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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中国所以不出現逻辑数学科学之故 (牟宗三) [打印本页]

作者: 果行育德    时间: 2007-9-12 12:30
标题: 中国所以不出現逻辑数学科学之故 (牟宗三)
牟宗三

概念的心灵与智之直觉形態及知性形態:中国所以不出現逻辑数学科学之故

  西方的文化生命,其背后不自觉的是分解的尽理之精神。而分解的尽理之精神,其透現在外面,根本就是一个概念的心灵(Conceptual mentality)。(其直接的切义是表現在成逻辑数学科学处。至於在宗教与政治方面,則是其借用义。)因为在智之观解中,智之机能特別彰著,故其使用概念的心灵亦特別显明。然而在中国﹐因为智未从仁中独立地彰著出﹐故其概念的心灵亦特別不显﹐而且不行。概念的心灵就是智之「知性形態」 (Understanding-form)。

  在中国,无论道家,儒家,智之知性形態始終未转出。我在這裡,可先畧述道家。在道家,无论老子的道德經或莊子(指书言),从知性到超知性這个转进的 关节处以及超知性界,都意识的很清楚。(道家虽有其修养工夫以及其說明此工夫的观念理路,然其表示此工夫与观念理路性是从知性转至超知性一面說,此則与儒家不同处。)老子道德經开头就說「道可道,非常道。」可道与不可道,他意识的很清楚。如果用現在的話說出來,可道世界就是可用一定的概念去论謂的世界,而此世界必为現象世界,而使用概念去论謂的主体就是知性主体,即表現为知性形態的主体。在主体方面,使用概念,必遵守使用概念的理路;在客观方面,用概念去论謂皆有效,即皆有確定而恰当的指謂。譬如方当方的,圆当圆的,上当上,下当下,皆不可乱。不可道世界就是不能用一定的概念去论謂的世界,而此世界必为本体世界,即老子所說的「道」;而主体方面則必为超知性主体,此在道家即說为无思无慮,无为而无不为的道心之因应,用今語說之,則名为「智的直觉」。(智的直觉,非感触直觉。Intellectual intuition, not sensible intuition)。道家于超知性方面,能正面而視,发揮的很尽致。道德經的作者很能知道「道」這个本体不能用一定的概念去论謂。例如「其上不皎,其下不昧。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后。」這就表示說:道,从上面說,亦不見得是皎亮,从下面說,亦不見得是幽昧。昧而不昧,皎而不皎。馴致亦无所謂皎,亦无所謂昧,亦无所謂上,亦无所謂下。同理,首而非道,尾而非尾,前而非前,后亦非后。馴致亦无所謂首与尾,亦无所謂前与后,是則上下皎昧,道尾前后,諸概念,皆不能有確定而恰当的指謂。用上一个概念,即須否定此概念而显道之性。這种用而不用以显道之性,按照西方哲学,我們可以叫它是「辯証的论謂」(Dialectical Predication)。這种超转,就叫做「恢詭譎怪,道通为一。」恢詭譎怪,简名为詭譎,亦即莊子所說的「弔詭」。恢詭譎怪有遮表兩面的意思。从遮方面說,按照一定标准而來的相对世界都是沒有准的,依此都可予以大顛倒。而此大顛倒,自知性范围观,即恢詭譎怪矣。但不經此一怪,則不能通为一而見本真。从表方面說,這种詭譎即显示道体之永恒如如。而詭譎或弔詭,在英語即为Paradox,而此弔詭即「辯証的弔詭」(Dialectical Paradox)也。

  由以上可知,道家致於超知性境界以及对「超知性境」之思維法,皆意识的很清楚。可是对于可道世界以及知性范內的事,則不能正面而視,不能道出其詳細的历程以及其確定的成果,而只模模糊糊地順常识中有這么一回事而囫圇地摸過去。這就表示:概念的心灵未彰著出,而智之知性形態亦始終未转出。是以知性中的成果,即逻辑数学科学,亦未出現。這一层領域完全成了一片荒涼地,意识所未曾貫注到的地方。要超過它,必須經過它。而且在經历中,必須把此中的成果能产生出來。如此,「超知性境」亦因而充實明朗而有意义。這叫做兩头双彰。否則,知性領域固荒涼,而「超知性境」亦暗淡。此中国文化生命裡高明中之憾事也。

