照儒家说,我非肯定一个本体不可。那么,照道家说我要肯定一个道、无。「无名天地之始」嘛。老子《道德经》还是要有这个说明,要有这个说明就要有开展,这个「适」的开展叫做宇宙论的开展。这种开展就叫做分解的表示。但是,庄子这里的义理方向正好不要这个开展,「自有适有」固然不好,「自无适有」也不好。所以,庄子与《道德经》两段话的义理方向不一样。

  但是,并不是说老子的讲法不对。庄子的讲法与老子并不衝突,这两层的道理都可以用的。庄子那段话很难懂的,我开始好几年都不能懂,要仔细想一想。不是中国的这些古典,中国以往的这些思想没有价值,乃是后来中国人没有出息,对不起自己的老祖宗,讲不出个道理来。

  那么,你说你能讲西方哲学吗?西方哲学你更讲不明白。所以,你到西方去,西方人根本不让你讲西方哲学嘛。你那能懂、讲西方哲学呢?胡适之那么有本事有学问,他到美国去只能当图书馆馆长,连讲师也当不上。那个图书馆还是东方图书馆。你以为西方哲学不好讲,中国哲学一样不好讲。西方哲学也不一定通通都有道理呀。胡说八道的也多得很。

  崇基书院的学生鄺芷人到德国去,他说:德国人都糊涂得很,只是出了莱布尼茨、康德。其他人的头脑一样的混乱。这话说得不错。李天命听了不服气,他说:没有人以为德国人了不起。他说世界上最聪明的是英国人。这话也可以说。英国人是商人的精神,商人本来就是聪明人。

  你说英美讲玄学不行,但有一个事实你得承认:英美的留学生还像个样子。英美哲学比较容易一点嘛。留学生到德国去没有一个行的。不知道这是甚么道理。康德行,但中国到德国的留学生不行,都是糊涂蛋,而且没有学到德国人的好处,只学到德国人的坏处。这个很奇怪。

  你说胡适之啦,那些一般到英美留学的人不好,但是这些人比较还好一点,他们至少还学到一点东西嘛。到德国的留学生一点也学不来,他们到德国不了解康德,他们也不唸康德,而唸海德格尔,胡塞尔。唸海德格尔、胡塞尔有甚么价值呢?现在,那些到德国去的人专门讲海德格尔、胡塞尔,连康德都不讲。所以说,他们只有德国人的坏处,没有德国人的好处。我认识许多德国留学生,都不行的。都学会德国人的坏处,独断,做希特勒。希特勒给打跑了,你还学他干甚么?独断得很,蛮不讲理。就是学会德国人那个蛮气,没有学会康德那种清楚的头脑。民国以来老一辈的德国留学生就是这样。譬如,张君勱先生是德国留学生,这个人就很糊涂,专门说大话,似是而非,你说他不懂,他也懂得一些,但不明确,就是没有分析的头脑,不严格。
  胡适之、金岳霖是英美的留洋学生,这是英美派。北大、清华都是英美派,他们排斥德国留洋生,德国留洋生根本不能在清华、北大立足。欧洲的文化,不管是英美,或是德国都有它的好处,对於近代文明都有贡献。你要好好欣赏它,以超然的地位吸收他们的好处,综合他们的好处。你要以第三者的超然的态度,中国人有这个本事。

  中国人有些地方很像英国人,英国人比较平实。但中国人的平实不是英国人那种商人的平实。中国儒家讲平实,家常便饭。在这个地方讲,中国人重视经验,但是不是英国人那套经验呀。中国人也重视道德,也有理想,是理想主义。所以,中国是「极高明而道中庸」。严格讲,中国人两面都有。但是现在的中国人通通没有,都忘掉了。这是一个悲剧。现在中国只有马克思主义,英国人的好处没有了,德国人的好处也没有了。所以,你这个文化发展往哪里走呢?

  我已经把〈齐物论〉这一大段给你们一句一句讲清楚。你们自己要训练,要自己能表达,要瞭解,瞭解以后要能写出来。这里面的哲学问题不但可以使你瞭解《庄子.齐物论》,旁的问题你也可以瞭解。说不定甚么时候可以触类旁通,可以应用。你们自己要能写,不写你永远糊涂。你自己以为听懂一点,叫你一写,都是错的。你表达不出来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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