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歧出與回歸───我讀牟宗三
陳克艱
年來應約為上海書店出版社編選《牟宗三選集》。牟宗三先生的學術,規模弘闊、義理深微,我這幾年雖花了不少工夫去閱讀、體會和思索,但距離研幾極深、探驪得珠,尚差得很遠,因此我只能抱著「盡其在我」的心情做這件事。在一本僅二十五萬字的選集里,要想隱隱然體現牟宗三先生等身著述中的整套學脈,肯定是一種奢望,但我個人確想努力往這個目標趨,所以,大多數的篇幅是從牟先生的幾部主要著作(如《歷史哲學》、《心體與性體》、《現象與物自身》等)中選取,而少用一般通論性的文章或講演(牟先生這方面的文字也非常之多)。我私心期願,讀者手此一編,便能對新儒學所面臨的時代課題與其所弘傳創發的義理,有較為本真的理解。恕我孤陋,近年來對新儒學的駁斥批評,就我所見所聞的範圍而言,我認為大多不對題、無所謂,至少,批評者對于作為新儒學義理骨幹的牟學,實缺乏了解。這本選集多少可以彌補一點遺憾,也許可為批評者寫出比較成功的批評作一點貢獻,當然這首先還要求對書的內容有起碼的契入。
接觸和親近牟著,是我個人生命中的一件大事。
我過去學數學與邏輯,浸潤有年,在其中對于純粹形式的確定性、架構系統的完備性深享過理智的滿足與審美的趣味。然而,數學(及邏輯)畢竟是一門呼嘯突進、一往無前的學科,要求著極強的智力創造性。我自度智薄力弱,欲在這一領域體驗到創造的悅樂,恐無此份福氣,雖然也解過難題,但那是發人所已發,所得之創造快感有模擬性,不十分真實。對同學中每有創獲的先進者,不禁歆羡不已,又自慚形穢。我終于懷著叛教改宗一般的心情退出數學,改讀科學哲學。遇見過去一同「格」數學的朋友,常不免內疚神明。我聊以自慰的想法是:「臨淵羡魚,不如退而結網」,既然做不到入乎其內,有所創造,不如跳出來,出乎其外,把數學和科學整體作為對象,哲學地觀之,對數學、科學上的智力創造的本質意義,作哲學的理解,未始不能享受到與「工作中的科學家」(working scientists)同樣的滿足。可惜,讀書不得門徑,囿于人為的專業畛域,讀科學哲學居然忽略了康德,把他當作過時的古董輕輕帶過(其實那時也讀不懂康德),而只讀當代的。依我現在看法,當代的科學哲學實已走進誤區,它基本上只關心科學活動及其產品的邏輯特徵。本來,科學作為憑依于一定文化傳統的人的精神活動,對它的哲學觀照,首先就應該是一門透顯其意義之本、探尋其價值之源的闡釋學,但是對于這樣一門闡釋學能不能有,據說現在還只是爭論中。只從邏輯特徵上看科學,並且把它誇大為人類精神的本體,企圖以此說明一切、籠罩一切,這種知性的狂妄驕縱實是現代社會和現代人許多毛病的總根子。我讀科學哲學讀到入魔走火時,竟然想用所謂「劃清標準」(oriteria of demarcation )來論證中醫之非科學。現在我已知道,科學是西方的知識傳統,中醫屬中國的知識傳統,「劃清標準」如其可用,也只能有條件地用于前者,斷不能用于後者。我這樣亂用,直等於以體重、身高為標準來劃分詩人與小說家。
入魔走火,終至于病。我病了。這是身體的病,亦是心的病。生命背謬、乖戾、扭曲,無以自解,無以順遂之,調暢之,數學、邏輯、科學哲學于此全無用。我翻開了熊十力先生的《新唯識論》,此書以前也曾翻過,不知所云,全不能入,今則像磁石召鐵一般,一下子就吸住了我。生命乖戾而至于病,這是本體上發生了問題,此本體不離乎心,也「非知識所行境界」。我前幾年隨邏輯經驗主義離棄知解的形而上學本體論,非全無理,但從此厭惡一切本體論,實際上則以認知主體、認知心為本體,則大錯。病成了向上超轉的一個機緣,我覺悟到,必須重講本體論,在生命之本上,即「本心」上講本體論。生命之本見,生命中一切事事物物復得其條理,病也就好起來了。我在《新唯識論》書末大寫幾個字「生命之再造」。