  儒家继承二帝三王历史文化之传統而立言,其用心別有所在。他們对於知性領域內的事,順俗而承认之,不抺杀,亦不顛倒,但亦不曾注意其詳細的經历以及其確定的成果。因为他們的用心是在道德政治,伦常教化,不在純綷的知识。故对於知识以及成知识的「知性」从未予以注意。(只有荀子稍不同。但荀子這一面在以往儒家的心思中亦不予以注意而凸出之。)他們之透至「超知性境」,亦不順「从知性到超知性」這一路走。此与道家不同处。他們之透至超知性境是順尽心尽性尽伦尽制這一路走,此是道德政治的进路,不是认识论的进路。他們由尽心尽性而透至超知性境,是以「仁」为主,惟在显「德性」。唯德性一显,本心呈露,則本心亦自有其灵光之觉照,即自此而言「智」。此「智」即在仁心中,而仁心即为道德之天心,而非认识的心。此亦与道家不同。道家順「从知性到超知性」一路走,故虽至超知性之「道心」,而其道心亦仍只是「认识的心」。即:只是一片乾冷晶光的圆鏡。道家始終未转至性情的仁心。此亦可說有智而无仁。此其所以为道家,以前斥之为异端处。儒家由尽心性透至「超知性境」所发露的「智」亦是「圆智」,但不是乾冷的,而是有「仁以潤之」的。

  可是我們在這裡就注意這仁心中的圆智亦是智之直觉形態。(知性形態的智是「方智」。)孔孟俱仁智並讲。仁且智圣也。孔孟俱不敢以仁且智自居。敢不敢是另一回事。我們這裡是注意此种智的意义。孔孟之智俱是圣贤人格中的神智妙用,即是仁心之智慧,总之則曰德慧。论語载:「樊遲問智。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謂智矣。」這只是孔子隨机应答。而其所显示之智之意义,亦只是通曉分际。這还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之智。论語又载:「樊遲問仁,子曰:爱人。問智,子曰:知人。樊遲未达。子曰:举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樊遲退。見子夏曰:鄕也,吾見于夫子而問智。子曰:举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何謂也?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选于眾,举皐陶,不仁者,远矣。湯有天下,选于眾,举伊尹,不仁者远矣。」這是就「知人论世」以言智。通曉分际之智,知人论世之智,俱是一种智慧之妙用,非逻辑数学之智也。

  对于仁智,吾嘗各以兩語說之。仁以感通为性,以潤物为用。智以觉照为性,以及物为用。仁是本。寡头的智是道家的智。有此本,則智不乾不冷,不虛幻,不遊离,故不成「光景」。(光景,宋明儒者雅言之。拆穿光景是圣贤工夫中一大关节。)隨仁之潤澤而无微不至,无幽不明:智之所至,即仁之所潤,故不乾不冷。貼体落賞,故不穿凿。不乾不冷,故不为賊。故摄智归仁,仁以养智。仁为本,故「仁者安仁」。智为用,故「智者利仁」。孔子又言「智及仁守」。此虽自功 夫或自有仁有智的人而言之,亦通于仁智之本性也。

  此种圣贤人格中或悱惻之仁心中的圆智神智,易經系辞传亦盛言之。曰:「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則易知,简則易从。」乾代表心灵,创造原理,故曰:「乾知大始」,而其知又以易知,是則乾知即具体而圆之神智之知也。又曰:「子曰:知几其神乎?…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見者也。君子見几而作,不俟終日。…子曰:顏氏之子,其殆庶几乎?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复行也。易曰:不远复,无祇悔,元吉。」又曰:「知周乎万物而道濟天下,故不過。旁行而不流。乐天知命故不憂。安土敦乎仁故能爱。」順此而进,义蘊无边。我這裡只說,此种仁心中的神智圆智,其及物也,是一了百了,是一触即发而頓时即通于全,這裡沒有過程,沒有发展。复次,是具体的,且不是抽象的,故順几而转,无微不至。這裡沒有概念,亦沒有分解与綜和。故曰:「直觉形態」。

  此种直觉態的智,如用西方哲学术語言之,即是:其直觉是理智的,不是「感觉的」;其理智是直觉的,不是辨解的,即不是逻辑的。可是這种智,在西方哲学家言之,大都以为只属于神心,即惟上帝之心灵始有之。而人心之直觉必是感觉的,其理智必是辨解的。他們把圆智只属于神心,而於人心之智,則只言其知性形態。此固可以彰著「知性主体」,而特显「概念之心灵」,因而亦能产生逻辑数学与科学,然而人心之超知性一层,則彼不能通透,是固其文化生命中本源处之憾事也。反之,中国文化生命,无论道家,儒家,甚至后來加入之佛教,皆在此超知性一层上大显精采,其用心几全幅都在此。西方所认为只能属于神心者,而中国圣哲則认为在人心中即可转出之。此还是跟「人人皆可以为圣人」來。而人心之转出此一层,則即曰天心或道心。因之其所显之智,吾人亦得即以圆智或神智名之。

