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开谈作文：今日的作文已经憋死在牛角尖里 - 祝孩子们天天健康快乐！

叶开谈作文：今日的作文已经憋死在牛角尖里
准确是最优美的文字
  ■叶开
一个孩子长大后成为作家，可能只是偶然，跟他的少年经验，跟他的人生际遇，跟他对少年时代的记忆是否深刻，跟他表达的意愿是否强烈，都很有关系。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变成一名作家的，只记得小时候，每当吃完晚饭，我们几个孩子就搬来小板凳，坐在枝繁叶茂的番石榴树下，静候父亲端着水烟筒过来给我们讲故事。他先用稻草编一根大腿粗的草棒，点燃，用来驱蚊，接着往水烟筒烟嘴上敷一撮熟烟丝，从稻草棒上抽一根燃着的草梗点着烟丝，咕隆隆吸上一口。然后，一股猛烈的水烟就从他两个鼻孔处喷出来，好像一列微型火车正在行驶。他问我们：“上回讲到哪里了？”“讲到薛平贵被樊梨花一枪挑起，摔到地上……”
  我父亲讲故事全凭记忆，常常混淆了各种历史人物、通俗演义，让关公战秦琼、薛平贵恶斗樊梨花。我后来才知道，在寒江关和樊梨花打架的是薛丁山。童年记忆栩栩如生，这是很多作家的想象力源泉。很多作家来自乡村、农庄，写《彼得兔经典故事集》的比阿特丽克斯·波特一生住在湖畔，写《夏洛的网》的E.B.怀特一直住在农庄里，他们少年时代记忆中的山川、湖泊、飞鸟、树木都是文学作品中的重要元素。这种记忆，必须通过孩子们自由自在的探索才能累积起来，成为记忆中独一无二的宝藏。
  现在的中小学生，每天被上课和作业耗尽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除此之外，还要奔忙于复习班、提高班、天才班等各种课外辅导班，他们的人生可谓毫无乐趣：没有时间玩，没有时间探索，没有时间思考，没有时间和家人一起旅游和放松身心。这样两点一线的简单生活，简单到了贫乏的程度。对生活毫无经验，对世界毫无观察，对人生毫无感悟，内心只能是空的。在这样严酷的情况下，语文教师却一天到晚地迫使他们写作文，这才是最大的精神折磨。很多小学生从写作文开始学会撒谎、懂得应付、被迫造假，更多小学生在语文教师的“唆使”下，用某一篇“模板文”去套用各种情形。空洞和苍白的表达，勉强写成了文章也只能是无趣无味。《红楼梦》里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对人生、对社会、对世界的感悟，对家人、对朋友的真情实感，才是写文章的坚实基础。而表达能力的形成，一方面需要词句训练，另一方面需要通过大量的阅读来学习。
  以我之浅见，小学阶段阅读要紧，做人最要紧，作文等而下之。人生有涯学也无涯，从我们的祖先结绳记事起几千年发展到现在的网络时代，几经沧桑变幻，有一点始终不变，即古代文化典籍所承载的文明信息，在历经千年兵燹火焚持续毁坏后，仍得不断浴火重生，代代授受而薪火相传，绵绵不绝。一般小学生在阅读尚且空白时，难道不该向古人学习，向先贤取经，通过阅读而思考、感悟吗？在人生和经验几近白纸，在阅读积累还贫乏的阶段，教师不应该强迫学生频繁作文，发空洞之感慨，抒无名之情愫。一个人腹中空空，却要出口成章，岂不是强人所难吗？阅读贫乏会导致精神孱弱，这样孱弱的心智只懂得出口成脏。
  电视上有位母亲说，她儿子曾用一个模板去套用了16篇作文题，居然大多都得优秀。这样的学校，这样的教师，不是心昧目盲，就是神志不清。在一个上瞒下骗的环境里，这种教唆只会对社会起破坏性作用。这样的作文，就算被语文教师评为优秀，又有什么意义呢？