從此,遇人便講熊十力。某天,與一位當時尚在讀的研究生(他叫嚴鍾民)談,他問我:「你讀過牟宗三的書?」我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牟宗三是誰?」「他是熊十力的學生,青出于藍而勝於藍。」因嚴君的指點,我立即找牟宗三的書來讀。我讀的第一本牟著是《現象與物自身》,書名取自康德。牟先生自道此書「是吾所學知者之綜消化」,「必透至此,而後始覺得洒然」。康德向被視為西方哲學上只能超過不能避過繞過的高峰。牟先生的書會通康德與中國儒聖,在彰著儒家內聖學大擔綱的同時,發展充實了康德哲學,將康德哲學中,不穩定的使其穩定,隔絕的使其圓融,僅為設定的使其為如如朗現之真實。讀書的過程,便是我疏通調暢自己的生命,將其從歧出中拉回,返正的過程。有一種心理,就像行在山陰道中,旖旎風光,不暇應給,既想盡收眼底,又怕太快看完,再無可觀。越接近書末,生怕看完的心情越強烈。以後讀牟先生的每一本書,都重複有這樣的心情。
生命之再造可以當下即是,卻又呈現一個無限的過程。誠如《中庸》之言曰:「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建體立極與開物成務,必須兩相融貫,此惟牟先生講得最好。熊先生《新論》<明心>章極透徹,但<成物>章我當時讀就覺得其義理之闡發尚未能充其極,也不夠圓融,還有不少類似黑格爾邏輯學裡的吊詭詞句,略顯掛空。與牟著比觀以後,這點就更明顯了。宋儒陸象山可以說這樣的話:「若某則不識一個字,亦須還我堂堂正正地做個人。」但是,被拋在光怪陸離娑婆世界裡的現代人,卻再不能這樣說了。現代人與古人相比,智商高,「慧商」低,定力更低,知識豐富,智慧貧乏,心易亂,情常急,單靠自己個人之力,自誠而明,恐非易易,可行之路在于自明而誠。明則須讀書也!面對外物的促迫、引誘、魅惑,要能夠貞定住自己,收攝住自己,應物而不被物役,且能翻上一層照物、潤物、控馭物,非先有諦當的察識不可。當然察識不可離卻存養,「察識乃無事時存養,存養則有事時察識」,但須強調,兩者必以察識明義為先,這就離不開讀書。在此意義上可以說,牟宗三先生的書為我做人提供了安身立命的基礎。
牟學所開顯、建立、完成者,其核心以一言蔽之,可曰:「道德的理想主義。」牟先生一再說,中國的學問是「生命的學問」,中國的文化是「心的文化」。歷史、文化地言之,雖然只有中國的傳統在這「心」上講「生命的學問」,但是哲學、人生地言之,此「心」I(本心、道德心)實為人類最普遍的本性,中西皆然。康德《實踐理性批判》所謂「自由自律的道德意志」,即此本心。只是他掣肘于強探力索的邏輯知解方法,不能穩妥地安立這個「自由意志」,故只能設定它。現代西方的宗教神學我所知甚少,但讀了兩本名著中譯馬丁.布伯《我與你》、蒂利希《文化神學》以後,看到一個明顯的趨勢:上帝在淡化,人的精神在凸現、人神隔絕在消泯、「人雖有限而可無限」之義在呈露,總之一句話,西方神學亦在向「生命的學問」趨。在這個物質泛濫精神汩沒的艱難的大時代裡,如何挺立人的生命、光明人的生命?惟有靠道德的理想主義。理想不是有待向前求去的目標,不是需要操作實現的圖紙。(以「目標」、「藍圖」釋理想,是殺死理想,請思「理想」西文ideal一詞之義)理想是從肉體生命(「氣命」)中提煉出,反轉來又賦予肉體生命以價值、意義的精神生命(「性命」)。真有理想的人,當下就滋潤了自己的現實生命,理想本身當下就是一種存在,一種最真實的存在。