  依西方哲学,人心之知性,其了解外物,而成知识,一方必須有「感觉的直觉」供給材料,即依感觉的直觉而与外物接,一方知性本身之活动亦必須是辨解的,即遵守逻辑的理路的,因亦必使用概念。這是总持的說法。进一步,知性之成知识,在其使用概念以辨解的過程中,必依据一些基本的形式条件,此亦曰范疇,此如时间﹑空间﹑质﹑量﹑因果﹑等。即知性之了解外物必通過這些形式条件始可能。但是神心之了解万物,既不是感觉的,亦不是辨解的,因而亦不須使用概念,亦不必通過时空质量因果等形式条件。這与上帝之統馭世界之不需有国家政治法律的形式同。(关于此层,下节论之。)而中国之圣贤人格中之圆智妙用亦同样不是感觉的,辨解的。我們也可进而說,亦同样不須通過时空质量因果形式条件。(在佛家,如转出勝义現量或般若智时,亦不須通過這些形式条件,故佛家名這些形式条件皆为分位假法。)故在中国文化生命裡,惟在显德性之仁学,固一方从未單提出智而考论之,而一方亦无這些形式条件諸概念。同时一方既未出現逻辑数学与科学,一方亦无西方哲学中的知识论。此一環之缺少,實是中国文化生命发展中一大憾事。我們即由此,說它的发展之程度及限度。

  智,在中国,是无事的。因为圆智神智是无事的。知性形態之智是有事的。惟转出知性形態,始可說智之独立发展,独具成果,(即逻辑数学科学),自成領域。圆智神智,在儒家隨德走,以德为主,不以智为主。它本身无事,而儒者亦不在此显精采。智只是在仁义之綱維中通曉事理之分际。而在道家,无仁义为綱維,則显为察事变之机智,转而为政治上之权术而流入賊。依是,人究竟是人,不是神,人间究竟是人间,不是天国,而无事之圆智神智亦只好在道德政治范围內而用事。

  一个文化生命裡,如果转不出智之知性形態,則逻辑数学科学无由出現,分解的尽理之精神无由出現,而除德性之学之道統外,各种学問之独立的多头的发展无由可能,而学統亦无由成。此中国之所以只有道統而无学統也。是以中国文化生命,在其发展中,只彰著了本源一形態。在其向上一机中,彻底透露了天人貫通之道。在本源上大开大合,一了百了。人生到透至此境,亦實可以一了百了。而即在此一了百了上,此大开大合所成之本源形態停住了,因而亦封閉了。然而人不是神,不能一了百了。人间是需要有发展的。它封住了,它下面未再撐开﹐因而貧乏而不充實。中国的文化生命在其发展中﹐只在向上方面撐开﹐即:只在向上方面大开大合而彰著了本源一形態,而未在向下方面撐开,即未在下方再转出一个大开大合而彰著出属于末的「知性形態」与国家政治法律方面的「客观實践形態」。(此亦属于末,此层下节再說。)中国文化生命迤邐下來,一切毛病与苦难,都从這裡得其了解。了解了就好辦。

  我在本节說明了中国所以不出現逻辑数学科学之故。我們現在讲科学必通著逻辑数学讲,而且必通著「知性」讲。疏通西方文生命如此,疏通中国文化生命亦如此。惟通著「知性」讲,方可以知出現不出現完全是发展中的事,不是先天命定的事。如是,則其出現之理路,即可得而言。

《歷史哲學》﹐第三部﹐第二章﹐第三節

作者: 果行育德    时间: 2007-9-14 12:26
这个顶上来
作者: 天津清羽    时间: 2007-9-18 22:50
继续!
作者: mayavati    时间: 2007-12-4 14:11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内容自动屏蔽
作者: random98    时间: 2008-5-1 11:36
ding ding ding
作者: w00    时间: 2008-5-1 20:22
细细看
,漫漫体会
作者: 果行育德    时间: 2008-12-25 15:15
这篇文章其实真的很重要,学习经典在于继承,在于实践。而此实践不是哇哇读经叫实践,而是把生命贯通于此落实于事事物物,是一种生命的遥接与相应,更是自己理性生命的不断开发。