  其实判断一篇文章写得好不好，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有没有真情实感。这种真情实感只能从日常的生活、探索、游玩、阅读中积累而来。有了真情实感之后，再学会用准确的语言来表达。意大利文学大师伊塔洛·卡尔维诺说：“准确是最优美的文字。”我曾用这句话跟很多作家分享，现在我也愿意跟小孩子一起来体会这句话的深意。
  在目前的教育体系下，小学语文和作文已经被“小语界”自我封闭而形成一个特种行业了。长此以往，他们甚至可能以为自己的“作文行业”属于某种“超高压输变电技术”，像我这样的“外行”不小心会触电晕倒。去年曾有一位自称是济南作文教师的胡老师在我博客留言说：“你一个外行不懂得作文，就不要来指手画脚了。”
  我在网上书店看到上百种作文书——《小学生作文好词好句好段大全》、《小学生优秀作文学练大全》、《冲击高考满分作文》……其中有本作文书叫《作文，多大点事儿》，介绍上说该作者精通作文的“结构对称”、“六根六尘”和“作文八法”，这法那法，神神叨叨如神汉，迷倒追随妈妈无数。这本书近千留言，我看了其中的一部分，确实有不少家长对他感恩戴德，以为找到了作文大救星。但以为看作文书就能写出好文章，无异于缘木求鱼。一个孩子如果不爱读书、缺乏积累、腹中空空，如果他没有时间去生活、玩耍、探索，毫无真情实感，就是学会了一千种“作文大法”，也永远不可能写出真正的好文章——这些“指点作文江山”的教师大多数写不出好文章。而对生活有感悟、有真情实感、有阅读积累的孩子，就算这样的“作文大法”一条不知，只要稍加训练，就能写出更好的作品。
  语文教师可以如此这般吹拉弹唱，孩子却总要长大的，总要升入大学和走向社会的。他们要直到进入大学之后才知道自己一直被谎言所包围，他们要大学毕业工作后才知道自己连基本意图的清楚表达都欠缺。这才是真正的悲哀，也是整个家庭的悲剧，更是整个国家的惨痛。
  今日的小学语文已经走入了死胡同，今日的作文已经憋死在牛角尖里。

原文刊于：中国教育报三月二十六日“读书周刊”：
http://paper.jyb.cn/zgjyb/html/2012-03/26/content_62141.htm

　　二小姐是我家的纠察队，永远都在观察、比较。不管是父母的爱，还是零食，都要确保自己和姐姐、弟弟得到同等分量，甚至更多。她这种患得患失、永不知足的个性，让我很担心。在她眼里，我的爱，永远给得不够多；她所拥有的，也始终比姐姐跟弟弟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让她明白，没有必要浪费精力在这些无谓的比较上。
这也是为什么老师希望二小姐可以多花点时间在阅读和写作上，因为这两件事必须要在安静的环境里，聚精会神地独自完成。不过二小姐当然不喜欢，如果她太专心，就无法四处巡逻，随时注意全家大小的一举一动了。有好几次，我叫她去读故事书，她总是把书拿到客厅里来读。三个孩子都在客厅，书怎么可能读进去？还有几次，我建议我们分别选一本自己喜欢的书，一起享受阅读时光，但她不是一直问我在看什么，就是不停跟我报告读到什么，完全没办法静下心来。
有一天晚上，等她上床后，我钻进她的被窝里，摸摸她的头说：“我要你写下今天发生的三件开心事，然后选择其中一件事，写成一篇小文章，就算只有五句话也好。”
我拿了一个本子和一支笔给她，示意她开始写。她翻开本子，盯着空白的纸张，叹了好几口气，发了好久的呆，除了日期以外，竟然连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我讶异地看着眼前这个8岁的小女生，长得漂漂亮亮、白白净净的，什么都不缺，此刻正舒服地躺在美丽的粉红色床单上，但她居然连三件开心的事情都想不出来。她的周遭充满了爱，但自己却一点儿都感觉不到，我突然感到沮丧万分。