理想不容混雜絲毫一點物質的渣滓,它「通體是光輝,全幅是精神」,這在自由自律的道德心上最為著明:把道德等同于他律行為規則即對道德心無所見;用所謂曉以利害之法促人從善,實是在導人向惡。道德心既內在又超越,既主觀又客觀,既具體又普遍,既現實又先驗,即心、即性、即理、即神,此心、性、理、神之混一而化,乃我人生命之最終的根據、實體和本體。人常容易精神外扑,外扑則有向,則執物。被執之物,因精神所扑,初似有光,但精神外扑,即已斷離本根,遂被所執之物吸收,初似有光亦轉成暗黑,更遑論其他物矣,世界遂成偏至乾枯。唯有道德心呈露朗現,始能將精神收回來,凝聚起,在其自己,始能停停當當,昭昭靈靈,不暗昧,不盲爽,始能朗潤而遍在,照萬物而獨立,光明其自己,從而也光明整個世界。康德說:「我頭上的星空,與我心中的道德律」,牟宗三實已使這兩樣最崇高的東西「道通而為一」。
牟先生不僅盛發前賢義理,而且首開一「義理之學」現代化的學統。正如他說:「中國前賢對于品題人物極有高致,而對于義理形態之欣賞與評估則顯有不及。」這確實是傳統中國哲學的一個缺點,因此缺點,博大精深的中國哲學常被生命上不能呼應的人看作只是些「零碎好玩的光景」。但中國哲學的這個缺點,可說在牟先生手中已被克服彌補了。從先秦諸子到宋明儒學,從魏晉玄學到隋唐佛學,各家的義理弘規與內部分係,牟先生俱透過浩繁典籍與表面混亂的詞句,予以清楚的分疏和穩妥的定位。例如,牟先生充分證成宋儒伊川朱子一系非儒家正統,乃「別子為宗」,此系在孔孟道德義理宏規之基本點上有一歧出,成為與儒學正宗「縱貫系統」相對待(當然也相補充)的主智主義「橫攝系統」。三大本《心體與性體》,即表示此部工作。朱子「心理二分」,以後天心理學意義的「心」認知攝具外在超越的「只存有不活動」之理,此有類古希臘柏拉圖-亞理斯多德主智主義,然有類亦有別,牟先生馬上又對朱子與古臘傳統作出「簡異與別濫」。又如,儒家特重「體用」義,佛家也講「體用」義,牟先生便對佛家體用義詳加衡定,以為簡別。真是立說仔細,義義落實,論證周匝,字字有據,可謂鐵案如山,萬牛莫挽。我意後學治中國哲學史者,必以牟著為只能超過不能略過的高峰,真想平實妥貼地講中國哲學的義理,須從牟著入。這就好比,治現代理論物理學,必須先讀懂了量子力學、相對論,否則一切談不上。
不特此也,牟先生在講「生命的學問」同時,復從生命之本上開出一廊龐闊大的「知性論」。他變康德之「上講」(從下往上講)為「下講」(從上往下講)。第一步,從道德心之知體明覺開本體界;第二步,從知體明覺之自我「坎陷」開知性界。攝物歸心又推心及物,攝知歸德又擴德成知,如此一來一往、一上一下,將分際撐開,將地盤掃清,使數學、邏輯、科學哲學又重新可得而講,此之謂大開合,大心量,大局量,真是「盛德大業至矣哉」!依我個人經驗,讀康德至黑格爾德國古典哲學一系,從牟著入,最是方便善巧法門(從前也讀過康德、黑格爾,但那只是尋章摘句,捕捉影響,全無真切的理解)。將牟著《歷史哲學》與黑格爾《歷史哲學》對讀,可收互相發明之效,黑格爾之掛空的「絕對精神」、寡頭的「歷史理性」,俱在牟著中得其實義,浹洽我心。
當我讀牟先生的書,首先領受的是一股直透心魂的嚴肅力,故想見其人也一定是不苟言笑,端莊凝重,後來看到余英時教授稱牟先生「宋明義理,魏晉人物」初微覺意外,繼則憬然有悟:牟先生是已經過了「截斷眾流」、「涵蓋乾坤」、「隨波逐浪」三關的人,我只以第一關之義去想像他,難怪有差。最近,好友羅義俊兄去香港開會,見到了牟先生。從羅兄帶回的與牟先生的合影中,我看到的是一位清瘦、矍鑠而又笑口常開的藹然長者,但一點也看不出已有八十四歲。聽羅兄說:牟先生喜歡散步、下棋、吃硬果,待人相當隨和,與青年子弟尤為相得,但也不時聽他發出深長的嘆息。牟先生嘗言:「受苦是哲學者天造地設的命運,受苦亦是哲學者天造地設的使命」為天下國家切憂深思,于日常人倫從容優游,這樣的人,才稱得上「一代文化托命之人」。「噫,微斯人,吾誰與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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