然,切忌复古。我说的复古是一种机械的copy,形式的copy(包括语言形式)。中国2500年缺乏概念的心灵,缺乏条陈缕析细密思维,我们现在所学笼统浮泛,又缺乏古人的平和悟性,导致我们言语好像古人云,看似也没错,但哪里是险词,哪里是浮语,遇上明眼人,一望即知真假。

科学是非道德的,不是反道德,而是中立的、不涉及道德的一门知性学问。我们面对的不是刀耕火种的年代,科学在当今处于非常重要的地位,这也是我对于牟先生“一心开二门”的理论架构非常崇敬的地方。在这个地方,我们要学习西方概念的心灵,学习英美民族卑之无甚高的事功精神,敬业乐群,实实在在。

科学的成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不是我们用“仁”可以去统括的,也不是用“道法自然”去忽略的,更不像佛菩萨有神通,可以不要科学。我们在人世间,我们的下一代既要继承祖先的生命的学问,也要向下撑开一条科学的路。

“我欲仁斯仁至矣”是主观的生命获得自由的路,是自己修养上的事。但如何把这自由透过法律和民主落实于每个国民,落实于客观可操作性,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孩子要面对的,也是他们将来必需解决的。

牟先生这篇再次顶上来,这位智者的思维,供各位读经家长分享。
作者: 石榴木    时间: 2008-12-25 15:33
原帖由 w00 于 2008-5-1 20:22 发表
细细看
,漫漫体会


作者: 果行育德    时间: 2008-12-26 15:13
再顶!好帖大家看。
作者: paisley    时间: 2008-12-27 16:21
再次感谢好文分享!一时未能全部消化,以后再来看。

还要多谢您的解读,一样使人大受裨益。

原帖由 果行育德 于 2008-12-26 07:13 发表

这篇文章其实真的很重要,学习经典在于继承,在于实践。而此实践不是哇哇读经叫实践,而是把生命贯通于此落实于事事物物,是一种生命的遥接与相应,更是自己理性生命的不断开发。

然,切忌复古。我说的复古是一种机械的copy,形式的copy(包括语言形式)。中国2500年缺乏概念的心灵,缺乏条陈缕析细密思维,我们现在所学笼统浮泛,又缺乏古人的平和悟性,导致我们言语好像古人云,看似也没错,但哪里是险词,哪里是浮语,遇上明眼人,一望即知真假。

科学是非道德的,不是反道德,而是中立的、不涉及道德的一门知性学问。我们面对的不是刀耕火种的年代,科学在当今处于非常重要的地位,这也是我对于牟先生“一心开二门”的理论架构非常崇敬的地方。在这个地方,我们要学习西方概念的心灵,学习英美民族卑之无甚高的事功精神,敬业乐群,实实在在。

科学的成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不是我们用“仁”可以去统括的,也不是用“道法自然”去忽略的,更不像佛菩萨有神通,可以不要科学。我们在人世间,我们的下一代既要继承祖先的生命的学问,也要向下撑开一条科学的路。

“我欲仁斯仁至矣”是主观的生命获得自由的路,是自己修养上的事。但如何把这自由透过法律和民主落实于每个国民,落实于客观可操作性,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孩子要面对的,也是他们将来必需解决的。

牟先生这篇再次顶上来,这位智者的思维,供各位读经家长分享。

作者: guanyuee    时间: 2008-12-29 16:07
牟先生的文章发人深省:中国式思维擅长智的直觉,因此是顿悟式的;西方人擅长逻辑分解推理判断,是渐悟式的。而渐悟与顿悟应是有一通路,渐悟穷理,顿悟穷智,无论走哪一条路,都应殊途同归。中国人要开出科学民主,必须有西式的训练;西人要达到圆智,则须转上一层,达致道德智慧。
谢谢果行的分享,我最近也非常希望讨论讨论牟先生的思想。
作者: 果行育德    时间: 2008-12-30 12:03
既然有人喜欢,再转个浅显一点的姊妹篇:

牟宗三 《几何型的文化与数学型的文化》

  关于这两个名词,我不能从字面上去解析,也不能从这两个名词的分析研究上去抽绎本文所指谓的思想。这两个名词纯系象征语的用法。但读者若于中西文化有根本上的认识,必可知这两个名词是最恰当不过的。

  我将说中国的文化是几何型的文化,西方的文化是数学型的文化。普遍都知几何学是研究空间之学。但数学却不是研究时间的,然而每一个哲学家却都知道数学是与时间有相当关系的。如是,我们从几何型与数学型这两个名词,可以转而说中国文化是空间型的,西方文化是时间型的。这种名词的用法,可以指谓生活之全体,亦即由之可以总观生活之全相,而不流于偏执或边见。如普遍所谓精神的与物理的,科学的与道德的,动的与静的,此种种对比皆不无所见,然皆流于边见而不能总持。故每起误会,易生无限之争论。