我想，我得帮她转换思考模式，于是问她：“想想看，从早上开始，今天都发生了哪些事？“嗯，早上起床后，我换衣服，刷牙，吃早餐……”
“等等，记不记得牙刷是你前天自己挑的，是新的呀！还有衣服，今天穿的不是很美吗？还有早餐，不也是你最喜欢吃的吗？”
“这些也算？”
“为什么不算？你认为什么才算是开心的事？去迪斯尼乐园、中乐透，还是去月球？你看，光是一个早上就已经有三件值得写下来的事了。还有现在，我躺在你旁边陪你，这不值得高兴吗？”
她嘻嘻地笑了，拿起笔开始写。我还故意提醒她已经很晚了，别写太多，只准写三件事，别害我等到睡着了。“写下开心事”大约持续了五次后，我就不必再提醒她想一想生活中有哪些开心的事，她已经可以自己去体会。现在她一拿起本子，马上埋头苦干地摇笔杆，还会很懊恼地跟我说：“真的只可以写三件事吗？可以再多写一点吗？”
碰到她不太会表达的时候，我建议她不要想太多，想到什么就写什么，不需太讲究文章的格式，因为这不是写报告，没有对与错，没人打分数，不用太紧张。从一开始，不管她写了几句话，或是画了什么图，我从没评论过，只要求她写好后，跟我口头分享她写的内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果我不叫她停，她可以一直写下去，最后再涂鸦一幅画才宣告完成。有时我真的等到快睡着了，还得一直拜托她快点，别再写了。
有一次，她过了非常倒霉的一天，早上拖拖拉拉的，不但来不及吃早餐，还差点迟到；在学校里跟同学闹得不愉快，劳作还在校车上被同学踩坏。当天晚上，不管她怎么想，就是想不到任何一件令人开心的事。就连我也同意，那天还真不是普通的糟。于是我换个做法，要她写下三件最衰的事，然后想想有什么方法可以改善，例如下次劳作要收在书包或是袋子里，就不会被踩到。写完后，她说心情好多了，我告诉她：“下次再碰到运气不好的时候，就把改进的方法记起来，这样坏运气就可以变成好运气。相信我，你绝对有足够的力量去扭转情势！”
自从她开始每天写下开心事以后，阅读能力在半学期内跳升三级，写作能力也提升了。有一次，她在课堂上写了满满两页的读书报告，老师还特别把她的报告念给大家听，夸她很用心。后来我到学校发午餐时，老师跟我说，她可以明显感觉到二小姐渐渐在改变。老师说：“我不知道你在她身上施了什么魔法，但请持续下去。”当初，我只是一心想扭转她的负面思考习惯，没想到连带让她的成绩也进步了。
教孩子看到生命中的美好，不需要刻意挑好日子，也不需要等待契机，什么时候都可以：当小胖一口就咬到面包里的肉松时；当二小姐的朋友打电话来邀约玩耍时；当小妮子指着天空，叫我看一朵像小狗的云时，我一定会告诉他们：“看，你有多幸运！”
有一天晚上，我又躺在床上陪二小姐写开心事，看着正低头用力摇笔杆的二小姐，我突然有所感触地告诉她：“答应我，你一定要持续写下去，就算是我不在了，也千万不要停止，知道吗？”
“永远永远吗？”
“对，永远永远，就算是我上天堂了，你也要一直写下去，最好也教你的孩子写。”
“喔，我知道了，因为你会在天堂看我有没有在写，对不对？”
“那当然。”
“为什么我要一直写下去呢？”
“有一天你会懂的。”
我期望她可以持续下去，也许有一天她心情不好时，把“开心事件簿”拿起来读一读，这些过去发生的开心事，可以给她带来正面的力量，也可以教她如何看到生命中值得感恩的事。有一天她会明白，其实只要把心打开，就可以体会到，美好的事情就围绕在身边。