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必须在六点半之前赶到学校，她是初三五班的班主任，她要负责学生们的早自习。 每天晚上21点多钟，她迈着抬不起来的双腿，又要进行早晨时的那一段长长的里程，只是这回是是乘6路再转11路到江边，然后再过江，再乘59路回到她早已感知不到温暧的家。这时候，时间的指针基本上都指向23点之后。 早晨4点20分起床，迅速洗漱完毕，4点30分准时出门。否则她就不能将车次套得这么合适，从而令自己不迟到。她是优秀党员，是学校的骨干，是被纳入市里二十一世纪跨世纪人才榜的人才，因此，她不能迟到，她要维持住她的尊严。 天不亮出门，天不亮进门。这就是素芳——中国最优秀教师的写照。 自从西洋历告诉中国人一年有365天之后，中国人才知道世界上还在星期六、星期天这档子事。自从中国人知道世界上还有人权这回事之后，中国人才知道一个人原来每星期还可以休息二天。如果没有西洋人，自我感觉特好好到世界第一的中国人是不知道这些事的。可是，自从当上了光荣的人民教师，素芳又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星期天了，当然她更不知道一个人原来每星期还可以休息二天。她以前是知道的，但她现在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元旦国家放了三天假，可是，学校只放一天。五一节、国庆节国家各放七天假，学校却只各放一天。寒暑假，对于她这个初三班的班主任来说，从来就没有过。寒暑假现在成了偶尔只在一些教科书中才能看见的字眼。她，她和她的学生们早已没有假的概念了。春节，中国人闹翻了天，可是，她最多休息五天。这样算下来，她一年差不多只有八天的休息时间。她是世界上出勤率最高的人。 因为，她从事的是一份世界上出勤率最高的职业——中国教师，因此，她理所当然地成为世界上出勤率最高的人之一（其他的之一自然是她的中国同行）。 这几天，她非常郁闷。校长前天在大会上批评她了，因为她所教的班级升学率下降了，校长说她拖了学校的后腿（她当时在心里想校长为什么不说拖前腿）。现在，学校为了猛抓升学率，全部采用了国际上最先进的企业管理的方法来管理学校。每一个科目、每一个指标都细化、量化，比如班上有多少学生考上了省重点高中、市重点高中，平时的月考，学生的考分，教师的能力等等，全部纳入全市所有中学进行汇总来排名。这两年，外国语学校的排名不断下降，校长在市教委会议上受到了点名批评。因此，校长回到学校，自然要批评素芳。校长已放出话来了，要进一步强化管理，把所有能量化的工作全部量化，把所有能细化的工作全部细化，逐一对每一个小项进行打分，按分把教师分成三六九等，教师收入与三六九等挂钩。 为了升学率，学校把学生变成了圈养动物，他们的升学率将决定学校获得的教委的资金支持，他们的升学率将决定校领导和教师们的收入。他们，他们实在是太重要了，为了升学率，为了学校的利益，为了校领导和教师的收入，他们，他们，这些可怜的学生们唯有放弃童年的欢乐、少年的欢乐，人生的竞争从女人被受精的那一刻即宣告开始。在这块国土，欢乐，已不属于孩子们，而是属于学校、校长、老师、家长。为了学校、校长、老师、家长的欢乐，孩子被逼得唯有放弃他们的欢乐。 说到收入，素芳真没什么可说的，除掉基本工资之外，早自习她能获得每次5元，晚自习她能获得每次10元，星期六星期天，她可获得每天30元。节假日，别的行业都放假，她依然可以每天获得30元。算起来，她的工资每个月都能拿到二千多元，其中有一半来自于早晚自习和节假日。但她一年只能休息八天。 还有一些老师出勤率虽然不如素芳，可也并不闲着，他们在家开有家庭课堂，不在学校教学生就在家里教学生，算起来，他们比素芳休息的更少，因为他们一年只休息大年初一，其它时间全在教学生。做家教，他们一个小时可以拿30——50元，这样，他们上课时不大爱教真东西。学校里有一些教师，长期靠家教赚钱，上课只教一些平常知识，要想学真东西就请到家里来家教。素芳的收入自然比这些靠家教开上了私家车的教师要少，可是，素芳在政治上获得了无数荣誉，虽然她每天忙得连政治是什么都不知道了，虽然她对政治根本没什么要求。 素芳获得了政治上的数不清的荣誉，收入上也翻了近一番，可是，她却失去了丈夫的爱。她独自一个人带着孩子，如果不是她的母亲帮她料理孩子，她不知道她是否还有勇气活下去，因为她就没时间带自己的孩子，她的母亲仿佛才是她的孩子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生，把外婆变成了母亲。她忙着别人的孩子，自己的孩子却只能交给母亲去忙。感谢母亲，在心里，她无数次这样对自己说。 说到婚姻，正是因为她两头不着天的生存方式，使他跟她分手了。五年来，她竟无时间再去关心自己的婚姻，她内心渴望极了有一个男人能抱一下她，但是她没有约会的时间，为了升学率，她要放弃自己的婚姻了。可是，昨天，书记却当着音乐教师王丽的面说：“素芳，我说你真没用，你看人家小崔，多有本事，硬是把税务局长给弄到手了。你离婚到现在也有五年了吧，怎么就没见你带着一个男人啊。”素芳不喜欢这个党的书记，跟个家庭妇女没任何区别，每天无所事事，就到处找人搬弄事非，张家长、李家短的。那个小崔，素芳太清楚她了，三十多岁了还没结上婚，不知怎么认识了地税局局长，这局长五十多了，好色的不得了，这就着了小崔的道儿，硬是拆散了人家局长的家庭跟她结了婚。这件事，在学校被大家传为美谈，人人羡慕。原先大家都认为小崔没本事，大龄了，还找不到婆家，背后大家都讥她嫁不出去，可人家现在把局长搞到手了，虽然那局长是一百个不想离婚，可功夫不负有心人，小崔又哭又闹最终取得了胜利，竟然赢得了学校里大家一致的夸赞，都说小崔有本事。这也是目前中国学校的普遍道德观。 学校里，书记成天跟个老娘们似的叽叽喳喳议论这个议论那个，没有半点职业风范。校长成天开着车在外跑资源、忙工程、喝酒、出国访问、四处参观，学校很难看见他的身影。老师们，负责一点的，如素芳早起晚归，没天没日没休息，成为世界上出勤率最高的人。更多的老师，天天唠骚满腹，哪里是在教书育人，全都在偷空忙着自己的事情，学校已不是学校，而是一个形不成团队、人人都有自己打算，个个喊着没办法只好混的国营企业。稍有才华的都跑沿海去了，在那里捞钱更多。现在的学校，像个企业，像个挂国营牌照、坚持国营体制、用私企的管理形式、集中着一批深受国营教育的员工的企业，大家各怀心事，把个人的不幸、个人的唠骚、个人的消极、个人的对职业的不满、个人的对社会的不满、个人的对金钱的欲望、个人的对人生的不负责任、个人的情感生活的污秽，等等，全部发泄到孩子们身上，使我们的孩子成为世界上休息最少的孩子、欢乐最少的孩子、成熟最早的孩子、对未来担忧最多的孩子、寄托着大人最多期望的孩子、承载着学校和师长最多各种各样见不得人想法的孩子。。。。。。 素芳的闹钟坏了，可这也未能耽误素芳按时起床，那闹钟实际已植入她的大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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