     如说中国是精神的,西方是物理的。但他人即可这样反驳:第一、精神与物质分不开;第二、西方才是真正精神的。当然这种反对是没有什么道理的。因为中国是精神的,此中「精神」一词,其意义绝不同于与物质分不开的精神,也更不同于西方才是真正精神中的精神。关此我们可不必深究。但是有一点,即纵然我们真正契会了「精神的」一词之涵义,而精神与物质的分法也是不能把握著中西文化生活之底蕴的。至于科学与道德之分,更不恰当,可不深辨。动的与静的亦不甚宜。如不能指出西方是怎样的动法,中国是怎样的静法,徒说动静之分,是很无头脑的。黑格尔说中心文化是没有自觉自我的文化,这也是只见其表,不见其里。我们若抓住文化生活之底蕴,这些说法统是不对的。若能从全体上抓住其根本点,则这些说法亦未始不可予以适当之地位。

    文化是一个总体,它代表生活之全面。若从全面中执其一以推其他,无不掩埋真相而复至于乖错。全体的东西,要从全体去看它。我不能从字面上去解析几何型与数学型这两个名词,就是因为这两个名词是象征生活之全面的。我们须默察中西文化生活之整全的动态,然后可以了解这两个名词的涵义。

  西方的音乐是当作一支文化去研究,所以它是有文化性的;中国的音乐则缺乏这种陶养。然无论有文化性或无文化性,皆足以代表民族文化生活态度则无疑。


     我听西乐不很多,也未到过著名的大教堂参过礼、拜过神;然而,听过几阕名曲的演奏,也可以彷佛一二。它们所表现的那种力量简直非中乐所能企及,不但不能企及,而且在中国根本不能有这种情调。它们当抑郁的时候,可以抑到深渊,其幽深隐微之感在时间上是无底止的,好像我们静观济南的黑虎潭一样。可是当它奔放的时候,它可以冲到霄汉,其磅礴漫涌之象,是一直的上升而无底止,好像我们想像中的荆轲刺秦王,长虹贯白日一样。你们曾听见火车当开动时,汽笛的声音吗?那碓是令人感到力量的伟大。当我听西乐中抑郁而奔放之时,我不由的讥出这是火车头的文化。这种力量纯是上升的情绪。它能令人生一种严肃之感,不但是严肃,而且是一种战栗听说大教堂作礼拜的那种情绪,是与此同一情调的。你在此当可以悟到这是一种数学型的情调。壁立千仞,任何摇他不得。这是如何的有强度!如何的有力量!我们都演算过数学,那是纯出于理性的推衍,旁若无人,一直向上发展而无有底止,这也是一种强度,一种力量。

      反过来看中乐,它不是上升,而是下沉。老子曰:「孰能浊以静之徐清。」中乐的使命就是教你的情绪慢慢向下静而至于湛然澄清。如果中乐是陶冶性情,那么西乐便是刺激情绪。这是两个相反的方向。中乐要发展一个和谐的深潭,而西乐要发展一匹磅礴的瀑布。中国的古乐已经差不多死亡了。在有大皇帝的时候,一切婚丧朝拜祭祀大典,皆演奏音乐。我们现在已听不见了。而祭孔大典,常有所闻,这也许能代替一二。但是它所表现的不是力量,而是肃穆,八音克偕,和鸣锵锵。它是一种十分均匀的配置,它后很曼的向外散布,它是既强度而又广度,它的强度在广度里蕴蓄著、弥漫著,个个分子都是照顾著其他分子,个个分子都是清醒而有力。如果这是摄强度于广度,则西乐便是摄广度于强度。前者是摄时于空,摄动于静;后者是摄空于时,摄静于动。在此你可以看到流行的说法是多么的不对。


      我们也演算过几何,也知道一点解析几何。你知道几何的主题是图形是座标。图形讲组织,讲布置;座标讲对待,讲方向。此义尤其深远。孔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这就是摄时于空,摄动于静,摄强度于广度。这是一种庄严肃穆的几何型文化。在此我不知道:什么叫精神?什么叫物质?什么叫科学?什么叫道德?什么叫动?什么叫静?至于还有什么直觉理智之分,这也是徒然的。孟子说:「所恶于智者,以其穿凿也。如行其若无事焉,则亦无恶于智矣。」然则这个分别还有什么意义么?

  由此你可以悟到为什么中国人是礼教型的文化,西方人是宗教型的文化。宗教的情绪就是一种战栗的情绪。不战栗,他不能紧张,他也不能兴奋。他战栗紧张兴奋,是一直向著上帝而攀缘的。太史公司马迁就说过:「人于疾病困厄之复,未尝不呼天地,未尝不呼父母也。」我们在防空洞里,闻著弹如两下,声震天地。煞那之间,破瓦颓垣,血肉横陈。你看我们那时候的精神是怎样的战栗兴奋而紧张。所以我们满街上的口号是愈炸愈强。我们在此愿意大家吸收一点数学型的生活。



     但是在收拾残局,重新建设的时候,我们仍须保存我们的几何型的文化。那时,我们不看天,我们要看人。不必依靠神的支配,而要依靠理的支配。见义勇为,义无反顾,摄强度在广度。这也是愈炸愈强。在此,你又可以见到几何型或礼教型的文化又是如何的庄严而伟大,高遭而有气魄。此时,我们不战栗了,不紧张不兴奋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下学而上达。」英国人对付希特勒就是这个光景。

   
     老实说,英、德两国虽同属西方,而英人较偏于几何型,德人则是纯粹的数学型。大家都知道音乐与数学是德人最擅长的。然而他将敌不过一个摄强度于广度的英国。一个老谋深算、经常丰富的人是很可以受一个年轻人的挫折,但是若说这个年轻人能逃出那个老成人的掌握,这却是很难的。当年的小周郎与诸葛亮就是一个很好的对比。周瑜是数学型的,诸葛亮即是几何型的。大概我们也可以说,孟子是数学型的,孔子即是几何型的。我们这样说下去,就远了。


      我们再回来说英国。英国人偏于几何型,而我们这个纯粹几何型的国家,为什么这样不行呢?其故即在他有一个逻辑的成分,而我们正缺少这个成分。你须知道几何型的生活,一念之差,可以成两个极端。最好的一端是集大成的圣人,最坏的一端是德之贼的乡愿。一般人则游于两端之间,而无所可否,以承受成习之薰陶。若没有一种逻辑的训练,则向往圣人的很少,倾向乡愿的却不计其数。此孟子所以极急于见性立极也。然见性立极,陈义高而收效少;逻辑的训练则切实际而收效大。英国人并没有明心见性,然而他们却没有中国这么多的乡愿。其故盖可深思。一个重经验、善经营、长逻辑的民族,它自然可能屹立于天地之间的。而我们于此方面则显然太差了。我们若再参加逻辑的成分以立论,则可知西方是数学而逻辑的,中国则只是几何的。无论数学或几何,若没有逻辑为其底据,则数学型的即为盲动,几何型的即为乡愿。

  日耳曼人对英国言,自是纯数学型的;若对中国而言,则又是比较数学而逻辑的。但我们现在仍不妨从德国方面讨论数学型。辩证法单单在德国生根,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我可以说辩证法的思想地道的是数学型的表现。但是若成为唯物的,则却半文不值,而一无所有。可是若在黑格尔的说统或布接得赖的说统,你当可看出辩证法的丰富意义,你又可看出它是如何的影响于日耳曼人的生活或文化。他不断地肯定自己,否定自己,一直地往上升,不断地超越,不断地毁灭。


     他要希求那个绝对的圆满。但是绝对的圆满是不能达到的,也是永不能实现的。如是,你可知希特拉将怎样的在辩证法之下成功,又将作样的在辩证法之下毁灭。他成功了一切,他毁灭了一切。他所以一起成功的,将于一起毁灭。你看这幕大悲剧将是怎样的生动丰富而有义蕴。但何以必是悲剧?此亦有故,盖一种数学型的情绪、辩证法的生活态度,是永远在战栗兴奋而紧张之下的奔波。他将时时刻刻向上超越而得不到一煞那的安定。因为他们的希望在前面,而后面却没有一个根据。


     友人唐君毅先生曾向我言,若将绝对的放在前面,是永远不能企及的。这在道体上是说不通的。他赞成布拉得赖的归消的辩证。照这种讲法,我们一切的发展都是有根据的。这个根据就是绝对的圆满。一切的发展都是阐明此绝对,这就是所谓步步自觉;一切的发展同时也就是归消于这个绝对,这就是所谓归根复本,故扩充即是复初。这当然有点中国儒家的味道,但这种归消的辩证必须先明心见性、建体立极而后可。


     这点,在日耳曼精神里,甚为欠缺。他们的思考没有见到这一层,而他们的生活也作不到这一步。因为若见到了这一步,则他们的生活必是步步开展,同时即步步稳定。他有了个主宰。但是,他们不能。他是一种战栗的宗教情绪序永远向上看而无一定停止。读者将见注定他们的悲剧的原因,即在他们缺少了一种几何型的稳定。若是他有了这个成分,日耳曼不是从其历史到今日的日耳曼,他的贡献与成就将更大,他的政治措施决不在英国下。但是他不能。我们不能不替他抱无涯之憾。

  但是,反过来看中国,正与此相反。中心人是喜欢喜剧的,这就是他们喜欢稳定的表示。他们有安心立命之处,他们正符合了那个归消的辩证。他们的根据在后面,不在前面。他们认识自己,且亦认识他人。他们自己一切的发展是稳定的,同时他们发展时又必参照他人。所谓絜矩之道,即表示须在规矩里面发展。这个规矩不在天上,而在人间;不在外,而在人类相与之内。这是一种极其优美肃穆的几何型的生活。



     黑格尔说中国文化是儿童期的文化,没有自觉,没有自我,而喜欢浑沌、全体,隶属而非对待。这种说法若限于表面或某种特殊时代的现象,也许是对的;但于中国根本精神,则毫不著痒。他殊不知这是一种有座标有方向的几何型的絜矩之道。我们并非无自我,但是自我必须是在组织中;我们更也不是无自觉,自觉须在忠恕中。这不是服从隶属,而是真正的相对之间的和谐。


    我们要充实并保证我们几何型的文化须吸收两点精神;是不只言扩充,发挥归消辩证之数学型精神;二是于几何型数学的合一,须有一逻辑陶养为其保证此是中国文化的前途。吾且志于今日以验于他日。

原载《再生》第54期 1940年11月10日  

作者: 果行育德    时间: 2008-12-30 22:32
提上来自己看。
作者: paisley    时间: 2008-12-31 14:25
谢果行分享。这篇文字是浅显些,论义理不在上一篇之下呢。实在好文,会一读再读。

另外,看牟先生提起音乐,他虽自谦不懂音乐,但见地如此之高,不能不让人慨叹。我想起一个人来,不知果行可否读过木心?他可说是近代的异类,文学、音乐、美术兼通,贯通中西,相信亦读过哲学,譬如尼采和维特根斯坦也会出现在行文中。时人多称许他的文字,清冷睿智,毫不受当代粗糙汉语的侵染,但我觉得,赞美者、诋毁者大部分也是破四旧之后的国人,也缺乏对西方文化深切的了解,因此既不能全然领会他文字的高妙,也不能理解他的艺术立场是有哲学基础的,他们的称赞和批评都还离“靶心”差的远。我的意思当然不是说我就能,但我相信像木心这样的背景、悟性与他到达的高度,我们读经的孩子这辈,是有希望的。木心就是他们的榜样。
作者: 果行育德    时间: 2009-1-1 20:26
标题: 回复 #14 paisley 的帖子
好眼力呀!牟先生提起音乐那段,精准得很呢。牟先生如果致力于文学,也必定是个大文学家,看他的《生命的学问》和《五十自述》,都美得不得了。

说起来我也算是贪书之人,看来看去,还只有牟先生最能扣动我心弦。看有些高人的书,些许还能知道某某高在哪里,虚弱处何在。然,牟先生的书,于我如壁立千仞,挺拔高峻,巍峨不见顶啊。

木心先生的书看过一些,艺术家哲人的心灵,敏感透彻干净爽朗,即算是悲观主义的表达,他也表达得清脆唯美。木先生作品我觉得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表达悲,但不惨;表达悦乐,但不喜庆。我喜欢木先生的书,远远欣赏的那种喜欢。不过,时时也被木先生笑倒,有些句子看了几遍还觉得好笑,他的幽默简直是透着画笔的故意俏皮,还是透射出美感。当然,对艺术,我没多少细胞,纯粹个人感觉而已。

举一段我看一遍笑一遍的:

培根言也善“学问变化气质。”学问可以使气质转好,好上加好。成不了格言的是“学问恶化气质”,但此种实例是明摆着的,气质本来不良,学问一步步恶化气质,终于十分坏了,再要扳回到九分坏也不行,因为彼已十分有学问。
作者: 9143in    时间: 2009-1-2 17:09
很好的美文节选。少有得醍醐灌顶的感觉。

对中国文化及其事物的分析还是需要联系“形而上”的部分的,但是这“形而上”的恰恰是被那些自认不必了解的人所诟病的。于是原地打转,永远讲不清楚... ...

而牟先生却能十分精辟地洞察其理,善巧平衡地论述中西之间的差异。

谢谢楼主了。谢谢分享。
作者: 爱的教育    时间: 2009-1-2 19:33
感谢分享,我来学习了....
作者: paisley    时间: 2009-1-3 15:11
标题: 回复 #15 果行育德 的帖子
汗哪,我也是不懂艺术的人。如此欣赏牟先生好文,是因为他的评论超乎普通的(甚至是优秀的)艺术评论文章之上。细节分析、技巧评论固然是需要的,但高屋建瓴的眼光,却不是每个艺术评论家都具备。果行说得对,即使牟先生改行,也是大家。

我喜欢木心,还因为深受他艺术态度的震撼——他在接受一次访问时,用两个字回答他的艺术创作原则:“诚吧。”想他在音乐、美术及文学上造诣深厚,品味纯正,兼之通读哲学,要想自成稀奇古怪一派,专事忽悠人一职以保持大众对他的敬畏,何其容易;偏偏他宁可秉持如此老土过时的宗旨。如他的“艺术有蒂”说,使我相信他是真正将经典融化到血液里的。

对了,看了上面回帖,有个问题想请教。如果说牟先生的书,如壁立千仞,挺拔高峻,巍峨不见顶,那么比如论语,是不是也在这样的地位呢?我不知我这样提问是否恰当,但当时起了这个比较,一时有疑惑啊。
作者: 果行育德    时间: 2009-1-4 21:04
原帖由 paisley 于 2009-1-3 15:11 发表
如壁立千仞,挺拔高峻,巍峨不见顶,那么比如论语,是不是也在这样的地位呢?


我觉得论语是亲切的,体贴的,平实的。对于我来说,论语相当于圆教,无须辗转腾挪,无须另觅净土,论语已经道尽人间最高智慧,并消归朴实无华。

牟先生的人生正如他老自己所说,是奋斗的。他老的书建立了一个庞大的体系,这是历史上儒家从未有的。先生力避往贤之指点说,新开儒家理论架构。几百年出个牟宗三,下一个牟宗三恐怕又得几百年。所以能接触到一等智慧,是件幸事。
作者: paisley    时间: 2009-1-5 09:40
明白了, 多谢指点.
作者: guanyuee    时间: 2009-1-5 17:10
牟先生很敏锐的觉察了中西文化及思维的差异,这也得益于他中文的底子及西方逻辑学的学识。
中国人的思想圆融混沌,直抵心性;西人思维逻辑理性,分散尽理——这好似人生要经历的阶段:儿童期浑然一体—青年期要明白尽理—到老时则又须回归自然圆融。人如此,物亦如此(种子--分解开花成长--结果)。因此,诚如如黑格尔所言,中国文化是儿童期的文化,没有自觉,没有自我,而喜欢浑沌、全体,隶属而非对待——其实他对于中国文化的理解只了解了一半,而牟先生则真正全面的把握住了此中区别"你须知道几何型的生活,一念之差,可以成两个极端。最好的一端是集大成的圣人,最坏的一端是德之贼的乡愿。一般人则游于两端之间,而无所可否,以承受成习之薰陶。若没有一种逻辑的训练,则向往圣人的很少,倾向乡愿的却不计其数。"
中国人要从儿童期进而成长到青年期,则需要明白儿童期所受之识的来由、缘由,要明白其中之理,才能建体立极。否则人不能立,则乡愿不计其数。人要经历这个过程达致自然圆融才是真的圆融,才是完整,否则只是德之贼。
因此先生也给我们开出了对策“ 我们要充实并保证我们几何型的文化须吸收两点精神;一是不只言扩充,须发挥归消辩证之数学型精神;二是于几何型数学的合一,须有一逻辑陶养为其保证。此是中国文化的前途。”先生之用心可鉴也。
因此我们的教育也要注意此问题,如何相辅相成,进而真正培养为大写之人甚为重要。(德之贼的乡愿是很可怕的,看看鲁迅的描写就知五四时期对中国人的劣根性及文化的痛恨是怎样深切了,尽管他们又走了另一极端)
是为读以上文章之感想。
作者: 果行育德    时间: 2009-1-7 21:45
中国文化的前途需要吸收数学精神,后学呼吁逻辑培养,也是“志于今日以验于他日”。
作者: 紫霞湖    时间: 2009-9-9 09:16
有点意思,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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